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長樂未央

第六十一章 長樂未央

高帝廟前,竇氏木然地站着,但是心中卻忍不住一陣陣的波瀾起伏。劉章前來的事情,她已經讓宮人前去告訴張嫣。她已經將少子劉武交給了ru母,自己只帶了娟兒一個心腹女官跟着,眼見車馬慢慢走了過來,她心中又是一陣激動,想要上前,但終於還是站定。直到我將車馬停在高帝廟前,走下了馬車。

我看着眼前的竇氏,心中忽然一陣酸楚,只因她是秀娘生前在未央宮裏除了嬸娘之外唯一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後來人世多變,如今她已經是貴為皇后之尊。我看着她一身樸素的對襟衣服,但怎麼掩不住面上的高貴之氣。這個女子已經從原先那個謹慎的女官變成了今ri高高在上,執掌六宮之權的皇后,如今看起來,她竟然比高后更加適合於這個位置。我看着竇氏,想要開口說話,但是嘴唇動了幾下,卻突然沉默。

竇氏一雙眼睛盯着我,見我髻微微有些散亂,上唇和下巴上也生出短短的鬍鬚,衣襟上還帶着枯草和泥土。她從未見我如此不修邊幅的樣子,不禁有些驚訝,上前一步,說道:「劉······劉章,你為何要來?」我笑了一下,道:「秀娘想念長安,要回來看看,我就帶她回來了。」竇氏微微疑惑,看了看四周,說道:「那······秀兒呢?她······」我面上一陣抽搐,良久才低聲道:「她過世啦······過世了······」竇氏身子一軟,只覺得不可思議,問道:「怎麼會······」我不想跟她說這些,只是道:「都是因為我才害她如此。」

她看着我面上的傷痛之sè,眼睛一瞬,問道:「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我······我在長安為你斡旋,你本來已經不在朝廷的爭鬥之中,為什麼還要來長安?你難道不知道這樣一來你······」我笑道:「我會死,對嗎?」我回頭看了看彩車,隨即淡然道:「這些我不在乎。」我說着,轉身上了馬車,將秀娘從馬車裏抱了出來。竇氏看着秀娘蒼白的面容,眼眶一紅,捂著嘴說不出話來。

我剛跳下馬車,卻聽到一旁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我循聲望去,只見張嫣一身素衣,隔着十幾步遠的地方,看着我抱着的秀娘。她如同不敢相信一般,慢慢走了過來,輕聲說道:「秀兒,秀兒······」但秀娘已經死去,哪裏還聽到有人喚她?我強忍着淚水,沉聲說道:「秀娘是為了我才去的,嬸娘,你若是氣不過,就責罰我吧!」張嫣經過這些時候的靜處,心境比從前好了許多,聞言嘆息道:「我責罰你作甚?你覺得這樣你心中就會好受一些,可是秀兒若是活着,定然不願看到你這副樣子。章兒,你太不成器了!」

我搖頭,目光獃滯地道:「嬸娘說的不錯,我確是太不成器,讓你失望了。」張嫣搖頭,只是看着秀娘,淚水不絕流下。我卻是看着竇氏,說道:「竇姊姊,劉章求你一件事情。」竇氏強抑悲痛,道:「什麼?」我淡淡地說道:「劉章此時,已經無心處理秀娘的喪葬事宜,懇請竇姊姊念着你和秀娘往ri的姊妹情意,將她好生安葬。若能如此,劉章就再也沒有什麼顧慮了。」她看着我面sè,低聲道:「我答應你······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既然你在長安已經沒有什麼牽掛,那就儘快離開長安!天涯海角,不管哪裏都好,只要遠離長安這塊是非之地就是了······」我淡然一笑,並不答話。

但是身後卻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既然來了,怎麼不與故人相見就要急着離開?!皇后,你的待客之道要好生向母後學學了!」我聽這個聲音,雙手不禁握緊成拳,心道:「劉恆,你終於來了嗎?」我懷中抱着秀娘,迴轉身子,看着眼前的劉恆。一年不見,他上唇也留了短短的鬍鬚,看起來是成熟了不少,但是眼中的神情和一年前並無二致。劉恆看着我面上不可掩飾的落魄之sè,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卻是冷聲問道:「劉章,你來高帝廟做什麼?似你這等不肖子孫,不配來此地!」

