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節

第八十八節

時間就那麼流逝著,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莫莉沒有出現;四個月、五個月,一直到第六個月結束,莫莉還是沒有來。

沈清的日子,真是盯着秒針苦苦挨過來的。六個月沒過的時候,心裏還有一份希望和盼頭在,因此儘管苦悶,精神還算鼓脹飽滿著。

然而六個月一過,他基本上就全垮掉了。六個月已經過去,莫莉還沒來,那就是再明確不過的信號:莫莉沒有離婚,也不會嫁給他了。

他真的白白空等了半年。

六個月最後的那幾天,沈清每天都守在自家大門口,從早到晚都沒離開。兩眼死死的盯着大街的路口,好幾回出現視覺錯誤,把不相干的人誤認成了莫莉。

他只希望自己的虔誠可以感動天地,把莫莉給他送過來。

腦子裏想像出一萬種隆重迎接莫莉的情景,怎麼樣激動萬分的把她擁進懷裏。然而,那全是白費心思,只是自己捉弄了自己一場。

莫莉別說人了,連音信都沒有一個。

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是可想而知的。他只覺得人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一連好多天,他都是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不起來,就那麼昏天黑地的睡,飯也不肯吃。只想閉眼睡去,永遠不要醒過來。

母親只當他病了,叫父親給他開了中藥,熬了葯湯端到他房間。他也沒多說,真把黑漆漆、苦得要命的湯藥喝了,管你什麼葯,是毒藥更好,死就死吧,沒什麼留戀的了。

可恨那不是毒藥,硬是毒不死他。到第三天,他不得不起來,老那麼躺着,頭昏腦脹、腰酸背痛的也是受罪。

沈清的「病情」稍好一些,休息了兩天,他悶得要發瘋,於是又去找許雲峰。雖然不跟他聊心事,也可以瞎扯談打發一下時間。

他悶着頭沿着通往鎮醫院的那條小路行走,小巷裏突然衝出來一條狗,平白無故的沖着他吼。他一肚子火大,衝上去要跟那條狗打架。誰知那狗只是樣子凶,一見他要拚命的樣子,轉身就溜掉了。

「連狗都看你不順眼,還叫女人怎麼喜歡你。」他心裏這麼想。

他回身繼續往醫院走,經過醫院門診大門往職工宿舍區去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人,沈清差點跟那人臉對臉撞在一起。

沈清急忙收住腳,抬眼一看對方,不由驚得雙腳離了地。那人正是莫莉,她身邊是伯母陪着。

兩個人驚愕得都沒說話。沈清看莫莉,完全變了一個人,差點認不出來。她的長及腰際的頭髮剪掉了,剪成了男式短髮,而且亂蓬蓬的也不梳。人也顯得老氣了。

她也沒化妝了,衣服穿得很隨意,甚至都不合身。從前那個精心打扮的摩登女郎不見了,只象一個街頭不修邊幅的賣菜婦人。

最最駭人的變化,是她的肚子。她的肚腹明顯凸出隆起,原先纖細的腰際完全變形。要不是伯母及時說明,沈清幾乎以為她生了什麼奇怪的疾病。

伯母首先說話:「小沈啊,你不是跟許醫生很熟嗎?拜託你幫個忙,和他說一說,安排人給莫莉做個檢查。莫莉懷孕有三個月了,不知道是否正常。」

「懷孕?你現在是懷孕?怎麼懷的孕?」沈清望着莫莉,問出一連串稀里糊塗的話來。

「是啊,我阻不住她。」伯母說:「勸了她好多回,叫她別懷。從前醫生就說過,不建議她懷孕,風險太大了。可她不聽,背着我懷上了。既然懷上了,還有什麼辦法?只有等著生產,但願她們母子平安。」

沈清只覺得地面在搖晃,眼前供電不足似的,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他多麼想保持鎮定啊,可他控制不住,身體已經不屬於他。身邊也沒一株樹,或者一根柱子什麼的,手伸出去了,沒地方撐啊。他跟個瘋子似的,雙手繞着自己腦袋轉圈,不知道在幹嗎。

