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用尺子量過錢么?

一百元的票子,一萬一摞,擺在一張一米寬、兩米長的單人床上,你知道一層能擺多少么?我告訴你,一張百元票,幅長一百五十五毫米、寬七十七毫米、厚度(將近)零點一毫米,大致擺滿一層是六十萬元。我整整擺了七層,七層還多一點,一共是四百二十八萬。我用尺子量了一下,有二寸三(還多)厚!

這是我和駱駝南下后,用大約五年的時間,炒股掙來的錢……駱駝是天才,掙得要比我多。可駱駝從來不說具體錢數,駱駝對「百萬」以上的術語是:「一個、兩個、三個、五個……」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個」。

我跟駱駝是分別南下的。

駱駝去了深圳,我去了上海。這也是我們事先約好的:開闢兩塊根據地,「遙相呼應」。我們約定每晚九點準時通電話,不管身在何處,颳風下雨,這是鐵律。至今,許多年過去了,我耳畔仍然響着駱駝像狼一樣的吼叫聲:「打新(股)!打新(股)!打新(股)……」

開始的時候,是駱駝制約我。有時候駱駝一天給我打好幾個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他的思維極其活躍,就像是思想噴泉一樣,一個一個的思路不斷地往外涌……連他的煙味都能從電話線的那一端傳過來,咳咳咳的,搞得我不勝其煩,不得不一次次地阻止他……掛了吧?掛了,我得掛了。他說:吊吊灰,我還沒說完呢。喂喂……後來就是我呵斥他了。

後來,他的電話染了「顏色」,就少多了。有時候,連我們共同制定的「鐵律」也不遵守了。有一次,九點鐘的時候,我一撥電話,他在電話里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今天不談了吧?衛麗麗在這兒呢。我問:衛麗麗是誰?他說:我在香港呢。回頭說。回頭再給你說……還有一次,我一撥,他說:小喬在這兒呢。我又問:小喬是誰?他笑了:兄弟,怎麼酸溜溜兒滴?哥哥不就這點事嘛。過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好……居然南腔北調?我脫口罵道:你他媽成「小蟲窩蛋兒」了?!就現在。現在說。這是鐵律!

……在電話里,駱駝悶了一會兒,說:誰是「小蟲窩蛋兒」?

……我沉默,一聲不吭。

駱駝只好說:好吧。聽你的,兄弟,就現在說。

我初到上海的時候,一度很不適應。

這個被人譽為「東方明珠」的大都市,是我這個被人蔑稱為「洋盤」的外鄉人不喜歡的。雖說不喜歡,但上海人的認真勁兒,還是把我給感動了。我先是租住在淮海路附近一條弄堂的盡頭,門牌一百三十七號,一家石庫門的閣樓上。這是一個雜居著七八戶人家的小院落,樓梯很窄,上樓就要彎腰,頭都直不起來。那時候,我一句上海話也聽不懂,阿婆們一張口就呢呢儂儂、嘎嘎咕咕的,我只裝沒聽見……可是,院裏這位代收電費、水費的阿婆,卻一次次地爬上閣樓來敲我的門。她的賬頭極為精細,假若少收了一分錢,她一定會追着你的屁股要;多收一分錢,她也要不辭辛苦地爬上閣樓,退給你。說:儂,嘎無魯(硬幣的意思)。

客觀地說,上海人是優秀的。上海是一個充分契約化了的城市。哪怕你在街頭小店裏買一生煎包子,也是足量足分、絕不摻假的。但同時上海人的靈魂用「旗袍」裹着,那是帶顏色的張揚,也是一種促狹的、在「石庫門」里憋出來的、嘰嘰歪歪的自信(大約,女人們過去常常隱在一個個「老虎窗」的後邊,撇著嘴「儂呀儂」地偷着評判路人的緣故吧)。上海人的小氣是女人們在庸常日子裏一天一天「盤算」出來的,上海人的大度也是女人們在風雲變幻的歲月里用削溜溜兒的肩膀一日一日「扛」出來的。所以,它的氣場是陰性的,商業化的,是陰包陽,是以母乳為底,加南洋的風、水氣和陽光共同鋪就的絢麗。但它又是豁達的、開放的、承認並接受既成事實的,充滿無限活力的現代化都市。

上海的氣候也不算好,春、秋天還行。夏天裏有許多梅雨季節,特別是六七月份,忽陰忽晴,整日裏下毛毛雨,一天到晚身上黏嘰嘰、濕漉漉的,像是要生蟲的樣子。剛來的那幾個月里,我身上出了一片一片的濕疹,一身紅點點,苦癢難耐。嘴上也生皰,腿上還長瘡,渾身都抓爛了!夜夜難眠……在地理位置上說是東南,可冬天也冷啊,是又濕又冷,那陰霾的濕氣都侵到肺里去了。

最初,我曾經在電話里對駱駝抱怨說:駱哥,我要死在這裏了……駱駝只回答我兩個字:堅持。我說:我大睜著兩眼,苦睡不着覺啊。他回答我三個字:吃安定。我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駱駝的感應極好,他馬上回了我一句:你瓜是富貴人?這一句就「刀」到我骨頭裏去了!他這話里字背有「字」。是呀,我來自平原,一身窮氣,出身寒微,還有什麼苦不能受的。於是,我堅持。我受。古人造字真的是有切身體會的,「受」字頭上三把刀,人還要直直地站着……受吧。後來又搬了兩次家,條件略好些,我慢慢也適應了。

其實,到了上海之後我才明白,我是帶有黃土標記的。我已無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裏,我只是一個流浪者。並且,永遠是一個流浪者。我記得給你說過,我身後有人。

