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知道什麼是「水土」么?

古人云: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像和水之績,舒縱慾托之能。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而這裏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裏,水土又不等同於風俗。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託,是亘古不變的。這裏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後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所謂「水土」是一種「墒」。這「墒」里還含着兩個字:後悔。「後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么?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漢語的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麼寫的。它的出處來自於元代關漢卿《望江亭》裏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斷義絕」的意思。要我說,這關於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這也許是關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唱腔的合轍押韻在戲台上隨口謅改的結果。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着天壤之別!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係。「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形態,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則不在一個層面上。「水盡魚飛」,雖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於現實生活中的一種詭異,一種升華后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抽幹了一個坑塘里的水。這水裏原是有魚的。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的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但真到水抽乾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麼飛呢?它又能飛到哪裏去?不客氣地說,我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像的是,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盪。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那蘆葦盪連綿百里,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葦盪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民間也有叫「老鱉潭」的。據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干過。還有老人說,這潭裏有一鍋蓋那麼大的老鱉。夏日裏,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着。還有人說,它會滾動着在岸上走路,已經成精了。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游,在浪花里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盪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幹了。可那鍋蓋大的老鱉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裏去了?

由此看來,漢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既然能夠流傳下來,都是有生命記憶做依託的。「水盡魚飛」,並不是憑空說說、毫無道理的。它雖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現象,卻隱藏着生命變異的過程,是量變到質變的結果,現代的克隆技術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它是超出人類想像力的一次飛躍,一種至今讓我們無法理解、無法破譯的生命演繹。也許是大自然給人類的一種警示也說不定?!

你要記住:生命來源於水,水盡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每當人們賭咒發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幹了!這就意味着,哪怕是天老地荒,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幹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幹了,它消失了。於是,誓言一旦失去坐標,失去了附着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盪,那濕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據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這種說法,就像課本上讀到的知識一樣,我曾經對它深信不疑。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產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裏,望月潭就像是童年裏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濕的,空氣里瀰漫着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晨光里,水面飄浮着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就像是一幅油畫。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着搖曳的蘆花,蘆葦盪里常常有鳥兒飛出來。蘆花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夢幻一般的金色。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裏像是亮着一潭洇洇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裏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說,這潭裏有大魚。那魚是吃過人的。於是,幾乎無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裏游泳。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一個。

據我所知,每到夏天,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裏去游泳。他每每游過幾圈后,就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攤開,隨着波紋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後來,村裏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樑,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這麼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里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梁村最帥氣的一個小伙。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在我的記憶里,他很少說話。即使他娘叫他,也至多是嗯一聲。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大多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會「說話」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奏地舞蹈著、跳躍着,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爾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席,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蟈蟈籠子,甚至於經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還有裝饃饃的席簍,都讓無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麼一陣子,方圓百里所有要結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因此,「春才的席」在無梁村是一種質量的象徵,是縣供銷社免檢的。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在設在大隊部的「收席點」里,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裏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裏,春才就是無梁村的一個標尺,男人的標尺。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里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梁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支書。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後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可民兵訓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可老姑父還是喜歡他,就再次讓他當收席站的站長。

有那麼一段時間,夏日裏,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着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這時候,剛遊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著雙腳,穿條短褲,紅堂堂的脊樑上亮着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裏,就像是活動着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時候,按上級的要求,每個村都要配「赤腳醫生」。老姑父的二女兒蔡葦秀,初中畢業后經公社批准當上了村裏的「赤腳醫生」。蔡葦秀性格內向,也不大愛說話。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兒,心裏還是有一點傲氣的。她在縣裏總共培訓了三個月,回村裏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赤腳醫生」。也就是挎著個縣裏發的、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很優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幾圈。誰要是感冒了,就給兩片頭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傷了,就給抹點紅汞、碘酒之類……一年零八個月之後,她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這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裏,村子裏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後來給無梁村創造了一個足可以影響後世的歇後語: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說,也不能說,這就是一個「精神變物質」的範例。是呀,在一些時間裏,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誰不看誰呢?看了就看了,還能怎樣?但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據說,春才出事後,老姑父跟吳玉花杠上門,兩人又打了一架,屋子裏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門,兩人誰也不說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老姑父嘴唇翻著,人問了,他說:上火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無梁村是一個半公開的忌諱。是隱在戲謔中的一個暗語。或者叫做無梁人的幽默方式。也是到了後來,才慢慢地、經快嘴女人們唾沫星子一點一點傳揚出去的。

這件事,怪就怪在有終無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矇著頭。他娘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叫他。結果,到了傍晚時分,飯做好了,盛上了,春才還沒有起床。這時候,他娘連着叫了幾聲,不見他回應那個「嗯」聲。於是,他娘走過來看他,一掀被子,就見一被窩全是血!這就趕忙喊人把他拉到縣城的醫院裏去了。到了縣醫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舉動已超過了人們正常思維的範疇,太慘烈了!一般老年人則認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一臉蠟黃。人們遠遠地望着他,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他回來后不久,蔡葦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鄰近的一個村子裏去了。鄰村那個小伙,曾多次上門提親,一次提過十二匣點心!她原是拒絕的,躲在耳房裏根本不見人家。現在,她勉勉強強地答應了。那天,出嫁時,蔡葦秀哭得很傷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淚。一班送喜的鼓樂,吹的是平原民間小調《魚哥哥》,顯得怪怪的。

據說,姐姐出嫁后,老三蔡葦香獨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個人在潭邊上坐了很久。也許,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關於望月潭,這是我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最詭異的一件往事了。

在無梁村,春才的靦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誰當着他的面開句玩笑話,他會臉紅的。你想,一株茁壯挺拔、質樸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們總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當他去設在大隊部里的「收席點」驗席的時候,總有一群女人圍着他,一邊看他編的席,一邊說些加了油鹽的話。

記得有一次,在編席點,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說:才,看,你看……春才扭過臉來,見一隻公狗騎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着說:這叫狗戀蛋,狗戀蛋呢。春才先是怔怔的,接着臉就成了一塊大紅布!國勝家女人說:才,你別聽他的。她是夜裏讓槐日舒服了,這會兒還流着水呢。海林家女人說:可不,床響了一夜。保祥家女人說:你聽見了?推小車的吧,吱嚀吱嚀的。他家天天夜裏推小車。槐家女人反擊說:你呢?讓國勝在板凳上日,呱噠呱噠,跟騎馬樣!水橋家女人說:還說呢,誰不知道,在麥秸窩裏倒上橋……麥勤家女人說:寬家才出樣呢。寬從城裏回來,跑到地頭,說該摘梅豆角了。說完扭頭就走,寬家就跟着走,我還以為啥事呢?誰知是打暗號呢,他家的「梅豆」該摘了……寬家女人說:你多好,你家賣涼粉的,撿了一夜涼粉豆兒。海林家女人說:啥是涼粉豆兒?寬家女人說:奶頭。她奶頭大。國勝家女人說:小寶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兒,跑出來說,夜裏他爹問他娘,是睡了再睡,還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說:都別說了,看春才的臉紅成啥了。

