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老喬分別以後，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是的，沒錯，我之所以出來是因為我和家裏人鬧掰了吵架了，我媽和我爸合力吵我一個人。一張嘴干不過兩張嘴，於是我惱羞成怒，摔門而去。我走後沒多久就開始冷靜下來，腦子的冷卻永遠都很快。但我一時半會兒拉不下那個臉回去，得等他們倆都入眠了再悄咪咪回去，卧室門一關，床上一躺，第二天醒來該咋樣還咋樣，就當從未發生過一樣。但在這之前，我想我先去樓下濱河公園裏溜達溜達，散散心，平復平復我燥熱的心，最好還能再叫一個人陪我，叫老喬去。所謂的什麼追蹤殺人魔都只不過是幌子，借口，都是老喬問起我帶他大半夜出來幹什麼時隨口編出的一個理由。我這個人，在撒謊上很有天賦。我這個人，也不會把自己的內心展示給別人看，嗯，其他人也不會的。

然而，那些幌子，那些借口，那些理由，老喬都當真了，是我演的太過了嗎？他說他看見一個馬頭人，這是可能的嗎？好吧，確實有可能，但我認為這是老喬的幻覺。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多認為有鬼，這種荒誕的馬頭人，我是堅決不信的。說實話，我根本不相信濱河花園有什麼連環殺人狂。那幾件失蹤案件不假，但我覺得兇手應該是和失蹤的那幾個人有關係的，而不是從哪裏蹦出來的隨機瞄準落單人士的神經病。我根本不相信，不然也不會在又黑又冷又沒人的夜晚跑到這小公園裏。我感覺我有點好笑，剛才對着一個我壓根就不相信其存在的東西跟老喬扯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惡，我總是能說出我自己都害怕的話。

「你在這颼颼的寒風裏杵半天了，想啥呢這麼投入？」大飛的聲音把我從我的自我世界中拉了出來。

「沒什麼。」我說。大飛不是人，是只貓。他是公園裏一部分流浪貓的領袖。以前和別的貓打架眼睛被抓傷，自此成了一隻獨眼貓，他現在戴着我送給他的眼罩，眼罩遮住他受傷的那隻眼。什麼？你說貓為什麼會說話？開玩笑，貓會說話不是很正常的嗎？就像人說話一樣自然。

「沒什麼就幫我個忙。」他走近我。我問他什麼事，他說星期三下午他要和貓老大一對一決鬥，到時候全體貓貓都看着呢，誰輸了誰丟臉。我無語了，他幹什麼不好非要找貓老大單挑，貓老大並不是只貓，它是頭獅子，是頭從動物園裏跑出來的獅子。它在濱河公園裏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要不是大飛對它下了戰書，它大概也不會露面。可想而知，一隻貓哪是一頭獅子的對手。萬般無奈下，他想了個損招陰招。所以他來求我，求我給他場外放冷箭，到時候我趴在草垛子裏，趁二獸斗得酣暢時以迅雷之勢朝貓老大投出一塊石頭，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後大飛攻其不備，戳其要害。

「就為這麼個沒意義的事。」我直接否定。

「怎麼沒意義了？貓老大是孤獨的王者，打敗它我豈不是王中王了？」大飛伸出一隻手或者說是一隻爪子對我指指點點。「那天有空沒？」

「你說呢！」我上抬一下眉毛。

「有。」

「有個屁！那天我上學。」

「那就晚上，我把時間調到晚上，貓老大它不在意的。」

「晚上？我不睡覺的？」

「借你點時間。」

「可拉倒吧。」我擺擺手。「這都是你自己捅的簍子。」

「行，行，我們聊點別的。」他繞到我的身後，給我說起一件近期他遇到的怪事。

他說那天他在公園的小道里看見一人走過，那人身後跟着一個，馬頭人。我臉上都扭成了一團，一把抓起他舉起來問真的假的。它恐高，半空中顫顫巍巍地表示是真的。我問：「哪天？」

他說：「前幾天。」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我說要具體的日期，他說他哪記得了現在。

