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凜冬

第57章 凜冬

期末考在即,複習間門隙,阮芋抽出時間門細緻地做了本周末的甜品烘焙計劃,就等回家大展身手。

周五清晨,母親的電話和起床鈴一同響起,阮芋混混沌沌地接通,聽見陳女士語速很快地說,這周末老阮要留院值班,她要去隔壁市出差,家裏的阿姨也請假回老家探親了,阮芋回家的話沒人照顧她,所以她已經和班主任說明了情況,給阮芋申請了本周末留校住宿。

阮芋不太清醒地應了聲「哦」。洗漱過後,她反應過來,周末不能回家的話,她的甜品怎麼辦?

上學路上,阮芋給陳女士打了兩通電話都佔線。

直到中午放學,母女倆通上話,阮芋說家裏沒人也沒關係,她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這周末她必須回家,上周落下東西忘記帶了,她得回去拿。

陳芸問她什麼東西忘帶了,阮芋支支吾吾說衣櫃里的兩件新大衣,陳芸便說自己這會兒還沒出差,可以找個跑腿幫她把衣服送到學校。

掛斷電話,阮芋愣站了一會兒。母親話里話外並沒有破綻,第六感卻告訴阮芋這一切不太對勁。

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不僅陳芸了解女兒,阮芋也了解她媽。陳女士性格圓滑,永遠擺着一張溫柔良善的面孔,說話輕輕緩緩的,就連辭退員工的時候,也會揚起和藹的笑臉,溫言軟語讓你滾蛋。

可她剛才打電話的時候顯得急言令色,好像阮芋不聽話,她就會生氣一樣。

還有一周就期末考了,許帆周末也留校複習。阮芋有人陪,晚上睡覺並不孤單。

周六早上沒有起床鈴,她們自己定了鬧鐘六點半起床讀書,悶頭複習到中午,午飯時間門,阮芋給蕭樾發消息,問他現在在幹嘛,新家住得舒服嗎,複習得怎麼樣了。

直到下午他都沒回復。

阮芋沒有計較被忽略,只有點難過擔心,猜到他現在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而她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靜不下心來學習,阮芋隨意划拉手機,點開微信步數,看到蕭樾半天走了八千多步,難怪沒時間門搭理她。再看見老阮和老陳的步數,出人意料的,竟然都只有兩位數。

阮芋心頭升起團團疑慮,那股怪異的感覺愈發濃重,油然圍裹住她的心緒。

周末天黑之前,留校的學生可以自由進出校園。阮芋刷卡離開的時候,門衛問她去哪,她說回家,門衛告訴她如果晚上不回來要和宿管老師說一聲。

阮芋心想她就回家看一眼,沒事的話再烤一籃子小餅乾,烤完就回學校,應該不用打攪宿管老師。

打車到家門口的時候大約下午三點多,天邊陰雲密佈,稠密雲層遮擋陽光,暗得像傍晚時分。

經過保安亭,姚叔叔看到阮芋,突然從房間門裏走出來,說他正好有事要去12棟那邊,可以和阮芋一道過去。

小區支道清靜少人,姚叔叔一路左顧右盼,阮芋不知道他在看什麼,莫名有種被他護送回家的感覺。

來到單元樓下,姚叔叔似是終於放心了。阮芋和他告別後,視線掃過前方的牆面,總覺得比以前斑駁了些,附着少許髒亂的污漬。

進門之後轉了個彎來到電梯間門,電梯門前站着個身穿黑色羽絨服的女人。羽絨服很長,從脖子一路裹到小腿,她微微佝僂著背,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絨面漁夫帽,整個人氣質陰冷、頹喪,阮芋不記得曾在單元里見過這號人。