女人們一陣陣地鬨笑着。只有春才一個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里的密碼,終日包圍着年輕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後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蹲下了。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敘家常的時候,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而女人們常常指着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秸垛里滾,吃百家飯長大的。相對來說,我的神經要粗糲一些。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麼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後,我才明白,在鄉村,在我們的家鄉無梁,對於性的態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結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娘們的「性語言」包圍着,經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地起反應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是性意識的覺醒。他那纖細的神經,健壯的體魄,經話語點燃了飽滿的激情,陡然間起了化學反應,在他的體內聚合成了一股巨大的荷爾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來,而是不敢站起來。他的褲襠里陡然間豎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門「炮」,他一定是既恐懼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話他。這是我猜的。

那時候,春才剛剛十八歲,正是陽氣最旺的時候。一天一天地,也許,女人們的調笑,女人們的暗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關於性事的討論,都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在那些個夜晚裏,面對一盞孤燈,四面牆壁,春才心裏會怎麼想呢?在漫漫長夜裏,他也許正在破譯那些挑逗人的話語呢。比如:什麼是「蜜蜜罐」?什麼是「倒上橋」?什麼是「見紅」……那些帶有暗示性的語言在他腦海里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質,漸漸有芽兒生出來了?那些個夜晚,他都在幹些什麼?在破譯的過程中,又會給他生理上帶來什麼樣的反應呢?這沒人知道。也是過了些日子之後,才漸漸從女人嘴裏傳出一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當他住進醫院后,他嫂子給他收拾床鋪的時候,在春才住的那間偏廈里,在床邊糊著舊報紙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燈記」的年畫……女人們偷偷議論說,這孩兒,真可憐。

可我只知道,在一些日子裏,春才一旦被女人圍上,在大多時候,他都是「谷堆」著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車往地里送糞。在村頭的糞堆前,他扶著一輛架子車,幾個嫂子一邊往車上裝糞,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着什麼,後來車裝滿了,他仍在地上「谷堆」著,就是不站起來……一個嫂子說:才,走啊?他頭上冒汗了,說肚子疼。這嫂子開玩笑說:你不是來「月經」了吧?哄一下,人們都笑了。

爾後,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裏一個燥熱的中午。人們都說,春才就是那個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竅,袖裏揣著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無邊的蘆葦,蘆葦一叢一叢的,叉出許多條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條是屬於春才的。春才在蘆葦盪里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蚰蜒小路。小路兩旁,風搖著一盪一盪的蘆花,葦葉沙沙響着,它們看到了什麼?又呢呢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它們有生命么?它們若是有生命,為什麼不阻止他呢?或許,就像村人們說的那樣,望月潭是個詭異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見一個叫蔡葦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紀,一個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來……她怎麼就沒事呢?

也許,在蔡葦香眼裏,那個中午一定是猩紅色的。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態:是好奇?還有膽怯?她大約想探尋一點什麼。可她看到血了么?一滴一滴的鮮血引着她向葦盪深處走去。葦盪太大了,太深了,一叢一叢的蘆葦,一條條蜿蜒的小路……哪一條是春才走出來的呢?

在那樣一個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葦盪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陽當頭照着,葦盪里一片靜寂,有蟲兒在呢喃,當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時候,他心裏都想了些什麼呢……一道紅色的血線就那樣飛出去了,很決絕。

也許,一句歇後語的誕生,給了蔡葦香天崩地裂般的記憶。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蔡葦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麼,又受了什麼樣的刺激。按村人的說法,她後來「匪」了。這個「匪」字,在村人眼裏,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規範的一種非常規行為。

我只知道,人們在接受經驗或教訓時,思維是反向的,往往矯枉過正。以至於多年之後,她能賣出一盆價值七十萬的「汗血石榴」。

那麼,一個秘密與另一個秘密之間,有什麼聯繫呢?

也許,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僅僅當了三個月的「赤腳醫生」,蔡葦秀的胸脯就挺起來了。當她挎著那個小藥箱走向田野的時候,她腳下的黑面帶襻的布鞋是有彈性的,就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身上的棗花布衫迎風飄動着,似也有了與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就好像墊高了一個鄉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虛榮心。在一些颳風的日子裏,她還會着意戴上縣裏培訓班發的白帽子、白口罩,背着那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一彈一彈地走在田埂上,按村裏人的說法,這就更有些「狗啃麥苗」的意思了。

那時候十八歲的蔡葦秀還是一個姑娘,又是村裏的赤腳醫生,雖然她每日裏背着個藥箱在村裏晃來晃去,可她畢竟是支書的女兒,沒結婚的小夥子是沒人敢打俏皮的。村裏的小夥子們只是遠遠地望着她,就像是看天邊的雲彩一樣。她挎著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說明她是在縣上正規學習過的,這使她平添了一些傲氣,一般人她是不理的。春才呢,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所以,最初,兩人之間自然不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也許是那一串腳步聲驚擾了他,也許女人們的話刺激了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當他坐在場院裏破篾子的時候,他的手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鋼條特製的,十分鋒利,傷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時候,先是有了女人們的驚呼聲,爾後就有人說:秀呢,快叫葦秀!

剛好蔡葦秀挎著個藥箱走到場邊上,聽到喊聲就趕過來了。春三月,她還戴着一個大口罩,顯得人很秀氣。她蹲在春才面前,打開藥箱,從裏邊拿出紅汞、碘酒和一小卷紗布,什麼話也沒說,就給他包紮起來。包了之後,蔡葦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沒說什麼。可據蔡葦香後來說,兩人是說了話的。當着那麼多人,兩人是用眼睛說話的。蔡葦秀:疼么?春才:不疼。蔡葦秀:別沾水。春才:嗯。蔡葦秀臨站起時,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見春才的棉襖上少了一個扣兒。

後來,那個藍扣子是蔡葦香給春才送去的。蔡葦香來到春才家,站在門前說:春才哥,扣,給你個扣兒。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葦香說:扣。我姐讓給的。爾後,她放下那扣子,就扭頭跑了。

一個扣子,又能說明什麼呢?

一個扣兒是一種態度?一個扣兒是一種暗示?這沒人知道。

在此後的日子裏,兩人仍然沒有說過話。只見蔡葦秀時常拉着葦香在村口站着,往遠處的葦盪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兩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說什麼。這就像是猜謎,兩人眼裏似都有話要說,可誰也沒有說。像是你在等我開口,我也在等你開口,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等著。

或許,是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墊高了蔡葦秀的虛榮心。如果不是那個小藥箱,蔡葦秀也就是個鄉間的小柴火妞,她就不會像城裏人那樣的「矜持」,那樣的「狗啃麥苗」……她一定會轉到麥垛的後邊,把要說的、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是那個小藥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氣,那個藥箱成了一種身份的寫照,所以她必須「矜持」。那時候,在村人們心裏,「矜持」是屬於城裏人的。她在城裏培訓了三個月呢!

