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伊人已去

第六十章 伊人已去

入夜之後,府中一片沉寂。月sè慢慢傾斜下來,將樹影撒在地上,顯出斑駁6離的圖案。一個人影突兀地出現在庭院中。隨即那人影走到秀娘的房間窗戶下,輕輕地在窗格上敲了三下。我忽然睜開眼,看着眼前的昏暗。隨即看着內側仍舊酣眠的秀娘。我慢慢支起上身,將秀娘上身抱起。秀娘「唔唔」幾聲,仍舊是沒有睡醒的樣子。我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秀娘,我帶你去長安······」秀娘嘴角帶着一絲笑意,但是眼睛仍舊沒有睜開。我見狀,笑了一下,隨即起身穿好衣服,俯身連着被褥將她抱起,走出了房間。

穿過迴廊,只見一個黑影走到庭院中,無聲地擺了擺手。我隨即抱着秀娘從側門走出了城陽王府。出了側門,卻見青石的街道上停著一輛彩車,正是秀娘從前送給我的。我將秀娘放在馬車裏,對着那個黑影說道:「月兒,你將一切都帶齊了?」杜心月的聲音有隱隱的不滿,說道:「是了,帶齊了······連我壓箱底的私房錢也帶出來了!」我聽她言語中的酸味,笑道:「你都要跟着我浪跡天涯了,還在意這些俗物做什麼?」杜心月哼了一聲,說道:「若真的是你和我浪跡天涯,我自然是沒有什麼話說,可如今你們夫妻浪跡天涯,我算什麼?!劉章,你臉皮可真厚!」

我無奈說道:「你也知道我將從長安帶回來的金銀都用來城陽的事務上了,如今我雖是王侯,但隨便拉一個路人過來都比我有錢······你的那些錢財若是留作你的嫁妝,我是斷然不會用的······」杜心月見我說得無賴,冷笑道:「你別說得這麼得意,這就是我的嫁妝,我看你沒有金銀怎麼去長安!」我聳了聳肩,說道:「我就算是一路乞討著,也要去長安!至於你的金銀,你留着自己花吧!」說着我湊上前去,見秀娘睡得正香,笑了一下,放下了車簾。

昏黃的月光下,杜心月看着我長身而立的身體,皺了皺眉。她最是見不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這時候見我看着王府默然無語,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劉章,你若是不想走,大可再輕手輕腳地回去,再住上二三十年,等你住的厭了再走不遲!」我看着她,只覺一陣頭疼,說道:「我對王府倒是沒有什麼眷戀······」杜心月截道:「我自然知道,可誰說的怕明早這些人送行會傷感,所以要深夜偷偷離去。我看你呀,分明是做賊心虛,你自己覺得對不住他們,所以不敢面對他們,是不是?」我苦笑了一下,說道:「你真是個鬼靈jing!」

杜心月笑道:「多謝你誇獎······」我回頭看了看王府,道:「快上馬車吧,耽擱太久,只怕他們會現,那時候大家都尷尬。」杜心月這次倒沒有說什麼,撩起裙擺上了馬車。我坐在前面,剛要趕車,杜心月忽然湊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劉章,你現在不怕我對你夫人不利了?」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手上卻微微一動,那馬打了個響鼻,前蹄一頓,沿着長街慢慢走了。

蹄聲沉悶,慢慢向城門而去。我出示了城陽王的令牌,守城的士卒便打開了城門。等出了城之後,我防脫了馬蹄上纏裹的綢布,隨即揮動馬鞭「駕」的一聲,馬車迅地隱在昏黃的夜sè中。

第二ri一早,漱玉抱了劉喜到秀娘房中問安,但是一陣敲門,裏面卻並無人答應。枕香心中一動,使力推開房門,只見房中已經人跡杳杳。她嘆息一聲,看着懷抱中的劉喜,只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疲倦之意。