最早,通過同學七拐八拐的介紹,我到一家設在上海淮海路上的證券交易所打工,再后又調到了設在延安路上的一家交易所。按駱駝的說法,這叫「潛水」。駱駝說:一定要潛下去。要從最底層做起。於是,我先做「黃馬甲」,一年半后才正式地做了證券交易員——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紅馬甲」。做「黃馬甲」就是一個跑腿打雜的。那時候,我騎着一輛從舊車市場上買來的破自行車,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今天跑電話局(為所里的客戶裝電話),明天又跑着買燈泡、安裝飲水機……那時候,我時常在上海女人打着的花傘下穿來穿去。

每每,在上海街頭,我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在上海女人的洋傘下穿行,這是要挨罵的。那時候,在梅雨季節里,灑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曬又怕淋,出門都是要帶傘的。傘是摺疊的,「啪」一下撐出來,一片花嘎嘎!穿着高跟鞋、打着花洋傘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會給我一句:儂洋盤,生癌了……那會兒,我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的罵。後來我也理解了,那語氣雖毒了點,可我騎一輛破自行車,在梅雨季節里奔走,弄不好就濺人身上泥水了。女人們出門,一個個打扮得光光鮮鮮的,穿着裙子、絲襪,還噴了香水,你騎車過去,慌慌張張的,濺人身上泥點點,怎麼會不挨罵呢?如果平心靜氣地說,那意思大約是:討厭!外鄉人,你急什麼呢?

可罵歸罵,我的心情並不算太差。我們鑽進錢眼裏去了,心無旁騖。那時候,股票市場才剛剛開放不久,上市的僅有二十幾隻股票,炒股是掙錢的。每天早上起來,睜開眼看一看股市,漲漲跌跌,一天大約能掙五百塊錢……這對於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可駱駝不滿足。駱駝是干大事的人,駱駝的天分一流。駱駝最偉大之處,就在於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充滿著洞察力。他幾乎是一個先知先覺者……就在我沉醉於股市的漲漲跌跌,每天都能掙錢的時候,駱駝經過分析,在電話里一再告誡我:打新(股)!只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原始股並不好買,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籤率的。況且,我們手裏資金有限,雖然靠駱駝的神通,從在銀行工作的同學那裏也貸了一些款(這是違規的)……但是,中籤率還是很低。有一次,駱駝從深圳那邊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一個內部信息,說離上海很近的鎮江那邊,有一家企業很快就要上市了。他調給我三百萬的額度,命我火速趕去「打新(股)」……我連夜查看了地圖,發現通往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周只有兩班。當我正要趕往那裏的時候,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勃然大怒!他在電話里罵道:你瓜真是個夯客,豬窩窩生的?腦殼讓豬圈門擠了?!你打,人家也打呢,還輪得上你呢?等你趕去,熱屁都吃不上呢!吊吊灰,你給我用錢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給我包了!不就一周兩班么,船票全給我買下……經他這一罵,我靈醒了。於是我搶先趕到了碼頭,咬咬牙,把兩班船的船票全給買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結束……於是,中籤率大大提高了。

那時候,我這邊的大部分錢都是「打新股」掙的。我們倆有約定,按事先的約定分成,我把駱駝的提醒發揮到了極致……後來股市兩次大跌,僥倖地說,損失並不太大。

我說過,駱駝是我命里的貴人。是駱駝把我引上這條路的。分開四年後,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個日子裏,駱駝從深圳坐飛機趕到了上海。這時候,三十七歲的駱駝滿頭白髮,已瘦得脫了形了。他那隻空蕩蕩的袖子在風中飄着,雖然仍是兩眼放光,但眼神中佈滿了憂鬱。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見一個人從證券大樓上跳下來了!地上一攤血,圍了很多人看……後來,警察在大樓周圍設了警戒線,人很快被抬走了。心寒哪。

駱駝來的那天晚上,我請他在當時上海最豪華的錦江飯店吃了頓飯。錦江飯店是五星級的,我也是第一次去。飯訂在了錦江飯店小禮堂,要了靠窗的枱子。菜也是胡亂點的。分開這麼多日子,第一次相聚,我就揀常聽上海人說的「名吃」上(貴的、有特色的。說實話,以前都是他請我吃飯。我怕他說我小氣,也是實心實意地想款待他):什麼乾貝魚翅湯、法式鴨肝、黑椒小牛排、水晶蝦仁、蟹粉小籠包……不料,駱駝看了看這一桌子菜,說:有紅燒肉么?有二鍋頭么?

我請他喝茅台,他問我要二鍋頭?我知道,這是情分。於是,我趕忙拿過菜譜,重新補要了紅燒肉……後來,一直到過了很多年,駱駝還讚不絕口地說:錦江飯店的紅燒肉真好吃耶,唏嘛香!

那天晚上,開初,我們都不談股市,我們只說些愉快的事情……可是,自始至終,駱駝都是憂鬱的。我還發現,駱駝新添了一個習慣性動作。只要他一放下筷子,駱駝的右手就不停地、下意識地在桌邊上輪番敲擊著「一、二、三、四、五」之類,像彈鋼琴一樣。偶爾,他右手的大拇指按在桌邊上,四個手指頭在空中痙攣似的顫動着,像刨食的雞爪子。每每,他手一顫,腦袋也跟着顫一下,很像是「帕金森綜合征」的前兆——只是片刻。接着,他的手會不時地握起又鬆開,那骨節一隱一現,一抓一撓,讓人心驚……我知道,他這是在大戶室的電腦前坐得太久了,落下毛病了。(在鍵盤上每敲一個數字,都是錢哪!)

後來,駱駝終於綳不住了。駱駝拉開他的手包,從裏邊拿出兩張匯單,推到了我的面前,說:兄弟,咱哥倆欠下的債,我已還上了。咱再也不欠誰的了。

我看了那匯單,一張是寄往安徽的,一張是寄往湖北的,收款人一為朱克輝,一為廖亦先,每人五萬……我說:駱哥,夠意思。可你對我不夠意思,事是咱兩個人做的。還有我一份呢?!

