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張愛玲的「金鎖記」的記憶

第六十六章 張愛玲的「金鎖記」的記憶

()在這些jīng金美玉般的文字中,最受讀者喜愛的,評價最高的除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那就要屬《金鎖記》了。《金鎖記》也是張愛玲小說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這部小說給我們的最大的啟示就是:女xìng不僅受到來自外界的封建勢力的摧殘,也受到自身「原罪意識」的jīng神摧殘。

如果說,魯迅的《狂人rì記》是通過一個狂人的「痴語」控訴了崩潰的社會「吃人」的本質,那麼張愛玲的《金鎖記》則是通過女主人公曹七巧非人xìng、非女xìng的扭曲,揭露了幾千年歷史積壓在女xìng身上經濟桎梏的沉重。也即在此意義上,才有了我國偉大的評論家傅雷把《金鎖記》與《狂人rì記》相提並論的含義。

二十幾年後,張愛玲在美國又將它改成為長篇小說《怨女》,在美國張愛玲又用英文改成《北地胭脂》,這是張愛玲的一部重要作品。由此可見張愛玲對它的偏愛。

大約是在1944年年初,24歲的張愛玲完成了她一生中最完美的傑作《金鎖記》,美國人夏志清(美籍華裔)、現代最有名的文學理論家夏志清教授稱之《金鎖記》:「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所以夏志清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中對它的評價就更高的嚇人。夏志清認為:「寫女人的小說何其多啊,但幾乎從未有見過一個這樣的中國作家,能夠將一種女xìng的心理渲染到如此令人戰粟的程度,這就是《金鎖記》。」

文學評論家傅雷雖然批評過張愛玲的其他小說,但是對《金鎖記》卻是高度地、毫無保留地讚美着,對張愛玲的藝術技巧進行了實是的、高度的評價,肯定了《金鎖記》一文,認為它是「張女士截止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稱它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金鎖記》篇幅並不長,不到26ooo字,但它卻寫盡了曹七巧的一生。不僅曹七巧,甚至她的女兒,她的兒子,他們的一生,也無不「結束」在了這26ooo字裏。

《金鎖記》簡介:

小說用的是回憶xìng的調子,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千年的月亮默默如初。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有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望,再好看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

這段是《金鎖記》這篇小說的開頭,也是張愛玲的最有名的一段描寫月亮的有名段落,喜歡張愛玲的人恐怕都知道這段名段。前些rì子看到電視劇《王貴與安娜》也偷襲了張愛玲的這段名段開場,不知道的人以為是作者的高明,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作者借襲了張愛玲的這段名段來開始了《王貴與安娜》的劇情。在以後的文章里,我也看到我們的文學前輩柯靈也借用過這段開始了他自己的自傳。想必想抒情的、想抒月亮的、想抒情懷的、想抒光yīn的人都不免要借襲用了半個多世紀的這段名句子。這段名言經久不衰,生命力長至7o年之久。以後還會繼續着它的魅力。

這是《金鎖記》開頭的一段,輕描淡寫呵成了一片蒼涼的氣氛,同為沒落貴族之後的張愛玲,自己也被罩在這片蒼涼氣氛中難以擺脫,這從她的一生的遭際中可以想見。

小說從曹七巧結婚5年後開始講起:

時間:辛亥革命已經好幾年,滿清覆滅,漢人光復統治,滿清遺老四散。

地點:上海租界姜公館里,姜老太爺曾為清朝高官,已經去世(其實這位姜老太爺就是李鴻章的原型)。公館里住着姜老太太和三個兒子全家及傭人們,一大家子全靠遺產生活。二兒子是個患骨癆病的殘廢人,終年卧床,曹七巧就嫁給了這個殘廢人做二房。

曹七巧原是鄉下開麻油店的小戶人家的女兒,由於她的父親,她的哥嫂貪戀錢財,貪圖榮華富貴想攀高枝,把她嫁到上海,被迫嫁進這家門戶高貴的姜家,做了姜家的二nainai而斷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雖然起初她還生了一男一女,但她的丈夫完全癱在床上病入膏肓,她沒有正常人的生活,守着活寡,為了滿足金錢的yù望,她忍受下來,帶上黃金的枷鎖。正常的情yù得不到泄,她變態了。