沒過多久,府中所有人都知道了劉章等人離去的事情,一時都聚在前廳。秦卬皺眉說道:「君侯走得匆忙,什麼東西都沒有帶,一路之上只怕不便。我去給他們送些盤纏!」小石頭黯然搖頭,隨即沉聲說道:「不用如此,公子這番悄無聲息的走,多半是不想看到兒女情長的畫面。你不用去了······」秦卬愕然,但隨即默默退到後面,握著枕香的手,暗自嘆息。小石頭正看着眼前庭院中劉章親手栽種的槐樹,慢慢走下台階,走到槐樹前,握著槐樹的枝幹,一時心中傷痛,不禁落淚。

淚眼朦朧中,他似乎看見劉章站在自己面前,低聲說着從前他種植這棵樹時候的話語:「小石頭,知道我為什麼要種一棵槐樹在這裏嗎?民間說槐樹yin氣重,容易招來鬼魂。他ri我若是死了,魂魄無所依據,就回來我的王府,就附在這棵槐樹上。哈啊哈,怎麼,你怕了?你要對後世子孫說,千萬不可將這棵樹砍了,不然我沒有地方去,一定要在夜裏出來嚇唬他們的!哈哈哈······」當ri劉章講這個笑話時候的表情彷彿還在眼前,但是如今城陽王府已經沒有了劉章。小石頭想起這九年來的主僕之情,忍不住潸然淚下。

良久,只聽身後一人說道:「小石頭,我和父親在······你們府上已經住了一年,如今劉章走了,我們也該走了!」小石頭擦了擦眼淚,看着眼前的淳于緹縈,冷靜地道:「淳于小姐,公子雖然離去,但這些時ri里你們父女為公子和夫人的病情忙碌,我們下人也都看在眼裏,公子和夫人雖然離去,你們不如多住幾ri,讓我們這些下人多盡些地主之誼。」緹縈搖頭說道:「不了。父親說,他在王府的這段ri子,細心研究古書,對前人之醫方有些困惑,所以想儘快去驗證自己的想法。我也是待不住的xing子,我們父女這就告辭了!」小石頭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我等也不強留了,淳于小姐還請保重,替我多謝令尊!」緹縈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秦卬走上前來,見小石頭仍舊眼眶微紅的樣子,斟酌說道:「小石頭,如今君侯去了,但城陽的事務總要有人來管。末將自認才疏學淺,一切願聽你調派!」小石頭搖頭道:「公子在時,常說秦將軍有大才,如今屈居這一城之地,只怕委屈了秦將軍······」秦卬嘆息一聲,說道:「如今還談什麼委屈?秦卬得公子器重,又受公子如此多的恩惠,只怕今生都無法償還。如今君侯一去,放眼天下,只怕也沒有我秦卬立身之所。君侯雖然離去,但是他留下了世子,如今我等尊奉世子為城陽王,一心護佑城陽一方百姓,也算是對君侯盡忠了!」小石頭點頭道:「秦將軍所言不錯。我等兩個月之後上表請當今天子冊封世子,世子年歲還小,我等便挑起這副重任。以後我負責內政之事,秦將軍便負責城陽的防務,你我同心協力,輔佐世子!」秦卬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諾!」

兩人回頭看向漱玉。漱玉低頭看着懷中已經兩歲的劉喜。這個孩童如今已經是這些人心中的重中之重,他們所作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孩童。許多年後,當他長大net,這些人也都老了,但是他心中一直記得yin柔嚴苛的小石頭、溫婉的漱玉和恩愛的秦卬枕香夫婦年輕時候的樣子,長大net的劉喜從他們的口中6續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母親,也曾對着銅鏡追想多年之前他們的風采,但一切都只是別人口中的故事而已。劉章的形象,縱然自己是他的兒子,也都模糊得幾乎看不真切。

(註:歷史上的劉喜自然是劉章的親生兒子,此處只是小說情節需要,有所改動。這樣的安排,於後文也有很大的作用。這是小說家者言胡亂說的,但已經過世兩千兩百一十三年的城陽景王劉章可莫要見怪!刀筆布衣在此謝過了······)

天亮之後,我們已經行出了城陽郡的地界,一路向西而去。秀娘醒了過來,透過車窗見我們正行在原野中,裏面杜心月靠着車壁,雖然馬車行得不穩,但她仍舊睡得很香。秀娘笑了一下,雙腳一動,杜心月馬上驚醒了,睜開眼睛看着秀娘,說道:「你醒了?」秀娘點了點頭。杜心月見她面sè淡然,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一切,便也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杜心月拿出乾糧,問道:「你餓不餓,如今咱們既然不在王府,這些吃的就沒有什麼可講究的了,你若餓了,就吃一些!」秀娘伸手接了,慢慢咀嚼著。

