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一 規則

段三一 規則

張宅。

張盈為張問穿完褻衣,拿起整潔的官袍給他穿上,柔聲說道:「相公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的,我用陶器裝了開水,可以把衣服燙平,你看,一點皺褶都沒有。相公穿着這身衣服,可不能做壞事。」

張問感動道:「這身官袍是盈兒給我穿上的,我穿着它一定會做有利百姓的事!」

張盈甜甜地一笑:「晚上早些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她撫摸著張問堅實的胸膛,仰起頭看着他的臉,忍不住喜愛,墊起腳尖在張問的臉上親了一下。

他轉身走出門,走到外院門口的時候,頭也不回地向後面揮了揮手,因為他知道張盈肯定在門口目送自己。

上午半天,張問在紫禁城外面的戶部衙門裏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並得到了下屬官員的聯名奏疏,要求朝廷嚴查宮廷採辦、貢品、製造局、織造局等部門的陋規。都是有關內廷太監的部門,所以這樣的主張在外廷助力不大,很順利就整體成冊,通過內閣直接遞送到了司禮監。

到了下午,皇帝召張問進宮面聖、當面陳述。朱由校依然在養心殿做木工,張問到養心殿的時候,只見朱由校衣衫不整,外衣都沒有穿,還在那裏忙乎木工活。旁邊還有個女孩兒在那裏哭訴,張問一看,不是遂平公主朱徽婧是誰?

朱徽婧哭訴的事情自然就是她的婚事,朱由校正被她的糾纏哭訴搞得十分苦悶,但是他又忍不下心呵斥她,本來這件事他也覺得對不起妹妹,他也沒得辦法,要怪就怪祖制是這樣,他到哪裏為妹妹去找稱心的夫君去?

正巧張問來了,朱由校長噓了一口氣,對朱徽婧說道:「朕要和大臣商議國事,你先下去,這事兒以後再說。」

朱徽婧用手帕擦着眼淚,嘟起嘴道:「皇兄不答應我,我就不走!」

張問跪倒在地,高聲道:「臣戶部尚書張問,叩見吾皇萬歲,叩見遂平公主殿下。」

朱徽婧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吼嚇一了一跳,一跺腳嬌嗔道:「你不能小聲點嗎?」

「回殿下,臣是皇上的忠臣,忠臣坦蕩蕩,不會小聲說話。」

朱徽婧瞪了張問一眼,「哼,那行,你們坦蕩蕩不怕人聽見,那我就聽聽皇兄要和你說什麼。」

朱由校嘆了一口氣,說道:「張問,平身吧,賜坐。」

「謝皇上。」張問依言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朱由校也停下了無趣的木工活,穿上外衣,又在太監宮女的侍候下洗手擦汗,幹了許多瑣碎的事。

朱由校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你們遞到司禮監的奏疏,今兒下午朕已經看到了,朕已經下旨司禮監批紅,即刻實辦……」他說着很有深意地看了張問一眼,「你深體朕心,朕沒有看錯你……嗯,這事兒大有可為,至於以前你們彈劾魏忠賢通敵這樣的事,都是空穴來風,不要再提了,明白嗎?」

「臣明白,臣謹遵聖旨。」

魏忠賢要倒台的實際原因,是他的一黨在執政上的錯誤,導致了京師蒙難、官民憤怒、大失人心。但是現在要他付出代價的時候,卻不能就事論事,否則就是朝廷自己承認施政不當,影響官方威望。於是就要用其他事由來處置魏忠賢,最簡單的由頭,當然就是貪墨……朝廷內外,有幾個人屁股乾淨呢?一查內廷的貪墨,想讓誰滾蛋就讓誰滾蛋。

就在這時,只聽見朱徽婧冷冷道:「還說什麼坦蕩蕩,真是可笑!魏忠賢一黨施政有誤,你們想治他們的罪,卻顧著朝廷的臉面,於是就耍什麼懲治陋規的手段,是不是這樣?就知道臉面!」

張問頓時大吃了一驚,這種話從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口中說出來,而且一句話就點破了玄機,實在太詭異了,張問不由得十分愕然地看着朱徽婧。

朱徽婧看着張問繼續冷冷地說道:「張問,你給皇兄出的好主意,怪不得皇兄這麼信你。你一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就弄出個懲治陋規的事由出來,為了減少外廷阻力、獲得同僚的支持,你就先上書只針對內廷的陋規。但是等內廷魏忠賢所有的黨羽都被治罪之後,你又會要求查外廷的陋規,以此清除魏黨官員,是這樣吧?」

張問說不話來了,他的這種佈局雖然談不上多高明,但是也不是那麼顯眼的,就算外廷的人,也弄不清楚他要幹什麼,結果很意外地被一個小姑娘給看破了……

朱由校聽到朱徽婧了一番分析,又看到張問一語頓塞、被他妹妹說的無話可說的樣子,朱由校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問,朕的妹妹讀的書比朕還多,你這個進士不一定能說過她呢。」