直到她轉過頭來看了阮芋一眼。那道視線彷彿從地獄中生長出來,落到阮芋臉上,幾乎能穿透她的麵皮,直抵骨骸。

「梁……」

「你怎麼會在這裏?」

梁思然還記得在車禍現場一面之緣的阮芋。

阮芋回答說她家在這兒,梁思然突然揪住胸口的衣物,問阮芋認識住這兒的阮醫生嗎。

阮芋莫名不敢回答,就見她抵進一步,憔悴脫相的臉幾乎貼著阮芋鼻尖:「你和他長得很像,你是他女兒?」

下一瞬,阮芋手腕就被人死死捉住,兇狠地往外拉。

阮芋痛得冒出眼淚,梁思然的身體還未痊癒,幾乎是用命在鉗制她。

「你跟我去警察局。」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是兇手。」女人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就是你肇事的吧?我去問警察,警察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只說是行人突然闖入機動車道造成急剎追尾,那個人肯定就是你。」

「你胡說什麼!」阮芋激動道,「是我救了你,梁阿姨,你搞搞清楚好嗎……」

「你沒害我為什麼要救我?」

「我救你就是為了救你。」

「哈哈哈……」梁思然失去理智地笑起來,「我記得你的臉,懷裏掛着個白色書包,當時闖入機動車道的人也背着個白色書包,我親眼看見了……如果不是你,你為什麼第一個跑來幫我?」

又是這個問題,讓人無法解釋的千古難題。

阮芋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了下來,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又不敢使勁拉拽這個一周前才被搶救回來的病人,就這麼被梁思然拖出單元大門外,她的手腕又僵又痛,青澀的臉上滿是淚痕。

門外站着好幾個陌生人,有人往牆上潑油漆寫字,還有人在牆上貼她父親的照片。阮芋猛地掙開了桎梏,書包滑落在地,她撲上去把那些人扯開,像一頭突然發瘋的小獸,用瘦弱得幾乎一捏就斷的手臂維護着她最愛的人。

阮芋終於知道為什麼媽媽不讓她回家了。

這一切荒誕的、瘋狂的情節,她磕著瓜子翹著腿看醫療劇和醫鬧新聞的時候都見過,當時她會氣得把瓜子殼狠狠丟在桌面,然後一轉頭就忘得一乾二淨。

針不刺在人身上,人永遠不知道那有多疼。現在她感受到了,疼得骨頭縫都在發抖。

她看見貼在牆上的大字報上寫着是她父親操作失誤造成醫療事故,殺死了患者的孩子,剝奪了患者生育的權利。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阮芋記得在車禍現場觸摸到梁思然肚子的感覺,她後來查了相關資料,腹腔內充血才會導致肚子緊繃變硬,梁思然沒去醫院的時候胎兒已經處於窒息狀態,救不回來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她自己也面臨着大出血休剋死亡的威脅。

而現在梁思然不僅不感謝主刀醫生的救命之恩,還聽信了產科裏頭那些和她父親關係不好的主任的話,說她父親剖宮剖得草率,那一刀下去孩子必然沒命,至於摘除子宮,更是萬不得已才會做出的選擇,阮濟明做這個決定之前都沒有問過患者家屬……

「你老公簽了手術同意書,就代表承擔一切風險,醫生不會每動一下刀子就來徵得患者許可。」阮芋也朝梁思然吼道,「晚一秒你就會死知不知道?」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我寧願自己去死。」

阮芋沒力氣和她爭辯了,她覺得梁思然現在的精神很不正常,她自己的精神也要崩潰了。

寒風吹得女孩臉上淚痕迅速乾涸,像刺刀滑過臉龐,疼得彷彿皮開肉綻。她轉身背對梁思然,撿起地上的書包,用盡全力朝那幾個在她家牆上噴寫恐嚇信息的人砸過去。

身後驀地響起一串雜沓凌亂的腳步聲,有快有慢。

阮芋還來不及回頭,瞬間門就落入了一個緊實有力的懷抱。

熟悉的清冽皂香湧入鼻腔,她的眼眶一下子變得酸軟,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男生雙臂收得很緊,高大身軀將她完完整整地籠罩住。

