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由此開始

【災難后30年，十月八日，5:40，夜曲島，弗蘭肯斯坦醫院】

「還是沒有變化啊……」

卡拉斯記得，上一次弗拉明戈房間的門被打開，已經是兩年前了。那時候路德帶回了關於神族的重要消息，狩神者全體傾巢出動，孑然一人的卡拉斯當晚在弗拉明戈的房間中睡了一晚后，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這扇門。

其實在那一天，最後的溫存便已經逝去了——直到如今，卡拉斯才必須正視這個事實。

狹小潮濕的房間里，除了床榻和書桌之外，被各種文書材料堆滿。曾經的弗拉明戈在這間小房間里獨自思考着狩神者聯盟、甚至這個世界的未來，規劃着一場又一場狩獵神族的戰鬥。

是否真的如他所言，卡拉斯是被他利用了呢？或許是吧，但是卡拉斯也知道，自己得到的保護與關心，也是貨真價實的。即便自身被利用了，曾經經歷的一切幸福也都無法抹消。

沒有餘地……哪怕是為了曾經存在過的這一點點溫暖，卡拉斯也不允許自己有逃避的餘地了。

「嗯？」

卡拉斯注意到了書桌上的東西——一張照片，被懷錶壓在桌子上。

對了，照片……那也是卡拉斯來到夜曲之後才見識到的新奇東西，用一個奇怪的盒子照射一下後過上一陣子就可以收穫一張印刷在硬紙板上的當時的圖像。卡拉斯一開始以為那是什麼異能力，後來才知道那是名為照相機的機器。

「有時候也會感覺到，技術發展本身就像是魔法一樣啊……」

弗拉明戈曾經這麼說過一句，不過卡拉斯也是之後才知道「魔法」的意思。

卡拉斯把懷錶拿起來，思考了一下后，放進了衣兜里，拿起那張照片看了看。

照片中間有三張椅子，弗拉明戈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帽檐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但坐姿和下半張臉的表情都顯得很平和；賈圖坐在弗拉明戈的左手邊，黑色披風壓在身下，雙腿岔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弗拉明戈右手邊的椅子空着，沒有人坐，夏洛雙肘撐在椅子椅背上，站在椅子背後，拿着她曾經向卡拉斯誇耀過的木製小人偶，臉上掛着卡拉斯再熟悉不過的笑容；格連在旁邊板着臉，似乎很不喜歡照照片；玻爾多站在弗拉明戈的椅子後面，也是少有的嚴肅表情；再旁邊的澤科很放肆地呲牙咧嘴；最邊緣的亞蘭臉被頭盔遮住，看不出表情來。

最後，卡拉斯看到了自己——站在夏洛的旁邊，也是最邊緣的位置。瘦弱的身板，表情看上去很緊張，一副瑟縮的模樣，讓卡拉斯不得不承認這就是自己的形象。

照片的背面寫着日期——災難后25年，12月25日。

已經是五年前了啊……卡拉斯記得，那天好像正好是自己的十三歲生日。

而在當時，亞利安、摩恩已經戰死，空着的椅子本應坐着的主人——鬱金香夫人，也沒有來到夜曲。

即便是過去的回憶，也依然滿是缺憾了。

卡拉斯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口袋中的懷錶的重量似乎一下子增加了。

紀念物的話，有一件就夠了，不能再多了……不該再多了。

卡拉斯將照片放在了書桌上，隨後走出了房門。

【災難后30年，十月八日，7:40，夜曲島，東港】

開着從警察局借來的警車——算是解決了西北海岸的大規模屠殺事件的一點點回報——卡拉斯穿過夜曲市區的街道。

陽光普照大地，但是街道上空無一人。

據說昨天有好多人眼睛與皮膚被灼傷了，整個城市陷入了短暫的混亂后，所有人都回到了房屋中，整個城市進入了停擺的的狀態，只剩下少數年長的市民帶着墨鏡維持着城市的基本設施運作。

這座城市的未來會怎麼樣呢？卡拉斯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結果而言是因為他殺死了極西之影，才讓這座城市暴露在這殘忍的陽光之下的。可是實際上這座城市的人就真的樂意一直在黑夜之中嗎？年輕人渴望知道白晝的樣子，老年人渴望着光明回歸，因為有所渴望，在黑夜之中活的萎靡不振但也堅持活了下去，可是……