駱駝淡淡地說:小錢。兄弟,別多心,我沒想傷你……接着,他長嘆一聲,說:無債一身輕哇。

我知道駱駝話裏有話。他在做一個大的、有冒險性的決定之前,要先掃除羈絆,沒有了後顧之憂……那麼,除了股票,還有什麼?

果然,往下,駱駝突然說……見「底」了么?

我看着駱駝,遲疑着……一年來,股市大跌,上證指數從一千五百五十八點跌到了近四百點!證券大廳的熒屏上綠哇哇一片……昨天,有人絕望了,從樓上跳下去了。現在,駱駝問我,我心裏也沒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駱駝兩眼直直地望着我,說:兄弟,根據你的判斷,股市見「底」了么?

我有些勉強地、含糊地說……難說。

駱駝說:我專程從深圳來,就是要討你瓜一句話,因為你比我冷靜。現在我問你,見「底」了么?

我遲疑着,說:怕是還要跌上一陣。

駱駝拍著桌子說:錯!我看是見底了。已經見底了!到了該殺進的時候了……駱駝拍了桌子后,伸手去拿煙,他手抖得很厲害。

我以退為進,說:要是看錯了呢?

駱駝望着我,說:買股票是買什麼?買的不是價值,是「成長性」!咱們都是學歷史的。我問你,一件事情,一個國家的大事情,剛剛開始,會結束么……他的手往上一指:上邊,會讓它結束么?

我說:那倒不會。

他說:不會吧?

我肯定地說:不會。

這時候,駱駝的肩頭一聳,那隻空袖子突然像鷹一樣地飛起來,鼓了風似的,差一點把桌上的盤子掃掉!駱駝側着探過身來,半彎著腰,壓低聲音,急速地、惡狠狠地說:現在是四百點,是底。鐵底!殺入。全倉殺入!

我說:是不是再看看,等兩天?

駱駝有些神經質地說:你瓜還等啥呢?我說了,這就是底,鐵底!想亮活,不冒一點險,你瓜熱屁都吃不上呢。你明天就下單,吃進!立即吃進……爾後,他低聲說:我看過了,這六隻股,就這六隻……咱們同步操作,全線殺入,滿倉!絕對翻十倍!

後來,回到房間,我和駱駝整整聊了一夜……我被他說服了。那時候,我絕對相信駱駝的判斷力,我甚至都有點迷信他了。

第三天,把駱駝送到機場,我回到交易所,看大廳里沒幾個人,屏幕上,股市還是綠哇哇一片。我猶豫了一下,咬咬牙,全線殺人了……

下午,股市繼續震蕩……

星期三,大盤又跌了……

當天夜裏,九點鐘的時候,駱駝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里喘著粗氣,急急地說……吃進了么?要不,再等等?

我說:進了。滿倉。

駱駝倒有些沉不住氣了,說:兄弟,兄弟耶,我是不是把你給坑了?是我判斷失誤?還在跌呢……我把你瓜撂泥窩窩裏了?!

我說:再看看吧。再看看。

駱駝聲音啞啞地,說:我是四百零五點進的,滿倉……不會當褲子吧?兄弟耶,還是你冷靜。以後,你多醒著點。哥是個夯客。不過,我相信,我確信,不會久了……你說呢?

我說:再看……其實,我也有點心慌。

駱駝說:好吧。堅持。

跌、跌、跌,連跌數日……這時候,大盤已跌至三百三十點了……

終於,到了七月二十九日,臨近月底,股市終於紅盤了……

那一天,駱駝即刻打來電話,說:牛了吧?

我說:牛了。

駱駝高興地說:弟弟耶,你信哥?你要信!哥在這邊,沃也得很呢。尼采(你猜)撒殺個啥呢?——股神!群說哥哥是股神!

可駱駝還是高興得早了點。

你有過這樣的恐懼么?

你坐在電腦前,你眼前的屏幕上只是幾條曲線(紅、藍、綠)和一個個數字,那些數字是虛擬的,也可以說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可就是這些曲線和數字,是一個看不見的「場」,一個讓你熱血沸騰,又讓你魂飛魄散的「賭場」!

在股市裏,有一個詞,最生動的一個詞,也是讓股民們痛不欲生的一個詞,你知道是什麼?——那就是一個字:「套」。

這個詞很生動,也很血腥。你知道被「套」住是什麼感覺么?這就像是溫水煮青蛙。最初,你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股市僅僅是跌了一點,第二天再看,又跌了一點,不多。不要緊的……再看,又往回漲了一點,還有希望呢……但跌得多,漲得少。再往下,一天天地跌,不停地跌……跌著跌著,二十元的股票就變成十元了,七元了……到了這時候,你說你賣不賣?賣吧,賠了一半;不賣,還有可能繼續往下跌!水是慢慢地,一點一點熱的。到你感覺燙的時候,到了肉疼的時候,你也就出不去了。它就叫你這麼一天天地疼著,由表及裏,由肉疼變心痛,刀割一般!

一般情況下,到了這時候,你就不再考慮掙錢問題了,你最渴望的是「解套」。怎麼才能「解套」呢?保本。保本(在保住本錢的情況下把股票賣了)才算是「解套」。這時候,你會動搖,在「保本」還是「割肉」之間反覆動搖。你想保本,可回天乏力。割肉吧?太疼,都疼到骨頭縫裏去了!有時候,你會覺得股市已經見「底」了,或者就快要見「底」了,再等等,咬着牙,等……可是,「底」在哪裏?再等下去,股市還在跌,一百元的股,已經跌到三塊了……這就叫「熊市不言底」。它一層層扒你的皮,十八層地獄在等着你呢!

有時,你會咬咬牙,說「割肉」吧。在最初下跌開始的時候,你把股票賠錢賣了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這時候,股票又「紅」了,回彈了。「紅」了一天,你不敢進,你怕再跌。到了第二天,又「紅」了,你心裏濕濕的,你想進了。你對自己說:賠了這麼多,補點倉吧?損失太大了,撈回一點是一點吧?可你還是擔心,怕萬一再跌……到了第三天,還「紅」。於是,你進了,補倉了……可緊接着,股市又跌了,狂跌……到了這份兒上,你哭天沒淚,又該怎麼辦?