我看了他一眼,同樣冷聲說道:「不肖子孫不是我劉章,是誰誰心裏清楚。我來高帝廟,不是為了見你,只是為了還劍!」劉恆眉頭一皺,道:「劍?!」張嫣一陣愕然,忽然心中一陣絞痛,卻是想起當年是劉盈將高皇帝手執的青霜劍賜給了劉章。但是六年時光匆匆而過,劉盈竟然已經駕崩六年,今ri劉章還劍,莫不是也存着必死之心?她這般想着,卻聽到我清冷的聲音說道:「當ri惠帝將此劍賜我,盼我能夠用此劍安定朝綱。但是劉章有負惠帝之託,這些年來一事無成,實在有辱此劍威名,今ri將此青霜劍還於高帝廟中,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劉恆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我回身看着眼前巍峨的高帝廟,抱着秀娘慢慢走上台階,竇氏和張嫣跟隨其後,劉恆冷冷看着我的背影,抬腳跟了上來。守衛高帝廟的侍衛見竇氏和劉恆都在,微一躊躇,隨即四人轉身,慢慢將沉重的大門緩緩推開。我不理會眾人,抱着秀娘走進了昏暗的高帝廟。張嫣隨即也跟了進去,竇氏微微猶豫,回身看了看劉恆。劉恆卻是走上前去,對着侍衛說道:「你們守着殿門,任何人不許靠近!」侍衛連忙答應。

劉恆正要上前,卻見竇氏站在殿門處,正看着自己,他看不懂竇氏眼中是什麼意思,也不想知道她想要對自己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帶着鄧通走進了高帝廟。竇氏鼻中微微哼了一聲,也是反身走了進去。

侍衛緩慢將沉重的殿門關上。

殿門剛剛關上,忽然從角落處跑出來一個五歲的女童和四歲多的男童,侍衛想起方才劉恆的吩咐,上前說道:「大膽,高帝廟乃是禁地,你們去別處玩!」那女童聽這侍衛竟然對着自己和弟弟大吼大叫,忍不住嘻嘻而笑,反倒是那個男童絲毫不怕侍衛,叉著腰喝道:「你大膽!我是太子,你管得着我嗎?」說着昂然走到殿門處。侍衛一聽他說自己是太子,又是一陣心驚,哪裏還敢再說什麼。

太子劉啟趴在殿門上,低聲耳語道:「姊姊,裏面怎麼什麼都看不到?」長公主劉館陶也湊了上去,說道:「我哪裏知道?」劉啟喃喃說道:「下人不是說,父皇和母后從來都不在一起,怎麼今ri一同來這裏?宮人口中說的『劉章』又是誰?怎麼沒聽父皇和母后提過?」劉館陶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道:「小弟你怎麼那麼多話?驚動了父皇,他又該責罰你了!」劉啟嘴一翹,但是也不再說什麼了。

高帝廟前,出現了奇怪又好笑的一幕,四個侍衛凜然地站在殿門處守衛,但是殿門前卻趴着兩個孩童。大漢朝帝王的祭祀場所會出現這等情形,大概就算是高皇帝劉邦也是難以預料的吧!

高祖廟中,一年到頭都是yin森可怖的樣子,前排的幾根兒臂粗的蠟燭根本無法將整個大殿照亮。燭光之下,案上燃著香,四散的煙氣將高帝的畫像襯得有些模糊,大殿裏詭異地安靜,就算是一聲小小的聲響也會被擴大。幾個人的腳步聲同時在殿中響起,在這種昏暗的祭祀場所已經足夠讓人汗毛直豎了。而在燭火照不到的黑暗處,六根石柱無聲地站立,如同沉默的雕塑一樣,冰冷死寂。但是這祭祀場所雖說是每年只會用寥寥幾次,但是裏面卻纖塵不染。