也許,她娘吳玉花根據自己婚姻的不幸,給了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那告訴一次、兩次、三次……經過一些時間后,說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假如說,蔡葦秀的「窗戶」一直開着呢,半掩半開,似掩似開,欲隱欲開……在田野里,在場院裏,在收席點,在蘆葦盪里……那「窗戶」一直開着,用「矜持」做偽裝。我猜。

也許,對面的「窗戶」也開着呢。「窗戶」里放了很多聲音,也只是放着,爾後一篾一篾的,用手織在席上……以「定力」做偽裝。也許吧。

一個春天就這麼過去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草開始往瘋處長了……

夏天來了,風熱了,花謝了,麥子就要熟了,「窗戶」仍然開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地。這就像是一種相互間的折磨。是無聲的鋸,鋸得讓人心焦。或許也還有些不便說的忌諱(由此看來,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在你能說話、有勇氣說話的時候,一定要把話說出來。不然,就會後悔終生。要知道,磁場和信息是需要對接的。在一個合適的茬口上錯過了,沒有接上,那就更難開口了)……

後來就有人上門給蔡葦秀提親了。也正是那個挎在她身上的帶有紅十字的藥箱,陡然提高了蔡葦秀的身價。提親的外村人提着點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像趕會一樣。吳玉花每次送客的時候,聲音高高的、亮亮的,說:人不錯。多懂事呀。不找個像樣的城裏人,妞是不會嫁的……這些春才都看在眼裏,可他仍然沒有說話。也許他更不好說什麼了。

或許,是村莊里的聲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裏,我一向認為,「老扁」(螞蚱的一種)叫聲是綠色的。「鐵頭」(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銹色的。而「大牙」(螞蚱的一種)的叫聲偏黃,有點下流的小黃。火紅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還有驢,驢的叫聲極為嘹亮,就像是號角,伴隨着尿氣,大黃。老牛的叫聲是藍色,悠長,寬厚,繞着谷垛,帶着餘音兒。村裏的狗也能叫出兩種顏色,一種是血紅,有敵意的,齜著牙,暴烈,帶有警告性質的;另一種是酒紅,含有醉意、像酒一樣濃,后味和緩,就像是隔着柴門的鄉敘或是老友間的……問候。至於那些不知名兒或是說不清名兒的蟲兒們,在夜深的時候,在你睡不着覺的時候,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合唱了,唱着有翅膀的歌。

那時候,在無梁村的一些夜晚裏,每到夜半時分,夜空中總是會突然響起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時常是在夜半響起,一聲一聲地**著,先是連聲的「呀……」,爾後就「嗷」,聽上去尖利刺耳,「呀」聲不絕,就像是心上扎了根刺!

後來人們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兔子在南方當過三年兵,複員后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女子看上去眉眼還周正,倆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們都叫她:南蠻子。按兔子的說法,兩人是部隊拉練時認識的,她蹲在路邊賣榴槤,他多給了她五毛錢……爾後她非要跟他。還有的說,這女子是個「二不豆子」,腦子不拐彎。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后,人們都發現,這女子果然是腦子不夠數,傻乎乎的。問她什麼,就說什麼,只會說實話,不會應酬,腦子有問題(那時候,在無梁,凡是只會說實話的人,被統稱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總之,她跟兔子成了親之後,村裏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後來,村裏人就給她起了個綽號:一呀。

白日裏,女人們時常逗她,說:一呀,你家殺豬呢?

她說:沒得。

國勝家女人說:你家床腿換了么?

她說:沒得。

海林家女人說: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說:沒得。

保祥家女人問她:夜裏,你那樣嚷嚷,好么?

她拍着手說:很好。很好。很好。

眾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說:你傻呀。哪有這樣說的?

海林家女人還出主意說:你實在忍不住,嘴裏咬塊手巾。

她搖搖頭,仍然說:沒得。不好。

眾人又笑了。

「一呀」剛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村裏人在說什麼,村裏人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時常是你說你的,她說她的……後來時間長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孩子的。於是就接連生了兩個娃。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小個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樣,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動靜?竟然還會生出兩個白白凈凈的娃兒?人們只好說她是命好。不過,那夜裏的叫聲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離兔子家最近,前後院住着,窗戶對着窗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那刺耳的叫聲響起時,春才在幹什麼?他又會怎麼想?這沒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當母雞「抱窩」的時候,手裏拿把笤帚,站在院裏罵過兩次,說:我叫你叫,瞎叫個啥?那是人聲么?浪茬茬的!

有一段時間,一呀非纏着春才要跟他學編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讓她進門,話說得很難聽。一呀沒有辦法,就到收席站去纏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話春才一句也聽不清,再加上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凈打岔,讓春才覺得很彆扭。每每驗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跟,還時不時地拽著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聲喊著: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說),你睡(說),給睡睡(說說)有啥子嘛……惹得一村人笑他!

每當這時候,春才就紅著臉,大步逃開去。有兩次被兔子撞見了,兔子急忙躥出來,拽住她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兩人還關上門打了一架……後來,一呀再也不提學編席的事了。

每每,夜裏,一呀照舊。兔子說,我真受不了她。

每每,早上起來,春才就那麼背着一捆葦子或是一捆席穿過院子,走上村街,該幹什麼幹什麼。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斷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涵吧。春才不問了,什麼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裏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么?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後,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饑渴。

這是一個很蹊蹺的案子。一天夜裏,老姑父騎着一輛自行車從公社開會回來,看見他家房后一個窗戶邊上豎着一根黑乎乎的木頭樁子。他不記得他家后牆上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誰伐樹了么?沒有哇。他已經走過去了,卻仍然心裏有些疑惑,就退回來,相差也就二十幾米遠的距離,他大聲咳嗽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咳嗽,驚了那「木頭」!靠着窗戶的「木頭」居然動了,只聽一串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真的不是木頭,是一個人!

