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雷行雲動

二、雷行雲動

()在巨大的雲層之外,一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有一群形貌各異的人。他們無不翹張望將要壓過來的烏雲,每個人的氣息都時斷時續,彷彿單單隻是注視就已承受無盡壓力,讓呼吸也變成了困難的事情。

除了海邊上站着一位,其餘九人都各據一塊高大的礁石,幾乎處在相同的高度上,彼此間彷彿互不相識,氣勢隱隱相持,臉上神情亦堪稱矜持。

凌海越站在最靠前的位置,細小的浪花打濕了他的竹屐和布襪,而更加狂躁的海浪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在他身前一丈之外便分開繞行。雲層上傳來的人語讓他悚然,他也許是這島嶼上唯一能認出這聲音的人。他有些畏怯,又有些躍躍yù試——這幾年來關於那人各種的消息和傳聞他都清楚,也許眼前是他最好也是最後的一次一雪前恥的機會。腦子裏面有另一把聲音在叫囂著,那屬於另一個癲狂的靈魂,嘲笑着他的膽小,煽動着他的勇氣。

一記悶雷聲滾過,他莫名的打了個冷顫,有些不安的甩了甩頭,強硬的把那個躁動的妖靈按了回去。

一雪前恥?嫌命長了嗎?他剛才可是親口說要斬雷劫的——想當年自己意氣風、南下中原,不是在他手下也才撐了七招嗎?面對能渡劫的他呢,多撐到十招?哼!傳言果然都是胡說八道,沒有一句可信的!

似是要給自己的想法加一道保險,凌海越回頭沖島上一干人等大喝道:「雲上叫囂那人,乃是龍虎山天師道的折鐵,號稱中原三大宗師以降第一人也!咱們此行目的明確,未免節外生枝,在此靜觀其變便好,除非萬不得已,不要與那人衝突!」

即便沒他吩咐,也沒人想現在就去趟這個渾水。頭頂的黑雲已完全成了氣候,島上諸人早就在此處駐紮,然而竟有恍惚間天地倒置的感覺,彷彿前一刻仍萬里碧空、海天空闊,忽然間便換了如今景象。在天地之威面前,修者能比普通人體悟到更加深層的偉力,也因此比常人面對天地劫數時更多了一層敬畏。

「真的是劫雲啊,想不到會出現這種傳說中的東西……」有人喃喃出聲,余者皆心有戚戚。隨着雲層中隱隱yīn雷之聲漸起,眾人周身元氣竟也自行跳動起來,如波浪之波峰波谷,yù和那雲中之音趨同。眾人無不大驚,立時運起各自法門強行壓制真元,鎮之以靜。這所謂「共振」可不是說笑的,不但兩者真的契合無間,只怕等待着的就是爆裂身亡的下場。而那雷音中亦有攻伐神魂的yīn損威力,就算捂著雙耳,也難以完全排除影響。

這一干人在天山一脈乃至漠北、西陲等地,都是有響噹噹名號的人物,這一次受耶律瀚海之邀,從天南海北趕來,隨凌海越趕赴東海,名義上是要jīng誠合作,暗中卻着實有幾分同類相輕的意味。因此當下雖然沒有一人能擺脫雷音的影響,臉上卻無不一派雲淡風輕之sè,暗中卻是時刻繃緊著一根弦,謹防躍躍yù試的真元反彈。

「難道百多年的飛升禁制,終於要被打破了嗎?」凌海越如是想到,「看來魚龍之變,牽扯天下氣數周流——新的世代,真的要來臨了。」

……

龍虎山主峰之頂,同樣有一團烏雲壓頂,猶如將要闖入群山中的巨獸。

方圓數十里內,幾乎天師道一脈所有的修士都被驚動了,那細聽時彷彿渺然無際、卻有隱隱撬動道基的攻伐之音無遠弗屆,無論道行高低,無不受其影響。只見十幾個重要的峰頭上,都有一群修士聚集著,目瞪口呆的望向忽然凝聚的雷雲。而其中猶以天師府、正一殿和靈寶觀所在峰頭上修士最多。

而護山大陣「二十四治」亦生出感應,群山隱隱震顫,抗拒雷音。若非如此,山中許多弟子修為低微,可就不會只是些微不適這般簡單。

劫雲剛剛凝聚的一刻,鹿鳴居士便從廂房中走出來,他幾乎是目睹了數十息內劫雲繁衍壯大的全過程。雷雲此刻上通九霄,其下幾乎已觸及主峰之巔,簡直如九闕九城般厚重。雲中有電龍翻滾,雲層橫生,彷彿有萬千魔主藏匿,幾乎修為如鹿鳴,亦不由得不為這絕對的威壓而戰粟。他望向主峰上某一間偏殿,心裏也捏了一把汗。

而身為今天的主角,三省老道仍舊像往常一般在三省殿講經,自從張泯然出關后,山上局面略有振作,他這殿裏居然也坐了十餘人。劫雲成型之後,殿中諸人皆生出感應,爭先恐後搶出三省殿。老道似是最後知覺的一個,人都走得盡了,他這才極緩極緩的放下手中書卷。天師府直纓劫雲鋒芒,雷音滾滾,幾乎化成實質。冥冥中似乎有種意志,將天地之威驅策向今天的目標人物。無形的雷音滾入殿中,與地面上的禁制相觸,擦出一溜溜明晃晃的火花。六道火花從殿門口一路竄到老道膝前,雷音毫無阻滯的從老道身上沖刷而過,在他身後化成烏有。