阮芋抬起婆娑淚眼,眸光驀地狠狠頓住。

男生身後,金屬容器落地發出「哐」的一聲利響,阮芋看到粘稠而刺鼻的紅色液體順着蕭樾額角落下,還有耳垂、肩膀、手臂……他很快鬆開她,將她推遠了些,免得沾到這些骯髒的東西。

空氣仿若滯靜了一刻,直到前方傳來女人嘶啞的質問聲:「你們認識啊?」

阮芋臉色一變,就見已經被人制住的梁思然不斷掙扎着想撲向蕭樾,帶着哭腔的聲音撕心裂肺道:「原來都是你,就是你指使他們一家人害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啊蕭樾?你害完你媽媽還不夠?為什麼要這樣費盡心思地殺害我的孩子?」

瘋狂的女人指責一切和事故有關的人,在這時似乎找到了「罪魁禍首」,她在丈夫懷裏發狂撕打着,一心想把不遠處那個被她潑了一身油漆的「惡魔」撕成碎片。

阮芋心頭燃燒的憤怒像澆了一場大雨,突然之間門萎靡下來,她顫著聲反駁道:

「沒有,梁阿姨,這件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我和他也只是校友,根本不認識的。」

「就是他害的,他是主謀,他是兇手,殺人要償命的……」

「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他。」

阮芋的聲音酸得支離破碎,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才看見自己右手兩根指頭沾到了油漆,鮮艷濃烈的顏色,像染上了誰的心口剖出來的心頭血一般。

女人強撐的身體終於虛脫,她的丈夫抱着她,臉上的憔悴一點不比妻子少,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合過眼了。保安湧上來將那些在牆上亂塗亂貼的人趕走,周圍一片糟亂,哭聲、呼呵叱罵聲,金屬乒乓撞擊聲,混雜在呼嘯的北風中,揉成一串殘忍的、令人無言以對的人間門鬧劇。

蕭樾轉了轉僵硬的脖頸,啞聲道:「她昨晚從家裏逃出去,我們找了她很久……對不起。」

道過一遍歉,他似乎覺得還不夠,那顆驕傲的頭顱痛苦地低垂下來:「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

阮芋退後一步,把沾到油漆的手藏在身後,死咬着唇讓聲線聽起來穩定,「你穿的好少,快回去吧。」

蕭樾望了眼前方一地的狼藉,似是還想再說什麼,忽而聽到身旁的少女用虛弱而空靈的聲音說:

「你快回去吧,暫時……不要來找我了。」

時間門在這一刻彷彿靜止住了。阮芋餘光看着鮮紅的油漆在他身後凝結成塊,後腦勺上也沾了不少,猶如觸目驚心的血塊,她差點再一次哭出來。

沒等蕭樾回答,阮芋便轉過身,撿起草叢裏的書包,埋頭倉皇地跑進了樓道口。

阮芋以前總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堅強,是見過大世面的女孩,是無所畏懼的大姐大。可她現在難過害怕得無以復加,身後的一切是她無法面對、無法承擔的,她只想快點逃走,快點逃離這一切,回到以前那個安穩平靜的世界。

阮濟明和陳芸果然都在家。

阮芋被油漆潑到的手沒藏住,陳芸一改溫柔樣貌,劈頭蓋臉地把她臭罵了一頓,轉頭又倏地落下眼淚,將瘦弱的女兒擁進懷裏,緊緊抱住。

阮濟明坐在沙發上沒動,阮芋走到他身邊才看見他腳上打了石膏,據說是和那群惡棍般的家屬推搡間門摔下樓梯崴了腳,陳芸哽咽著說幸好傷的是腳,萬一手受了什麼傷,你爸的前途就徹底完了。

阮芋以前總覺得自己家庭條件很好,父親是醫院主任,母親是好幾家茶店的老闆,他們家既有社會地位又有錢,她生病的時候一年上百萬的醫藥費家裏承擔起來毫不費勁,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他們家也是如此弱小,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算得上孤獨無依。她在學校努力讀書,她媽媽在生意場上勤懇賺錢,她爸最辛苦,做學術做業務管行政,結果就因為一次算不上失敗的手術,和幾個有矛盾的醫生,鬧到現在被家屬堵門,不敢去上班,甚至被人肉網暴,網上充斥着各種各樣難聽的罵聲,阮芋這幾天潛心學習都沒有注意,直到有同學朋友轉新聞鏈接給她,慰問她是否安好的時候,她才知道她爸已經成了網絡上劣跡斑斑人人喊打的罪人。