他還說：「先把我放下。」

我放下他，他告訴我這種事情他一個門外漢管不了。我說哪誰管？我管？他說自有專家管。而且據大飛他自己說，他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陰陽平衡正在被打破。我說什麼是陰陽平衡，他說他也解釋不清楚，這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東西。我覺得這更像是他編出的東西。按照他所說的這個道理，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強勢的一方就會湧入現實。

「在我們的世界，不合常理，違背規律的東西會大量存在。」他裝作很高深的樣子。「就比如……」

「比如什麼？」他故弄玄虛地賣關子讓我很不爽。

「比如那天的流星，你猜那是什麼？是條龍。」他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在極力模仿龍的模樣，雖然是拙劣的模仿。

「你有病吧？」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大飛氣的不行，背都駝起來了，說我肉眼凡胎，哪能看見天上的龍。墜龍可不是好兆頭，大飛說，但我不關心。這時突然想到，他說的平衡被打破會不會和連環殺手的傳言以及那幾起失蹤案有聯繫呢？只要肯聯想，任何事物都能想到一塊兒去。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大飛，大飛露出兩顆尖牙，像是微笑，說：「接下來的日子，黑夜會變得越來越長，有心理疾病的人會越來越多，其中不乏些瘋子變態。」這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算了。」我直接問他。「你覺得那個傳言是真的嗎？」

「假的，肯定是假的，公園裏到處都有我的眼線，人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監視之下，我可是濱河公園的老大哥，要是真的早就被我發現了。」他拚命搖頭。

「說不定你的眼線沒報告給你呢。」我一聲冷笑。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大飛獨自離開。我想叫住他，說你為什麼一下子就要走了，不理我了。他一身落寞，說：「反正跟你在一起也沒有什麼好聊的，我還是早早準備吧。」

「準備什麼？」我看着他駝起的背，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可憐他，他以前路邊要飯就是這麼要的。

「準備被那頭母獅子踩斷腰。」他回頭，可憐兮兮的表情，眼巴巴盯着我。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說好吧好吧，幫你。他的眼睛立馬變得炯炯有神，說：「那就這麼定了。星期三晚上我就靠你了。」說完，他一下竄進草叢消失了。我覺得沒意思了，世界變得單調，像一張黑白照片，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茫然地左顧右盼，像極了無家可歸之人。

我站起身，四處走走，想讓自己享受處在黑暗中的快感，我在一盞壞掉的不亮了的路燈下的長椅上。那裏有一塊黑帘子，我坐在那裏，我看不見別人，別人看不見我。只是此刻，沒有其他人。坐了許久，我對我自己說：「回家吧，不回家還能去哪？」

我走在公園深處的鵝卵石小路上，一邊走一邊盯着路面看。落葉，樹枝，青苔。哪個沒素質的，丟的塑料瓶，裏面花花綠綠的液體都灑出來了，一直流到草地里，還有幾團用過的紙，還有，一把刀？什麼玩意兒？還有，還有，血跡！一點一點滴落到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之間，是開在石縫中的紅花。一點又一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最後連在一起彙集成一條小溪，一條長河，一片血的海洋，把我淹沒，將我吞沒。我在其中苦苦掙扎，幾乎無法呼吸。回過神來，我才知道那隻不過是虛妄的幻想。只在此刻，我僅僅只是雙腳踩在鬆軟的草地上而已，沒有別的。我頭頂有些濕潤，手背上也是，就像是老天爺啐的一口唾沫。但很快，積在我頭上的水越來越多，我明白這是下雨了，而且是下大暴雨。我告訴我自己我要趕快回去，可是我動彈不得。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如霧氤氳的紅光籠罩天地。我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天上下的雨不是雨，是血。那紅的發黑的水從我頭頂上流下來，與我的汗水交融在一起，繞過耳後流進我衣服的領子裏，流過肩膀，爬下胳膊，穿過袖子，來到皮膚一塊一塊龜裂的手背，順着雞爪似的手指，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滴下去。我愣住了，我呆住了。我眼睜睜地看着有什麼東西從我面前急速掠過，不是貓，它很細，很長，可能是個人，但絕對不是貓。我朝那個方向慢慢挪動步子，前面路邊有堵牆，牆上寫着幾個鮮紅的大字，在黑夜裏，在霧和雨之下。它在向我求助，因為那幾個字是「救我，就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