然後,他便慢慢的站了起來,身上有細微的「噼啪」之聲響起,像是嫩枝生長時拱開老樹糙皮的聲音。他的眉睫未有稍動,起步時仍舊緩慢,身上有蒼白sè的碎塊簌簌而落。可幾個步子邁出之後,隨着身上掉落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的腳步也靈便起來,當走出殿門時,已然和常人毫無差別。

天頭被烏雲沾滿,幾乎與夜晚無異。雲中不時有巨大的青sè、紫sè閃電閃現,猶如飛龍經天,晃得地面如白晝,每當這時,他便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臉上斑駁的皺紋擠成一團。殿外面已團團站了眾人,都仰著脖子望着這奇景。有人現了老道,大呼道:「老祖宗!天降如此奇象,卻是什麼預兆?」這弟子修為不俗,雷聲隆隆,卻也沒能把他的聲音蓋過去。

這話問到了在場大多數人心坎里,這些子弟年紀太輕,見識不足,認不出這是劫雲。就是有些隱約有點想法的,也斷然不敢往這上面想,畢竟百多年來神州無一人得飛升之果。黑雲壓峰,到底是吉是凶?如今是多事之秋,少天師新喪,而未來的天師還在襁褓里牙牙學語,只有遠在固原城的彌越裳能稍稍使人振奮。這樣的天師道,實在經受不起再多的打擊了。

老道向四周環顧一圈,看到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望着他,眼中都帶着顫抖的希冀。他不由得展顏笑起來,褶皺雖讓他顯的異常蒼老,卻同樣因之矍鑠,那是無數歲月的沉澱,每一條紋理中都沉積著智慧。見他這一笑,所有人都安下心來。

「無妨、無妨。元始之氣周流於六虛之間,如水chao之漲落,起伏有定。我輩修士若處在那波峰處,乘勢而起,可脫出那六虛之外;如這百多年在波谷處,底氣薄弱,越失了道心,忘卻掉修行初衷。然而大道往複,綿綿不息,這漲落之間豈不就暗合某種天數?」

老道此刻卻是口若懸河,又對着一種徒子徒孫講起法來,只是眾人大多面露茫然,不知其所言。他也不以為意,接着道:「……天地氣數已變,通往彼界之門洞開,新的世代將被推動着升到頂端。然而這是否便是修士們的大幸?物xìng的至理在於『易』字,即所謂變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亦是常法。莫嘆百多年無飛升,是因這波谷作祟,其實那大道不是仍舊在那裏,縱然中間多隔了千重萬重,不仍舊有伸手撈住的可能?就算站在那波峰上,自以為元氣積累足數,小看那至理大道,當最終面對劫雲時,只怕還是要隕落。何況彼界之中尚有『三十三天』的說法,其上更有身化無極、與大道同衍的至境,從逆境中崛起,破千萬迷障,也要比那些順勢而起的要走出更遠吧?」

老天似乎已嫌他說得太多,烏雲忽地分出一道裂口,從中劈出一道劃破天地的閃電,宛如青sè的巨龍,向老道頭頂擊落。那閃電實在太快,前一刻剛剛竄出雲頭,下一刻便已落在地上,三省老道尚未有反應,便被劈個正著。一息之後,巨大的雷鳴聲才轟然而至,將其餘子弟震得身軀巨顫。

三省殿也跟着遭了秧,半邊殿宇被夷為平地,殿門自然也不復存在了,如今倒也不需殿門,通過那半闕殘垣也能將殿中看個通透。塵埃尚未散盡,眾人便已能窺見老道原本站立之處只剩下丈許方圓的巨大黑坑,老道卻全不見蹤影。有人捂著嘴,尚不能接受授業祖師就這麼被雷劈的屍骨無存。

「無妨,無妨。」

眾人眼前一花,老道卻已從殘缺的三省殿中踱步出來。他向身後看了一眼,搖頭道:「今rì我去后,這偏殿恐怕更不會有人來了,拆了也罷,拆了也罷!只是何苦留下些殘垣斷壁,不如盡都拆掉。」說罷長袖一拂,轟然之聲又起,剩下的殿宇也盡數塌陷。煙塵不久后散去,三省殿原址上卻唯有一片netsè盎然的草地,至於那些破碎的磚石木料,彷彿都化成了糜粉,被一陣風吹走了。

「諸位龍虎門人,老道講經近百年,每rì玄而又玄,只怕你們都聽得膩味了吧?」他的聲音在空氣中傳遞,無有衰減,數息之間居然將九十九峰盡數籠罩其中,「——今rì我便身體力行一回,權當作最後一次衍道。你們將迎來的時代註定波雲詭譎,恐怕有無窮劫數在前路上等候。然則道心不易,劫難亦為坦途。」

雲雷寂寂,是為大聲希音。而龍虎山上,唯有其話音回蕩。

老道左手扣印於胸前,以右手指天,指尖上一道白芒緩緩拉長,漸成四尺劍形。而劍端所指之處,竟是劫雲開裂,雷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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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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