到了這時候,你被「套」得深了,你就成了一匹掉在陷阱里的狼,被套住的狼!你會拚命地掙扎,你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用上了,你的「牙」都咬出血來了,你不甘心,你頻繁地操作,買了又賣,賣了又買,一次次地補倉,期望着能把成本降下來……可你眼看着那屏幕上的「綠線」一天天地往下掉,它吊著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膽,勒得你透不過氣來!它就像是一副看不見的繩索,死死地套着你,越掙扎套得越牢!哪怕你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它也會牢牢地拴着你,把你拴死。到了這一刻,你只有對天嚎叫的份兒了……也許,一直到你徹底絕望了,崩潰了,不再掙扎了,甚至心灰意冷的時候,奇迹才有可能出現。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來了。在梅雨季節里,緊跟着,「熊」又來了……在這段時間裏,我跟駱駝不停地通電話,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打破了九點通話的「鐵律」,把手機都打爆了,幾乎都要瘋了!

不用說,我們兩個人買的股票全被「套」住了!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開始在電話里互相指責,甚至對罵……有一天,在凌晨兩點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駱駝又把電話打過來了。駱駝的咳嗽聲像山呼海嘯一般,駱駝啞著嗓子說:兄弟,我吃了四片安定,怎麼就睡不着呢?

我譏諷說:渾身上下剝得就剩一條褲衩了,你還睡得着么?

駱駝說:你瓜不要說風涼話。你不是靈醒么?你的判斷力哪兒去了?

我說:那兩隻st(垃圾股),我是提醒過你的!你狗日的當時咋說的?

駱駝說:錯!在北京聽課的時候,一位從美國回來的專家說過:根據他多年的研究,在股票市場上,垃圾股和績優股的收益率是一樣的!沒有差別……

我說:那好,專家說的?你就聽專家的吧,套死你!

駱駝說:你瓜這是討論問題么?我豬腦殼,你也豬腦殼?我瘟,你瓜也瘟?你眼泡泡掉臊尿缸子裏了?!

我惱了,罵道:你他媽「春才下河坡——」!

駱駝怔了一下,說:啥意思?

我吼道:你完蛋了……說完,我「啪」一下,把電話撂了。

過一會兒,等我冷靜下來,又把電話撥過去。電話鈴響了很久,駱駝才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說:你瓜摔我電話?你還是我兄弟么……

我說:你睡了么?

駱駝嘟噥說:女娃氣氣的?摔我電話……

我說:你才女娃氣氣。你狗日的電話線整日拴著顏色,你跟衛麗麗討論去吧!

駱駝苦笑了一聲,說:兄弟,不就這點事么?把柄都在你手裏攥著呢。衛麗麗也批評我。我臭蟲子掉屎缸里,裏外不是個仁(人)了……接着又說:兄弟,何時見「底」呀?我兩眼一咕咚黑,怎麼就看不見「底」呢?

我說:會見底的,等吧。

駱駝說:等?

我說:等。

他說:不割?

我說:不割。

他說:好。我就聽你一回,這話可是你說的。

爾後,我們都憋著一口怨氣,三天沒有通電話。一天中午,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駱駝的號碼,接了。可是,電話里卻是一片很女氣的抽泣聲……我愣了。片刻,只聽電話里甜音兒說:是,吳老師么?我說:您,哪位?電話里說:我,我是衛麗麗……衛麗麗哭着說:吳哥,你來勸勸他吧。老駱他……都快要崩潰了!我急了,說:老駱怎麼了?衛麗麗說:他喝醉了。在衛生間都躺了三天了,醉成了一堆泥了……我說:你不要哭。別急,我馬上趕過去。

可是,等我趕到深圳,一下飛機,卻見駱駝西裝革履,脖子裏還打着一條鮮艷的領帶,在候機大廳里站着。穿着一身新西裝的駱駝顯得太瘦了,就像是一個衣服架子,看上去很不真實。他身後站着一個穿白紗裙的靚女子。這女子大約就是衛麗麗了。衛麗麗臉上微笑着,手卻在下邊暗暗地給我擺手示意……我明白了。

看見駱駝,我揚了揚手,說:身邊有女人就是不一樣啊。

駱駝扯了一下脖里的領帶,說:你怎麼來了?

我說:你說過的話,忘了?

駱駝說:你瓜詐的吧?我說什麼了?

駱駝是要臉面的人,我當然不會點破。我說:你說,深圳國貿大廈,第四十九層,有一旋轉餐廳……這裏有道名菜:烤乳豬。你說你要請我吃烤乳豬,你忘了?

駱駝又扯了一下脖里的領帶,對衛麗麗埋怨說:屁股做臉,勒死個人……爾後對我說:吃。撒殺個啥困難呢?今晚就吃!

當晚,住下后,由衛麗麗作陪,駱駝領我坐電梯上了深圳國貿大廈第四十九層的旋轉餐廳。駱駝在餐廳里訂了一個靠窗的、可以觀看全城風光的枱子。這時候,我仔細打量衛麗麗,果然是個美女。衛麗麗至少比駱駝小十歲,是小巧玲瓏型的女子。她是那種典型的「s」體型,乳大臀肥,瘦肩細腰,凡露出來的部分,腳脖兒、手脖兒,都細氣氣的,書上說:這是標準的美人坯子。從目光里看,她眼裏的水汽像霧一樣,的確很潮,但眼底里卻亮着一種執著。從坐姿上一看就知道,衛麗麗是那種有氣質、有品位的,可以把男人套牢的女子。特別是她那雙手,讓我想起了梅村。她的手比梅村小一號,也秀氣氣的,指甲亮着,肉色鮮嫩,叫人忍不住想摸。

我們三個坐定后,駱駝說:咱哥倆有一陣子沒在一起喝過酒了。你說,咋個喝?白的還是啤的?