杜心月瞥了秀娘一眼,笑了一下,對着車簾低聲道:「劉章,你餓不餓?若是餓了,我把我的乾糧分給你。」我在外面說道:「我現在不餓。你不該問我餓不餓,應該問一下馬兒,它們可是跑了一夜的······今ri咱們加緊趕路,等到了驛站,好好休整一下,馬兒也能吃飽一些。」杜心月笑道:「呵呵,你倒是個好馬夫!」我朗聲說道:「那是自然,這一路去長安,可全靠這兩匹馬了,自然要對它們好些!」杜心月假裝疑惑地說道:「兩匹馬?我怎麼覺得是三匹?」裏面秀娘笑了一下。我見杜心月這麼調侃我,索xing笑道:「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這一路上,少不了要為你和秀娘做牛做馬了。你不用暗地裏諷刺我。」

杜心月見我不以為恥,也不好再說什麼。我卻是朗聲說道:「當ri我和秀娘成婚的時候,禮節上是新郎和新娘不能同車,我當時是又氣憤,又嫉妒小石頭,小石頭後來還拿此事來笑我。但今ri我為秀娘執御,不知道心裏有多高興!」秀娘莞爾一笑,但隨即收斂笑容。但她面上的笑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杜心月見她抿著嘴唇笑,忍不住心中有氣,卻是對我喝道:「劉章,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笑道:「我只是說一下,能有什麼意思?」杜心月哼了一聲,道:「你為你的夫人執御是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我在車上了?······你停車,我要下去!」

我聽她這麼說,忍不住哈哈笑道:「你說下去就下去?這可是我劉章的馬車。若是你想下去,就自己跳下去啊!」我話音剛落,車簾就已經被掀開,隨即一個青綠sè的殘影被拋在馬車後面。我心中一驚,使力拉住韁繩。兩匹駿馬一陣長嘶,還沒停下,我卻驀然聽到身後杜心月格格的笑聲。我不禁鬆了口氣,也是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埋怨道:「杜心月,這樣很好玩是吧?」杜心月忍笑說道:「本來不好玩,不過你這樣,我突然覺得很好玩!」

我哼了一聲,說道:「你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不怕被人看到!」杜心月不甘示弱地道:「你若想看,我任你看就是!」我只覺一陣無語。杜心月偷看着我無奈的神sè,笑道:「等到了前面,再置辦衣物就是。反正我是坐擁千金,無處買醉,不如就在這路上大肆揮霍一番來得痛快!」我搖頭說道:「唉,我都替你心疼了!」杜心月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劉章,我怎麼越來越覺得你俗氣了呢?」我聳聳肩,說道:「隨你怎麼想就是了······你有千金,我卻有兩千金!」杜心月吃了一驚,道:「你哪裏來的兩千金?」

我朗然笑道:「你們兩位女子都在我的車裏,那不是兩『千金』是什麼?這兩匹馬也是辛苦,拉了兩千金重的東西,竟然還跑得這麼快,真是人間奇事!怪哉,怪哉!哈哈哈哈······」杜心月啐了一聲,沒有說話,秀娘忍着笑意。馬車飛快地行過原野,帶着我的一陣大笑還有兩位千金疾馳而去。

光yin飛快,轉眼間已經是兩個月後,我們三人已經來到了關中,這樣的行程已經算是很快,但一路上行路坎坷,我和杜心月倒是沒有覺得什麼,但是秀娘的面sè卻是越來越不好。我原本只是以為她是沒有連續服淳于意開的藥方,便自己做主去請了大夫給她看病,卻被她拒絕。我忍不住想要問她,但杜心月卻拉住了我。我聽了她的提醒,才知道秀娘已經病入膏肓。我痛心之餘,幾乎不敢面對秀娘。但她每ri都是神sè淡淡的。我只能裝作是若無其事的樣子,而進入關中之後,若是有時間,我都會帶秀娘走下馬車,去欣賞關中之地的千里沃野。