醫療劇里那些令人心驚膽戰的醫鬧戲碼一個一個齊全地找上他們。

阮家彷彿墜入了無光的深淵,阮芋從回家后一直哭到晚上,擦乾眼淚吃晚飯的時候,她很努力地鼓舞爸爸媽媽往樂觀的方向想:

「醫院會查清事實的,梁家人要是再敢鬧事,我們就找警察,現在是法治社會。」

陳芸不得已告訴她:「你知道梁思然是什麼人嗎?她娘家是寧城最大的地產商之一,我們現在住的小區都和他們家公司有關聯,還有物業,小區物業平常監管多嚴密,為什麼會放那群人進來?我讓朋友查了下,我們小區的物業公司原來就是梁家旗下的……」

說白了,寧城是梁家的地盤,只要梁家人不想他們好過,找什麼公道都沒用。

阮濟明忍不住瞪陳芸:「你和孩子說這些幹嘛?」

阮芋臉色蒼白如紙,她還不了解大人所處的那個澆漓炎涼的社會,只能用簡單的思維揣測著,只能相信正義總有一天會到達。

「梁阿姨好像得了產後抑鬱症。」阮芋試探著說,「等她的病好了,也許就會清醒過來,知道我們都是救她的人。」

陳芸聽見這話,不由自主望向丈夫。

阮濟明的表情苦澀無奈:「我雖然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是對這方面也有一些了解。」

醫者仁心,他頓了頓,不知道是同情自己還是同情病人,有些艱難地繼續說道:

「梁思然的這個情況,你們都看到了。我覺得不像普通的抑鬱症,她的被害妄想很嚴重,可能達到了精神分裂的程度。」

抑鬱症的臨床治癒率很高,精神分裂的臨床治癒率很低,這個醫學常識連阮芋都知道。

阮芋爺爺奶奶家的鎮子裏就住着一個久治不愈的精神分裂症老爺爺。據說他從六十歲開始就妄想他兒媳婦在他飯菜里下毒謀害他,無數次想把兒媳婦趕出家門,甚至曾經用菜刀砍傷人家。鄉鎮派出所離他家很遠,他幾乎每天跑去報一次案,連着報了二十幾年,直到八十多歲的某天,因為中風意外死在了報案的路上。

當天晚上,阮芋做了一整晚的噩夢。她夢見有人死死地將她的腦袋按進一汪血紅的池塘,畫面一轉又來到兒時居住的鄉鎮,有人拽着她去派出所認罪,那個人一會兒是老爺爺,一會是梁思然,面容一徑的深凹恐怖,沒有一絲活氣。

最後一個夢境,她又回到池塘邊,這回沒有人按她,她失魂一般主動探頭望了眼池面,深紅如血的池水中驀地映出一張熟悉的英俊臉龐……

阮芋驚醒過來,枕頭上落了一片淺淺的濕痕,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洇出的。

家裏的氣氛壓抑到令人缺氧窒息。

門鈴響了,陳芸警惕地看了眼貓眼才打開門,從快遞員手中接過快遞。

應該是她前兩天網購的食材。

阮芋剛從卧室里出來,邁著虛浮的步子去餐廳拿水喝,猛然間門聽到母親厲聲尖叫,她腦中「轟」的一聲,趕到玄關,看見陳芸慘白著一張臉,顫顫巍巍地抬腳把快遞盒一腳踹出門外,然後重重關上房門。

