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第一節

沈清出生的那一年，宇宙間發生了一件驚天駭地的大事。

那一年秋天，月球上出現了自它形成以來的第一艘外星飛船，有三個外星人，「入侵」了那片幾十億年來未曾有過動物腳印的塵封土地。那艘飛船來自與月球遙相對望的地球，那三個外星人也是地球人類。

這個事件對於沈清個人來說，有什麼關聯?不得而知。沒有什麼科學的依據，解釋他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要在這一年裏出生。

但這個事件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地球人類已經進入到一個無比喜人的高度文明階段。「高度文明」到底意味着什麼？至少意味着高度智慧和高度認知，在有着高度智慧和認知的人類環境裏，生活應該是高度的幸福和快樂。那麼這樣的生活絕對是極其吸引人的，這是很簡單的推理。

多年以後的沈清，一直覺得，他至所以出生在這個時代，肯定是投胎之前就盤算過了。人類環境這麼好了，還不抓住機會活一回？如果人生是一段旅行，難道不是奔著幸福和快樂而去的嗎？

關於沈清出生落地的那一刻，沈清自己後來沒怎麼向母親打聽過，也沒有人專門跟他講起，所以知道的情況非常少。更多細節是根據常情推測出來的。就象你雖然看不見別人的靈魂，但你知道了自己的靈魂，所以能夠推測出別人也會有一個靈魂。

據說當他那團帶着血水和黏液的小小肉團，從母親子宮裏拚命擠出來，正是天空之上，一輪孤月高懸的夜半時分。

當時，他的父親沈學良不在家裏，還遠在千里之外的某個林場。屋裏除了劫後餘生、半死不活的母親，只有疾病纏身、邁著小腳走路的奶奶。另外還有一個神情冷漠的老接生婆，她雙手沾滿血污、抓起沈清一隻腳提在手裏的樣子，看上去更象是屠宰場幹活的屠夫。

要是沈清當時看得清楚，眼前是怎樣一個簡陋的土磚房子，一張多麼寒酸的稻草鋪就的床鋪，還有一盞破舊昏暗的煤油燈，他就會明白自己降生在了怎樣一個極度貧窮的家庭。他可能會誤以為降生錯了年代，以為來到了山頂洞人的某個窖洞而反悔。於是哭得更加大聲，說不定重新鑽回母親肚子裏去。

根據「結果總是與意願相反」這條顛撲不破的規則，沈清出生后的情形肯定跟他之前的期待是不一樣的。

無論沈清來到人間后，高興還是不高興，出於當地風俗，歡迎他降生的簡單儀式還是照常舉行。因為父親不在家，這個儀式由爺爺和奶奶操辦，無非是通知鄉鄰和親戚吃了一頓粗茶淡飯。大家宴席上客套的祝賀著，熱烈祝賀沈家又添了新丁，似乎也是在向沈清宣稱，家裏窮是窮了點，但是不會讓沈清後悔來到這個家庭。

說起來，沈清選擇降生的時機真是遭透了，母親生下他以後，就開始**疼痛，無法哺乳。有多少人一生下來，就吃不到一口母親的奶水？這個機遇恐怕難得一見，卻偏偏讓沈清碰上了。他後來的人生中，一直非常忽視母親，從不惦記母親，也不知道是否跟這件事情有關。

母親說沈清是用砂糖水喂大的，大約餵食得有些過量，他長大一點后，最討厭的居然就是糖果。每次去走親戚，親戚拿出糖果招待，他都是真誠拒絕。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竟有不喜歡吃糖的小孩，很是令人驚奇。

沈清還在襁褓之中，被破衣爛布包裹的那些日子裏，除了受到母親的呵護，照顧他最多的當然是共住一屋的爺爺和奶奶。有一多半的時候，他雛鳥一樣扭動不停的身軀是被捧在爺爺和奶奶的手心裏。

沈清的爺爺跟沈清父親的感情關係怎麼樣，是沈清後來一直很想打聽的事，出於一種對父親更多了解的好奇心。但是父親很少談起爺爺，甚至沈清主動問起，父親也是輕描淡寫的迴避掉了。有些時候，迴避歷史顯得十分重要。