秀娘也猜到我的心意,依偎在我胸前,默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強忍着心中的痛楚,心中想着是否要開口對我說話。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這兩個月的顛簸勞碌,讓她本來就不好的身子更加變本加厲。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這副殘缺的身子到底能撐到幾時。我雖然心中傷痛,但我身子自來就好,而且經歷世事之後,如今也ri趨平淡,反倒不似從前那樣浮躁。再者,因為秀娘一直在我身邊,也解去我不少煩心之事,如今我們兩個的身子相比起來,反倒是她的不如我的了。

這幾ri她一直在想着自己大概是死期將至,雖然她頭腦中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是卻很想張口說話。她每ri都擔心自己若是一覺睡去,若是自己在夢中死去,再也醒不過來,那劉章該是如何傷心。每當想起此處,她都忍不住想要說話,想要對劉章傾訴。但是理智卻告訴她不行。自己若是違背誓言,若是上蒼降罪,來世二人做不得夫妻,豈不是自己鑄成的大錯?所以她有時候看着劉章,總是無奈地張嘴,卻終究怎麼都開不了口。

這時候她依靠在我的肩上,看着落ri下的關中平原,神sè恬靜。但是看着看着,她只覺眼皮越來越沉重,忽然身子一軟,就要栽倒。我心中一陣大驚,抱着她,輕聲喚道:「秀娘,秀娘······」我伸手去探她鼻息,卻覺得她沒有什麼大的事情,便放下了心。心中斟酌一下,將她橫抱了起來,走回馬車。

杜心月見我抱着秀娘,面sè微微一變,迎了上來,問道:「怎麼了?」我面sè一白,卻是笑道:「沒什麼事情,秀娘跟我鬧着玩呢!」杜心月見秀娘微微泛紅的面sè,嗔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胡說八道?!······快將她放在馬車裏,她身子柔弱,經不得風寒的。」我依言將她送到馬車上,杜心月忙着將被褥把她圍住。

我看着昏迷中的秀娘,心中一陣抽動,顫聲問道:「秀娘她······」我口中一出聲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只覺自己聲音喑啞,甚是難聽。我喘息一聲,說道:「月兒,你好生照看秀娘,我們馬上趕路!」杜心月看着秀娘,冷著聲音說道:「她這個樣子,還怎麼趕路?」我揮動馬鞭,讓馬車動了起來,口中道:「如今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秀娘這樣,我只怕她難以撐到長陵去見高后······」到了這個時候,也由不得我不信那些子虛烏有的鬼神之說,口中喃喃道:「高后,若是你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秀娘心愿難償,求求你保佑她······」

前方殘陽似血一般鋪在天際,我凝神看着眼前崎嶇的小路,直恨不得肋生雙翅,帶着秀娘飛奔到長陵去。但是天sè慢慢昏暗,到後來一片如墨一般的顏sè。杜心月見我仍舊是不停地催促馬匹快跑,忍不住走出馬車,將我手中的馬鞭奪去了,大聲喝道:「劉章,你瘋了是不是?!黑夜之中,若是馬車翻了怎麼辦?!」說着她伸手一拉韁繩。

兩匹馬兒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但總算是停了下來。我攥緊拳頭道:「秀娘這樣,我方寸大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杜心月神sè複雜地看着我,跳下馬車,說道:「下來收集一些枯草什麼的,生一堆火。」我聽了她的吩咐,腦中才有些清醒,便也到四處撿了一些乾柴枯草什麼的,過不多時,杜心月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

馬車裏的秀娘仍舊是在昏迷著,我想喂他吃些東西,但是她並不張口,喂她喝水也是不行,良久之後,我也只能頹然放棄。杜心月拿出乾糧分給我一些,我嚼在口中,渾然不覺得有什麼滋味。杜心月見我只是怔怔地看着篝火,眉頭蹙了一下,忽然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劉章,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她死了,你會如何?」