這時候,衛麗麗有些緊張,直直地看着我……

我說:啤的吧。我這一陣子有點上火。

駱駝說……啤的、白的、紅的,都上。麗麗喝紅的。我喝白的,你喝啤的。

我說:這樣,你喝白的,我也喝白的,都少喝一點。

等著上菜的時候,我望着窗外。坐在國貿大廈的第四十九層,感覺就是不一樣啊。旋轉餐廳在不經意間緩緩地轉動着,眼前就像看皮影戲一樣,一座城市就在你的眼前了!我不敢直著往下看,因為太高了,高得讓人心生恐懼。窗外高樓林立,霓虹燈上的招牌字像閃電一樣飛舞著;地面上,街燈一行行亮着,就像是飛機跑道一樣,燦若星海。遠處,一個個亮着燈的地方,都成了光的斑點,交叉、放射性地輻向四方,就像是一窩一窩的閃著光芒的金芝麻。這是個「芝麻」的世界,叫人忍不住想喊:芝麻,開門吧……深圳的夜晚叫人恍惚。就像是夢境,就像是坐在雲端里。

菜上來了。除了烤乳豬這道主菜,在粵菜檔里,駱駝也是揀最好、最貴的上……待酒菜上齊的時候,駱駝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說:兄弟,喝……說着,一揚脖兒,就倒進喉嚨里去了。

第二杯,沒等駱駝說話,衛麗麗搶先端起那杯白酒,說:我敬吳老師……說着,就把駱駝的那杯白酒喝了。

我也只好喝了。

第三杯,又是衛麗麗搶先把駱駝的白酒喝了……

駱駝側過身,看着衛麗麗。衛麗麗滿臉紅霞,也看着他。好女人是用目光征服男人的。衛麗麗的目光潮潮的,眼裏含有很多愛憐的母性,那目光很執著,又像是小母狼一樣……駱駝吧嗒了一下嘴,溫和地說:小麗,你去看風景吧。俄哥倆,好久不見,聊聊。

衛麗麗修養很好,她只是遲疑了一下,看我一眼,微微笑着,說:好。你們聊。慢慢喝……說着,很聽話地欠起身,走了。

衛麗麗走後,駱駝倒是不急着喝酒了。我們兩人就那麼面對面坐着……久久,駱駝說:從這裏跳下去,感覺如何?

我望着窗外,一驚,回頭望着他,說:好啊。風光。

駱駝說:砰!炸彈一樣……多好。也許有一天,我會從這兒跳下去。你信么?

我說:衛麗麗呢?你捨得么?

駱駝說:還真捨不得呢。其實,你不了解,衛麗麗比我堅強……

我說:不還有小喬……也讓我見見?

這時,駱駝有些警覺,他手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朝衛麗麗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說:你瓜哪壺不開提哪壺。哥哥不就……

我笑了……

駱駝突然反擊說:你瓜那阿比西尼亞玫瑰呢?找到了么?

我說:還沒顧上哪……套得死死的。哪有那份心思。——其實,在上海,我剛談了一個女朋友,只認識不到三個月,我沒告訴他。

駱駝說:在香港,我可是給你瓜打聽了……沒聽懂撒個啥鱉犢子「鳥語」,好像說是,南美洲那邊的。

我說:是么?只要有,不急。

我心裏疼了一下……分別這麼久,梅村,我早就不想了。是不敢想(人真是不敢瞎許願哪。我一句話,撂到南美洲去了)。況且,此時此刻,我已掉在了錢眼裏,也的確是沒有這份心了。我說:說正事吧,駱哥。

駱駝目光一凌,說……大盤你看了?

我說:看了。

駱駝說:研判的結果呢?

我說:熊市不言底。

駱駝說:有道理。

我說:咱怕是得再立一條規矩了。

駱駝說:鐵律?

我說:鐵律。再加上一條……

駱駝說:說,你說。

我說:從現在開始,不管大盤能不能回調,不管股市上漲還是下跌,咱哥倆都要遵循這樣一條原則:每下跌百分之十,立即「割肉」出局!

駱駝手抖了一下,說:吊吊灰,這……

我說:你聽我說,割的時候,按當日的市價……比如「電真空」。假如說,我是說假如,一百元一股進的,如果跌夠百分之十,立即出局。再比如,仍然是「電真空」,仍然是一百元買的,現在的市價是一百三十八,那就按一百三十八為基準,跌了百分之十,就割。一定要割!

駱駝說:那要漲了呢?

我說:漲了不動。還以「電真空」為例,哪怕他漲到一千元一股,只要不跌夠百分之十,也不動!這時候只能是以「一千」為基準,只要跌到了百分之十,立即,咔嚓……

駱駝想了想,說:好,這一條好。定下。就得有鐵一般的意志!

駱駝激動了,他說:巴菲特說:股市要旨:第一是:保本。第二是:保本。第三:還是保本。我明白了。兄弟,兄弟呀。這一招,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不想說,我也是徹夜難眠。在股市裏「套」著,我也快要崩潰了……我說:駱哥,你也別誇我。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差別。你一向是打旗的,走在最前邊的。你在前邊舉著令旗,說:我們一定會勝利!我呢,跟你不一樣,我是個「打破鑼」的。我一開始就會說:失敗了怎麼辦?

駱駝說:兄弟,好兄弟,還是你靈醒啊!這就叫珠聯璧合。只要咱倆在一起,必是勝利!這樣,今晚,讓衛麗麗滾蛋,咱哥倆睡一床,好好聊聊,聊一夜!

這天夜裏,我跟駱駝躺在一張大床上,聊了大半夜……後來,聊著聊著,駱駝哼啊嗯地睡著了。大約他那一顆焦躁不安的心,終於平復了。駱駝睡覺很佔地方,他伸出一個「大」字,居然佔據了大半個床!而且,他放屁、打嗝、磨牙,還帶不停地說夢話,挺嚇人的……折騰得我大睜著兩眼,一夜沒睡着!我突然想笑:這樣一個人,他跟衛麗麗,怎麼睡呢?