沈清只知道，爺爺是一名晚清秀才，算是村子裏最有才學的人。他的父輩本有幾分祖傳薄產，但在歷史的變革中，家道完全衰落了，窮得家徒四壁。

不過爺爺的家庭人丁倒是興旺，生有三男三女六個兒女，沈清的父親是爺爺最小的兒子。到沈清出生時，實際上，沈家已經是一個子孫滿堂的大家族了。

那時候，爺爺和奶奶大約都是六十多歲年紀，算不上太老。不過，因為勞累和疾病，身體非常衰弱了。好獃撐到沈清一歲的時候，爺爺終於倒床不起，正式告別人世。

母親說，爺爺最疼沈清，床上彌留之際，那麼多子孫圍着他，唯一握著的是沈清那隻小小的手。可惜這些動人的場景，在沈清頭腦里毫無記憶，爺爺長得什麼樣子，他都沒有一點兒印象。為此，他後來非常懷念那個記不起相貌的爺爺。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麼爺爺死得那麼早，是否自己的降生也是爺爺離世的原因之一，是不是世間人口實在太多，位置不夠了，爺爺特意把位置給他讓出來。

爺爺生病後，沒去過醫院，沒有討厭的醫生和護士整天圍着他打轉，所以他在家裏床上，只被病痛折磨了很短時間，就匆匆離開人世，一去不回的前往下一個世界生活去了。說他「匆匆離開」，是因為他行李一件都沒帶，兩手空空就走了。

爺爺死後不到一個月，奶奶也跟着駕鶴西去，天知道他們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反正那一個月，他們家接連操辦了兩場喪事。

兩個老人去世的時間那樣近，埋葬的地點卻相隔那麼遠，足足有六七里地。每年清明掃墓，兒孫們不得不來回跑好遠的路，分別給他們夫妻上墳。

這一點，可以看出來，爺爺和奶奶生前感情就很冷淡，至少晚年如此，所以死時吩咐兒孫，把他們埋葬到不同的地點。沈清後來去掃墓，每次看着他們年年歲歲孤零零的墳墓，心裏總會替他們生出一絲感慨來。他們幾十年的婚姻，看來毫無意義，臨到死了，還弄個永世隔絕。真不知道，他們死後是否還會相見，見了面又會怎樣。

父親沈學良什麼時候回到家裏的？估計就是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吧。

母親說，沈清之前，她就懷過一個孩子，但有一次回去娘家時，路上摔了一跤，結果孩子尚未出世，就流產夭折了。所以沈清是父親和母親的第一個兒子。父親沈學良，第一次見到長子時，沈清已經一歲多了。父親到底表現出怎樣的喜悅？他真心喜歡這個兒子嗎？他真的盼著兒子的降生嗎？這一切，沈清無從考證了。

總之，關於沈清記事前，他在父親和母親身邊經歷了一些什麼事，在沈清記憶里全無記錄。父親和母親是否象別的父母一樣，整天把兒子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呢？是否不斷親吻他帶點乳臭的身體，意猶未盡呢？都已經成了歷史空白。

質疑這樣的問題，理論上，根本沒有必要。家庭嘛，肯定都是愛心滿滿的。但對沈清來說，他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困惑。他困惑於，他出生的家庭跟別的家庭，到底有怎樣本質的不同。因為，他沒有兩種人生體驗，來對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家庭，進行橫向對比。

沈清認為他在這個家庭中遇到的全部問題，歸根結底都是「貧窮」帶來的，包括父親那種比較極端的個性。「貧窮」在他們的家庭長勢旺盛，就象濕土上的苔蘚一樣，屋子裏四處蔓延，侵入到他們的房樑上、桌腳上；甚至深入到每個人身體的向個部位，他們的血管里、骨頭中，到處都滲透著「貧窮」的白色膿液。即使貧窮消退以後，還留着高高隆起的刺眼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