莫莉也是一臉的慌亂,不敢看沈清的眼睛。只對母親說:「別說了,媽,我們先走吧。」然後低了頭,拉着母親逃也似的急步離開。

莫莉一走,沈清立即跑到圍牆邊上,背靠住圍牆大口出氣,要不然他非倒地不可。旁邊堆著一堆臭哄哄的垃圾呢,他也不管了。他就是沒來由的難受,好象有人拿打氣筒插進他胸腔,死命的往裏面打氣。他胸腔鼓脹著,馬上就要爆炸了。

她竟然孩子都懷上了,還眼巴巴指着她離婚呢。那天天台上跟她求婚,不是口口聲聲說不能懷孕,不想讓沈清沒孩子作理由婉拒嗎?現在不是懷得好好的?全是謊言,就是不想嫁給我而已。說什麼愛我,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還真信了她。我在她眼裏就是個活寶,逗著玩玩罷了。不愛我就說不愛我,別哄得我團團轉好不好。你直接說不愛我,我也不至現在這麼痛苦。

你正經點別開我玩笑不行嗎?我親愛的莫莉。

沈清好一陣才稍稍平靜下來,然後看清自己站在什麼地方,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於是他離開圍牆,繼續往醫院宿捨去。

許雲峰正好在家裏休息,沒上班。沈清一進門,自己找沙發坐下,還沒說話。許雲峰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讓鬼吸干血了嗎?」

沈清沒心思跟他說笑話,直接說:「有心臟病的女人,是不是不能生小孩?有這回事嗎?」

「心臟病?你在說誰?問這個幹什麼?」

「知道你就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哪這麼多廢話?」

「這個要看具體情況的,心臟病分好幾個等級,輕一點的沒多大問題,比較嚴重的就得慎重了。」

「嚴重的?怎麼樣才算嚴重?你不能說清楚點嗎?」

「這個,怎麼說?說太專業你別又嫌我羅嗦。」

「就說莫莉那樣子的,她那種心臟病能懷孕嗎?」

「莫莉啊,莫莉的情況屬於中等,不算太重但也不是很輕的等級。理論上是不宜懷孕的,不過,一定要懷,在醫生的監督下,遵照醫生的囑咐,也不是不可行。反正要多向醫生諮詢,不能太自作主張。」

「嘖,你說話真的很羅嗦。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我哪知道啊,她又沒在我這裏看過病。我也不了解她具體情況啊。」

「假如她不該懷而懷上了,會有什麼情況?」

「那就很難預料,輕則胎死腹中,重則分娩時引起母體心臟衰竭而喪命。」

「真有這麼嚴重嗎?」

「這個不是開玩笑,就可能有這種嚴重後果。」

沈清一時陷入沉默,他內心愧疚起來。看來莫莉沒有說謊,自己剛剛氣急中又誤會她了。可她為什麼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呢?難道為了哄丈夫開心,討婆婆一家的歡心,不惜冒自己的生命危險嗎?還是她跟丈夫沒話說,自己太寂寞,渴望有個孩子陪伴她。莫莉啊莫莉,你為什麼總讓別人看不懂。

許雲峰見沈清不說話,壓抑不住好奇問道:「你怎麼突然關心起莫莉來?她不是早嫁人了嗎?你還管她那麼多做什麼?」

沈清說:「她現在懷孕三個月了,上你們醫院來胎檢。你能幫多少,盡你的力幫幫她,當幫我就是了。」

「你幹嗎要幫她?不會那孩子是你……」

沈清盯緊他:「你幫還是不幫,直說。」

「好好,我明白,我幫,肯定幫。放心吧,至少給她提供最好的方便。」

「那,謝了。話不多說。」

沈清那晚回到家裏,又象缺水很久的魚一樣,癱坐在椅子上,渾身上下不能動,只胸腔一下一下起伏着,表示人還活着。

自從跟莫莉那個浪漫夜晚以後,傷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沒停過,老天好象就沒打算給他活路了。難道這些痛苦就是那個幸福夜晚的代價嗎?

