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十 無語

段三十 無語

十月間的一天清晨,張問出門赴約,準備去古董店畫畫兒,原本丹青對他就是一種休閑娛樂,還能有大筆銀子進帳,所以張問心情很好,滿心裏樂意。初冬的天氣已經有了寒意,一起風沙更顯得乾冷,張問特意穿了一件厚大衣出門。

馬車駛到棋盤街的那家古董店,張問徑直走了進去,裏邊有稀疏的三兩顧客在觀賞那些擺放在鋪子裏古董玩物,因為張問穿的是便裝,也就沒有過分引起人們的注意。店子裏很安靜,那幾個客人自己看的自己的,掌柜也沒有管他們,其實擺放在外面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由着他們看唄。那個富態的掌柜看見張問進來,立刻就迎了上來,揖道:「草民拜見張大人,您總算來了。」

張問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侍衛手上提的文房用具箱子,說道:「那個人來了嗎?」

掌柜的堆笑道:「已經來一會兒了,就等張大人,您裏邊請。」

從店鋪的後門進去,張問立刻就聽到了一陣低沉了古琴聲音,他便問掌柜的:「這琴是要畫畫的那個人彈的?」

「正是。」

「廣陵散……」張問駐足側耳靜聽了片刻,他倒是聽得出來是什麼曲子,不過他於音律實在不怎麼在行,所以沒聽出什麼特別的東西來……什麼不懂音律只在於心胸的鬼話,完全是扯淡,張問就不覺得這廣陵散好在哪裏了,低沉的調子讓他感覺有些無趣,還不如民間的俗曲來的好聽。

但是掌柜見到張問閉目靜聽的樣子,以為張問聽出什麼好來,掌柜的也會賣一些古琴之類的東西,所以也略同音律,見到張問的模樣,忍不住喃喃說了一句:「時人少有愛聽這種曲子的。」

張問笑了笑,也不說破,只說道:「走吧。」

三人一起走上一處閣樓,掌柜的指著一道門說道:「就在裏邊,張大人請進,草民就不打攪了。」

「好。」張問提起長袍下擺,跨進了屋門。迎面看見的是一道屏風,琴聲只隔着屏風,聲音更加清晰了,張問靜心一聽,可以判斷出這把琴的音色很好,是一把好琴,但是他聽不出彈琴的人是什麼樣的心境……不通音律,就無法理解,就如不懂畫的人無法理解張問想要表達的意境。

張問繞過屏風,向那彈琴人看去,頓時有些吃驚道:「原來是你。」

那人不是余琴心是誰?余琴心穿着一襲白衣,窄袖長裙,袖口和裙擺上有精緻的淡色刺繡。白衣不是隨便穿的,穿得不好會給人喪服的感覺,但是余琴心穿的這身白衣,卻絲毫沒有這個感覺、只有淡雅。時尚的款式,雖然失去了復古的雅緻,但是卻讓素色增加了活潑的元素,還有那一些毫不招搖的刺繡,使得這身素雅的衣服更加賞心悅目。

張問頓時對余琴心有一種看法,他對這樣的女人無愛,但是不得不承認,余琴心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的品味很深。不是偽裝的那種,這需要一種自內心的審美,才能從各種細節上把自己塑造成心中的形象。

余琴心停了下來,因為沒有按住琴弦,使得那餘音從強到弱震蕩了一陣,餘音繞梁,大概就是這樣吧。張問這一點還是感覺出來了的。

余琴心站了起來,先給張問作了一個萬福,禮節周到得體,但是她的神色卻冷冷的:「年華猶如晚春落花,妾身聞得張大人的人物畫造詣頗深,想請張大人為妾身畫一幅畫兒,就勞煩您了。」

她說話很客氣,卻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一方面表示欣賞張問的藝術造詣、也就有了共鳴和共同語言;另一方面這種拒人千里,對人又是一種打擊,極其容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張問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張問很可能就會對她產生濃厚的興趣。實際上,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張問仍然有些特別的感受。

張問回頭尋到一把椅子,非常瀟灑地坐了上去,他的氣質沉穩又不羈,沒有任何浮躁的感覺,就像讀到一篇好文、那種慢慢品嘗的心靜。不得不說,一個從外到內,都有內涵的男人,確實很討女人的喜歡。余琴心的神色也有些異樣了,她看着張問,眼睛裏有些迷離。

整個過程,張問一言不,他正在想,這個女人註定是一個悲劇。

從走進這道門現余琴心,到張問坐下,他的心裏其實生了幾番變化,他原本想這事可以裝作不知情、聽之任之,可以眼睜睜地看着想算計的人的悲劇下場;但是張問卻動了惻隱之心……

張問沉思了許久,說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過得一會,王公公……或者王公公的人就會偶然出現在這裏,現我和你呆在一起吧?」