第二天,背着衛麗麗,我把駱駝狠狠地罵了一頓。駱駝一抱拳,說:兄弟,我服了你了。這半個月來,你終於讓哥哥睡了個好覺。你不知道,套得這麼深,還有一部分貸款……哥哥跳樓的心都有了!

分手后,按照我和駱駝重新定下的「鐵律」,我們兩人先後躲過了兩次股市下跌,又趕上了兩撥牛市……於一九九七年的五月,在近六千點的高位登頂,爾後,順利出局!駱駝在電話里高興地說:兄弟呀,我想抱你。讓哥哥抱一抱!還是你英明、正確。你是偉、光、正!你一席話,救了哥哥了……我想,這也不是誰「正確」的問題。這隻能說明,就像駱駝說的那樣:「一個偉大的時代來到了!」一個,我們還不清楚走向的時代……

我套現了。我把錢全部取了出來,鋪在床上。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現錢!一共是四百二十八萬。我在那張單人床上整整鋪了七層,七層還多一點。我試着在錢上躺了一下。睡在錢上並不舒服,錢一摞一摞的,有縫隙兒,晃晃的,還有點「硌」……我想,我終於可以買玫瑰了。哪怕是「南美洲」的……當然,駱駝比我掙得多,他貸的款多,下手也狠。我曾經問過駱駝,問他掙了多少?駱駝說得很含糊。他說:不多,十多「個」吧。那就是一千多萬!挺嚇人的。

手裏有了錢,不免心潮起伏。

我沒告訴你吧?在上海,我談了一個女朋友。這姑娘是初來上海時認識的,是電信局的,我們斷斷續續地談了半年多……現在,我跟人家已經分手了,就不說人家的名字了。我是斷了對梅村的念想之後,才談的。那時候,我們已經在民政部門登過記,已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是沒有舉辦婚禮。當時,她提了一個要求,要我在上海買兩套房子,一套我們住,一套給她父母,爾後再正式舉辦婚禮。最初,我也答應了(那時候房子還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頭下翻出了一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見鬼了!不管我走到哪裏,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信里裝着二指寬的紙條,上邊模仿老姑父的筆跡,寫着一句話:給口奶吃)。說實話,這是我的一個隱痛。

女朋友拿到信,質問我說:一直拖着……你心裏有鬼吧?

我說:不是鬼。是人。我背後有人。

她說:人?女人吧?

……不多說吧。就這樣,我們鬧起來了。不歡而散。結婚不到三個月,就離了。

那時候,我沉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日躺在床上,讀些亂七八糟的書。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後來我又想,我們是文化人,我們有錢了,終於可以干點正事了。我們也該干點正事了。於是,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駱駝的手機……我在電話里說:哥哥,咱們現在可以出書了。

駱駝一怔,說:出書?出什麼書?

我說:經典。一百本經典!

在電話里,駱駝沉默了一會兒,不以為然地說……這才幾個錢?再等等,兄弟。書是一定要出的。出好書,出經典,這都在計劃之內呢!再等等吧,兄弟。一個億吧,等手裏有了一個億……

我愣了。老天,一個億?這傢伙瘋了吧?

後來,突然有一天,駱駝又激動了。在電話里,駱駝一邊咳嗽著,一邊連珠炮似的說:兄弟,快來。快來。馬上訂機票,到我這裏來!快來吧,兄弟,咱哥倆好好商量商量。

我說:你又出什麼么蛾子呢?

駱駝說:咱不當「客戶」了。兄弟呀,炒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說:不是說要做書么?你還想做什麼?

駱駝說:做「庄」。咱要當「莊家」。咱再也不當孫子了,要當主人!

聽他這麼說,我嚇了一跳!難道說要開工廠、辦實業么……我說:你啥意思?

駱駝不耐煩地說:快來。你瓜費什麼話?快點來!我房都給你訂好了,五星級賓館的豪華套間……快來吧!

我有點蒙。駱駝現在想的是一個億了。

我要說,駱駝是敏銳的。駱駝對大勢的把握一流。當我從上海飛到深圳,剛下飛機,駱駝就到機場接我來了。秋天了,駱駝身上處處有女人照料的痕迹,他穿着一襲風衣,裏邊的西裝、襯衣也都是新燙的,腳下是一雙鋥亮的皮鞋,雖然還是很瘦,但精神抖擻。他身後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陽光下亮得刺眼,奧迪a6。

見了面,我說:不用這麼誇張吧?還借輛車?

駱駝說:什麼借輛車?這是公司給你配的。你一輛,我一輛,咱哥倆一個牌子。

我吃驚了。沒有想到,在電話里說了說……駱駝已經把公司成立起來了。還買了車。效率真高啊!這就是駱駝。

我獃獃地看着駱駝……駱駝一拉車門,說:上車吧,吳總。

我四下看了看,說:司機呢?

駱駝笑了,駱駝伸開手,我看見他手裏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車鑰匙,他把手裏的車鑰匙拋起來,又灑脫地接在手裏……說:我親自給你當司機,怎麼樣?

我一下子有點頭蒙……我說:你,你……行么?

駱駝笑了,說: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學了三個月,正規的,每天下午……有證。接着,他一拉車門,說:上車。

坐在車上,我還是有些擔心,駱駝只有一隻胳膊呀……可是,駱駝就用一隻胳膊開車,他的手熟練地把握著方向盤,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從容不迫,遊刃有餘……我提着的心慢慢松下來了。僅有一隻胳膊的駱駝,沒有學不會的!這不得不讓人嘆服。駱駝一邊開着車,一邊說:好開,就是個熟練,你瓜也趕緊學吧。

我笑着說:你那車照,花錢買的吧?(我懷疑,他一隻胳膊,怎麼能辦下駕駛證?)