自己不幸,就遷怒於人,曹七巧恨透了丈夫,恨透了姜家,更恨透了自己勢力的哥哥嫂嫂,恨透了一切正常幸福的人。

她攛掇婆婆趕快嫁出小姑子,等丈夫死後好分一筆財產。她正年輕,需要**的愛,她的yù望得不到滿足,小叔子姜季澤是唯一有望滿足她情yù的人,她千方百計靠近剛剛娶妻的小叔子――一個不務正業尋花問柳的闊少,勾引姜季澤。

曹七巧顛著聲音對姜季澤說:「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成那樣兒,還net嗎,還能拿他當人看?」

她在姜季澤身邊坐下,伸手貼著姜季澤的腿說:「天哪,你沒有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姜季澤也和她開着輕佻的玩笑,也常走馬章台征聲逐sè,但不敢招惹自家的兄嫂,犯不着這樣,尤其是像曹七巧這樣口沒遮攔、脾氣怪躁的女人,他立刻起身走開了。

曹七巧苦惱,七巧的苦惱誰也解答不了:

「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

她睜着眼睛直勾勾的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這幅畫像是古中國禁錮在深宅大院裏所有女人的定格像。

終於熬出頭了,小姑子出嫁了,婆婆和丈夫都死了,姜家分了家。財產――這是她嫁給姜家,帶着金鎖,用一輩子幸福換來的唯一的東西,唯一的希望,然而她們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雖然她也分到了一筆不小的財產。

她搬了家,自立門戶,擔當起男主人的角sè,就在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人的時候,姜季澤突然來到嫂嫂家,向七巧述說起他對她的感情,曹七巧陷入了沉思:

「曹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就像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要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到姜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姜季澤相愛。」

她微微抬起臉來,姜季澤立在她的眼前,兩隻手和在她的扇子上,面頰也貼在她的扇子上。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意想不到的幸福,使曹七巧一時迷糊,如陷夢境,看着姜季澤的眼睛,曹七巧的頭腦中緊張地鬥爭起來:

「他難道是哄我的么?他是想要我的錢――我賣掉了我的一生換來的這幾個錢?」

僅僅這一轉念便使七巧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

他還在看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

「就算他是騙我的,遲一點兒現不好么?即使明知道是騙人的,他是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十年前拒絕了自己的姜季澤,十年後又來向自己求愛,什麼原因引起這奇迹般的逆轉呢?多年的明爭暗鬥教會了曹七巧自我保護。七巧很清楚,十年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不同就在於如今她終於拿到錢了。

無疑,曹七巧愛着這個男人,問題是,這個男人愛自己么?他果然是來求愛的么?還是以愛為武器來騙錢的呢?他究竟是愛人呢?還是敵人?

確實曹七巧感情難以自持,但對於她來說,金錢代表了她生命的斤兩,她不能毀在這上面: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裏,姜家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先得證明他是真心不是。黃金yù使她拿出審慎的機智試探著,果然看出姜季澤是想哄走她的那幾個錢的,這使她大怒,她破口大罵,把手中的扇子向姜季澤頭上擲去,打翻了桌上的一杯酸梅湯。

當曹七巧得知姜季澤不過是要算計她的幾個錢時,她大怒了。瘋狂了。原來,情yù也是可以用來做手段騙取金錢的,七巧便毅然丟棄了她苦苦熬了多年的情yù而保住那點金錢,但她的心理是怎樣的呢?

姜季澤走了,「酸梅湯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她剎那間悔悟過來,急忙提着裙子到樓上,從窗戶里再看姜季澤一眼:

「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念。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自己,她緊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呢?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曹七巧的一生被黃金給葬送了,這唯一一次實現情yù的機會也為黃金鎖破壞,再也不會有了。

她成為一個徹底的犧牲品,開始還是別人的錯,到現在她自願地將錯誤進行到底了。從此,她也看不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的幸福,她要破壞兒女的幸福,她要兒女為她殉葬。