卡拉斯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傲慢了，不該用自己的猜測去代表市民們的想法，但也正是如此，讓他的負罪感更加沉重。

替別人做選擇這種事……真的很討厭。

眼前的街景逐漸開闊，三公里長的東港出現在了卡拉斯眼前。港口前停滿了漁船，卡拉斯找了一陣子，很快看到了坐在一艘汽船邊緣擺着腿的菲尼克斯。

卡拉斯把車停好，問道：「你不怕亮光嗎？」他看菲尼克斯那比夜曲原住民還要蒼白的皮膚本以為她也會怕光。

「啊，我大概沒事。」菲尼克斯指了指船艙里，「他就有點受不了了。」

「菲尼，別隨便議論我，」船艙里傳來了法洛爾的聲音，「我現在情緒可是很高昂的！」

「哇哦。」菲尼克斯聳了聳肩，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船艙裏面走出來一個帶着墨鏡的中年人，他看到了正在下車的卡拉斯后，愣了一下。卡拉斯也愣了一下，雖然眼睛被墨鏡遮住，但卡拉斯還是認出來了。

「怎麼，要走了嗎？」中年人聲音變得比五年前更沙啞了一些，「醫院不開門了嗎？」

「……沒人在了。」卡拉斯愣了一會兒后，繼續說道，「現在過得如何？」

「做船隻的管理，給政府收收錢，就這樣，」中年人咬了咬牙，「哼」了一聲，「這該死的日子！」說罷后，騎上碼頭旁停著的自行車，離開了海岸。

目送著中年人遠去后，卡拉斯扭頭問法洛爾：「剛才那個不是你的自行車嗎？」

「啊？不是我的了，」法洛爾從船艙里微微探出頭來說道，「你以為這船是白送的嗎？我把我所有積存的物資和錢全部返還給政府了，不過還是賺到了嘛，畢竟現在錢留着也跟廢紙沒區別。」

「確實。」卡拉斯點了點頭，轉頭對向菲尼克斯，「喂，菲尼，來幫我搬一下行李。」

「你也這麼叫我了啊？」菲尼克斯說着從船上跳了下來。

「縮短音節數比較方便，」卡拉斯說着從後車座上搬下來一個麻袋，「拿着！」

「你笑的好開心啊，」菲尼克斯一邊用力拖動着麻袋，一邊說，「是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了嗎？」

不知為何，卡拉斯感覺心情很舒暢，似乎也不小心表現在臉上了。

大概是因為看到那個喪子的中年男人還挺認真地活着……吧？

很奇妙的感覺，卡拉斯說不太上來。

「畢竟，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災難后30年，十月八日，8:20，西部海域】

汽船緩緩地在海面上航行着，法洛爾悠閑地扶著船舵，帶着墨鏡的眼睛直視着前方，小聲哼著一首卡拉斯從來沒聽過的曲子。

「來，吃點東西。」卡拉斯從麻袋中拿出了個焦黑的橢圓形物體，遞給法洛爾。

法洛爾接過來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土豆？」

「放在火堆上面烤熟的土豆，在過來之前我烤了好多。」

「剛才怎麼沒見你拿出來，現在拿出來分散我掌舵的注意力是嫌自己命大嗎？」法洛爾一邊說着，一邊剝掉了烤黑的土豆皮，咬了一口，「哦豁，口感還不錯，算是你做出的少有的聰明事！」

「剛才你還說分散注意力很危險。」卡拉斯說着也剝開一個土豆。

「別開玩笑了，烏鴉，這條航道的安全性我是從三年前就在調查的了，現在也不過只是把之前的預演做一遍罷了……」

說罷，法洛爾又咬了一口土豆，繼續道：「不過也就只是最近的這一百公里了。」

「……再往前，就是新的世界了。」卡拉斯補充了法洛爾想說的話。

「首先要去的話應該是這個地方。」坐在卡拉斯旁邊的菲尼克斯已經連吃了三個土豆，她指著放在自己和卡拉斯面前的地圖說道。

地圖標準的繪製時間是災難后二十五年，也就是五年前，出版機構名稱為「陸海地質大學」。卡拉斯知道，陸海是位於南部的一座沿海城市，也是最近幾年唯一在跟夜曲保持商貿關係的城市。但是要到那裏去的話需要繞海岸線很長的距離才能到達，一艘小汽船的燃料肯定不夠。