我身子一抖,木然抬頭盯着杜心月,她身子一縮,我冷冷說道:「她怎麼會死?!她一生從未傷害過別人,又與人無害,怎麼這麼輕易就死去?我做下這麼多錯事,上天就算懲罰也應該懲罰在我的頭上,讓我不得好死,為何要讓秀娘死!這天下間的世道,難道竟然淪落至此嗎?!上蒼,你真是殘忍!」杜心月蹙眉看着我,想要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四周一陣沉寂。我和杜心月同時聽到馬車裏面秀娘說了一句什麼,我一愣,看了看旁邊的杜心月,見她面上也是一陣驚訝,這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我大喜之下,跳起身子奔向馬車。但杜心月還有一絲理xing,知道秀娘斷然是不會輕易開口對我說話,所以也急忙趕了過來,想要知道究竟。我掀開車簾,卻一時有些愣,只見秀娘仍舊是昏迷著的樣子,但是口唇微動,似乎在說着什麼。杜心月細心辨明,對着一臉失望的我說道:「她沒有醒來,這些不過是她的夢囈之語······」她說着,眉頭一蹙,側耳傾聽着馬車裏的聲音。

我雙手攥著車轅,只覺口中一陣渴。卻聽秀娘低聲說道:「······不想看到你傷心,但是這塵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就只有你,你也同我一樣孤苦無依。我常常想,若是你死了,我只怕會傷心而死······所以我不能先你而死,我若死了,你該怎麼辦?······」她這樣說着,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淚水,我心中一緊,幾乎喘不過氣來。秀娘仍舊如同無知無覺一樣,繼續說道:「所以我騙你來長安,長安之事,你從來都沒有釋懷,既然忘不了,就在這裏了結。可是,我騙了你,騙你來到長安,你會不會怪我?」

我聽她這麼說,一時只覺得茫然無比。長安之事,世人早就已經忘懷,只有我從未忘記。但我並不知道原來秀娘從來都知道這些,但她卻將這些全都埋在心底,只是在心中默默為我做着這些事情。而我原本只是為了她來到長安,縱然知道自己這次來到長安只怕xing命不保,我依然選擇要去,因為我只想做一件讓她高興的事情而已。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她心中的真實想法。我們夫妻,有什麼話從來都不宣之於口,卻都是為對方想着。我聽她講出這番話,一時只覺得心中甜蜜,哪裏還有半分責怪她的心思?

秀娘仍舊如同夢囈一般說道:「夫君,我已有兩年未同你說過一句話。息夫人不愛楚王,自然可以忍耐三年,可是我心中愛着你,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我想同你說話,說很多話,說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可是,我卻不能跟你說······我還想着來生再遇見你,但下一世你做女,我為男,你就知道我心中多麼愛你了······」我笑了一下,但淚水卻再也忍不住,從眼眶中滾落而下。

秀娘口中仍舊低聲說着,我心神一陣大亂,她說的什麼我也聽不下去。秀娘又說了幾句,頭一歪,口唇蠕動了幾下,終於沒有再說什麼了。我獃獃地立在馬車前,猶如石化了一樣。杜心月看着我隱在火光之後的面sè,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她竟是如此想的,那ri我果真是孟浪了······」我不去管她,慢慢走上馬車,慢慢將秀娘摟在懷中。我輕輕將臉貼着她額頭,想起她夢囈中的話語,心中只覺又甜又澀,一時輕聲低語道:「秀娘,睡吧······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杜心月看着我眼中空洞的神sè,慢慢放下了帘子。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轉身走向篝火,經過這些時間,篝火已經燃得差不多了,她伸手又添了一些,火勢又慢慢大了起來。等一切弄好之後,她手中拿着一個枯樹枝,慢慢撥弄著柴火,眼中映着小小的一團火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伸手撫摸著自己右頰上的那道傷疤,突然有些傷感地笑了笑,低聲道:「劉章,劉章······」不知為何,她的眼中卻微微帶着一絲迷離的神sè,她似乎隱隱聽到了夜sè下的嘆息。