這時朱徽婧看着張問不懷好意地笑道:「張問,你所謂的坦蕩蕩、所謂的濟世救民,還不是在爭權奪利,顧著鬥來鬥去,能想出什麼利國利民的大政方略?」

「不是這樣!」張問漲紅了臉,有點惱羞成怒道,「臣對皇上、對國家社稷的赤誠之心,從未有動搖。之所以要用這樣那樣的佈局,完全是迫於無奈。您想想,臣有懲清吏治的理想,就直接制訂出全面監督打擊陋規的政略,能施行下去嗎?國家的疾病、已經深入膏肓,不是簡單一紙政令就可以治理的,只能緩緩從深層的地方慢慢調理。」

朱徽婧仰起頭,問道:「那你說說,咱們大明的問題出在哪裏?」

張問皺眉道:「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以道德約束臣民的行為,道德在很多時候完全代替了律法的作用,比如在廣大的鄉村,是沒有任何官吏的,官府的律法賞罰到不了那些地方。於是族老、鄉老就代替了律法的管制,族老是長輩,用道德仁愛教化百姓,使其安分守己、安居樂業。這種辦法在我朝前期是行之有效的辦法,簡化了行政體系,提高了政事效率,使天下平安無事。但是這種辦法到現在已經不適應時宜了,因為這種不合適,才導致國家控制力明顯下降,稅收收不上來、財政困難,臣的既定方略就是要改革、要變法!自古變法者都不是一帆風順,所以臣有了心理準備,只能長遠佈局,才能達到變法的目的。」

朱徽婧若有所思地皺眉道:「不合時宜了?為什麼不合時宜了?」

「根本原因就是大明朝展到現在,財富已經極度分配不均,貧富懸殊巨大。殿下可以想像,當族老長輩天天吃肉喝酒、揮霍無度的時候,所謂晚輩們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甚至有易子而食的慘狀!這樣的長輩,這樣的道德,還有任何道德仁義可言嗎?」

「易子而食?」朱徽婧的臉色變得煞白。

張問冷冷道:「不錯,易子而食不是一個詞,它就是現實存在的情況。把自己的孩子和人交換,投入滾燙的沸水中煮!當兒女在沸水中無助地掙扎、當啃著人的骨頭的時候,道德是什麼……」

「你別說了!」朱徽婧的削肩微微顫抖著,她最怕說死人之類的東西,聽到吃人這樣的內容,差點沒吐出來。

張問深吸了一口氣,「這就是現狀!我大明不是窮,一桌酒席能價值萬兩!一個歌妓能賣到幾十萬兩銀子,相當於幾十萬石米、幾千萬斤上億斤米!這是窮嗎?一個歌妓的身價能養活多少人?一個歌妓她就只是一個玩物……

是的,許多地方有天災,影響了農業收成,但是我們不是缺糧,真缺糧米價肯定飛漲,真缺糧我們有那麼多銀子,不能向別國購買?

財富分配懸殊太大,這才是現狀……」

張問的臉上有些傷感:「但是臣只是一個凡人,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臣不能讓既得利益者把吃到口中的東西吐出來,臣真要這麼干、骨頭都會被別人嚼碎。但是,臣食皇上之祿,臣準備試一試!」

他扯了扯身上的大紅官袍,冰冷的語氣變得溫柔起來:「今兒早上臣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臣的妾室對臣說,官袍是她親手洗的、她親手燙平的,臣穿着這身官袍,就要對得起皇上,對得起百姓。」

朱徽婧神情複雜地看着張問,低聲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張盈」張問幸福地說道。過了片刻,他神情一凜,又說道,「皇上賜於臣尚方拜見,臣居廟堂之高,就絕不能因為別人要嚼碎臣的骨頭,臣就束手待斃!」

張問的眼神、語氣,讓朱由校深深感受到了一種真摯,朱由校沉聲道:「張問,你打算如何試?」

張問抱拳道:「立法。禮樂崩壞、道德崩潰,原來的道德規範已經失去了作用,就只能用法!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律法,取代道德,並建立一套監督、執行的體系,讓新法能夠比較公正地運行。」

朱由校一拂衣袖,說道:「什麼樣的體系才能使直接操作法令的人不結黨營私?」

張問沉吟道:「臣也一直在探尋這個問題,目前想到一個辦法,雖然覺得不夠穩定,但是在皇上在位期間,定能行之有效,它的漏洞是權力更替之後可能會變形。

具體機構由錦衣衛、總督巡撫、官府、民間團體組成。由總督巡撫組織一個監察衙門,監察衙門的人不受地方任何官員節制、直接對總督負責,有權調查任何地方官;讓民間團體,如各行業的行會等參與政事,監督監察衙門,有權向總督要求組織調查監察衙門;總督巡撫居於各地最高長官,由中央直接委派、屬於京官,受錦衣衛監督,從而形成一個環環制約的關係。在律法面前,沒有長幼之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只要保證律法的有效施行,皇上和內閣就可以通過頒佈法令,達到調整財富流向的目的。這裏有個漏洞,內閣的成員一變,施政理想就會改變,法令也會改變,無法長久。解決這個漏洞的辦法,臣暫時也不知道……」