「那是什麼?」阮芋睜圓眼睛問。

「沒什麼。」陳芸呼吸急促,掰著女兒的肩膀把她往回推,「快遞員……送錯快遞了。」

在這個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暗流涌動的早晨,大人們終於做出決定。

離開這個城市,是眼下最好,或許也是唯一的辦法。

他們商量好一切才來通知阮芋。在阮芋的卧室里,母女倆相對而坐。

其實阮芋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他們本來就是這個城市的客人,現在這個城市容不下他們,他們要不回老家,要不去安城投奔謝叔叔。去安城的概率更大一些,因為她的手術是在這邊做的,三年之內都要定期複診,萬一產生排異,留在這邊也更好應對。爸爸媽媽總是把她的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

而她自己……也比較想留在這邊。

結果一如她所預測的。

「不要擔心你爸,他一直都有出國訪學的計劃,正好趁這個……」機會兩個詞陳芸說不出口,「……去瑞士訪學一年。前天提交了申請,那邊的醫療研究院已經回復了,最快這個月底就能出發。」

陳芸:「你的聯考學校已經定好了,本來只定一年,剛才我補交了一學期的學費。年過完就可以入學。」

阮芋坐在床沿,手指緊緊攥住褲腿:「那我在這邊……」

「保留學籍,以後還是一中的畢業生。班主任和學生處那邊,我剛剛也溝通過了。」陳芸溫和的話語帶着不容辯駁的意味,「宿舍和教室里的東西,我已經派人去給你收拾了。」

阮芋一驚:「什麼?馬上就期末考了,我想……」

「不用參加了,我們現在這個情況,越快離開越好。」陳芸輕輕捏住女兒手指,「還是說,你想和那個小男生道個別?」

阮芋徹底呆住,慌張地、難以置信地看着母親,女人那雙總是溫和如水的眼睛在這一刻彷彿擁有透視的力量,阮芋儼然衣不蔽體,心底那些纏纏繞繞的少女心思暴晒在陽光下,令她感到無比的緊張與無措。

陳芸:「媽媽不是傻子,小區里那些叔叔阿姨和保安也不是瞎子。那個男生我也見過,很漂亮的男孩子,媽媽這種老阿姨看了都心臟怦怦跳,據說還是你們年級的第一名?」

阮芋不敢說話。陳芸現在的語氣很溫柔,但又和平常的溫柔不一樣,阮芋能察覺出來,她真正想說的,絕不是這些誇讚。

陳芸終於切入主題:「他是梁思然的孩子。」

「繼子。」阮芋忍不住解釋道,「不是親生的。」

陳芸:「我知道。繼子也是名義上的孩子。我們兩家發生這樣的事情,相當於結了仇,你覺得還有必要回去和他告別嗎?」

阮芋微微側開臉,眼眶泛紅。她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不願意去面對,去深想。

她和蕭樾已經完了。

陳芸偏偏還要把因果緣由明明白白講給她聽。梁思然恨阮家人,蕭樾的父親就算再理智又能怎樣?妻子失去孩子發了瘋,他若還是個男人,就應該陪伴在妻子身邊,照顧好她一生。那麼這個「殺子之仇」將永遠橫在蕭家和阮家中間門,如果蕭樾的父親沒那麼理智,就像網上那些不明所以的鍵盤俠一樣,聽信科室里那些惡人的話,把失去孩子的一部分責任歸咎到阮濟明頭上,那麼這個「殺子之仇」的引號可以直接去掉,蕭家別提接納阮芋,不找人把她打死都算不錯。

陳芸接下來的話才是最真心,也是最狠心的:「其實蕭家人怎麼想都不重要,重點是我們阮家人怎麼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不說恨與不恨的幼稚話,我們家受到的傷害他們沒法彌補,我只希望我們一家人,離他們一家人遠遠的,越遠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見面,再也不要有任何關聯。」

陳芸身為婦女,沒法真正去恨梁思然這個人。精神病是生理上的毛病,她無法控制自己,不代表她本意就是壞的,就想去傷害別人。更重要的是,所有女性都無法真正怨恨梁思然這樣的人,生育是女性的原罪,梁思然迷失在這場罪惡中,被上帝剝奪了她所珍視的一切。假若她是男人,絕對不會感受到這其中任何一絲痛苦。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全體女性生而為人最大的悲哀。

