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篇 老之死

第1篇 老之死

獨家村像一把半張的剪子一樣橫躺在東邊的綿延的山下。「剪子」交叉的地方是一棵被「封」了頂的大桉樹。大桉樹的一邊是一小塊空地,上面躺滿了石頭,大大小小看似凌亂,到也整齊——他們都是那些貪圖乘涼卻又懶帶凳子的老頭故意留下的;一旁就是條筆直的打着「補丁」的柏油路,雖說是「國道」,可他卻把獨家村一分為二:上邊的叫上寨,下邊的就是下寨。本來這已經近乎完美了,可哪知近來又修了一條不窄的土路,還鋪一層細細的薄沙,「擦」著大桉樹,豎着直奔向小空地。於是獨家村被一「分」為「四」——形成一種全新的格局了。

秋天的後半夜,沒有月光,筆直的公路橫穿於這片暗夜中,異樣的泛著白光,兩旁的桉樹和椿樹斜斜歪歪的立在兩旁,黑洞洞的立在異樣的白光里。忽然,一陣涼風吹過來,猶如陰風襲來,即將要把近華裝下,化為一個盒子,卻又被吹走了,消亡於這片暗夜中。

「恩——」

「怕哪樣!老子大半輩子,不平事見多了——沒得問題,包在我身上——」老衲狗還要說話,但見近華呆若木雞,覺得他似乎並沒有在聽,惋惜又撫然的說:「老鬼,就這樣,走了!」。

「嗯……」

於是,筆直的白光里閃爍著兩個黑點,一前一後,高大的背後是藐小,如狐狸一般豎着溜進下寨了……

進華倒在床上,一隻腳露出了花格子底紋的棉被,兩隻手散落在兩旁,頭歪在一邊,穿過窗戶旁的狹縫,兩隻麻雀正在打鬧。

「人生來去有因,不知道現在擁有的東西何時會拋你而去……哎!鄰居都早已『騰達』了,而我卻在這裏掙扎。大兒子上高中,雖說是重點的,可學費實在令人嘬舌!才一進去就要交800,以後還有伙食費,少說也要200一個月,那是城裏,可不能再像初中那樣,一個星期才給12——真是可憐,初中畢業還沒穿過襪子,剪頭也要讓他媽剪,哎……」想到孩子,進華竟然抽噎了。

這是極罕見的,因為在歷史上儘管有很多傷心事,就是原本快要獲得利潤的礦山被村大隊「奪」走,即使是許多年以前因為家窮「岳母」拒絕把女兒嫁來,也沒有這般傷心。偶有一次也只是在沒人知道的夜晚獨自流過淚。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剛包產到戶,而他整天在外給人做工,學了一手的手藝,而突然來種地似乎並不會理會,況且家裏人口不多,分得的田也不多,肥田又盡被哥和第佔去了。「草棵里找莊稼」——日子是快過不下去了。幸而妻子是個能人,高中別業,很有才華,又漂亮,雖然連個錘也提不動,但教得一手好書,一個月能得點工資,勉強度日。哪知光有實力還是不行的,難免被開排於教書的行當,從此家裏度日如年了。可喜可悲的是妻子很快懷孕了,由於她從來沒有過過這苦日子,加之平時身子就瘦削,現在就更瘦削了,如同田間的一粒稗谷,即將被風吹走了……

進華在心裏狠下了決心,決心給她補營養,然又沒有錢去街上購物,把家裏倒翻一回,竟沒有一個牲口可吃。於是,每天起早貪黑,到附近的村子裏去給別人做瓦,而工錢只能到月底才能拿到。望着妻子越來越愧疚,不敢正望她了——她真不應該來到這裏!

然她是一個倔強的女人,從不會向他人彎腰,從來鄙視那種輕浮的人,就是現在她也不願回娘家,

儘管娘家很富有,也十分歡迎她回去,然她認為:女人一旦嫁出來,即使是困苦,也要和丈夫渡過,怎能回去享福!進華沒有辦法了,但又不能這樣下去,終於一日開口了:

「老伴……你出來一年多了吧——昨天『干耳朵』捎信來說你媽很想你,你看又快到六月二十四了,你提前去吧?我送你去……」

用單車把她送走後,夜裏,好久沒有一個人獨處了,進華想了很多,也就是在那晚哭了。但隱約很快就淡忘了,畢竟年輕,渾身是力氣,生活的磨難並不會讓人停步不前的。可這次,進華抽噎了,心彷彿一夜老了許多,生命好像一夜傷逝了許多:

「今天好像星期六了,那麼過會小兒子也應該從鎮上回來了……唉!又該準備下個星期的伙食費了……還是『尖蛋』家好,生了三個女兒,嫁一個富一回!看,老大得了彩電,老二得了摩托,老三也15了,快了,不知又是什麼了?他娘的!

今天真是煩悶——」

「瘟神的麻雀!紅強來幫『娘娘』守着穀子——進華~!起來了,快來吃了早點,早點去叫人……」忽然妻子夾着個簸箕,站在場院裏對着堂屋裏嚷着。

「噢……來了」進華恍惚冒了身冷汗,徐徐坐起身,因為昨晚沒有脫衣服,徑直走出房間了。

到底是秋天,太陽格外高遠,輕風吹來,陣陣涼人意。中午時分,進華家早聚了幾個人。堂屋正中立着一玄色方桌,附近三條長凳上,歪著四個人漢子,湊在一起正在大聲吃喝。

「挖好了!晚上就可以動身了!晚上再把『架架』叫上——」老衲狗見進華不做聲,失了興緻,沒趣的抹了下嘴,順手鬆了下布做的腰帶。

「哎~呀~~老表!~我比你~大~但論輩分~你還是我老~表~我還是叫你老~表。葛是?有喃事能難我老表,你說葛是?人~么,生死由命~更何況他們已經80多歲呢老人了,也該入土了,彼得(沒有)那遺憾的了~老表!~我說話葛是難聽點,但是實話~」李保是個「結子」加之種了兩口酒,越發「結」了。

「是喃,是喃,……」進華支吾著。

「嘿!『老鬼』!咱個垂頭喪氣呢!難道你想去火葬嘎!光火葬費就要1500,骨灰盒150,阿個墓地要2000多塊呢!還不如土葬!我挨你說現在風聲緊點,我們晚上等人家都睡了,扛着『大板』(棺材),天亮就擺平了——咱個么要去求火化廠啊些我兒子!再說人呢死了,也要為你啊兩個娃想想,讀書要多少錢,你有多少家底!」老衲狗好象沉不住氣了,跳了起來。

「說呢是,哎——現在這世道連個人死了都不得安寧!」進華似乎突然明白了,釋然道。

「老表~不消怕!馬臉(村長)啊個『土賊』敢可(去)告密,靠(敲)死(他)!」李保也突然來了勇氣。

「老衲狗!你媳婦來找!」進華的妻子夾着一包布,一面進門,一面沖着堂屋喊。

「哎!來了,誒,老鬼啊還是你這個好啊,高中畢業就是不同啊,我啊個是樣呢不會,煩人死了!」老衲狗一面低頭對進華說話,一面把鐮刀插在腰后,大步走出去了。

秋天的後半夜,沒有月光,筆直的公路橫穿於這片暗夜中,異樣的泛著白光,兩旁的桉樹和椿樹斜斜歪歪的立在兩旁,黑洞洞的立在異樣的白光里。忽然,筆直的白光里閃爍著幾個個黑點,一前一後,高大的背後是藐小,如狐狸一般豎着溜進下下寨了……

20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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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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