我默默地將秀娘放在靠前面的石柱旁,讓她倚著石柱坐着,卻是摘下腰間掛着的青霜劍。張嫣見秀娘面容恬靜,實在不敢相信她已經死去,慢慢上前,伸手撫在她面上,但覺觸手一陣冰涼,這才信了。她忍不住嘆息一聲,看着秀娘怔怔地流淚。

我雙手捧著長劍,微微有些出神。但隨後上前,將青霜劍恭恭敬敬地放在高祖畫像前。隨即退後,對着畫像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默默禱祝。我做了這些之後,回身看着劉恆,劉恆同樣看着我。我們就這樣無聲地看着對方,最終還是我開口道:「劉恆,高祖廟中為何只懸掛着高祖的畫像,惠帝和高后的呢?!」劉恆看着我,突然笑了,輕蔑地道:「劉章,我原本以為你經過這一年會有所長進,但沒有想到你比從前更加不如。朕往ri對你還有所顧忌,如今看來,你活着跟死了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

我反覆想着他對我說的這些話,隱隱明白了什麼,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我這樣不死不活的樣子的確是不如死了痛快······可是你呢?劉恆,若是沒有高后和惠帝的垂拱之治,難道你今ri還能站在此處對我評頭論足?」

劉恆看着我,冷笑道:「朕的天子之位,乃是母后幫助朕得到的,與呂後有什麼相干?朕沒有毀了她的長陵已經算是對她寬大處理了,你如今卻對朕說什麼將她畫像掛在高帝廟這等無稽之談,當真可笑!」我看着他眼中的憤然之sè,嘆息道:「你這位天子的心胸未免也太過狹隘,難怪當年高后沒有注意到你······劉恆,若是沒有薄太后,你當天子的事情只怕也是一個笑話!」

劉恆面上一陣抽搐,說道:「你說朕不配做天子?!」他聲音有些尖利,在空蕩蕩的大殿中聽起來很不舒服。我默然無語,他忽然轉身看着後面的竇氏,隨即看了看張嫣,最後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皺着眉頭看着他,他大聲說道:「你們······你們都以為朕不配做皇帝?!劉盈就是一個好皇帝了?」

張嫣聽他突然提及惠帝,面sè一白,咬着嘴唇不說話。劉恆看着面前懸掛的高祖畫像,冷笑道:「劉盈又有什麼用?若是沒有呂后,他就能夠坐上皇位?他同樣不過就是一個傀儡皇帝而已。朕雖然是憑藉着母后的智計和手段奪得了皇位,但朕不是那個懦弱的劉盈,不會任由旁人對朕指手畫腳······」

他忽然轉頭看着竇氏,說道:「母后雖然將六宮之權和虎符都交給你,但朕是天子,你想做呂后,只能是痴心妄想!朝臣可以不忠於朕,但朕同樣可以不用他,周勃的將印,朕早晚收歸手中;賈誼可以是你的人,朕就將他貶謫,讓他去南方卑濕之地去做長沙王的太傅。朕不需要這些經國之才,天下人多得是,朕毋須任由你們的親信在朕的身邊對朕指手畫腳!」他復又轉頭看着我,冷笑說道:「劉章,你過去在朝中風光得意,可曾想過今ri的凄慘結局?」

我看着劉恆,微微苦笑。從前,我只是以為賈誼被貶謫只是因為他的改革太過出風頭,觸動了那幫老臣的怒氣,所以劉恆不得已屈從於這幫老臣,將賈誼黜退,但今ri聽他說賈誼遭罪竟然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一時驚疑不定。

轉念一想,賈誼被貶謫十餘年,十年之間,劉恆早已經穩定了朝中的勢力,若是果然因為屈從於老臣,那這幫老臣死後,他應該儘早將賈誼召回,但賈誼直到後來宣室求賢時才迴轉長安。不過我和賈生交心,自然也知道他的眼光。他早已經看出漢初諸侯王的勢力過大,已經壓制了朝廷,遲早會成為朝廷的心腹之患,所以才一心要朝廷削弱藩王的勢力,收回諸侯王的封地。這些已經是觸動了天下的諸侯王,他在朝中自然也不能立足。雖然這些是遲早的事情,但他畢竟是因為我才觸怒了劉恆,終究是我對他不起。我嘆了口氣,想起因為自己的緣故,竟然害得賈生如此,不禁扼腕嘆息。劉恆見我嘆息,更是連連冷笑。