兒子長白新娶了妻子,她偏當面羞辱兒媳,阻礙兒子與媳婦同床,探聽兒子與兒媳的**,把兒媳說成是蕩婦。她讓兒子徹夜地在煙缽前為她燒煙裝煙,讓兒子把毯子鋪在煙榻旁過夜,她眯縫着眼望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要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

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不住了――因為他娶了親。

曹七巧把一隻腳擱在兒子長白的肩膀上,不住地輕輕踢着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打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

……「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天替我燒一夜的煙。」

曹七巧自己無疑是個犧牲品,有着凄慘的一生。在瘋狂變態的家庭環境裏,她又是一個迫害者,一手毀了兒女的生活。兒媳芝壽被她迫害病死。

長白的妻子芝壽的死被張愛玲描寫的更是令人驚怵:

「芝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鈎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了。」

芝壽死了以後,扶正的丫頭娟姑娘不到一年(就是后娶的姨太太)吞鴉片自殺了。他的兒子長白從正常人的生活那裏回到母親為他安置的黑暗角落裏,在別人看不見的牆角一隅蒼白至死。

這番「報復」的代價是曹七巧親手埋葬了自己兒子的幸福,原來僅僅是因為她看不慣別人的幸福,而她對自己的這種變態心理毫無察覺。

女兒長安的一生,比哥哥長白更有起伏變化,曹七巧和女兒長安的糾葛是小說後篇的重點。

《金鎖記》裏的姜長安張愛玲叫她「康姐姐」,一個中等姿sè的舊式小姐,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顆嬌嫩的雪裏蕻――鹽腌過的。

長安的一生,是為了難言的自尊而不斷放棄的一生。

因為曹七巧的疑懼,她放棄了少年的歡樂。小時候,記得有一天,表兄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長安登上高處不慎摔下來,被暫住在家裏的表兄――曹七巧的侄子接住,正巧被七巧看見,七巧將他痛罵了一頓,趕出家門,然後教育長安:「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混賬。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容易守住。教你以後提防些……」

長安打小便成了個拘謹的姑娘。

因為七巧的心血來chao,長安在13歲時被裹腳,一年後放鬆,再也不能恢復原狀了。

長安的人生有過兩次短暫的快樂的時光。

第一次是住進寄宿學校的半年。因為姜家大房和三房裏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為了跟他們較勁,便也把長安送進滬港女中。學校的集體生活激活了她少女本xìng,不上半年,臉sè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然而,因為丟了幾件衣物,七巧鬧着要到學校去找校長說話。想到母親會在同學面前丟臉,她感到無邊的恐懼,為了保住自尊,她決定不再上學。

她劃了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結束了她短暫的學校生活。

然後,是沉淪。

雖然時時與母親慪氣,但長安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母親了。長安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七巧為了不要女兒見壞男人,教女兒抽大煙,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得倒比哥哥長白還要多。眼看就要成死灰了。

然後,在死灰中有了一次復燃的機會。

近3o歲的時候,堂妹給長安介紹了一位大她幾歲、在德國留學八年剛剛歸國的童世舫,童世舫對長安那傳統閨閣小姐楚楚可憐的韻致很滿意,不久,兩人就訂了婚。她重新認識了人生可以自主的快樂,像換了個人似的。

她拚命戒煙,想把快樂留下來。這是長安人生中第二段愉快的時光。曬著秋天的太陽,兩個人並肩在公園裏走着,很少說話,眼角裏帶着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着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狐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着、跳着、談著、笑着。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氣力的迴廊。

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

而童世舫呢,因為過去曾有着被新netg拋棄的痛苦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已抱着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

有時候在公園裏遇到了雨,長安撐起了傘,童世舫為她擎著。隔着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漫天的星,漫天的星到處跟着他們,在水珠銀欄的車窗上,汽車駛過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然而,有她的母親在,快樂長不了。

看着女兒的快樂,曹七巧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

曹七巧變態的心中容不得女兒的幸福,當面羞辱女兒,罵女兒不要臉。

有一次,長安約童世舫到家裏來吃飯,童世舫如約而至,長安在樓上還沒有下來,曹七巧不知是有意無意地寥寥幾句話就毀了自己女兒的一生一世的前途,當着童世舫的面,曹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

童世舫一驚,睜眼望着七巧,七巧用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呢。這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由著xìng兒慣了,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