老姑父大聲吆喝着:站住……可人早跑得沒影兒了。

進了院子,老姑父才發現,二女兒蔡葦秀在屋裏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兒洗澡。當晚,吳玉花站在院子裏跳着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發現,在他家後院的菜地里,有一行腳印。那腳印慌不擇路,倉皇地穿過菜地,一印深一印淺,一直通向後街……那菜地是頭一天剛澆過的,地是濕的,所以那腳印特別醒目:一行大腳印,分明是男人的。

於是,老姑父當即叫來了村裏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腳印,爾後就說要一個隊(生產隊)一個隊查,一家一家地查。當時,我也跟着村人跑去看了。菜地里,那腳印很大,在濕地上一窩一窩印着,按現在的尺寸換算,至少是二十六碼以上。

這時候,村裏的女人們議論紛紛,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來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給他割了……村子裏亂鬨哄的。等派出所來人時,人們都去看派出所長老黑的臉,他的臉黑風風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無梁村一共有十個生產隊,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僅查了三個隊,就有七雙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說是要「比對」。一時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漢子們,一個個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賭咒發誓,沒有一個人承認。

這一天,「赤腳醫生」蔡葦秀沒有出門。她一直在屋裏躲著,好像是也沒臉出門了,很羞愧的樣子。連中午飯都是她妹妹蔡葦香給端過去的。

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公社派出所長老黑去市公安局刑偵隊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牽來,到時候,聞到誰是誰。那狗鼻子靈著呢,光聞聞那腳印,就能聞出人的氣味來!等著吧。

爾後,治保主任拤著腰,在村裏一遍一遍地大聲吆喝:招了吧。要招趕快招,還有個解救。老蔡說了,村裏解決,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頓」來了,咬你個卵子!

有人問他:「哈頓」是誰?

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縣上那狗。

就此,村裏人都知道「哈頓」就要來了,案子馬上就要破了……人們還聽說,「哈頓」是洋狗,英國種的。一聽說英國種的「哈頓」要來,連村裏的柴狗們都顯出了羞愧不安的樣子。這一天,無論大人、孩子見了狗就踢。狗們大都溜著牆走,還時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漢子們跺上一腳,夾着尾巴「嗚嗚」叫着,倉皇地躲開了。狗們很委屈,平日裏連個名兒都沒有,誰叫了就一聲「嗷,過來」,那是讓它們吃屎的。有名的也不過大黑、二黑、三灰子,怎麼能跟英國種的「哈頓」比呢?

「哈頓」可是頓頓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的,等著「哈頓」。尤其是村裏的男人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聽着女人們的詈罵。女人們卻異常的興奮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議論著,到底是誰呢?是哪龜孫呢?若是自家的男人,這日子還怎麼過?是啊,「哈頓」就要來了。「哈頓」一來,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哈頓」仍沒有來。據說,「哈頓」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來不了了。

到了傍晚時分,老姑父站在村街里,突然鄭重宣佈說:算了,算了。焦麥炸豆的時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說: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着臉說: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體面事?丟人不丟人?別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說:那,證據呢?

老姑父說:啥證據?

治保主任說:就那鞋。收上來的鞋,還在大隊部呢。

老姑父一擺手說: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個眼看就要偵破的案件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對人們說:這叫外松內緊。等「哈頓」忙過這一陣兒,派出所還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點的倉房裏,無梁村那些好事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把村裏的所有男人全濾了一遍,從誰誰數到誰誰……一個一個,把那些可懷疑的對象全都篩過了。女人們一邊議論一邊罵着,說沒一個好貨!數着數着自然就數到了春才的頭上。有人說:春才那麼靦腆,他不會吧?又有人說:咋不會,狗還戀蛋呢。還有人說:也不知那「哈頓」啥時候來?

就這麼說着說着,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把話頭接過來了。因為春才的席編得好,老魏對春才的印象就特別好。老魏說:別欺負人家春才,人家春才靦腆,會幹那事么?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說就說我。我嘛,還有可能。

這時,女人們又把目標對準了老魏,一個個說:是啊,怎麼沒想到?還有老魏呢。老魏這龜孫也不是什麼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賤肉,憋著一肚子壞。

還有的指著老魏的鼻子說: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賤不嘰嘰的,前天還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誰?

老魏本來在縣供銷社當會計,不知犯了什麼錯,被貶到了鄉里來收席。開初的時候,他一肚子怨氣,嘴裏罵罵咧咧的,經常無端地把女人們編好的席打回去,說這裏、那裏不合格,惹得女人們全都在背後罵他。後來老魏慢慢住習慣了,村裏還給他開了小灶,專門找了人給做飯吃,一天兩包煙供著。他也就終日裏跟編席的女人們打個情、罵個俏,佔個小便宜什麼的,也很得意,就樂不思蜀了。

經這麼一說,女人們也就越發懷疑老魏了。是啊,老魏這人,流流氣氣的,每日裏閑得蛋疼,還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說了一句話,就把他的嫌疑給解除了。老魏伸出腳來,說:可惜,我腳小。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都湧上去跟老魏比腳,說:你腳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間,女人們都不吭了。只見春才扛着一捆席走進來。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說:老魏,驗吧。

老魏說:你的免檢,不用驗,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牆根的席垛上。老魏說:才,下一盤?

春才說:改天吧。爾後,他再沒說什麼,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實,並沒有人懷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可事後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縣醫院裏住了三個月。

回來后,在人們眼裏,他就成了一個廢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話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原本,春才編的紅炕席是供不應求的,外村來預訂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編的席。就因為出了這麼一件事,人們都害怕犯了忌諱,春才編的紅炕席也沒人要了。

這事傳得很遠,在潁河鎮的集市上,過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價錢賣出。現在,席仍是春才編的席,賣席的卻不敢打春才的旗號了。凡賣席的,都說是馬集的。馬集也是個編席村。

民間的傳言是很厲害的。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防範?倘或是含在潛意識裏的畏懼?畏懼什麼呢?說起來,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啊,一張席,本來是物質的東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層面上,就兩說了。

此後,春才再去設在大隊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也沒人跟他打俏皮,說什麼葷話了。人還是那個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無梁村最好的手藝人。可是,就因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變了。在人們的眼裏,春才已不是過去那個春才了。

有一段時間,許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後,春才是怎樣尿的。這成了一個巨大的懸疑。一村人,不客氣地說(包括我在內)誰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樣……那時候,春才只要一出門,就有很多人找種種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個」。那時村街上只有一個廁所,廁所旁總是站着很多人……這真是邪門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哪怕是前後腳跟着,卻沒有一個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終於,有一天,村裏鐘聲敲響了。老姑父站在場院裏,黑風著臉,大聲說:有一件事,我得把醜話說前頭。無論你是誰,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這話……散會!——這個會,開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麼也沒說,可誰都知道,這特指春才那件事。

後來,公開的場合,沒人敢議論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著人、背過臉的時候,一句歇後語就此誕生了。這是無梁人的幽默。這幽默很冷,這幽默誕生於一種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識。由於與己無關,同時也包含着一種看似無所謂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壯和昂揚。那其中的含意很駁雜,你說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樣下地幹活,照常在莊稼地里、在泥里水裏走,秋天裏照樣去蘆葦盪里割葦子,照樣編席……只是沒有一句話。除了娘的聲音,周圍也沒有話。村裏人見了他,誰也不說什麼——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氛圍是很壓抑人的。

在一段時間裏,每到夜半時分,村子裏總好像有一個影子在圍着村莊一圈一圈地轉悠。那腳步聲一踏一踏的,在無梁村的夜空中回蕩著,爾後一步步走向葦盪……不久,人們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說來,無梁村人還算是善良的。他們怕春才尋短見,就報到了老姑父那裏,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記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了許多個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着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着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就像是撕開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護着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穿着夜氣蹚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灑脫。腳下的草時常掛着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呵護。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頭,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勺一勺地亮着。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爾後,他一陣急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盪,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麼默默地站着。潭裏印着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盪著,他望着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麼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仍在水裏,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裏瓮瓮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爾後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裏,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着蜿蜒的小路又走回來了……他最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裏,我腦海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么?他為什麼不尿?