我看着劉恆,淡然說道:「你是天子又如何?」劉恆一愣,突然看了看竇氏,竇氏眉頭一蹙,別過頭,並不看他。張嫣一直伴着秀娘,這時候抬頭說道:「做那個天下第一人有什麼好?從來走不出這未央宮,從來沒有知心人,還有夫妻反目,同床異夢,父子兄弟兵戎相見,所有人間慘事都是在這華麗的未央宮中。人人都知道天家無情的說法,但是又有幾人真正明白?」她站起身子,直視着劉恆,冷冷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說錯了,惠帝並非是懦弱之人,他只是不想傷害任何人而已。當ri他拚命也要維護你們兄弟,但如今你這樣說他,而且他還是間接死在你的yin謀之下,劉恆,你今ri竟然還有面目前來高帝廟!······」

劉恆面目一陣抽動,突然甩袖喝道:「隨你們怎麼說好了!反正朕是天子,你們都是朕腳下的臣民,也必定要臣服於朕!」他狠狠地盯着我,冷然道:「劉章,你如今是我階下之囚,只要你肯對朕俯稱臣,朕可以饒你一命,讓你可以苟延殘喘,如何?」我冷然抬頭喝道:「你休想!劉恆,我劉章寧死也不會對你俯,你不用痴心妄想了!」鄧通忽然嗤笑一聲,劉恆以伸手,鄧通馬上收斂了笑意,將一本奏摺交到他手中。

劉恆將奏摺拿起,讓我看清楚封面上寫的字,冷笑說道:「劉章,你果然不對朕俯?」我看着奏摺,雙拳驀地攥緊,劉恆續道:「據朕所知,劉喜並非是你親生,也並非是劉氏的子嗣,朕可以決定他是否可以繼承城陽王的爵位,也同樣可以藉機收回城陽郡的封地······劉章,如何?」我冷笑一聲,說道:「劉恆,你不是傻子,不會做這種無益之事!如今諸侯王並不太平,所有劉氏的諸侯王可都是在看着長安,巴不得你這位皇帝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尤其以吳王為。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你若是趁機收回城陽的封地,便是要剷除我父王這一脈。到時候,朝臣會以為你嫉賢妒能斬草除根,諸侯王更加會藉機起兵。孰輕孰重,你不是不會分辨。若是你只拿這個來挾制我,那你未免小瞧了我劉章!」劉恆一皺眉,拿着奏摺的手也慢慢放了下來。

他復又冷笑一聲,道:「劉章,我果然是小瞧了你!就算如此,那賈誼和司馬喜又如何?他們可是你的至交好友,自從張辟疆死後,你斷絕和他們所有的往來,以為我不會對他們怎麼樣,但今ri······司馬喜的府上曾經起過一次無名之火,幸而沒有燒掉什麼,但是這一次就不知道了······」我皺眉說道:「賈誼已經被你貶謫,司馬喜也淡出朝政,只是一心修史,劉恆,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他看着我,重複道:「我想怎麼樣?哼!」我面上一陣抽動,想着賈生在南方卑濕之地,他本是無雙國士,如今遭此冷遇,不知該如何心灰意冷,而司馬喜修史之願,若是因為我的緣故,而讓《史記》付之一炬,那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我心中一陣掙扎,想起死去的張辟疆,忽然覺得自己一身榮辱跟活着的人相比又算得上什麼?我呼出了一口氣,張口剛要說話,一旁竇氏忽然冷冷說道:「劉章,你還是劉章么!」我心中一凜,隨即卻是一陣苦笑,喃喃道:「我還是劉章嗎?」