「張大人這是何意?」

張問將目光轉向余琴心,看着她的眼睛,沒有說話,卻勝似說話。

余琴心的眼睛裏頓時充滿了絕望,她的眼神很明顯地說明了她完全相信張問已經知道了整個過程。

張問見狀,說道:「或許不用我說你也明白,跟着魏忠賢客氏不會有好下場,我可以告訴你,這種下場比你想像的可能要來得更快。」

余琴心臉色蒼白,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想知道一個事……」張問說道。

余琴心怔怔地說道:「你說吧。」

張問想了想說道:「你和王體乾……拿音律來說,他是你的知音嗎?」

余琴心沉默了一會,說道:「王公公和我有很多話能說,他是我想說話的人。」

張問說道:「這就夠了。」

就在這時,一個頭花白的胖太監不知怎麼突然走了進來,張問一看,正是王體乾的管家覃小寶。覃小寶見到余琴心和張問坐在這屋了,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張……張大人,您怎麼在這兒呢?」

張問也不回答,站了起來,對余琴心說道:「你給王公公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現在我們是對手,但是以前我們是朋友……王公公會明白的,他如果不明白,那我以前就看錯朋友了。」

他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突然余琴心喊了一聲:「張大人。」

張問頓了頓,放慢腳步,只聽余琴心說道:「謝謝你。」

張問也沒有畫畫,因為今天見面的人是余琴心,顯然她不是沖着畫來的。他徑直叫馬夫把馬車往家裏趕。

今天這件事的處理辦法,讓張問心裏很好受……其實善良一點,對他人好的時候,自己也會好過一些。張問突然感觸良多,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看明白了許多事。

回到家中,路過外院的時候,張問又看到了院子裏那口枯井,青石板已經長上了青苔。

其實他很久以前不是這樣偏執無愛的人,他原本是一個地主少爺,過着每天吟詩作賦、無處惹閑愁的悠閑生活。是失去小綰之後才改變了他的心境,讓他充滿了仇恨。

時間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現在仇恨已經離張問遠去。許多年過去之後,他正在漸漸找回本性,比如今天這件事,他就做了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選擇。

而最難讓人無法釋懷,還是愛……張問回憶著往事,其實小綰只是個普通的地主小姐,她長得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會打扮很有品味,她其實就是個普通女孩。

可張問對她感情很深,不僅僅是因為青梅竹馬。時過多年,這時候張問回過頭、以比較理智的態度看它的時候,他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人的一種寂寞,而小綰一直在他的身邊,兩人讀同樣的書,做同樣的事……

王體乾剛從司禮監回府,就在門口遇見了管家覃小寶,他見覃小寶神色有異,好像有什麼話,便說道:「出什麼事兒了?」

覃小寶左右看了看,躬身走到王體乾,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老奴在棋盤街的一家古董店裏面,現余姑娘和張問在一起。」

王體乾的神情頓時一冷,說道:「你隨老夫進來。」

在前院的倒置房裏,王體乾屏退左右,問覃小寶:「房間有些什麼人,他們在一起做什麼?」

覃小寶小心地說道:「只有餘姑娘和張問二人,老奴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那門沒關,老奴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坐在暖閣裏面。」

余琴心為什麼瞞着自己和張問單獨幽會?王體乾聽罷臉色鐵青,十分生氣。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是余琴心是他的靈魂伴侶,當他意識到余琴心心裏可能有別人的時候,也是很難接受的……就像孩童的玩伴,當最好的夥伴和別人好上了,也會讓人難受。

王體乾生氣之後又有些悲傷,他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是個太監,一種自卑從心底泛起來,讓他苦不堪言。如果他要報復余琴心,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報復無法得到愛……王體乾不是很需要女人,他只是需要一顆真心。

他神情迷茫地呆坐了許久,一時間,彷彿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一般……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挖心窩的話,難道都是假的嗎?

「老爺,老爺……」覃小寶的喊聲把王體乾拉回了現實。覃小寶有些不知所措,為了忠心,覃小寶有什麼消息都會告訴王體乾,但是這次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他愣愣地說道:「老爺,您的臉色不太好……」

王體乾沉住氣,搖搖頭道:「沒什麼。」

覃小寶想了想,說道:「對了,張問有句話要帶給老爺。」

「說。」

覃小寶道:「張問說,現在我們是對手,但是以前我們是朋友。」

王體乾體味着這句話的意思,朋友?張問在那種時候說咱們是朋友?王體乾回憶著和張問相處的時候他的為人。雖然內廷和外廷肯定會有衝突,現在王體乾會防著張問,但是王體乾認為張問其實是一個比較率真的人,在某些時候他很坦誠。

王體乾想到這裏,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看向覃小寶:「你為什麼會這麼巧去古董店,有那麼巧正好走進那個房間?」