卡拉斯的目光落在了地圖上大陸最西側的城市標註點——斯莫克。

卡拉斯對這座城市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個被工業廢氣產生的煙霧覆蓋的近海城市。但卡拉斯並不了解那裏，畢竟只是狩神者們帶着自己回夜曲的一個路經地點罷了，甚至沒有多看上一眼。不過之後曾挺狩神者聯盟的同伴提起過，他們曾在這裏打敗過一名神族。

從斯莫克往東，是一大片的荒漠地帶，被稱之為「極西荒土」，光是看到這個名字，就讓卡拉斯心中一陣顫抖。

十年過去了，風沙呼嘯的天空似乎重回了卡拉斯的視野之中——他的家鄉，就建立在極西荒土之中，那也是法洛爾未曾見過的景色。

前路未卜啊……從樂觀中回歸現實的卡拉斯不得不這麼感慨。

「怎麼說呢……」法洛爾突然間又開口了，「你們狩神者聯盟的傢伙，其實也是一直生活在一個『神族』的庇護下的，對吧？」

「……確實。」

沒錯，如果說狩神者聯盟選擇夜曲作為基地，是因為知道這裏有極西之影設下的保護，那也就是說，其他狩神者……或者至少是弗拉明戈，是知道極西之影的存在的。

狩神者受到瀕死的神族庇護……卡拉斯對於這個問題也很混亂，在弗拉明戈的話語中，世間一切災難的來源都是神族，而神族的超凡力量的戰爭對人類文明造成的破壞也在極西之影的記憶中有所揭示，但是……

「加納神學，」法洛爾說出了這個詞語，「以眾神之王加納為核心的神學體系，在上個世紀時候其影響力已經十分衰微，在災難后似乎又有了一定的興起，出版物也多了起來……其實一般要說神族的話，我會建議你去對這方面研究一下的。」

「之前我有讀過不少的，」卡拉斯說道，「弗拉明戈也說過，作為研究神族領地劃分和針對能力的材料，有一定的價值，但是實際上很多內容還是經不起推敲。嗯……至少就在『加納左臂』的記述上就跟極西之影的記憶出入很多。」

「那就只當騎士小說看看吧，」法洛爾聳了聳肩，「不過你真的有下定決心嗎？我可能只是為了旅遊，但你可是要做一件你自己都不太熟悉的……超級危險的工作哦！」

「……」

不知道有沒有下定決心……這話卡拉斯說不出來，只能選擇沉默。

「烏鴉，你小子真的是……嗨，算了，我也差不多，」卡拉斯發出自嘲般的笑聲，「我們的前途還真是一片……光明啊！」

「光明」這個詞現在對於法洛爾來說顯然不是個好詞了，卡拉斯也緊皺眉頭。

「又消沉了啊，剛才還笑得很開心，」菲尼克斯推了推卡拉斯肩膀，「弄不懂啊！」

卡拉斯抬頭看了一眼菲尼克斯，猛然一愣，然後跟菲尼克斯對視了一會兒。菲尼克斯依然面無表情地問道：「怎麼了嗎？」

「你剛才是不是笑了？」

「笑？弄不太懂。」

「你剛才肯定笑了，我看到了！」卡拉斯一口咬定，他也不覺得自己是看花了眼。

「啊，隨便吧，就當是我笑了吧。」菲尼克斯說着又拿出了一個烤土豆。

「喂，別吃了，你這樣子都存不住糧食！」卡拉斯說着上去搶過土豆。

亂七八糟……卡拉斯現在心裏只這麼覺得。

但是很沒有辦法，因為沒有餘地了。

前方全部都是迷霧，而迷霧中的每一步，可能都是致命的陷阱。

但是……沒有後退的餘地。

汽船慢慢航行着，不知不覺間，往後看已經看不到夜曲島了，而這時候，卡拉斯才有了這種實感——自己終於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由此開始，繼續向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