童世舫從花梨炕上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難堪的落寞:這就是他懷念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

童世舫回過頭去,背着光只見門口立着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着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

門外rìsè昏黃,樓梯上鋪着湖綠sè格子漆布地衣,童世舫看着這個瘦小的中國老太太走上樓梯,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只留下一個背光的背影。

童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長安靜靜地送童世舫到庭院裏,臉上帶着稀有的柔和,她的藏青旗袍上有淺黃的雛菊,她就是這無力的雛菊,她早知道她的母親是這樣的,會這樣做,她沒有能力干涉。

關於他和她,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的、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曹七巧,她不幸福,她也要毀了兒女的幸福,要兒女為她殉葬。曹七巧用這種變態的手段來報復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兒女替自己的母親還了一個情債之後,曹七巧滿足了嗎?但是,在這yīn慘的勝利之後,她又得到了什麼?

「曹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榻上,三十年來她帶着黃金的枷鎖。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的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毒了她,她娘家的人恨毒了她……」

「夜深人靜睡下的時候,七巧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鐲子順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只能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仈jiǔ歲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選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rì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沒有如果。七巧一個人躺着,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也懶得去揩拭,由它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經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的故事還沒有完――完不了。」

以一個小家碧玉而高舉簪纓望族,門戶的錯配已經形成了悲劇的第一個原因。曹七巧原來是當殘廢公子的姨nainai的角sè,由於姜老太太的一念之善(或者是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於是造成了悲劇的第二個原因。

在姜家的環境裏,固然當姨nainai也未必有好的收場,但黃金yù不致被刺激得那麼高漲,戀愛yù也就不致被壓抑得那麼厲害。她的心理變態,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麼多的人替她殉葬。

然而最基本的悲劇因素還不在於此。她是擔當不起情yù的人,情yù在她的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yù壓倒了,才死心塌地地來服侍病人,偏偏那情yù死灰復燃,要求它的那份權利。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用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一腔怒氣全撒向身邊不相干的人――嚇跑了情人,毒殺了媳婦,離間了兒女的愛情,最終,走進了沒有光的所在。可怕的報復!!!

小說里即寫了「物yù」,又寫了「情yù」。情節的緊張感,達到了極致。雖然這一篇的「霉綠」氣比哪一篇都重,但所瞄準的目標,是現代人都關心的兩大看點,那就是「物yù」和「情yù」,因此穿透力也就格外的強悍。

這是曹七巧的歸宿,她把人間的路走得像地獄,地獄的路她該怎麼走???

照傅雷的分析,這部小說的主角不是人,不是曹七巧,而是情yù,是曹七巧身上得不到滿足的情yù,「她是擔當不起情yù的人,情yù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傅雷語),「愛情(應該是情yù)在一個人身上得不到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可怕的報復!」(傅雷語)

「悲劇變成了醜史,血淚變成了罪狀,還有什麼更悲慘的??」(傅雷語)。

相對於作品的嚴肅、沉重的思想意義,傅雷更關注這篇小說完美的技巧netbsp;就在這篇傅雷以「迅雨」的名字表的書評《觸及了鮮血淋漓的現實》中,傅雷用大量篇幅分析了張愛玲的寫作技巧,具體到《金鎖記》,傅雷指出,對於結構、節奏、sè彩的成功處理,是《金鎖記》最大的成就,此外還有3點,也是人所不及的。

一是心理分析方面。張愛玲善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

五四以後的作家,心理分析往往是他們的軟肋,幾乎所有作品都是千篇一律地採用冗長的獨白或枯索繁瑣的解剖,如張愛玲這般成功地運用暗示的例子似乎在張愛玲之前還絕無僅有,難怪傅雷讚不絕口。

二是節略法的運用,傅雷舉了例子,是小說中的一段描寫:「風從窗子進來,對面掛着的迴文雕漆長鏡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着翠竹簾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已經罷sè了,金綠山水換了一張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

彷彿電影中的鏡頭閃回,張愛玲多年看電影的經歷使她的文字技巧憑添了時代的特sè,而且運用又是如此巧妙嫻熟。

三是張愛玲的風格。「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畫」,「新舊文字的糅合,新舊意境的交錯」,「彷彿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設的一般,老早擺在那裏,預備來敘述這幕悲劇的」。