春才每次夜遊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着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頭前走,娘都跟着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的前置詞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後悔」。後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後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後的日子裏,「後悔」像影子一樣伴隨着他。我曾見他每每夜遊時,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麼呢?「後悔」含在夜氣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後悔」像影子一樣伴着他。他後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後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並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後總是跟着一個「後悔」……所以,在經過了無數個夜晚之後,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裏,人既然活着,就有後悔的時候。人只有後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一個生產「後悔」的村莊?

半年後,春才不再夜遊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後,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麼也不做,就那麼獃獃地在屋子裏坐着,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可誰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幾乎長達數年時間。當他從「後悔」走向活着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考之後也許是沮喪?為「後悔」之後的活着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後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讚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着那樣「單純」而「明亮」的眼睛,而又從未做過下作事情的春才,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么?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麼呢?不然,就像村裏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裏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後,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係。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裏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恥」一旦包含在「純粹」里,那結果就是一種極端。可是,關於「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

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裏有個收席站,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縣上供銷社的收席點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裏,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裏,僅後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里的鐘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里就站滿了人。這是一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後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聲音很瓮。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一個時期里,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村,除了喇叭碗兒里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麼會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罵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躥出了一隻野兔!又像是冬天裏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一個大村,會場上幾千口人,全都愣了。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着春才:就這一個割了「陽物」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將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幾乎是來自天庭的聲音發出了不該發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老胡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別讓他跑了。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將起來,指著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瞪着眼,掏槍的手抖動着,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着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立時,會場就亂了。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後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有人一邊往後退一邊嘴裏嘟噥著:這孩,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別吭了,一聲也別吭了。治保主任帶着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着繩子……怔怔地看着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裏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里躥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說:老胡,老胡,你別跟他一樣,他是個二球貨,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着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著老胡,反覆說……老胡,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交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着他!狗日的,他還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個球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他還真有病。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來,你來,上屋說……說着,他把老胡拽進大隊部里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裏走出來,老胡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球不球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我知道。給我一個面子,我擔保了。你就交給我吧。

就此,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終還是看了老戰友的面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着老胡的面,讓民兵把春才關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裏人都這麼說。

後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與「九·一三事件」無關,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他這是一種經長期壓抑后的「發作」。是後悔之後才得以升華的、近乎於「叛逆」式的發問。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號。那問號一旦在人心裏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有了這個問號,才有了後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又缺乏正確的導引,想不通的地方太多。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後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經試圖開導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無論老姑父說什麼,他都是沉默。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他發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怪人。人們很不理解。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幹什麼?那是你該管的么?在無梁,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與己無關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可話又說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願意摻和的。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態度。

再後來,經老姑父批准,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里,跟着啞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響着……後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里遞過去,爾後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鈎著賣的。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爾後再用滷水去點。他弄的滷水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后,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裏頭上戴着「礙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着過的日子。驢戴着「礙眼」,驢並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一天下來,每到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咴咴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乾乾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爾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里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靜。

從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只給村裏做,供應偶爾來住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伙房。後來,鄰近村子裏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可每日裏他只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裏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裏,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着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響着,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坊待着,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一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是「小金果」,一塊是「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只好望「腐」興嘆了。在假期里,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着磨坊轉,實指望着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裏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着。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着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牆上,並排掛着鈎子、豆單、大勺、挑桿、礙眼、韁繩、驢套、扎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里散發着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着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驢打着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着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着脊樑,一直不停地忙活着。我着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着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氣里……片刻,那蒸氣里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裏盛着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裏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竟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過來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九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里,爾後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校快開學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么?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么?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

後來,我知道,能進他豆腐坊的,還有一個人。

在我離開村子之後,無梁村又出了一個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剛上中學不久,就被學校退回來了。

她先是因為傳遞紙條。她竟然在課堂上給一個男孩子遞紙條。爾後,她居然和兩個縣城裏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學校操場上的一個角落裏偷偷吸煙。三個人一枝煙遞來遞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長用手電筒照在臉上,當場捉住。那兩個男學生跑掉了,校長問是誰,她竟然說:孫子!她還逃過學,跟人跑到縣城公園裏閑逛……就這樣,她先後被學校退過三次。

老姑父氣壞了,曾揍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把她捆在院裏的一棵樹上,用皮繩抽她。老姑父這次着實發了狠,眼裏含着淚用皮繩狠狠地抽了她一頓。當老姑父的皮繩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頭梗著,脖子硬著,目光是很決絕的,就像電影裏面對敵人的「烈士」一樣,看得老姑父心裏毛毛的……老姑父還是有些捨不得下手,抽了她幾繩后,就此喘著粗氣,蹲下來抽煙。

這時候,吳玉花又衝上來了。吳玉花手裏掂著一隻鞋,就用那鞋底子拚命抽蔡葦香的臉,她一邊「啪啪」打着,一邊吼叫着說: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她這股狠勁完全是沖着老姑父的。這是一種宣洩。在平原,有一種說法叫「沒窟窿繁蛆,找一賣藕的」。連蔡葦香都看出來,母親是借她的臉,來發泄對父親的強烈不滿!於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緒的對接,當鞋底子抽在蔡葦香臉上時,她彷彿並不覺得疼,雖然嘴角都流出血來了,她仍然情緒高昂地還嘴說: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驚訝地在地上蹲著。一方面,他不願意看吳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兒的臉,一個姑娘家,怎麼能抽她的臉呢?你讓她以後怎麼出門……另一方面,他似乎又聽出了那弦外之音,吳玉花分明是借題發揮,對準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兒,不便多說。於是,他張著嘴,說:你,這……爾後長嘆一聲,丟下皮繩,背着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後,吳玉花丟了那隻鞋,上前給女兒解了繩子,用指頭點着她的頭說:三妞,你真不爭氣呀。爾後又說,洗洗臉,去你二姐家躲幾天。別讓那老鱉孫知道。

據說,第二天,老姑父騎着他那輛破自行車帶着一些禮物再一次趕到學校,向校長賠禮,希望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可校長說:老蔡,不是我不給面子,是沒有一個班主任願意要她。她一來,弄得一個學校都不安生,你怎麼養了一個女光棍?

