第22章 揭開帷幕

【卡拉斯的講述】

在最為古老的時代，人類文明處於萌芽的時代，「神」是一種假想的自然崇拜對象。人無法解釋的現象便歸於神話式的想像解釋，十分粗糙但確實曾是人類文明進展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此時人類文明之間互相閉塞，只以自身聚集的地理單元為核心的發展，在之後被稱之為聚集地時代。

相信存在，而非真正存在——這樣的人類社會在公元元年迎來了轉機。

神秘的星辰從天空中墜落，讓這個世界充盈著魔力。而星辰的意志選出了神在人間的實體，成為了新的時代的統領者——他們便是神族。

極西之影也是其中之一——本是這孤懸海外小島上的王的他，看到星辰劃破天際，在曾經的神話祭祀的鼓動下前往探尋，有幸成為了最早的神族之一。

然而，「神族」是否真的就是「神」呢？即便是極西之影也難以得出答案——即便獲得了超凡的力量，永恆的生命，他也未曾真的聽到過超越自己意志的神諭。

神族時代正式到來前，追尋星辰意志的大型集團活動便開始將各處孤立的聚集地文明連接起來，當神族的統治開始被確立時，整個世界已經完全互相知曉。然而，文明接觸之後到來的並非是新的發展之路，而是戰火的踐踏。

貪婪與野心——似乎是為神族不可或缺的品質般，在整片大陸上肆意傳播。超凡的力量之間的爭鬥，毀天滅地之勢，多少生靈塗炭；能夠存活的人類完全依附於神族膝下，原本對自然的抽象認識的恐懼轉化為了具現於眼前的壓倒性的力量，「神族」的信仰也由精神需求成為了更為物質化的存在。

苦難的爭鬥持續了數百年，此時的極西之影，擊敗了西北部的數位神族，令他們成為自己的附庸，與來自北方、南方和東方的三名神族進入了最後的對峙階段。慘烈的征戰早已令極西之影心焦力猝，勝利的甘甜也早已食之無味。或許在當時，與他對峙的另外三人，也早已萌生退意。

而在這時，加納出現了。在中部地帶突然崛起的神族，短短一年之間橫掃了四方最強神族的防線。他的強大完全超出了極西之影的理解，在他的眼中，加納是為真正的「神」。

加納是強大的，他擊敗了曾經最強大的神族；加納也是仁慈的，他沒有將敗落的神族趕盡殺絕或極近羞辱，而是希望聯合所有神族的力量，讓這片大陸歸於統一，開創新的、永久和平的時代。

四位最強的神族拜倒於加納的力量與品德之下，成為了加納手下的四賢者，極西之影便是其中之一，在如今依然殘留的加納神學的記載中，他被稱之為「加納左臂」，擁有着管理日月交替的權能，但根據極西之影的記憶來看，雖然他確實有改變晝夜交替的能力，但是「管理」是後世神學進行的誇張化解讀。

歲月流逝，轉眼界又是數百年，人類文明在互相交流之中快速成長——曾經分散的文化交流在一起編織出相同的故事；原本各成一派的語言被統一為同一種；各個國家、區域之間的交流與人口流動變得更加頻繁，技術的傳播、融合、進步都得到了長足的保證。

但是永久的和平並未真正到來……

世界整體和平的帷幕之下，神族之間的摩擦依然不停。並非所有神族，甚至可以說大部分神族並不是拜倒於加納的品德，只是力量——力量令他們對加納恐懼，卻壓抑不住他們貪婪的野心以及嗜血的鬥爭心。

平靜之下，暗流涌動，這一切，加納與四賢者也是心知肚明——斬斷因果輪迴，勢在必行。

公元1000年，一道光束劃破夜空，所有的神族一夜之間消失了蹤影，包括極西之影在內。至此神族的歷史戛然而止，而在加納與四賢者們的安排下，關於神族的歷史也被大量抹去。

之後是一片虛無，直至三十年前，那最後的一絲理智，是極西之影——這位曾經的加納四賢者之一最後的回憶。

回到夜曲島，回到他最初的故鄉。

最壞的狀況即將來臨，但他要守護住自己的家鄉，這是他在靈魂與肉體全部支離破碎前的最後掙扎。

他降下了「帷幕」，抵擋這席捲世界的大災難。

在墜落進那座山洞后，他的意識只剩下了一片混沌。

【災難后30年，十月七日，4:30，夜曲島，弗蘭肯斯坦醫院】

門診大廳中，火光搖曳著。卡拉斯、法洛爾、菲尼克斯三人圍坐在桌前，互相之間一言不發。

距離回到弗蘭肯斯坦醫院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距離卡拉斯講述完自己所看到的極西之影的記憶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整個過程中卡拉斯嘗試想要睡一會兒，但是心中的亂麻讓他怎麼都睡不着，而法洛爾則一直帶着墨鏡直愣愣地盯着煤油燈，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倒是菲尼克斯，從幾個小時前丟下一句「弄不懂啊」后，就一直都躺在椅子上閉眼不醒，像是所有事情都跟她無關一樣。

