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墜落

98 墜落

現在的話,就可以直接看見鬼的正臉了。

榮麗媛清晰地看見它臉上貼著一張最為醒目的紙張,上面的「何二龍」三字正在飛速扭曲模糊,紙張一角燃起了混沌不清的灰色火焰,最終散成一片灰濛濛的煙,在空氣中消失不見。

「在你踩中鬼的影子的那一刻,鬼就死了,這是特讓的規則。」黎易微笑注視着這一幕,帶着幾分興奮的情緒說道:「但它逃脫了這種規則,通過某種我們還不知道的途徑,鬼可以拉來其他的生命為自己替死,上次是讓何家村的樹木鳥獸,這次則是何二龍這個人……」

榮麗媛不知道黎易為何如此興奮,簡直像瘋了一樣。她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限,眼前的鬼身上正在發生無比危險的變化,它正在變得更加恐怖和不可知。

為鬼用於覆面的黃紙幾乎是在頃刻間便燃燒殆盡,他們終於得以一窺覆與紙下的鬼的臉是什麼樣子。

然後便能看見,它並沒有臉這種東西。

走廊中這具貼滿黃紙的人體其實是中空的,只有外面一層紙皮堪堪包成人形,紙皮裏面翻騰著混沌不清的灰色氣息,從紙張之間的縫隙中滿溢而出,帶着腐敗而枯朽的暮意。

「合著只是個空心的紙人?」在黎易略帶嘲諷的聲音中,鬼完全站起來了。

它現在的樣子甚至算不上人,站立的姿勢也十分怪異,只能算是一個渾身貼滿了黃紙的類人形物體,除了體型之外便再沒有了任何與人沾邊的地方。

又或者說,與它沾邊的人太多了。

它起身時,詭異的動作中有少女的做作,有村夫的粗獷,少婦的慵懶,老人的遲鈍,孩童的活潑……它的手,似乎拈著蘭花指,又好像握著拳,再一看,那隻手其實正垂在身下,拄著拐杖。

它的腳,它的腰,它的軀幹……它身上有着太多太多關於不同的人的特徵,以至於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了。

或許要將無數個人的靈魂通通灌進一副軀殼,才能造就成這樣一人千面的縫合怪。這便是榮麗媛對它的第一印象。

在鬼重新站起來的同時,一張新的黃紙重新蓋住了它的臉,這張紙上寫着的名字是:

何元平

也是在黎易注意到這個名字的同一時刻,鬼成為了何元平——一名身材高大健壯,身穿短褂棉衣的青年男子——朝他一步步走了過來。

榮麗媛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去,但她身後已沒有了繼續後退的餘地。建在河邊的房子為了防潮都會將地基打得很高,財大氣粗的何府更是如此,他們此時站在二樓的屋檐上,離地五米有餘。黎易或許有能力翻越下去,但她是萬萬做不到的。

「黎易……它過來了……」榮麗媛貼在黎易耳邊,嘴唇微微顫抖,她的內心已經完全被恐懼所支配:「我殺不死它,特讓殺不死它,它……」

在之前的路途上,她的安全感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已經成為自己的影子的特讓,這種簡單粗暴毫無餘地的殺戮規則是她握在手中抵禦威脅的的劍,也是她對黎易來說唯一的利用價值,否則他是沒必要帶着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嬌弱婦人在身邊做拖油瓶的。

而現在,特讓的能力似乎失效了,他們遇到了一隻殺不死的鬼。

黎易是很理智的人,理智到不近人情,失去利用價值的自己會被他拋棄嗎?是會被丟下在這裏吸引鬼的注意力,他好獨自逃走?還是……

「別怕。」黎易打斷了榮麗媛不斷產生的極端想法,將她在高度緊張中下意識拽住了自己臂彎的雙手掰開,安慰道:「它不敢靠近你。」

榮麗媛頓時如蒙大赦。

她對黎易有一種習慣性的,盲目的信任。抬起頭一看,果然如他所說:那名穿着短褂棉衣的壯年男子「何元平」,只是往前挪了幾步之後便沒有繼續走了,他停下腳步站在走廊內,隔着一條護欄與黎易四目相對。

「你不是不死的,你只是可以讓別人來替你死,而這種替死有限制,你不敢輕易動用,否則便會付出某種代價。」黎易面無表情地說道:「那種代價是什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與蛇神有關么?」

這話不是說給榮麗媛聽的,而是說給眼前的鬼。

何元平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即使隔着一層紙張,黎易依然能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感受到他渙散的眼神與獃滯的目光,獃滯而麻木,背也有些駝,站得很懶散。

何元平給人的感覺便是一名勤樸老實的莊稼漢,與方才衣冠楚楚笑裏藏刀的梅友乾完全不是一類人,嗯,他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人。