覃小寶作恍然大悟狀,「哦」了一聲道「對了,老奴剛才忘了說這事兒,有個不知身份的人,給老奴遞了個消息,約了個地方見面,老奴怕錯過了什麼大事,就帶着人去了古董店,按照約定的地方進去,結果才看到了張問和余姑娘。他們倆單獨出現在外邊,老奴非常吃驚,心裏邊惦記着這事兒,就把那個神秘人給遺漏了。」

王體乾身上頓時一松,哈哈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老夫險些誤會、中了別人的奸計。如此技倆還敢在老夫面前耍弄,哼!」

實際上這個技倆雖然不是那麼高明,但是余琴心如果把後續招數使將出來,在王體乾面前再加一把火,情況就會不同了。

但是今天張問對余琴心說的話,讓她有些猶豫起來,如果按照既定計劃實施,無疑會失去王體乾的信任……如果不這樣做,余琴心又不知道該向王體乾坦白自己的身份,還是裝作毫不知情遇到的張問。

她的心境很亂。這時候王體乾回到了內院,他的神色很正常,鎮定地說道:「今天你是不是見了張問?我本來是不想提這事兒,但是既然我們真誠相待,我還是決定說開了比較好,以免憋在心裏產生隔閡。」

余琴心點了點頭,她看着王體乾,感覺他絲毫沒有懷疑自己的身份。王體乾雖然是個太監,他對余琴心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不然他不會那麼容易受騙。真誠在這一的環境中有時候確實就是一個弱點。

「妾身聽說棋盤街古董店有一副雷公琴,上月就去過了一次,但是琴不在店裏,妾身打聽好了這個月會運到京師,於是就約好了時間去店裏看琴。不料正遇上張大人,張大人也對這把琴有興趣,正巧妾身在場,他便請妾身調試琴音……就在那時,管家覃小寶就進來了,老爺,覃小寶一直都在監視妾身嗎?」

余琴心不自覺地就撒了一番謊……其實她也很想和王體乾坦誠相待,把什麼事兒都告訴王體乾,但是,如果說了,王體乾還會相信自己嗎?余琴心很矛盾,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錦衣玉食、得到了足夠的尊嚴,還有一個對她全心全意的人。

她的心裏充滿了痛苦,當感情和現實產生矛盾的時候,一切都那麼無奈。

王體乾聽了余琴心的一番描述,不但絲毫沒有懷疑,反而有些緊張地說道:「琴心,覃小寶不是我派去監視你的,你相信我,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我相信你。」余琴心毫不猶豫地說道,面對王體乾的緊張,她已經無地自容了,內心裏受到了難以忍受的折磨。

她幾乎想把一切真實都告訴王體乾,以求安心,但是她明白不能這麼做,她的牙齒都幾乎咬碎了,才忍住沒有這麼做。

王體乾十分高興,就像一個孩童撿回了最心愛的玩具一樣的心情,又像一個孩童一樣蹦蹦跳跳起來,頭都已經花白的王體乾、原本是沉着冷靜的人,卻作出這樣的動作,無疑十分滑稽。

過了一會,王體乾安靜下來,憤憤地說道:「肯定是魏忠賢設計的局,他是想破壞老夫和張問的合作關係。哼!魏忠賢,老夫當初真是高估他了,他就是一頭蠢豬!皇爺正擔心魏忠賢倒台之後內外廷勾結容易失控,這才沒有動他,他倒是好,自作聰明地瞎搗鼓一番,不是自尋死路嗎?」

「老爺是說只要您和張大人反目成仇,魏忠賢就會立刻被皇上收拾?」

王體乾冷笑道:「魏忠賢早都大勢已去,神仙也救不了他!就算他不來挑撥,老夫和張問也會成水火之勢。」

余琴心無法理解,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會這樣?」

「張問一入內閣,既要設法獲得外廷官員的支持、又要在皇上面前表現出積極進取的態度,這世上哪有這麼容易辦的事兒?他只能維護文官的利益、然後從內廷碗裏搶肉……而魏忠賢一倒,老夫就是司禮監掌印,底下多少人指靠着老夫,老夫能讓張問輕鬆到咱們的人嘴裏奪食?對立的局面不可避免,大勢面前,朋友又如何?還不是要翻臉作對。」

余琴心心道:魏忠賢客氏一旦失去了皇帝的支持,實在鬥不過王公公……她只望魏忠賢早點去死,又擔心自己和魏黨的關係被其他人泄漏出來。

余琴心充滿了憂慮,有些傷感地說道:「老爺,會不會有一天你不再相信我了?」

王體乾忙好言寬慰道:「琴心放心,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無論生什麼事兒,我都信你。」

余琴心幽幽說道:「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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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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