於是,老姑父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蔡葦香退學后,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後來,她回村不久,就又有閑話傳出來了。保祥家女人說,這年的夏天,她在東邊的地里薅瓜秧,親眼看見老三蔡葦香在一天夜裏進了豆腐坊。那時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經擴大了。新添了幾盤磨,又新蓋了兩排房子,還起了一個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說,她在豆腐坊里把自己脫得光光的,對春才說:才哥,你太虧了,你摸摸我吧。

保祥家女人說,機磨嗡嗡響着,春才沒有說一句話,春才就那麼站着;蔡葦香也站着,月光下,只見白花花的……這姑娘太野了。

蔡葦香長了個天膽,她說:你別怕,是我讓你摸的。你摸摸我,我不會給人說的。

蔡葦香還說:我知道,你恨我姐。頭前我二姐還說,那時候,我姐一直在等你。就等你一句話。你為什麼不說呢?

夜很靜,磨一直響着……

蔡葦香捧著自己的兩個乳房,一步步走到春才跟前,說:哥,你摸。要不,我摸摸你。你脫了,讓我看看。

保祥家女人說,她看見春才一臉驚恐,一步步往後退著,爾後他扭過臉,滿臉都是淚水……爾後,春才又蹲在了地上。

後來,蔡葦香穿上衣服后,哧溜哧溜的,吃了一碗新磨的熱豆腐……

就此,人們常見蔡葦香到豆腐坊里去,爾後又端了豆腐出來。這時候蔡葦香成了除我以外惟一可以進豆腐坊的人。有時,我會想,蔡葦香是為了吃一碗熱豆腐,還是想看看春才到底……這還真是說不清。

據說,有一天,她手端著豆腐,突然說:春才哥,乾脆我嫁給你算了。我不想上學了,就跟你磨豆腐。

春才怔怔地望着她。

蔡葦香說:你別怕。這是我自願的。我去跟我爹說。

蔡葦香果然就給老姑父說了。老姑父聽了,一時目瞪口呆……吳玉花像是氣瘋了,嘴裏一迭聲地罵着:賤。賤。賤!真賤哪……拿起棍子就打!蔡葦香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嚷嚷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就嫁給他!

蔡葦香跑了。老姑父又跟吳玉花打了一架……這天深夜裏,老姑父背着手進了豆腐坊。磨一直響着,沒人知道老姑父給春才說了些什麼。老姑父大約也知道這事不怪春才。老姑父是個講道理的人,當支書這麼多年,老姑父已習慣給人講道理了。豆腐坊的牆上映着兩個黑影兒,一團黑影在牆上晃着,一時蹲一時又站……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春才再沒讓蔡葦香進過豆腐坊。

據說,一天夜裏,蔡葦香溜回來悄悄地拍豆腐坊的門,可豆腐坊里悄無聲息。蔡葦香說:不讓我進也行。我餓了,給我碗豆腐。爾後說,我就說說,看你嚇的。

村裏還是有了些傳聞,說些很低級很下作的話。可春才已經這樣了,雖然有些傳言,倒也沒掀起什麼波瀾。再說,蔡葦香畢竟是支書的女兒,人們私下裏傳了些日子,也就沒人再說什麼了。

蔡葦香就此再沒了蹤影。有人說,她是跟一個騎着摩托來村裏收頭髮的小夥子跑了。

後來,春才曾經過了一段極紅火的日子,他甚至還有了女人。

在村裏實行土地承包之後,他的豆腐坊得到了迅速的擴展。那時候,當了鎮長的老胡急着要找一個「萬元戶」當典型,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春才的頭上。當年,曾經要拿槍崩了他的老胡,不得不一次次屈尊來到村裏,動員他當「典型」。老胡說:春才,春才同志,呀呀呀,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可春才不去。春才很拗。春才在豆腐坊里前前後後忙活着,一會兒查看火候,一會兒又去招呼發豆芽的人……無論老胡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悶着葫蘆不開瓢。老胡就跟在他後邊,不停地給他講道理。老胡說:春才,春才呀,縣長要給你掛花呢。十字披紅,跨馬遊街,多榮耀啊!去吧。去吧。咱全鄉就推你一個,你不去誰去?我還想去呢,可我沒這個資格呀……老胡走着走着,不小心被擠在了磨道里。他肚子大,被磨盤卡住了,就那麼硬擠就是擠不過去,他一下子火了:操,這等好事,我還得求你咋的?!

春才硬是一聲不吭。

後來,老胡氣呼呼地去找了老蔡。在大隊部里,老胡說:老蔡,那鱉兒咋回事?咋狗肉不上桌呢?!老姑父說:你做做工作嘛。老胡說:我喉嚨都說幹了,舌頭都磨爛了,他還是抱着葫蘆不開瓢,這工作你去做!老姑父說:我也沒法。你捆他,你把他捆去算了。老胡怔了一下,說:捆他?老姑父說:捆。這回我不管了,你捆他。老胡眨眨眼,說:噢,這王八蛋,還記恨我呢?那時候……是形勢。老姑父說:那你說咋辦?

老胡氣壞了,在大隊部一跺腳說:我操,有豬頭還進不了廟門了?讓他狗日的發家致富,我還得求他?!

老姑父說:他執意不去,就算了吧。再說了,他是個實誠人。我給他算過,滿打滿算,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七八千,不夠一萬……

老胡卻說:咋不夠?驢呢?磨呢?還有地里收成……這是任務。他背着手在大隊部里走了一圈,說:不去不行。名都報上去了。不去,上頭會以為咱潁河鎮弄虛作假,這事關一個鄉的名譽……這樣吧。老蔡,你去。你頂他去。

老姑父說:這不妥吧?上頭要的是磨豆腐的萬元戶,我又不會磨豆腐。萬一說漏了嘴,非砸鍋不行。

老胡說:那這樣,讓他媳婦去。就說他病了。讓他媳婦頂他去。

老姑父苦笑了一下,說:蛋都沒了,哪來的媳婦?

老胡說:是么?一個沒蛋子貨,他操性個啥?不求他了,你去。多好的事,給一萬塊錢呢!

老姑父眼一亮:有錢?

老胡說:可不,獎一萬!

老姑父說:去。這得去。

老胡說:這事可交給你了。不管是誰,得應著名去個人。老胡走時還罵了一句:真他媽狗肉不上桌!