劉恆見竇氏一開口,我只是木然站着,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心中大怒,冷冷道:「你······」竇氏凜然說道:「你與劉章乃是叔侄,為何如此苦苦相逼?這難道就是一個天子的肚量?!母后說得果然不錯······」劉恆冷哼一聲,咬着牙並不說話。我看着他們夫妻,黯然搖頭,卻是轉身走到石柱前,蹲下身子,微笑看着秀娘。

劉恆冷冷看着竇氏,說道:「皇后,你一心想要保住劉章,與朕作對是不是?」竇氏蹙眉不語。我聽他夫妻說話,站起身子,說道:「竇姊姊,你毋須為我說話······如今秀娘去了,我本就應該隨她而去······」竇氏心中一痛,看着我,痛聲說道:「你······你何苦如此?秀兒雖然去了,但你未嘗不可以浪蕩天下,為何一定要隨她而去?」

我苦笑道:「你這樣又是何苦?秀娘一去,我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我如今已經是生無可戀······」竇氏心中大慟,忍不住想要上前。劉恆見她動作,心中騰起一陣怒氣,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冷冷道:「皇后,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竇氏掙扎了幾下,竟然沒有掙脫。

殿門外的劉啟忽然抬頭問道:「姊姊,這個人是是誰?怎麼沒有聽父皇和母后提過?父皇為什麼抓着母后?」劉館陶睜著大眼睛說道:「我怎麼知道?這個叔叔你沒有見過,我自然也沒有見過······母後生氣了······」兩個孩子繼續看着高帝廟中的一切,但他們尚且年幼,並不知道他們口中說的「叔叔」其實是排錯了輩分。按照從劉氏的輩分來說,劉章和劉啟、劉館陶是同一輩分中的人,是他們的堂兄而已。但是小孩子不知道,看着劉章已經二十餘歲,所以叫「叔叔」。

劉恆看到竇氏的動作,心中早已經怒極,冷著臉道:「劉章,你一生害人也夠了,怎麼還不死?」我驟然回頭,冷聲問道:「我如何害人?!」劉恆冷笑道:「劉盈本來能和呂后相安無事,但就因為你來到長安,讓他們母子反目為仇,後來呂后因為劉盈之死而倒行逆施,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長安之亂,本來之事一件小事,你卻因為私利非要讓齊王起兵,最後弄得天怒人怨,幸而上天保佑,我大漢社稷才沒有傾覆之虞。但是長安之亂中死去的呂氏一族和其他人,難道不是你親手害死他們的?遠的不說,呂秀是你妻,你又給過她什麼?你既然一心愛她,為何要跟······跟她有私情?!劉章,你難道還嫌害人不多嗎?」

我一時有些茫然,想起他前面說的這些,似乎真的是因為我,才害得天下成了如今的這副樣子?我看着劉恆指著竇氏,想來是說我跟竇氏有私情,但我心中對竇氏從來都沒有非分之想,一時想要開口分辨,但轉念想到竇氏對我說的話,一時不禁啞然,心道:「這其中的因果對錯,我就算現在說了,又有什麼用?我來到大漢朝,難道只是為了害人么?二叔,高后、張兄、程弋,還有秀娘,他們全都是因為我的緣故而死於非命,我終究是個不祥之人······」我看着腰間垂著的青玲玉璧,一陣苦笑,低聲說道:「青玲青玲,你帶我來到大漢朝,到底是要我做什麼?為何我如今一事無成卻又身心俱疲?」我看着玉璧,一時有些痴了。

竇氏聽着劉恆的指責,心中氣憤,使力掙脫了他的手,怒道:「陛下為何要顛倒是非黑白?當ri太皇太后和惠帝勢同水火,是劉章從中斡旋,才讓他們母子盡釋前嫌。若非是惠帝一病不起,太皇太后已經將政事還給惠帝,也弄不到今ri的結局。這麼說來,劉章對太皇太后和惠帝只有恩德,哪裏會是他害了他們?呂氏處於天下之上,但卻沒有守業之人,早晚會亡,又豈是一人可以覆滅之?張辟疆為義而死,死得其所,秀兒為情而死,更是死而無憾,你將這些事情全都歸咎於劉章,不是自欺欺人嗎?你自己捫心自問,若非有你從中作梗,未央宮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劉恆一陣冷笑,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只知道,劉章罪有應得,是他該死!」竇氏針鋒相對地道:「若是我不讓他死呢?」劉恆冷笑道:「我是天子,天下人的生殺予奪全都在我一人手中,皇后,我雖然心中敬你,但你休想有什麼僭越之舉!」竇氏看着他,冷然道:「母后將虎符交到臣妾的手中,便是將朝中實權都交給了臣妾。生殺予奪的大權是在於臣妾,而不是在陛下!」

