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元里

「下個商圈去哪裏。」上周五晚，阿良洗完澡出來，坐到我床尾說道，他正拿着一條毛巾在擦著耳朵。

他還是一如既往沒事就喜歡坐床尾，只不過阿輝有了電腦以後就不陪他打手遊了，他基本自己一個人看手機，或者研究那個筆記本。

研究也是白研究，一周下來他的單數儘管領先，但卻在整組的中游不到，他說是他一開始幾天沒有發揮好，地點沒選對，於是我們之後便讓他來帶領我們。阿輝還能每天保持一單，雖說之後就癱死在麥當勞裏面，念叨著世間萬事無價值之類的咒語。

「選一個接地氣一點的吧。」

「接地氣一點，怎麼說。」

「之前芳村太高級了，崗頂又太局促了，那些店鋪，看着都不敢進去，選個擺地攤的。」

「選個擺地攤的是吧。」阿良笑了起來。

「對，心裏壓力沒那麼大。」

我們第二個商圈選定的是三元里，去三元里的路跟之前差不多，四十分鐘左右。據阿良說那裏都是沿街賣衣服的，穿個拖鞋去都沒有壓力。我和阿輝沒有反對意見，因為我們基本都沒有調查，只能聽阿良的意見，我們確實也願意無條件跟隨他。

從珠江新城去三元里先是在五號線坐七個站，再轉二號線坐一個站。所不同的是這次那些服裝城並不用走很久，而是直接幾十米就到了。

在三元里還能看到很多黑人，被我們戲稱為非洲人的第二個故鄉。他們一般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靠近他們就能聞到濃烈耳朵香水味，女生喜歡編織臟辮，再夾上一些好看的夾子，男的則是一頭爆炸頭或者捲毛。在地鐵上臨近的幾個站他們也是三兩成群地上車，廣州的土著已經對他們見怪不怪。

他們在車上時不時用一兩句英語或者普通話交流，用的手機、穿的服裝跟中國人已經沒什麼差別。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會用斜眤的眼光去看這些坐在或者站在他們身邊的人。

到站以後沒走多久就到一個服裝城，這裏沒有阿良說的那麼誇張，都是擺地攤。但他們的檔次也確實沒有芳村茶葉園那麼高。那邊是一間間獨立的商鋪，用的是大大的落地玻璃，裝潢也是比較高級、上檔次。而這邊的商城基本上是以水泥牆和捲簾鐵門為裝潢，店內除了衣架外沒有什麼裝飾，地上和店裏過道堆滿了裝衣服的黑色膠袋，有些進都進不去。

每間店面只有十五到二十平方米，有些比較大的是兩三間店面並在一起形成的，牆上除了一面其他三面都掛滿了衣服。

這也符合三元里服裝批發城的特點，在這裏店面沒有那麼光鮮，但卻是主營的服裝批發，散佈在其他地方的服裝鋪店主經常來這裏進貨，流水也還是蠻大的。這也是這裏之所以被劃分為商圈的原因之一。

店主們基本就是坐在那些一大包一大包黑色的膠袋上，就在上面整理着衣服，還有的是在拿着本子算賬。這也省得我們推門之類的動作，只要走過去，對着坐在黑色袋子上的人直接推廣就行。

隔閡是沒有了，但卻覺得有些彆扭。

「老闆你好，我是XX銀行的客戶經理，今天我是來推廣銀行的二維碼，我們的費率要比刷卡機要低，請問你對我們的產品有興趣嗎。」

坐在黑色袋子上的老闆娘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此時她的腳趾正掛着一個紅色拖鞋，跟店裏的小妹在聊著，我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拖鞋就有些尷尬地掉在了地上。