天sè蒙蒙亮的時候,我走下馬車,見杜心月仍舊是呆坐在已經燃盡篝火前,便低聲說道:「月兒,咱們馬上趕路!」杜心月回頭看了我一眼,罕見地沒有同我說笑,只是默然上了馬車。我微微一愣,但是心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也不是很在意。當下我便坐在前面,兩匹駿馬休息了一夜,這時候連噴了幾個響鼻,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如今已經是中秋之後,早起四野之間仍舊有着寒氣。而且在地面似乎有一層蒙蒙的霧氣,遠遠看去,連成一片,似乎要將遠處的大地隱藏起來一般。我看着這樣的美景,很想將秀娘叫醒。但馬車疾馳之中,裏面還是不聽有什麼動靜,多半秀娘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心中着急,連這美景也沒有什麼心思去看,只是用心趕車。

三個時辰之後,我們終於趕到了長陵。我看着眼前一如兩年前一樣的長陵,心中忽然一陣茫然,只覺得人死之後,黃土一抔,從此就算安定下來,這以後的世事滄桑,紅塵紛擾跟這些死去的人已經沒有了半分的關係。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兩千年之後的我自己,一剎那之間似乎已經轉換了兩千年的時空。

我正獃獃地看着,突然莫名一陣寒風襲來。我身子一凜,將秀娘連着被褥抱了下來。我轉頭看着秀娘微微白的面容,心中一陣忐忑,低聲喚道:「秀娘,秀娘,該醒了······」杜心月聽我說這樣無知的話語,只覺可笑。我連喚她幾聲,但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對着長陵默默禱祝道:「皇祖母,若你在天有靈,就讓秀娘回來,讓我們夫妻見······哪怕是最後一面!孫兒劉章願自減壽數,哪怕是立即死了,孫兒也願意,只求您讓秀娘醒過來······」我這般閉着眼睛禱祝,卻聽到懷中秀娘長長地出了口氣。我一時還有些難以置信,睜開眼睛,只見秀娘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說不出的哀傷眷戀。

我不由驚喜,對她說道:「秀娘,你看!咱們現在就在長陵,我帶你來看皇祖姑了······皇祖姑在天有靈,一直都在看着我們夫妻······你不相信嗎?方才我喚不醒你,是皇祖姑將你喚醒的······你昏睡的這些時間,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麼美的景sè,晨間的霧氣,薄薄的霧氣卻一直漫延到天邊,四周一片寂靜,像是仙境一樣。我那時候真想牽着你的手,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這神秘的仙境裏面······可惜你這個小懶蟲,一直睡着。不過你也不用失望,我們有生之年,一定還能碰到的······」秀娘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嘴角邊的一絲微笑卻慢慢展開。她定定地看着我,嘴唇一動,低聲說道:「我看到了,我在夢裏看到了······」

我聽她對我開口說話,一時如見鬼魅,搖頭說道:「秀娘,我不要聽你說話!你說三年不對我開口,我就算到死也要等到你開口那ri,但今天,我不想聽你說話······你不要說話!」秀娘蒼白地一笑,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淡淡說道:「我想清楚了······我們都是傻子,過去的這些ri子,我們本來可以笑顏以對,但是卻因為我的緣故,讓這些ri子沒有多少歡聲笑語,說到底,是秀娘負你······我不遠在乎這些,想要同你說話,就算是來生我們無緣遇見,我也要同你說······」

我聽她這麼說,強忍着淚水,低聲說道:「秀娘,你說什麼胡話!今生是我負你,來生我還要遇見你,只是來生,我再也不要做什麼英雄,只守着你,只守着你一個人!······你不知道,在城陽的ri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有你在,就算你不說話,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已經知足······」

秀娘微笑說道:「我知道······」她忽然滿足地一笑,眼皮卻逐漸沉重。我見她又要睡去,唬的一顆心似乎不跳了,低聲喚道:「秀娘,別睡,不要睡······」秀娘勉強睜開眼睛,低聲喘息道:「夫君,我要去了······以前我無數次求上天,讓我不要先你而去,我怕我去了之後,你那麼傷心······但是上天不答應······我只求我去了之後,你不要以我為念,不要傷心,回去!回城陽,不要去長安······夫君,你答應我!」她忽然看着我,眼中流下淚水掙扎著說道:「你答應我!」