劉恆冷著臉不說話,但面上肌肉抽動,顯然很是氣憤,他停頓了片刻,才冷笑說道:「皇后,你是真心對劉章好?那好,你想要留他一命,就拿虎符來換······你肯不肯?」竇氏眉頭一蹙,抬眼看着劉恆,道:「當真?」劉恆見她坦然的樣子,忽然心中一陣恚怒,大聲道:「你當真肯?」

竇氏看着他突然氣急敗壞的樣子,淡然一笑,心道:「我為何不肯?虎符和不過是件物什,但卻是我的枷鎖,我一ri手握虎符,便須一ri待在未央宮裏,這種東西,我要它作甚?」她微笑了一下,正要點頭,我忽然說道:「不用!」竇氏和劉恆都看着我,神sè微變。我黯然說道:「我是將死之人,你毋須為我做這樣的犧牲。我的確是應該死了,而你會是大漢朝的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是早已經註定好的······」竇氏看着我猶如死灰一樣的面sè,上前一步,低聲道:「劉章,你在說什麼?」

我伸手取下腰間的青玲玉璧,對着玉璧露出一個微笑,低聲道:「或許你聽不懂我現在說的是什麼,但許負說的話我全都明白了。原來我是劉章,而我來漢朝不是為了改變什麼,只是一段經歷而已。本來就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英雄傳說,所有的這一切,少年得志、成王敗寇、仰人鼻息······劉章都不在乎。而我在乎的,也唯有一個秀娘而已,我是為她而來的,可惜我從前竟然沒有明白過來······」我看着玉璧,低聲問道:「劉章,許負說過,這玉璧裏面有你的執念······現在告訴我,你的執念是什麼?!」

玉璧無聲地出淡淡清冷的光,但卻沒有一點動靜。我抬起頭看着殿中的四人,劉恆、竇氏、張嫣,最後,我的目光落在石柱旁的秀娘身上。我慢慢走到她身旁,緩緩站定,回頭看着劉恆,淡然問道:「劉恆,你想讓我對你俯稱臣?」他眉頭皺起,冷冷問道:「你難道肯?!」我冷笑一聲,緩緩拿起玉璧,面sè一陣冷酷。

張嫣從未見我有這麼可怕的神sè,心中莫名一緊,叫道:「章兒,你莫要做傻事······」她話未說完,我已經朗然說道:「劉恆,我劉章今ri於高帝廟中以青玲玉璧起誓,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對你臣服!」

說罷,我面sè冷峻地將青玲玉璧擲在地上,玉璧何等脆弱,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它已經從中間斷作兩截。劉恆面sè一變,正要說話,忽然間高帝廟中空氣似乎凍結,他,還有竇氏、張嫣都睜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

青玲玉璧落地的一瞬間,我忽然心神巨震,彷彿一陣大力襲向胸口,我喉中一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全都落在斷為兩半的玉璧之上。然後一切彷彿靜止一般,高帝畫像下的燭火無風自動,光影晃動之間,原本青sè的玉璧如同飲血一般艷紅,出淡淡的血sè光芒。我腦中一空,恍然記得這副場景曾經出現過。那時候的我,如同靈魂被抽離身體一樣,像是在經歷世上最痛苦的極刑。但是這一次,我竟然沒有當初的痛苦,只是覺得腦中一陣空,空得像是自己被遺落在無限大的宇宙之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甚至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已經忘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短暫的兩個呼吸,所有的記憶全都回到我的腦海中。我和大學校友一起嬉笑怒罵的ri子,大漢朝堂上的無限風光,我在另一個時空裏女友淡然而溫馨的微笑,還有秀娘、惠帝、高后、張辟疆、程弋······一張張面孔在我腦中不斷地盤旋,耳中反覆出現不同的聲音:

「回你的古代老家去!······」

「王兄,你恨父王嗎?」

「死美人!」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皇祖姑,你快看,他被你嚇得出汗了呢!······」

「你怎麼知道,你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

「庄生是蝴蝶,還是蝴蝶是庄生?或者庄生蝴蝶都不是真的。可是庄生和蝴蝶卻是都是真的,庄生有此古人,蝴蝶更是盡人可見,焉能說不是真的?」

「你是我的夫君······」

······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我無聲地笑了笑,然後只覺一陣難言的疲倦之意,我慢慢閉上眼睛,心中只是說道:「我要死了么?······原來我是這樣死的,終究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心中這樣想着,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跌在秀娘身旁的地板上。

竇氏如同傻了一般,木然站在原地,神sè惶惑。張嫣輕輕抬腳上前,輕聲喚道:「章兒,章兒······你隨秀兒一起去了么?」她這般低聲說着,淚水卻不自禁地落下,喃喃說道:「撇開瑤草點net星,倦想黃庭夢亦聽。葉下穿雲交半面,世間何句得全青。信他寒谷無邊醉,簪我衣裙沒骨丁。相勘凡花痴不了,縱澆塵土有餘馨······」她忽然回頭,直視着劉恆,笑道:「如今劉章死了,你可滿意了······從前太皇太後跟我提過,她說高皇帝駕崩之時,曾說過『願後世子孫長樂未央宮中』的話語,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十五年間,未央宮經歷多少慘事,如何稱得上是『長樂』?!惠帝一生都在逃離這個樊籠,而你卻苦心孤詣地想要進來,如今劉氏同宗cao戈,難道冥冥之中果然有報應?」

她搖了搖頭,轉頭看着竇氏,說道:「皇后,章兒和秀兒就煩勞你了。從今往後,未央宮跟我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我寧可老死在北苑,也再不會踏進未央宮半步!」說着,她轉身走向石柱,慢慢隱在黑暗之中。

劉恆聽着張嫣的說話,神sè不禁也有些迷茫,低聲說道:「劉章死了?他果然死了么?!」他看着劉章的屍身,面sè一陣古怪,隨即他轉眼看着地上的青玲玉璧,赫然只見玉璧斷裂處汩汩地流出一大股的鮮血。他「啊」的一聲叫道:「有鬼······玉璧在流血!」竇氏和張嫣看向玉璧,然而玉璧只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唯有沾在上面的血紅而已,哪裏有什麼鬼?但劉恆卻冷然而戒備地看着劉章的屍身,隨即又驀然轉頭看着身後,又緊緊盯着對面棕紅的布幔,眉頭緊皺。

竇氏見劉恆這種情狀,微微冷笑,卻是慢慢上前,看着劉章蒼白得毫無血sè的面容,低聲說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宮室浮華,燈燭煒煌。於今筵席,錦衣佳釀。美人君子,飛羽流觴。夜如何長?夜未央。匪我先王,何賜仙鄉?我思君王,啟漢華章。仙鄉可期,其壽無疆。夜何漫漫?夜未央。熠熠晨星,啟明微茫。我舞昭陽,獨唱未央。何如長樂,念之斷腸。夜何凄凄?夜何長?歷歷晨星,北望天狼。彼洵美兮,彼傾城兮,彼華裳兮,求之渺茫······」

竇氏唱完了這些,始終沒有抬頭,但是她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來:「陛下,如今一切都已經遂了你的心意,臣妾也知道了自己的心意,ri后我不願再看你一眼。我也再不管什麼六宮之權,你想要你的天下,儘管去要!我再也不會管了······」她口中說着,但是眼淚早已經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落在劉章的衣服上。