「啊！」法洛爾突然間大喊了一聲，然後雙手拍了拍桌子，「接下來得做下一步的打算了！」

「下一步？」卡拉斯一臉懵，問道，「法洛爾，你……你沒事吧？」

「我？我好得很，我……」法洛爾嘴角抽搐了幾下，隨後嘆了口氣，「你覺得我在糾結什麼？糾結我們錯殺了好人？算了吧，你也看到了，極西之影……不，加納左臂那副模樣，他……他身為神族時候靈魂肯定比你的龐大、耀眼無數倍，但是最後卻變成了那副模樣，已經無藥可救了！我們也只是給他一個痛快而已！」

「但是如果那些記憶沒有錯的話，就是他……一直在保護我們，」卡拉斯說着的時候，手在發抖，「我到現在才知道，在這之前我只是覺得留在這座島上平安無事是理所當然，卻不知道……一直保護着我的，是我要狩獵的對象！」

「若是這樣的話，你難道……就不再動手了嗎？」

法洛爾的手也在發抖，他用一隻手按住了另一隻手，繼續說道：「那時候你應該已經下定決心了才對，在面對現在的狀況的時候，就不該再迷茫了！」

「你說我迷茫，你自己不也是嗎？」卡拉斯說出口后，覺得這種爭論毫無意義，做好了法洛爾說出些嘴硬的難聽話，自己默默聽完的心理準備。

但是法洛爾卻沒有說下去，這反而讓卡拉斯有點慌張，因為理由他心知肚明，卻沒敢直接說出來——極西之影已經被殺死了，保護着他們的「帷幕」已經消失，而如果極西之影在墜落夜曲的那一刻的記憶沒有錯的話，這外面的世界……最壞的狀況……

十年前的記憶在卡拉斯腦內徐徐浮現，那被痛苦和恐懼纏繞着的童年，他本想永遠封印在內心深處……那裏才是他最不想面對的地方。

雖是漫漫長夜，但這裏也能點亮溫暖的火光；即便人口劇減，但實際過活也算能勉強維持；哪怕很多人越發失去活下去的幹勁，也是有一部分人在認真活着，而最重要的……有人還活着。

一直以來，在法洛爾口中抱怨著的毫無希望的永夜城，在卡拉斯眼中一直是自己人生的救贖之地、是溫柔的搖籃，只要躺在裏面，他就可以將那痛苦的一切拋諸腦後，即便弗拉明戈提醒過他，但他都在假裝忘記。

不想再回去了……那樣的被苦難折磨的世界，再也不想面對了！卡拉斯的心底里在嘶吼著，那最為軟弱的部分不斷撼動着他的決心。

事實上，自己也根本沒有下定決心吧！那一刻只是被菲尼克斯的話語刺激到，想到狩神者聯盟的大家紛紛離自己而去，希望自己至少行動一下、至少踏出屬於自己的一步。那時候自己只想着兩件事情——殺掉法爾科，以及……狩神。

但是，但是，但是……真的走出這一步后，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痛苦？為什麼如此的……恐懼？

「為什麼？」卡拉斯盯着法洛爾，緩緩問出了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法洛爾沉默了一會兒后，吹滅了煤油燈，然後摘下墨鏡，露出那雙散發着微弱藍色光芒的眼睛，說道：「因為沒有餘地了……不管是你，還是我。」

「弄不懂啊。」

菲尼克斯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睡眼，在一瞬間似乎露出了衣服很可愛的表情，但卡拉斯和法洛爾都沒有關注她的勁頭。

本身面對的狀況已經很嚴峻了，還有菲尼克斯這個完全一頭霧水的存在……

「其實也不錯，」菲尼克斯很平靜地開口道，「如今正是神族頹勢盡顯之時，出擊的話時候剛好。」

卡拉斯和法洛爾轉頭看向菲尼克斯，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她。

「你……說什麼？」卡拉斯先開口發問。

「啊，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忘了是誰說的了。」菲尼克斯撓了撓頭髮，本來因為爆炸就變得很臟很亂的紅色長發現在更加亂了。