她在看了我三秒后，又低下頭抽袋子裏的衣服，像是一個低頭聽老師講課的學生，又像是一個逃避孩子指責的家長。

我發揮了厚臉皮的精神，開始吟唱着那一段推銷咒語，那個小妹則是抬頭看着我，一邊摸索着手上的黑色膠袋，然而只是在摸索而已，實則什麼都沒幹，而我雖然雙眼緊緊盯着老闆娘的頭頂，但卻能對店小妹的神情和動作了如指掌。

我覺得在這一刻真正體現了我的分裂。

我吟唱完了，老闆娘如蒙大赦般地抬起頭看我，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第一個陌拜的茶葉店老闆，他也是在我說完以後，才抬起頭來看着我。我忽然覺得之前是不是一直想到自己的壓力了，是不是那些聽我們講話的老闆也有壓力呢。

「我，我們店沒有刷卡機。」她抬起頭來喃喃說道，卻是這樣一句話。

「額，每家店都要有一個刷卡機的嘛，你這裏辦了這個二維碼，就不用辦刷卡機了，或者說你可以辦一個二維碼，再辦一個刷卡機。」

她忽然站了起來，臉上帶着一些笑意或者是不好意思，走到店裏的盡頭，倒了一杯水喝起來。

「我們店不用刷卡機的。」

「是啊，但是不能全用現金的吧，總是還要刷卡的，你們遲早都得辦。」這會兒我瞥見了對麵店櫃枱上的一個刷卡機，頓時如獲至寶，「你看他們店也有刷卡機，你們得辦一個的。」

「那你說那些手續費是什麼意思。」她倚著自己的衣架，淡淡說道。那些衣架上都掛滿了衣服，沉重無比，我想就算是五個人倚在上面都沒事。

天想到她做生意的居然連費率都不了解，於是我只給她重頭解釋了一遍什麼是費率，或者說手續費，還有刷卡機的費率和二維碼費率的對比。

她又繼續低頭整理着衣服，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等我講完后問道，「那我不用不就不會被掙錢了。」

「但是那些來拿貨的要是沒有那麼多現金怎麼辦，不可能人人拿貨都帶着一大筆錢吧。」

「可以微信或者支付寶啊。」

「那些錢轉進銀行里去，也是要扣手續費的，還比這個二維碼更高，這個二維碼直接提進你的銀行裏面。」

「我們店裏有來買東西的用刷卡的嘛。」她看着那女孩。

「有……」那女孩看了我一眼，又看着老闆，遲疑了一下，點了下頭說道。

她又低下頭，然後看着我，「那你說的那些手續費是不是真的啊，到時候我把錢存進去，你給我扣很多……」

「不會的，我們的手續費是真實的，你到時候辦理了以後可以轉個一百或者兩百試一試。」

「還要試啊，那麼麻煩。我不想做生意做得提心弔膽哦。」她手裏扯著一個那些綁袋子的繩子，往裏面走着。

我心想這有可能成，她的語氣像是在動搖，於是我跟了過去，看她把那些紅色繩子都放進了掛在衣架邊的一個袋子，看來是把它們全部攢起來。

她放好以後回過頭來，似乎是對我跟過來有些驚訝，即使這裏距離她門口也就兩三米。「有沒有你說的那麼低的。」她說着於是往前走。

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全身鏡下面的一個刷卡機，正是我們銀行的，擺放在一堆雜物裏面，看起來好像有一段時間沒用了。

「真的，真的。」我跟着她走了出去。「剛好我現在過來，就幫你們辦一個吧。」

她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只是看着我，眉頭有些微皺。我已經把自己的書包翻過來，開始拉拉鏈，拿出來一份協議。