淡淡凄婉的聲音在偌大的高帝廟中慢慢擴散,張嫣隱在暗處,看着正中懸掛的高帝畫像,忽然想起了高后,想起她從前在未央宮中,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裏,一直這樣輕聲嘆息「夜未央,夜未央······」高后或許是在為自己感嘆,如今自己這樣感嘆的時候,心中卻浮現出一張清瘦俊朗的面容,面上帶着微笑看着自己。那是劉盈,不是大漢的孝惠帝,只是她的夫君而已。

這些無辜的男女,在未央宮上演了這些生離死別的悲歡離合,到頭來剩下的能有什麼?劉恆聽竇氏說了這些,抬眼看着這空曠的高帝廟,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如今劉章死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但是自己又得到了什麼?母子分離,夫妻反目,愛着自己的魏文心已經死了,而自己愛着的竇氏也對自己死心。這偌大的未央宮,竟然沒有一個知心人可以說話。他現自己站在了所有人的對立面,這才明白什麼是孤家寡人。

但是他縱然聰明,也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這或許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意思。他所有的得到都是因為他是未央宮的主人,自然不明白奪去他所有情感的竟然也是未央宮,是這份凌駕於萬民之上的天子權力。只是,為了要坐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卻失去這麼多。有舍有得,但是得到的這一切都無人與他分享,捨棄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劉恆木然地站在高帝廟,久久沒有說話。隨後,他邁步上前,將斷裂的青玲玉璧從地上撿起。他茫然地看着玉璧上面的血跡,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沉悶的笑聲在高帝廟中響起,他冷然哼了一聲,甩袖走向殿門。侍衛聽到一陣沉悶的腳步聲,慌忙使力推開了殿門。

一線光亮慢慢擴散,劉恆在高帝廟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一時間竟然有種炫目的感覺。過了許久,他仍舊站在殿門處,光亮將他的身影拉得好長,一直延伸到殿內。竇氏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當初在代地的時候,她也曾想自己就這樣老死在代王宮,代王做自己的丈夫沒有什麼不妥,如此也就死了對劉章的心,試着去愛劉恆。但是劉恆做了天子,卻又將她的命運和劉章牽在一起,一直到今天,這所有的對錯,誰又能夠說得清楚?

她忽然記起劉章從前對她說過的,她會變成像高后那樣的人,大權在握,領袖群倫,但是劉章說錯了,他不知道自己不僅地位和高后相同,就連心境都一樣滄桑。

歷史從來都是輪迴的,每一天都有同樣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生,每一天也有同樣的故事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落幕,一個故事的結束正是另外一個故事的開始。未央宮,這個大漢朝的權力中心,還有後世許多的劉氏子孫在其中演繹不同的故事,或悲情,或溫馨,或詭異,或浪漫。而每一個被未央宮所囚禁的人,悟或不悟,也都想着能夠長樂,但既然都是未央宮的傀儡,哪裏又有真的長樂呢?所謂的「長樂未央宮中」,也不過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在一片炫目的光亮之中,那一道身影緩緩消失,沉重的殿門隨即又「咣」的一聲關上,裏面重新又變作昏暗。

年幼的劉啟和劉館陶看着自己父皇的身影蹣跚著離開了高帝廟,這才慢慢探出了頭。劉啟問道:「父皇為什麼和母后吵架?」劉館陶搖頭,兩人畢竟還只是小兒,哪裏明白這其中的關節?只是,還是孩童的劉啟和劉館陶卻將這一幕記在了心底,雖然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之間有什麼糾葛,但是卻記住了「劉章」這個名字。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第二ri,竇氏命人將劉章和呂秀的屍身合葬,此事也就慢慢被人淡忘。未央宮還是和從前一樣富麗堂皇,每天有伶俐的宮人進進出出,一切都恢復常態,像是從來都沒有生什麼事情一樣。但是,在一片平靜之下,有些人卻蠢蠢yu動,暗中佈置著自己的野心;而有些人則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不顧一切地豎起了反叛的大旗。

這便是當初劉襄三兄弟中唯一剩下的劉興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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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未央之大漢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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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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