好吧,既然是代價,那就來吧,我無怨無悔。怎麼樣對待我都行,最好一把火將我化為灰燼。別留我一口氣息,深陷這黑暗裏無處逃遁。

母親推門進來說:「沈清,昨天剛買的一瓶洗髮精放哪兒了,你看見沒有?」

沈清有氣無力說:「不知道,別問我。」

母親出去了。過兩分鐘又過來推開門說:「是不是你弟弟拿到他房間去了?」

沈清不耐煩說:「不知道,別問我。」

母親走開了,又過兩分鐘,復回來推開門說:「沈清,快去洗澡了,水燒好了。」

沈清氣惱說:「說了不知道,叫你別問我。」

母親委屈說:「誰問你了?只是叫你去洗澡,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沈清沒理睬,母親下樓去了。

過了十多分鐘,父親上來了,推開門說:「沈清,你來一下,我跟你說幾句話。」

父親的命令不聽不行了,他發起火來,家裏每個人都不好過。沈清於是站起來,走出房間。

父親把沈清一直帶到屋頂天台,正好就站在那晚跟莫莉站住的位置。事情就是這麼充滿嘲諷、又不可思議的巧合。

今晚是個晴朗的天,沒有雨,氣溫也溫和很多。天空雖沒有星星和月亮,但似乎泛著淺藍的光。遠處公路上時而路過的汽車,車燈筆直的射向天幕,寂寥的夜空便變得波詭雲譎起來。

父親雙手撐住冰涼的水泥欄桿,眼望前方的一片黑暗。黑暗裏,只是小鎮街坊的屋頂輪廓。

「你結婚成家的事,到底是什麼想法?」父親說。這是父親第一次認真跟沈清談他的愛情和婚姻問題。

「沒有什麼想法。」沈清淡淡說。他不太願意跟父親談這方面的事情,覺得這種問題,他跟父親觀念差距太大,很容易話不投機,反鬧出不愉快。

「從前,我是覺得,你應該先立業,再成家。現在看來,先成家再立業也未嘗不可。」父親可真是有板有眼。

沈清無語。

「我想知道,你拒絕了阿芸家的那個女孩,到底是什麼原因?你不喜歡她哪一點?」

沈清更加無語。

「她雖然出身農村,但是家境還是不錯的,父母都是鄉村幹部。你要知道,十幾年前,我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你不要以為自己是鎮上人了,就對鄉下人有偏見。」

沈清忽想起父親當初那樣瞧不起林月容一家,心裏五味雜陳。但他仍是無語。

「當然,你確實不喜歡,我們也不能勉強,畢竟是你一輩子的事情。但是你見一個就不願意,見一個就不願意,我跟你媽也很累的。」

沈清終於回句話:「也不是不願意。只是心裏亂得很,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好是壞。」

這回輪到父親無語。他停頓片刻,煞有介事的清清嗓子說:「你是否考慮過莫莉?我知道你們是朋友,感情一直很好。我看莫莉這個人還不錯,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她,把你們的關係更進一步的發展。」

他這話一出,沈清鼻頭一酸,一剎那眼眶都濕了。完全沒想到,父親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父親終於承認兒子的朋友是好孩子,不是所謂的社會不良分子了。可他顯然還不知道莫莉已經嫁人。莫莉因為沒有舉辦婚禮儀式,很多認識她的人都不知道她已經結婚,都以為她還是單身。

父親啊父親,為什麼你非要到現在,才把這句話說出來。你知道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時候,明年的花兒都謝掉了。沈清心裏的苦澀直往上沖。

難得父親終於變得這麼寬容,要是早一點這樣該多好啊,早一點支持兒子爭取愛情,事情一定會朝着皆大歡喜的方向發展。可憐現在,沈清再沒有機會去告訴莫莉,我的父親其實是支持我們在一起的,我的家庭完全能夠接受你。

老天啊,事情為什麼非要這樣,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也沒告訴父親,莫莉已經結婚,只說他和莫莉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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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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