所以,比起梁思然,陳芸更厭惡她的丈夫,不作為的蕭家人也全是幫凶。

「可蕭樾又有什麼錯呢?」阮芋哽咽著爭辯道,「這些事情,從頭到尾,和他什麼關係也沒有啊……媽你應該也聽說過梁思然是怎麼罵他的,他也是受害者,他真的被欺負得很慘很慘。」

陳芸:「我聽說了。那些迷信的傳聞真的很聳人聽聞。」

阮芋看到她的表情,咬牙問:「媽,你不會相信那些傳言吧?」

陳芸的神情意味深長:「媽媽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不得不說,這個孩子的命真的很苦。」

停頓片刻,「任何一個將女兒捧在掌心的父母,都不會希望女兒和這樣的男孩子交往。」

阮芋的心陣陣發涼,想反駁,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媽媽的話明面上有一層意思,潛台詞又是在不斷地提醒她,對她而言,到底誰才是最重要的,是父母,還是一個父母絕對接納不了的男生。

陳芸抓着女兒的手,輕輕嘆氣:「他家裏那個情況,為了他好,你也不應該再和他有交集。」

阮芋聲音艱澀:「我知道。」

「我們明天就搬家。如果你想,在微信上和他說一聲也行。」

陳芸淡淡道,「不過我感覺,他也不會再來找你了。他成績很好,應該是個很聰明很清醒的男孩,自己身邊已經一團糟,沒必要再來沾我們家的腥,把自己弄得更糟。」

阮芋不置一詞。

她做不到一聲不吭就離開。最後還是在飛機起飛之前,給蕭樾發了條消息。

她說她走了,提前去安城聯考機構讀書。

蕭樾回答說好的,一路平安。

六個字,平平淡淡,彷彿不帶有任何情緒。

之後果真如陳芸所說,蕭樾再也沒來找過她。

此前的無數約定,無數美好的期許,也隨着女孩的離開,男孩的沉默,化為虛空中一抔隨風而逝的煙塵,有影無形,靜悄悄地消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

一中學生處老師在周末給蕭彥群打了通電話,向他確認蕭樾下周一能不能來上學,本學期最後一次國旗下演講很重要,如果請假的話一定要提前說。

兩天後,蕭樾如期站上了升旗台。

那天幾乎沒有風,陽光清透明亮,曬得校服外套微微發熱。蕭樾如一具行屍走肉,毫無感情地讀完稿子,全場掌聲雷動,聽起來像個莫大的笑話。

早晨課間門,蕭樾在走廊上碰到許帆和喬羽真,兩個人表情都不好看,尤其是許帆,昨天晚上似乎哭過,眼眶帶着浮腫,虛弱的模樣看起來很不像她,

蕭樾何等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腦袋彷彿突然格式化了一瞬,轉眼又湧入無數蒼冷又渾濁的洪流,將他狠狠拍按在原地,好一陣都動彈不得。

許帆和喬羽真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是阮芋說的。網絡上鋪天蓋地,校內的傳言也如同野火燎原,最流行的版本就是阮芋的父親手術失誤害死了蕭樾沒出生的妹妹,蕭樾家裏人要阮家償命云云。

許帆和喬羽真才不信什麼手術失誤,就算失誤了也沒有這樣懲罰人的道理,阮芋一家好端端待在寧城,如今卻像過街老鼠一般被趕了出去,實施者竟然還是看起來很喜歡阮芋的蕭樾的家人,許帆她們很難不把摯友離開的怨憤傾瀉到蕭樾身上,沒有上前咒罵他已經算仁慈,她們只是無視,把他當空氣一般,漠然地從他身側經過,留下極輕的兩聲嗤笑。

蕭樾渾然不覺,大步跟上去攔住她倆,聲音喑啞地向她們確認:「她走了嗎?」

「走了。」許帆冷眼以待,「你們滿意了嗎?」

蕭樾薄唇翕動,從喉間門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最近這幾天,他道的歉比之前十幾年加起來還多。