「你真是銀行的嗎。」

我的動作有那麼一瞬間僵住了，不由自主的，此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

「是的，我是，要簽嗎。」我把協議攤在她面前。

她的眉頭更皺了皺，或許是沒料到我的語氣會突然的生硬，瞥了一眼我手上的協議。

「我還是考慮一下吧。」

「行。」我不跟她廢話，轉身就走。連帶着她附近幾家店都不想去碰了，往前一直走，直到我看到了一個老闆在跟兩個非洲老哥講價錢。

兩個非洲老哥個子很高，同樣是背着個很大的雙肩包，其中一個戴着入耳式耳機，長相跟我之前見到的黑人牙膏上的模樣差不多。

「this，this，howmuch。」他指著櫃板上的牛仔褲。

「一件15。」老闆比着手勢。

「five？」老哥比了個手勢。

「不是5！是15！哎呀，15，nofive!」老闆激動地說道，有轉過去跟朋友說，「明明說是15，還555，我懷疑這死鬼老外假裝聽不懂。」

「12可以不可以。」黑人老哥突然說道。

「12不可以，最低價了。」老闆擺擺手。

黑人老哥和他同伴一起商量著，同時用計算器算着什麼東西，然後看了看他的同伴，再看看老闆，「便宜點。我們買200條。」

「哎呀，我知道你搞批發的，我們這個價就是批發價。」老闆也拿起個計算器，在那裏敲起來。

那兩個小哥又看了一會兒別的，然後就走開了。

「老闆，這牛仔褲真的15塊錢一條。」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現在外面的褲子基本上八十起步，牌子的更貴，就連網上也找不到這麼便宜的褲子了。

「批發價來的，你要就給你一條。」他一手撐著櫃板，整個身子向後仰，臉上的表情像是便秘了一樣，他這樣一坐我才發現他有很大的啤酒肚。心情不好估計是剛才那樁生意沒談下來。兩百件不算是個小數目，要是稍微講下價，說不定可以談下來。

情況如此，我則不好馬上就推廣，先是摸了摸牛仔褲上的布料，布料很厚實，也比較軟，不像是淘寶上那些以劣充好的便宜貨。

「老闆你這褲子質量不錯啊。」我低頭淡淡說道，想着先稱讚一下套近乎。

哪知道老闆壓根不搭理我，低着頭在那裏摳着手，用粵語罵道，「那群鬼佬，來這裏別的沒學會，勾女和講價倒是學了一套一套，他媽的。」

我看了一會兒褲子，心想再看下去恐怕要暴露了，因為老闆此時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而且一直盯着我手裏的二維碼。

「老闆，我其實正在推廣銀行的二維碼，你有沒有興趣，我們的費率要比刷卡機要低，才二點幾。」我抬起頭來，說道。

他一臉驚訝的看着我。

壞了！他剛才壓根或許沒有注視我，也沒有發現我是來推廣的。

「你不買你滾開！」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整個臉的各個肌肉都顫抖了起來，想必是把剛才的怒氣一起發泄在我身上了。

「我要買的，我體重大概110斤，你這裏有沒有M碼的。」

「沒有，沒有，走開！」他走了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瞪了我一眼，彷彿我是來店裏放火的，然後走進店裏面，拉下來一半的捲簾門。

我只好悻悻離開。

周圍的店主看着我，有些還走出來，雙手交叉別着。這會兒我忽然明白這批發市場的壞處了，店與店之間挨得太緊了，一家發生什麼事其他家全部聽得一清二楚，就像是四通八達的老鼠洞一般。我像是過街老鼠一樣加快腳步走着。背後傳來個女人的聲音。

「哼，這班搞傳銷的，之前來過三四次了，怎麼趕都趕不走，說不辦了就坐在店門口，礙人做生意。」

我只好一直走，走到了隔壁的那排店鋪，這時候又看到了那兩個黑人老哥，他們正在看另外一家牛仔褲店。看到他們讓我感覺好氣又好笑。

店裏那個老闆娘本來再跟他們講價，這老闆娘皮膚黝黑，身材高挑，開價是16塊錢，那兩個老哥正在講到15塊，我心裏有些無語，心想你一開始做了前面一單生意不就好了。

講價的老闆娘忽然就發現了我，然後就把目光盯着我，我不想再次被罵，於是匆匆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