老姑父在豆腐坊蹲了半夜,爾後對春才說:才,這豆腐坊,該添些設備了。春才說:我也這麼想。我都打聽了,一套設備上萬,錢呢?老姑父說:錢我給你解決……春才說:真的么?老姑父說:這還有假?我陪你去。最後,經老姑父動員,春才還是去了。春才並不傻。

那天,老姑父親自陪着春才來到了縣城,住在了縣委招待所。當天晚上,縣長到招待所看望大家來了。縣長挨屋一個一個看,老姑父領着春才來得早,就住在縣上安排的頭一個房間里。縣長一進門就握住春才的手說: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養豬大王,你豬養得好啊!春才手一抽,說:我……不是。縣長「唔」了一聲,略顯尷尬,仍抓着春才的手,說:那你是老馬,蘑菇大王!春才又說:不是。不是。縣長回頭看了看辦公室主任,說: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庄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說:不是……這時,老姑父在一旁說:馬縣長,我們是潁河鎮無梁的,他是磨豆腐的。縣長低頭看了一下手裏的表格,笑着說:我說呢,一股子豆腥氣,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說:是。這次,雖然說對了,可縣長已沒了興緻,說: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個「大王」全看過後,在過道里,縣長氣呼呼地說:咋搞的?也不按個順序?到底誰是一號?表上寫的不是老段么,「蘑菇大王」?辦公室主任忙解釋說:無梁來得早,住房就沒按順序……縣長說:你這是嚴重失職。亂七八糟的。馬匹都準備好了么?辦公室主任說:都準備好了。縣長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個那個,二零一住的那個,叫啥呀?辦公室主任忙說:春才,無梁的,吳春才。縣長說:明天,讓他走頭一個。辦公室主任說:這一號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縣長說:改過來。「豆腐大王」,就「豆腐」吧。你沒看,那種蘑菇的是個斜眼。別凈弄些歪瓜裂棗的,讓人笑話!

第二天,縣長親自出面給全縣選出來的十個「致富狀元」披紅掛花,跨馬遊街。在縣政府門前,鑼鼓大鑔,鞭炮齊鳴,縣長給十個「致富狀元」挨個披紅掛花……前邊有警車緩緩開道,緊跟着是披紅掛花的馬隊。十匹從養馬場借來的高頭大馬一字排開,一色的棗紅馬,個個油光水滑。果然就讓春才騎在了最前邊的第一匹馬上,馬縣長親自執韁,給春才拉馬墜鐙……只見四周鎂光燈閃爍著,記者們圍着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騎在馬上感覺如何?老姑父告訴我說,春才剛上馬時,還有些拘謹,有點不好意思,暈騰騰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身子一歪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可走着走着,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他的頭慢慢就昂起來了。後來,在縣長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學着挺直身子,開始給歡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時仍然不笑,嚴肅得就像是參加閱兵式的將軍……這些都是老姑父後來告訴我的。

春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縣誇富遊街的第一人!他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十字披紅,在驚天動地的鞭炮和鑼鼓聲中,由縣長親自牽着韁繩走過了整條縣府大街……爾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台,從縣長手裏接過了一萬元的紅包。

客觀地說,春才並不是本縣當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潁河鎮最富有的「萬元戶」,可他由於形象好,排在了誇富遊街的第一人。就此,所有的鎂光燈都對準了他。一時間,春才十字披紅、跨馬遊街的光輝形象先後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國的各家報紙上……

緊接着,還有讓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狀元郎」回到村裏后,從第三天開始,就像趕會一樣,陸陸續續地、先後有上百個姑娘從四面八方趕到了無梁村。有套車的,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着來的,也有獨自一人來的;有城裏的,也有鄉下的,有的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女學生,竟然還有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趕來的……她們都是來相親的。她們手裏都拿着一張報紙,報紙上登有春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報記者把騎在馬上、十字披紅、胸戴大紅花的春才照成了一個「當代英雄」的模樣!「豆腐大王」故事經過了記者的合理誇張,意向性的展望,還有從老姑父嘴裏逼問出來的所謂「反潮流」之類的事迹……這就像是給春才重新鍍了一層金,立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注意。

無梁村從沒有如此熱鬧過。春才的豆腐坊門前圍滿了人,無梁的女人們一個個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她們從小學校里借來了十幾條板凳,從家裏端來了茶瓶、茶碗,好讓從遠路趕來的姑娘們喝口茶水……眾人在門外高聲喊道:才,相親的來了,開門吧!

春才僅僅是在窗口處露了個頭,待他明白事情的緣由之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裏,任誰叫門也不開。

這時候,老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面了。老姑父把這些前來相親的姑娘們全接到了村委會的院子裏,安置人給她們做飯,還讓她們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蔥、姜、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熱豆腐……在姑娘們飽了口福之後,老姑父這才又分別含蓄地告訴她們春才身體上的缺憾。這話說着礙口。在姑娘們的一再逼問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說幹了,才勉強讓她們明白了「那個」事情。

前來相親的姑娘們聽了,有的當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說的話,執意要見春才一面。她們手裏拿着報紙呢,她們不相信登在報紙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英氣勃發的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有的主動到村裏去打聽情況,一問再問……爾後便知道了那句歇後語,這才傷心地去了。

就這麼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姑娘登門……前前後後持續了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無梁村人在無限的感嘆和驚訝中也跟着熱鬧了一個多月。漢子們眼熱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兒也割下來,也好這樣體面一回!女人們見了面,都搖著頭說:一個個花枝一樣,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讓人驚訝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況之後,居然還有一位姑娘願意留下來。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說是從河北來的,說是就認定春才人好,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圖……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說明情況(含蓄又明確地),勸她走的時候,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着對老姑父講了她的身世,說她在河北老家曾經結過一次婚,結婚後才發現丈夫是個賭棍,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那賭棍不光是賭,還是個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堅決不跟那人過了,她是離了婚從家裏跑出來的。她說,只要不挨打,她願意侍候春才一輩子。這話把老姑父說動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說: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試試。

春才不說話,也不開門……

想不到的是,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凈凈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門前等了三天後,也不管春才願不願,竟主動上他家去了。她打聽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進了春才家。進門后,她拿起笤帚就掃地,爾後做飯、洗衣裳什麼都干,還連着給春才娘梳了三天的頭……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淚,那是喜淚。

爾後,春才娘親自帶着惠惠叫開了春才豆腐坊的門……最初,村裏沒人相信惠惠會跟着春才好好過日子。還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過惠惠,就見她自從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不說話,她也不說,就默默地幹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張桌子,桌子有抽屜,抽屜里放着賣豆腐的賬和錢,可惠惠從不往桌跟前去。

據說,豆腐坊里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春才終於開口了。春才說:你還是走吧。

惠惠說:我不走。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願意侍候你一輩子。

春才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這錢,你拿上,買張車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錢,惠惠眼淚汪汪地說: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我無處可去。

春才沒有辦法了……

自從惠惠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的日子不再那麼素了,他的日子開始有了些顏色。每到傍晚時,人們就見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繩子,繩子上搭著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過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風飄揚。

有時候,惠惠會把兩人的飯菜端到豆腐坊外邊來吃,就像小兩口一樣。惠惠還不停地給春才碗裏夾菜……人們看見了,說:多好。

後來,一天一天地,人們見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的,又見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麼活都干,里裏外外地忙活,賬算得也清楚,實在是春才最好的幫手。人們也就信了。一個個都說:春才真是掉福窩裏了。也有人說,許是上天可憐他,派了個「青蛙公主」搭救他來了?人們都說惠惠的好話。

惠惠每天傍晚時,都要回村一趟,給春才娘洗腳、捏腳、掏耳朵……人們想不到她還會這手藝,都說,惠惠真孝順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來越火了。四鄉的人有很多是來看「新媳婦」的,捎帶着就把豆腐買了。人們都知道這女子是自己跑來的,都想來看看她長得什麼樣。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們看了,私下說:這麼好的姑娘,嫁一個……不虧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著春才的心呢。三個月後,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裏,對兩人說:也這麼長時間了,要是沒有啥,就把事辦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問:惠惠,你說呢?