即便菲尼克斯說不知道，但卡拉斯也知道那是誰——玻爾多，狩神者聯盟的前線指揮者，在弗拉明戈去世后，與賈圖共同管理狩神者聯盟，於兩年前離開夜曲的時候，對卡拉斯說過這句話。

這是來自同伴們的呼喚嗎？呼喚着我走出這座島，呼喚着我加入狩神的行列之中嗎？可是……

「狩神者聯盟的全員出動作戰以失敗告終，目前已經全軍覆沒！」

菲尼克斯在初次見面時對卡拉斯所說的這句話，再一次在他腦海中浮現。

沒有餘地……是的，自己應該早就知道了。

在就已經沒有……逃避的餘地了！

「……啊，」法洛爾突然間抬頭，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二十四小時計時鐘，「已經快要五點半了啊，時間過得真快……」他盯着鐘錶發了一會兒愣后，又把墨鏡帶上了。

「怎麼了？」卡拉斯看出法洛爾的舉動不太對，「火光已經滅了，你還要帶着墨鏡嗎？」

「沒有滅哦。」法洛爾的話語中摻雜着一些苦澀，「因為……帷幕已經被揭開了。」

「……嗯。」

卡拉斯也意識到了——自己眼前的景象比以往在黑夜中看東西更加清晰了一些。

法洛爾長舒了一口氣后，說道：「去外面吧。」

「你……可以嗎？」

「大概沒事，大概。」

卡拉斯點了點頭，與他一同走出了房間，菲尼克斯沒有理會兩人，拿起扔在桌子上的一張草稿紙折了起來。

走出了醫院大門后，三人沿着海岸邊坡地一路向下，走到了海邊的小碼頭上。這裏已經沒有船隻，兩年來一艘船都未在此停靠過。

卡拉斯抬起頭來，天空中的那一抹魚肚白進入了他的視野。

並不刺眼的微弱白光，但是卻代表着那一刻的到來。

對於卡拉斯來說是十年，對於夜曲這座城市、這座島嶼來說是三十年，而對於法洛爾來說……

「啊……」法洛爾口中發出了一聲輕嘆，隨後手伸向墨鏡的鏡架，剛剛挪動了一下后，動作便停止了。

「烏鴉，」法洛爾的聲音異常平靜，毫無起伏，聽來讓卡拉斯有些陌生，「我到底該不該看一眼？」

「……」卡拉斯看着法洛爾，沒有回答。

「不該嗎？是嗎？」法洛爾說着，手放了下來，但是在放下的時候抖動了一下，險些將墨鏡碰掉。

法洛爾的心情到底如何呢？卡拉斯似乎已經理解了——如今他腦海中迴響起法洛爾當年的那些豪言壯語，但聽到的卻都是弦外之音。-

「烏鴉，對於你來說，這光亮，應該是一種久違吧？」法洛爾此時的話語在顫抖著，「是啊，對於你，對於這座島來說，都是久違了……三十年啊，三十年的漫漫長夜啊，終於等到它回來了啊！」

黑夜，便是極西之影為夜曲搭建的「帷幕」。

並非是苦難，而是保護——有了它，其他神族降臨所帶來的災難沒有波及到夜曲；有了它，狩神者聯盟才能隱藏起自己的身影；有了它……卡拉斯才得以在溫暖中生長。

對於卡拉斯來說，是最後的保護褪去了。

那麼，對於法洛爾來說呢？

「可是，可是啊……」

兩行淚水從墨鏡下方滑落，法洛爾的聲音中帶着那股之前卡拉斯從沒聽過的感情——

是為悲傷。

「對你來說是久違的吧，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啊！」

法洛爾抬起手來，想要抓住天邊的那一片亮光，但是兩手空空。

實際上他什麼都沒有抓住，他的眼裏也沒有那片亮光——墨鏡阻擋了一切。

那是他多少次夢寐以求的景色啊！看着文字與圖畫的描繪，聽着外來人的訴說，他不知道多少次去想像這幅景色，但是現在，他卻沒能摘下墨鏡，去正面看上一眼。

生於黑夜的雙眼，懼怕著耀眼的光明。

法洛爾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是卡拉斯第一次看到法洛爾哭，在那之前，他不曾知道，這個男人也會如此傷心。

夜曲長達三十年的長夜，如今，終於迎來了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