駱駝也笑了,說:沒花錢,衛麗麗找了熟人……

後來,坐駱駝的車我很放心。駱駝雖然只有一隻能動的胳膊,可駱駝把那隻能動的右手發揮到了極致。他開車是耍的,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嘩」一下轉一個圈兒,爾後再掄回來,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車時,他憑着感應,「嗞」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車鏡,又「嗚」一下開回來,倒線很直。他驕傲地說:這就叫人車合一。

當天晚上,住在駱駝給我預先訂下的套間里,我和駱駝談了一夜……駱駝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個晚上,駱駝的屁股幾乎沒怎麼落座,他在房間里一直不停地走動,那隻空袖子甩來甩去地舞著,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娓娓而談,像個話劇演員似的。駱駝給我大談「資本理論」……他說:你發現了么?我們的社會形態已經開始變了。我們過去是實體經濟,現在正在向資本經濟過渡……資本經濟是虛擬的,講的是投資與回報。那是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數字,人們在數字裏掙錢,掙大錢!在日本,是沒有人去銀行存錢的,去銀行存錢是要收費的……還是日本人聰明啊!明白了吧?一個偉大的時代,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手,那就是——資本!

我說:在電話里,你不是說要辦藥廠么?

駱駝說:錯。不是辦,是收購。我們只管收購,收購之後「包裝」上市……辦藥廠是別人的事,讓別人去辦。讓懂行的人去辦。我們只是借殼上市。

駱駝雄心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著。燈光下,駱駝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隻黑色的、舞動着的大鳥……他主要闡述的只有兩個字:「包裝」。

接着,駱駝又告訴我辦公司的一些事。他說:兄弟,委屈你了。咱們是患過難的弟兄,公司是以咱兩個人為主。公司起名時,原本要把咱兩個人的名字鑲進去……要起「駱鵬公司」,念起來成了「落篷」,諧音不好聽。起「國鵬公司」也不好聽呢……後來,我想了想,就起「雙峰公司」吧。駱駝雙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遠,踏實,你說呢?

說實話,對公司起名我並不在意,就說:好哇。這名字好。

再往下,駱駝說了股份的事。駱駝說:你那四百多萬,給你留一點餘數,打包人股,我讓財務上算了一下,佔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佔百分之三十一。還有一家,佔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餘的,我聯繫了十幾家公司,都是小份額……這第三家,駱駝說得有些含糊(後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第三家,其實是衛麗麗的哥哥,名叫衛真宇。他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

夜深了,駱駝把他帶來的三包煙全吸完了……駱駝突然說:再苦幾年,就再也不提錢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個億,怎麼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五指伸開,在空中作出鷹爪形,手指顫動着,像是已經「抓挖」到了似的。爾後他的手往前推著,高高地、用力地豎起了一個指頭……我看着駱駝,我在駱駝眼裏看到了一種亮光,那光會聚成一個極亮的、燃燒着的、足以懾服人的亮點,像火焰一樣!他剛剛說過一個億,現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個億了?!

最後,駱駝終於坐下來了。他身子往後一退,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就像燃燒盡了似的,顯得很疲憊。這時候,駱駝半耷矇著眼,用帶一點憂傷的語氣說:兄弟,咱們過去實在是太窮了。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上邊有一哥。我四歲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歲,他跑到我面前,伸開手,你猜他手裏握的是什麼?他手裏握著一個「麵疙瘩兒」。那是一碗稀飯里最稠的東西……我哥在大食堂里喝完了一碗稀飯,剩下了一個「麵疙瘩兒」,沒捨得吃。他吐在手裏,給我拿回來……後來,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餓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營養不良……在我們家,正因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當駱駝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心裏一疼!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於是,我說:駱哥,我跟定你了。

駱駝不光是俠肝義膽,他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駱駝領我走進了新開張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氣派,佔了國貿大廈整整一層樓!歡迎我的人在國貿大廈十八層電梯門口站成兩排,一個個叫道:吳總好!

爾後,駱駝又領我看了他給我安排的辦公室。辦公室也是裏外套間,老闆台、電腦、電話、沙發、茶几、冰箱及各樣用具一應俱全。駱駝說:還滿意吧?

我看了看,說:無話可說。

駱駝說:兄弟,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說:你吩咐吧。

駱駝一招手說:你跟我來。

於是,駱駝把我帶到了鄰近的、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這是他的辦公室。僅有的不同是,他的辦公室里掛有兩張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駱駝進屋后,把我領到地圖前,突然說: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沒反應過來,說:啥意思?

這時,駱駝指着地圖上的一個點,那個點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是平原上的一個縣份:鈞州。

我馬上就明白了。當年的鈞州曾經被人稱為「葯都」,歷史上有很多傳說。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生前曾在這裏採藥、行醫,死後又葬在了這裏……因「藥王爺」在此,九州十三縣的中藥必經這裏,拜過「藥王爺」后,藥材才會靈驗。當年,這裏曾經是中原六省中藥材的集散地。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如此偏僻的一個縣份,有藥廠么?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這裏有一個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我想請你出馬,把它拿下來。爾後,包裝上市!

我有些遲疑,說:現在藥廠林立,都現代化了……這樣一個小廠,行嗎?

駱駝又激動了,他說:你瓜動動腦殼,一個好企業,成熟的企業,咱拿得下來么?就是這樣的廠子,咱才有用武之地!這個廠的廠長跑到深圳來推銷他的「山楂丸」,苦着一張瓜臉,我都跟他見過三次了。我還秘密地去考查過一次……我告訴你,在「葯都」辦藥廠,這叫:地利;藥廠經包裝后可以上市,這叫:天時;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當地情況,這叫: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則俱全。吊吊灰,你還怕什麼?

駱駝說:我還告訴你,包裝上市時,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頭一定要響亮!中藥界有那麼多「堂」,咱就搭車上路,叫:厚朴堂!厚朴堂葯業公司,怎麼樣?