惠惠說:只要才哥不嫌我,我當然願了。也別鋪張,領個證就行。

春才娘聽了很滿意。說,那我找人看個好兒。秋後就辦吧。這麼好的媳婦,也不能太省了,錢該花也得花。你說呢,才?

春才說:我聽娘的。

春才娘又說:惠惠,你只怕得回去開個證明吧?

惠惠說:娘,證明啥時開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專門去了一趟尚書李,請人給看了好兒,日子定在了陰曆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很平常的一個日子,惠惠不見了……

後來,人們回憶說,一早,國勝家的女兒素梅喊惠惠一塊進城,說是要扯塊布料做衣服。惠惠開初還不願去。素梅說,去吧,嫂,去吧。惠惠回頭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說:去吧,你也該買幾件衣裳了。惠惠就跟着素梅一塊去了。臨走時,惠惠還說: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錢在抽屜里呢。春才說:知道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素梅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兩人在商場里走散了……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懷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們算了,惠惠在無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計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來走去,怎麼就沒看出來呢?要真是個騙子,一個女子,她也太能藏了。當晚,一村人鬧嚷嚷的……老姑父覺得心裏有愧,老姑父敲了鍾,要動員全村人去找。這時候,春才從一個黑影里走出來。春才說:不用找了。

這話說得很含糊,至於究竟什麼原因,就沒人知道了。有人說:不會吧?惠惠不是這樣的人。人們就追着素梅問東問西,素梅說:兩人分手時,她還說,要是走散了,就在燈塔處等著。人們又問:你等了嗎?素梅說: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們亂鬨哄地說,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沒影兒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說:河北?河北啥地方?

這一問,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惠惠帶走了所有的錢。惠惠之所以待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摸清春才放錢的地方,春才磨了這麼多年的豆腐,他的錢都在一個地方放着……現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塊錢了。那五塊錢在抽屜里放着。

素梅百口莫辯,突然說:她的提包還在呢。

等人們跑去時,春才豆腐坊的門關着……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開看了,包里裝的是一包草紙。看來,這的確是一個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讓老鷹給叼了!你說這有多沮喪。老姑父騎上車要去鎮上的派出所報案去,被春才攔住了。春才說: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門前掛出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着:無論親疏,概不賒賬。

此後,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時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後來,當我再一次回到村裏,見到春才的時候,他已完全變了模樣,成了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了。

這時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義上,他現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兒們一起生活。

前些年,聽說他的豆腐坊擴建了,在鎮上佔了好大一塊地。豆腐坊也不僅僅是磨豆腐了,他進了一套生產腐竹的機器,在鎮上辦成了一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生產腐竹、千張之類的豆製品,曾經非常紅火。有一段時間,就靠着那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他給他弟弟家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那房子裏外都貼了瓷片,屋子裏冰箱、沙發一應俱全……院子裏還種了花。有一段時間,人稱「豆腐大王」。

可我驚訝地說,不知為什麼,他又重新退回到村裏來了。我是在村頭那間舊作坊里見到春才的。當我再次見到春才時,他已成了一個小老頭了。仍然是臉色蠟黃,手指也黃,那是煙熏出來的。春才過去不抽煙,現在也抽上了。可看上去卻生意盎然。他的目光里像是摻了一種什麼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有一點斜視,眼角里有一個極亮的點。看見我的時候,他先開的口,他說:回來了,吸枝煙。說着把煙遞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接過了他的煙,爾後問:生意不錯?他淡淡地說:湊合。

時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會變的。這一次,春才主動告訴我說,當年,他在鎮上辦豆製品加工廠的時候,最初生意還行。後來,周圍一下子辦起了七個名為「豆腐大王」的豆製品加工廠,七家擠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敗下來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問他為什麼?他憤憤地說:他們全都造假!真的反而沒人要了。他們還到處打廣告,包裝也好……接着,又很商業地說:他們是貼牌,我鬥不過他們。

接着,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只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接着,他有些悲傷地說:再好的東西,不摻假,沒人要。我的好東西賣不出去,沒人要。爾後,他又說:你看這腐竹,多好的腐竹,沒人要。城裏人就認假,吃騙,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來的好腐竹,都有些發暗,是暗黃。可城裏人偏喜歡黃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摻了添加劑,抹了一層蠟的。

我驚訝地問:還上蠟?

他鄙夷地說:上。鎮上那些廠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沒人要。

我問:你怎麼知道他們都上蠟?

接着,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還沒見他笑過……他嘴撇了一下,笑着說:你知道吧,老八失業了。

我遲疑着,我實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說哪個老八?

他說:老八,你都不記得了?

經他提醒,我終於想起來了,早年鄰村裏有一個賣老鼠藥的,常年在集鎮上鋪一塊紅布,擺攤賣老鼠藥。他的老鼠藥名叫「八步斷腸散」。但據我所知,曾有兩個「老八」。一個是賣老鼠藥的。一個是我老師的綽號。我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不是回城的老杜……是鎮上那賣老鼠藥的。

他說:我去看過,他們的廠子,我一家家都看過。他們當然不會說他造假。可鎮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老八雖說賣了一輩子老鼠藥,可他並不懂老鼠。起碼沒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說過話。夜裏,子時,老鼠從洞裏鑽出來,爬到我的床頭上……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他說:他們的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太簡約,跳躍,不知「他們」指的是誰?他說:老鼠是最聰明的。

春才的頭髮已全白了。白了頭髮的春才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坐在那裏,目光望着遠處,不停地說着話。

如今,春才仍開着一個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盤磨。

春才每年都要還債,還他當年在鎮上開豆製品加工廠欠下的債務。他的豆腐坊雖小,生意還行,周圍村裏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為人們知道,他的豆製品不摻假。鎮上的那些假貨,那些鮮亮的東西,都一車一車地賣到外地去了。

這麼說,當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時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一個點上。

他是一個很有骨氣的失敗者。

因為他誠實。

我告訴你,直到今天,我手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里,為推銷春才的豆製品,寫給我的七張「白條兒」。從時間上看,有的是在他生前,有的竟寫於他死後,那是後來託人捎給我的。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都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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