朱由校沉思了許久,說道:「你的想法是用法制代替道德?」

張問點點頭:「回皇上,臣正是這個想法。現在朝廷施政、考察政績,動輒就是以道德文章敷衍了事,道德都崩壞了,這樣的體系根本沒法判斷好壞了。於是沒有了明確的規則,眾人為了陞官、為了自保,就相互抱團、結黨營私,陋規、黨爭愈演愈烈。」

朱由校站了起來,在龍榻前面踱來踱去,良久之後,他突然站定,指著張問道:「朕讓你做內閣首輔!」

他伸着手,長袖隨風而舞,拂袖之間就能影響天下大勢,這才是真正的王霸之氣。

張問沒有說臣惶恐啊何德何能啊之類的話,他站了起來,抱拳道:「臣想試試。」

朱由校的神情變得傷感,冷冷地說道:「你要不是不成功,真的會被人把骨頭給嚼碎了!你要是成功……」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張問明白,就算成功,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乾的事兒已經很瘋狂了。要說執政、要說做官,看似複雜,其實不過就是一個遊戲,在既定規則下去玩。而張問要乾的事不是在玩這個遊戲,他是要改變規則、訂立遊戲規則!歷史上那些想改變規則、想變法的人,有幾個是有好下場的?影響了太多人的利益,一旦失勢,不弄你弄誰呢?

張問想起了張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了那些愛自己的人,他怔怔說道:「皇上,臣只有一個請求。」

「你說。」朱由校道。

「如果臣變法成功、國富民強之時,皇上能不能封臣一個爵位?」

這時朱徽婧笑道:「皇兄,張問這是在學王翦呢。皇兄要讓他做內閣首輔,他就像王翦那樣先向秦王要好處、秦王反而放心王翦了。」

張問怔怔道:「琉球現在在紅夷手裏,到了那一天,臣想要個爵位、借點兵馬,帶兵把琉球要回來,在那裏安頓我的家人。」

朱徽婧想起剛才讓她有些感動的張盈,頓時閉上了嘴,不再挖苦張問。

這時朱由校說道:「皇妹,你來寫內容,朕親筆簽名,給張問一份聖旨,大明中興之日,朕封他公爵,把琉球封給他,世襲罔替。」

張問忙跪倒在地,高呼道:「臣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朱徽婧和張問從養心殿出來,張問鎮定地對朱徽婧說道:「明年這個時候,殿下已經出嫁,應該住在公主府中,不能輕易出宮來了。」

朱徽婧沒有惱怒,反而饒有興緻地看着張問,她的眼神有些迷離,苦笑道:「張問,我突然現你很可愛。」

「可愛?」張問愕然地看着朱徽婧帶着笑意的眼睛。

朱徽婧笑得很不自然,她突然感覺非常寂寞,當她想像著和一個讓自己噁心的人相處的時候,而且毫無共同語言,除了幾句廢話,再說不上一句話,該是多麼寂寞的日子……她現張問這樣的人,才會和自己有話說,才能理解自己的思想,但是一切很可能都是奢望罷了,張問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他的權勢、他的所有。

朱徽婧見張問無語,便說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把那個欺瞞皇家的市井小人除掉?」

張問聽罷吃了一驚,看着朱徽婧,一語頓塞。除掉駙馬人選?這好像是個解救朱徽婧的好辦法……那個駙馬人選一開始就賄賂了一些宦官,謊報了實情,否則內廷不可能選中他做駙馬,對於這樣的卑鄙小人,張問殺他簡直跟殺一頭豬一樣的感覺。

但是,如果真的由張問動手,恐怕會有些麻煩事。朱徽婧的憂愁讓張問嘆了一口氣,她是公主,長得漂亮還不是沒有用,到頭來也是要嫁給一個醜八怪。朱徽婧如仙子一般美好,她的悲劇令張問很是惋惜、憐憫,甚至有種衝動,但是張問沒有任何插手的打算……有時候張問確實有點冷血,也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不關他的事,一般不會去管。他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是幹什麼的,他是內閣大臣,整個天下的疾苦才是他該管的,而公主的憂愁並不關他的事。

殺掉了又怎麼樣?張問難道要自己去娶朱徽婧?這種做法完全不明智,於是張問繼續沉默著。

朱徽婧的眼睛裏的神采黯淡下去,她低着頭,不再糾纏。

張問的心裏一陣疼痛:以前自己就是個自私自利凡事為自己考慮的冷血動物,理智得幾乎麻木。難道自己還要這樣下去嗎,還要繼續做一個行屍走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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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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