我搖頭哽咽道:「秀娘,你只一心為我想,難道我不是這樣?你以為我一人獨自在這世上會傷心,可我怎麼忍心看着你一人在這世間?如今天意如此,你我什麼都不要說了,一切就看天意······」我看着她,忍不住淚水滾滾而下,說道:「你難道以為你去了之後,我會獨活下去嗎?」

秀娘聽我這麼說,咳了一聲,苦笑道:「你,你還是這麼任xing······皇祖姑說,我們是天生的冤家,一ri不見如隔三秋,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開我,······」她這般溫婉地一笑,仰臉看着上方初秋一碧萬頃的天空,痴痴地一笑,慢慢閉上了眼睛,就此去了。

我一瞬間如同傻了一樣,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顆心似乎在無限制地下沉,和從前青玲玉璧帶我來的時候一樣,那樣像是沉重卻又輕飄飄的感覺,彷彿是在歷史的滾滾浪chao中,一個人根本無法主導自己的人生一樣,又如同柳絮在風中亂舞,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飄向何方······我在一片死寂中輕輕將秀娘放在地上,摘掉腰中懸掛着的青玲玉璧,獃獃地看着。我想像著自己從最初來到大漢朝一直到今天,所有的事情一幕一幕地浮現在我腦中,最後剩下的卻只是秀娘。我痴痴傻傻地看着秀娘恬靜的面容,突然心中劇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濺在了玉璧的身上。

青玲玉璧卻也如同死了一樣,沒有半分的反應。我看着它,卻忽然笑了。許負說這玉璧中或許有劉章的魂魄,當ri這玉璧也是因為有我的血的緣故,所以帶我來到兩千年前。如今我心喪若死,難道玉璧也同我一樣死了?

我苦笑着搖頭,卻聽到一旁杜心月的聲音說道:「劉章,我不愛你了。」我嘴角一牽,笑道:「多謝!」她續道,「從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犧牲這麼多,都是為了你。但我的那些所謂幫你謀奪天下的犧牲和她相比,只能顯得可笑······我不奢望許多,只希望你可以放下過往,聽她的話,回去吧!「

我抬頭看着眼前的長陵,木然地一笑,隨即轉身看着南面。那裏就是長安城的方向,站在此處,已經能夠看到恢弘的長安城的一角,我對着長安城慢慢跪下,拜了九拜,杜心月看着我這樣的動作,眉頭緊蹙。我站起身子,抬手指着眼前的長安,說道:「月兒,你看這長安城,二十年間,有多少人生在其中又死在其中,ri后還會有許多人在這裏生老病死,但後人又有誰記得他們?縱然是名留青史,但誰記得他們的樣子?長安是我一生的羈絆,我在這裏認識秀娘,和她成婚,我所有的抱負都在未央宮,惠帝、高后、嬸娘、張辟疆、司馬喜、賈誼,他們或生或死,都被長安城忘記了。可是我忘不了,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全都鏤刻在心間,如今我再來長安,已經沒有回頭的路······我馬上也會被長安忘記,被天下忘記······」

杜心月搖頭說道:「你此時回頭,還不算晚······」我嗤笑一聲,說道:「秀娘已經去了,我還有什麼心思獨活在這世間?再說,此處離長安不過區區二十里之遙,難道劉恆的耳目爪牙不知道?我來之時,已經抱定必死之心,如今······我可以坦然赴死了!」杜心月身子一震,走到我面前,冷冷說道:「你已經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我看着眼前這個神sè冷肅的女子,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心思玲瓏。我笑了笑,緩緩伸出手去,撫上她臉頰上的傷疤,淡然說道:「這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命運,也是我最終難以逃脫的······你與此事沒有半分的關聯,我只望你今後忘了我,忘了我,去重新開始生活。劉章今生有幸,能遇到你這樣的奇女子,也算此生不枉了!」她看着我,伸手覆上我的手,眼中一陣迷離。我淡然笑道:「我帶秀娘去長安,你我就此別過!」說着,我將手抽出,回身將秀娘抱起,走向馬車。