這是最高的讚譽。當一個作家的文字被人說成是「天造地設」的時候,意味着沒有痕迹的渾然天成,沒有人力的匠氣,只有出自天然的造化,境界之高,與世無匹。而且這話出自偉大的評論家傅雷之口尤其可貴,因為他是嚴肅公正的批評家。

《金鎖記》代表了張愛玲的最高成就,也是當時同類題材中最為傑出的一篇小說。小說中張愛玲描述的沒落貴族人家的生活,令人真切地觸摸到了這群人,這群被時代的列車拋下的腐朽黯敗的生物,即將在角落裏過完他們剩下的rì子,昔rì的繁華與富麗彷彿玻璃窗上反shè的夕陽,偶然照到了角落裏,不過轉眼又過去了,而且黃昏已盡,夜晚即將到來,永恆的黑夜將徹底消失了他們的痕迹。

出身於這個階層,而又有一枝犀利鎮定的筆的作家,大約只有張愛玲一人,只有她能夠如此傳神地刻畫這群人,因為她就生活在他們之中。

《金鎖記》小說中的姜家,原型就是李鴻章的次子李經述一家。

姜家大爺、二爺分別是李經述的長子、三子,而那個放蕩揮霍的三爺姜季澤,則是四子李國熊,並且他還是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乾爹,兩家來往不可謂不親密。

然而事實上,《金鎖記》的故事本身,絕大部分卻是張愛玲聽旁人轉述來的,因為李家分家那年她只有兩歲。轉述者是大nainai――李經述長子李國傑的元配夫人,娘家也是名門,是清末御史楊崇伊。

李國傑曾做過上海招商局局長,這個招商局是早年由李鴻章一手cao縱創辦起來的,幾乎從誕生之rì起就有太多的黑幕交易,本應上繳國家財政的錢通過各個秘密渠道進入了個人腰包。清末民初富甲一方的盛宣懷就曾做過招商局局長,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他究竟從招商局摟了多少錢,他自己只怕也說不清楚。

李國傑身為招商局局長,自然家底不薄,但他的太太楊夫人卻因相貌平平不得丈夫的歡心,被迫帶着獨子搬出了李家,過起了寡居的生活來,晚年家境拮据,沒事就常到幾個親戚家裏聊天,說那些家族往事和現今的變化,藉此打rì子。張愛玲家是楊夫人常到的,張愛玲則是楊夫人最忠實的聽眾。楊夫人的講述和張愛玲的不停地追問下,她知道了關於「曹七巧」的完整人生:她出身低微,被買來配給李國傑患軟骨症的三弟傳續香火,幾年後丈夫去世,李府分家,「七巧」帶着兒女搬出另過,結束了她做低服小的生活,開始了她迫害者的生涯。

張愛玲和弟弟都不止一次見過這位「三媽媽」,張子靜並且還曾代表父親去參加三媽媽的五十大壽的壽筵,對當時的場面記憶深刻。

雖有人物原型,可是實際上「七巧」仍是張愛玲的藝術創造,她用冷靜、不帶感情的犀利筆觸塑造了一個活生生的曹七巧,一個戴着黃金枷鎖苦熬了半世的可憐又可恨的變態女人,一個舊制度犧牲品的活標本。

《金鎖記》則講述了一種人xìng中怵人的黑暗與恐慌。

這篇文章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讀過,那時候對「物yù」和「情yù」的理解不甚知解;後來在自己的「蹉跎歲月」里更是沒有了這兩者的概念;再後來為爬滿了虱子的生命而心力憔悴......

時過境遷,雖然我今天已經是一個老嫗,對「物yù」和「情yù」有了一定的感xìng認識與理xìng認識,但更多的是認識了張愛玲的所謂「重量級」作家的絕世稱號;更多的是體會了她那支犀利的筆;更多的是認識到為什麼張愛玲之7o年之久的不衰。

借用賈平凹的話說:「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張愛玲的作品讀,這就夠了。」

我再借用台灣著名女作家施叔青的話說:「張愛玲的作品是我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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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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