曾經寧折不彎的剛硬性格,如今磨得稜角平平,只怕一個不小心傷到身邊的人,離得越近,傷害越深,很多事情不受他控制,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他身邊的人一直在受傷,而他留在原地,站在主席台上,圓滿完成演講,大言不慚地讀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完成夢想,命運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這樣引人發笑的鬼話。

12班第三組第三排右邊的位置就此空置,或許很快有新人搬來。

蕭樾在這天下午收到阮芋的短訊。

後來他才意識到,當時她之所以發短訊,是因為不準備再用以前這個微信賬號了。

阮芋:【我走啦,提前去安城的聯考機構備考了】

蕭樾當時在上課。

手機震了兩下,他有預感這條信息很重要,下意識拿出手機查看。

數學老師在講台上唾沫橫飛,蕭樾弓著背,耳邊只剩一片寂靜,宛如身處荒涼蕭落的龐然曠野。

他一個字一個字極為緩慢地打字回復:

【好的,一路平安】

消息發出去的一瞬間門,同時帶走了他的一片靈魂。

曾是他身體里最溫柔也最溫熱的一部分,從此不復存在。

他想起被她遺棄的小中秋——遺棄這個詞可能不恰當——阮芋大概率已經為它找好了接管的人家。

想起即將到來的期末考,她沒啥信心地說這一次起碼要考進年級前兩百吧?雖然可能性不大,她期中考才兩百九十名,但是萬一呢?萬一前兩百名裏頭有九十個人考試那天吃了同一種有毒的菜然後上吐下瀉發揮失常呢?

還想起三月的城山植物園,她說那時候櫻花開了,漫山遍野粉意盎然,小中秋一定很喜歡。屆時他應該已經拿到國賽金牌,之前不好意思送給她銀牌,早知今日,當時何必委婉,都送給她不行嗎。

還想起太多太多的約定,她說要送他甜點、要和他一起出現在百名榜上、甚至一起考去北城,之後再一起學車,帶他去她老家玩兒……

深夜寂靜消沉,熄燈鈴已經響過很久了。

蕭樾平躺在床上,一條腿微微曲起,目光洞視着黢黑空蕩的天花板,彷彿要和它比拼一場,他們之間門到底誰是死物。

有一瞬間門他好像回到初遇那天,第一次聽到那麼嗲的聲音,生理反應極為劇烈,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此生從未遇見過如此強悍的過敏源。

他以為自己是練出耐受了,其實直到現在,他的過敏就沒好過,只不過那些生理反應更多轉移到心理,像在冬天曬到和煦的陽光,在夏天品嘗涼爽的雪糕,總是讓人如此慰藉,如此心動。

蕭樾曾以為自己不欠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指摘與評價。

大奶奶突然辭世與他無關,妹妹夭折母親發瘋也與他無關,甚至第二個妹妹猝然離去的時候,蕭樾內心感到了惶恐不安,但也穩住了心神,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命運對他開的一個很不好笑的玩笑。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直到梁思然失去孩子之後喪失理智,阮家跟着出事,遭到了無端的報復。

受到傷害的人從他的親屬,蔓延到了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而只是和他走近,被他喜歡的少女身上。

這一切對阮芋一家來說根本就是無妄之災,甚至算得上明珠按劍、恩將仇報。

時至今日,蕭樾難以控制地被那些離奇的命數言論影響。

原來真的是他的錯嗎——

這些荒謬的、狗血的、可笑的、過於巧合的事,之所以會發生,不是因為巧合,不是她們運氣不好,而是因為他,禍起蕭牆,他就是災煞,是他害了身邊所有人,因為他的靠近,她才會經受這些本來不必經歷的災禍和痛苦。

那場起始於醫務室消毒水味中的邂逅,時隔一年零四個月,終於在醫院壓抑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畫上句號。

只剩下一名自以為觸碰到曙光的十六歲少年。

被永遠困在那個月亮很亮,樹蔭很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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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逼我當嗲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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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凜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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