黎易等待片刻,意料之中的沒有等到任何答覆,鬼也沒有繼續往前,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們走。」

黎易拉着榮麗媛,轉身便沿着屋檐往旁邊走去。

「它跟在後面。」榮麗媛邊走邊回頭,何元平雖始終不敢踏出走廊來到他們面前,但在黎易順着屋檐往前走時,何元平也跟在後面一起移動,與他們平衡保持着兩到三米的距離。

說話間,兩人已經快走到了這條走廊的盡頭,往前便是拐角,轉過拐角便是另一側的走廊。

黎易在這裏停下腳步,看都沒看跟在後面的何元平,只是蹲下身俯看地面,說道:「很快就跟不上來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沒時間理它。」

說罷,他雙手伸到屋檐下,抓住支撐結構的木骨,翻身越了下去。

榮麗媛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這一幕,再回頭看,何元平仍站在走廊中,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這邊。

「跳下來吧,我接着你。」

屋檐下傳來黎易的聲音,榮麗媛小心翼翼地按住裙擺,蹲下身,往下看去便是何府門前的青磚地面。

聲音的源頭則在更高一些的地方,那是分別蹲在大門兩側的兩隻石獅子,黎易一腳站在獅子的背上,另一隻腳則踏着它的石頭腦袋,呈丁字步張開雙手,示意她往這裏跳。

「這樣真的沒事嗎?」

即使是站在石獅子的頭頂,距離二樓屋檐也依然有兩米多的高度差,榮麗媛不由膽怯:「黎易,我…其實我很重的,萬一接不住的話……」

就會直接從獅子背上摔落到地上了,那樣肯定會受傷。

黎易沒搭理她的矯情,只是道:「鬼轉身下樓了,你再不跳我就一個人走。」

榮麗媛心裏頓時咯噔一聲,轉頭一看,何元平果然已經轉身離開,朝樓梯口的方向去了。

鬼下樓了……

她再也顧不得許多,閉上眼睛,便跳了下去。

這樣戲劇性的一幕沒出什麼意外,黎易平穩地接住了體重不輕的榮麗媛。

墜落的失重感隨着身體被黎易抱住便戛然而止,他的懷抱比想像中要可靠許多,躺進去不是柔軟的感覺,能隔着衣服感覺到他肌肉的線條和硬度,還有淡淡的血腥味與汗味。

黎易單手摟着她三兩下順着雕刻的紋路爬下石獅子的身體,下到地面。

榮麗媛沒有穿鞋,這樣的天氣赤着腳踩在下過雨的青磚路上,腳心傳來的寒冷如能鑽心,但在恐懼的驅使下,她還是剛落地便準備跟着黎易跑走。

黎易沒有跑,站在緊閉的何府大門前仰著頭,好像在等待什麼。

抬頭順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榮麗媛看見了他在等什麼:何府三樓上,正往外探出半截女孩的身子,她的手裏還掛着一件銀光閃閃的東西。

「退後。」黎易說。

「哦…」榮麗媛乖乖照做,和他一起往後退了幾步的距離。

然後,一個蜷縮成一團的人影從天而降。伴隨着一聲悶響,夏涼安就這麼摔死在了他們面前,甚至沒有一聲慘叫。

夏涼安是頭着地的,頭骨直接被磚面撞碎,模糊的血肉與紅白的腦漿灘了一地,三樓離地約十米,這個高度跳下來自然沒有什麼活路。榮麗媛驚得雙手捂住嘴巴,裙上衣上都灑滿了噴濺的血滴。

猛烈的視覺衝擊之餘,這時她居然有些慶幸,至少自己還能被黎易接住。

濃重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夾雜着胃袋破裂后漏出的胃酸的味道,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外,一副慘狀。卻見黎易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彎下腰去從血肉模糊的屍體懷中挖出了被她緊緊護住的,血跡斑斑的懷錶。

「黎易,我們快走吧,鬼應該已經快下來了。」榮麗媛多少也明白這個懷錶與夏涼安之間的關係,知道只要懷錶還在,她就不會死。

黎易沒有立刻回應她,而是接着把夏涼安穿在腳上的運動鞋也脫了下來,露出一雙分別穿着小熊圖案和兔子圖案襪子的雙腳,一隻粉紅一隻淡藍。

好傢夥,不只是衣着古怪不搭調,原來她連襪子穿的都不是同一雙。

「這雙鞋子還能存在十分鐘左右,抓緊時間,將就一下。」黎易將這雙沾血的鞋襪一起遞給了榮麗媛。

榮麗媛點頭接過匆匆穿上,這襪子還是半濕的,但她沒有挑剔的餘地。

「我們去哪裏?」榮麗媛問。

「去殺人。」黎易將血跡斑斑的銀鏈套在脖子上,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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