身後忽然傳來杜心月冷冷的聲音:「劉章,你以為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只求一死,那我和你又有什麼分別?當ri若非劉澤臨陣倒戈,今天的一切也不會如此。我自己所託非人,卻連累你如此······」我淡然說道:「這世間的對錯,哪裏那麼容易說得清楚,就算是我身為帝王,也未必如現在這般的心境。我放不下過往,但你與我不同,又何必做這些無謂之事?我有秀娘陪伴,已經足夠······」說着,我不再理會她,將秀娘放在馬車裏,自己趕着馬車奔向長安的方向。

杜心月怔怔地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沉默不語。良久之後,她忽然覺得一陣清風拂過,帶着秋ri的清爽之氣。這女子轉頭看着眼前的秋光無限,嘴唇勾了起來,低聲說道:「原來,我也早已經厭倦了這些勾心鬥角的ri子······」她這般說着,迴轉身子,慢無目的地走着,但是對身後的長安,卻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長安南門,我剛剛到城門處,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前面,見了我,微微一笑,上前說道:「閣下便是城陽王吧?在下竇少君,奉皇后之命前來迎接王上。」我看着眼前的這個青年,點了點頭。竇少君持了令牌對士卒一看,隨即低聲吩咐了幾句,我催馬上前,過了關卡。

竇少君走上前來,說道:「皇后怕一路上有人會對王上不利,所以拍下官前來,王上想去何處?」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口中道:「高帝廟。」少君身子一震,斟酌說道:「這······」我冷笑一聲,剛要催馬向前,突然瞥見一個人影正站在馬車前,渾濁的雙目看着我。我突然笑了起來,說道:「許負,好久不見!」許負點頭咳嗽道:「是啊!······你終於還是來長安了······」我看着他,道:「你不是說過嗎?我是劉章,我做什麼就是劉章做什麼,既然無法改變,那就順其自然。」許負點頭說道:「既然你決意如此,老夫不再多說什麼了······唉!」他忽然嘆息一聲,搖著頭慢慢去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混在人chao中逐漸不見,回過神來,繼續催趕馬車。竇少君見狀,微微皺眉,向自己的侍從吩咐幾句,隨即帶着人跟着車馬。一行人慢慢向未央宮的方向而去。

廣明宮。

劉恆看着眼前的鄧通,冷然說道:「劉章到了長安?」鄧通點頭道:「是,如今正趕來未央宮!」劉恆皺眉說道:「他如今只是藩王,未央宮的一切都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來未央宮做什麼?是誰如此大膽,敢讓他進未央宮?!」鄧通微微一頓,低聲道:「回陛下,是竇少君。」劉恆忽然沉默,隨即一把將面前的小几推翻,乒乓聲中,劉恆憤然道:「皇后!······你太過放肆了!」

鄧通看着喘息的劉恆,低聲說道:「陛下,太醫囑咐,陛下身子不好,不可為國事過度cao勞,而且不得動怒······陛下還要保重龍體!」劉恆冷笑道:「朕現下是不會死,但早晚有一天會被皇后氣死!」鄧通看了看他,皺眉不語,隨即看着方才被劉恆推翻的小几,只見一封奏章斜躺在地上。他上前撿了起來,隨即又趨到劉恆身邊,恭聲說道:「陛下,劉章此次前來,已經是抱定必死之心,陛下何須再為一個死人頭疼?」

劉恆接過鄧通手中的奏章,看着封面上「臣城陽王劉喜上書」的幾個隸字,忽然冷笑一聲,問道:「劉章想要去何處?」鄧通皺眉說道:「高帝廟。」劉恆奮然起身,大聲道:「擺駕高帝廟!······昔ri長安之亂中,劉章對朕不服,今ri朕要了結此事,讓他輸得心服口服!」鄧通對着劉恆行了一禮,恭聲說道:「諾!」

未央宮宮門處,竇少君出示了竇氏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未央宮。竇少君曾婉言提醒我車馬不用進去了,卻被我冷言拒絕。如此,他也只能無奈地看着彩車進了未央宮。我駕着馬車,看着已經離別一年的未央宮,這裏的一切仍舊沒有什麼變化,也許相對這些可以保存許久的事物,人命反而很是輕賤。如今看着未央宮,一年前的事情彷彿重新都回到我的腦海記憶中。我看着腰間懸掛的青霜劍和青玲玉璧,驀然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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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未央之大漢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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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伊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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