駱駝真是個奇才!這名字起得好,莊重、厚道、樸實,給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說:行。我去。

駱駝說:飛機票我都給你訂好了……帶上財務人員,馬上出發。一定要拿下!

我必須說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跟駱駝的矛盾是從一粒紐扣開始的。或許更早一點,我們的分歧是從收購這家藥廠開始的。

我在鈞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個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個月……

鈞州離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連回家看一看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到鈞州就陷進去了,進入了無休無止的談判之中……那時光是很磨人的。

鈞州是一個相對富裕的縣份。它周圍有山,山裏有煤礦、磷礦、鋁礦,再加上早年這裏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較富的。可是,看了這裏的藥廠之後,我卻大吃一驚。這家藥廠就在縣城裏的藥王廟後邊,大門的門頭上,掛有「鈞州製藥」的四個鐵牌大字歪了一個,掉了一個,也沒人管。廠里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裏邊有三個車間,廠房的玻璃大多是爛的,到處都是灰塵,設備也很陳舊,工人只開了半班……過去,這個藥廠銷路最好的產品是「山楂丸」。可現在連「山楂丸」也銷不動了。

我們是來了之後,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這個廠的廠長姓尤,他穿着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裏邊衫衣的領也爛著,他長著一張瓜臉,一臉的苦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等廠長知道了我們的來路,情況就大變了。他動員全廠的工人把廠子整個打掃了一遍……等我們第二天再看的時候,廠牌已換過,廠子裏也乾淨多了。

只從聯繫上之後,他先是帶着我們一連喝了七場酒。縣委領導一場,縣政府一場,衛生局一場,工業局一場,防疫站一場……這都是有關聯的,你還不能不喝。尤廠長每每苦着臉說:吳總,給個面子。你們是來投資的,上頭重視是好事……這都是爺,我們誰也得罪不起呀。我們只好喝了。

等到看賬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這樣小的一個廠子,工人在冊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崗、帶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職的有八十四人。產品大量滯銷不說……還外欠八百萬,連電費都付不起了。可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尤,尤廠長,除了要求解決所有工人的勞保、醫保、養老金,還清欠債之外,還獅子大張口,造了一億二的價!

於是,我即刻給駱駝打了電話,我說:這個廠不能要。這是個大包袱,是無底洞……

駱駝根本不聽我說,駱駝說:要價多少?

我說:一億二。

駱駝說:不多。你給我往下壓,壓到一千二。底線是一千二百萬。

我說:還有「三險」呢?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養老錢,加上欠款……光這些,三千萬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說,撤吧。

駱駝不耐煩地說:你瓜幹啥吃的?總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總價一千二,就這一千二百萬,這是底線!

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萬,工人的「三險」呢?一家老小,可憐巴巴的……

駱駝說:你談吧,就一千二。說完,他把電話掛了。

這次通話后,我心裏很不舒服。我發現,自從當了董事長之後,駱駝的變化很大,他的聲音里有了一種讓人很難接受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縣城的大街上溜達。走着走着,我聞到了煤的氣味,石灰的氣味。遠處,塵土飛揚,公路上的煤車、石灰車亮着大燈一輛一輛轟隆隆地開過……再走,就聞見藥材的氣味了,還有狗咬。那久違的狗咬聲,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頭……於是,第二天我悄沒聲地租了一輛車,回老家去了。可是,當我快要到村口的時候,我又退回來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

傍晚,一進賓館的門,就見尤廠長苦着一張瓜臉在大廳里候着,他見我,忙迎上來說:呀呀,吳總,你可回來了。你是咱的財神,可不能走啊,價錢的事,咱們還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讓人專門去山裏給你打了野雞,吃飯,先吃飯。

第二天上午,尤廠長安排了一輛車把我拉到了一個水庫邊上。水庫邊停著一艘豪華遊艇。遊艇上,兩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靜的廣闊水面上,一些人站在兩艘小船上,拉着抬網正在捕魚……尤廠長陪着我,點頭哈腰地說:吳總,昨天請你吃了山裏的野雞,今天請你吃現捕的活魚……我看了尤廠長一眼,說:尤廠長,你本事挺大呀。這水庫也歸你管?尤廠長苦着臉說:我哪有這本事。這都是縣上安排的,縣長親自安排的。我說:哎呀,這裏風光不錯。可惜的是,我不吃魚。尤廠長吃驚地望着我,很遺憾地說:你不吃魚?吃魚好啊。這可都是現打的活魚呀!那,那……算了。——其實,我不是不吃魚。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駱駝給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萬,我怕談不下來。

下了船,我故意說:老尤,你獅子大張口,我做不了主啊。

當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說:兄弟,生我氣了?你瓜要記住,咱們永遠都是親兄弟!不過,你做得對。就是要晾他幾天……兄弟呀,咱們兩個,還是要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個驢日的!

我說:你是董事長,你說了算。

駱駝說:吊吊灰,你這是罵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麼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來……

駱駝話說得很難聽。駱駝說:工人?什麼工人,渣子!他們幹了幾十年,廠子垮了,要我們來拯救他們么?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說話。這個時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談中,駱駝的語氣完全變了。在他的話里,已經開始稱底層社會的人為「下人」了!

我說:「上人」……從此以後,在電話里,我一直稱他為「上人」。

駱駝聽出了我的嘲諷,馬上改口說:兄弟,我知道談判很艱難。難為你了。我再給你交個底,錢不是問題,我這邊又聯絡了十幾家公司……你談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必是要拿下來。哪裏不通,你給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廠長,叫財務上給他送去一百萬。看他怎麼說?

不知不覺地,在駱駝眼裏,已經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了。錢,可以撐人的膽。駱駝看周圍事物的目光也開始發生變化了……我覺得,那一百萬,尤廠長是不會要的。價錢壓得這麼低,關係着那麼多工人的生存問題,他怎麼敢要?

我說:這事……我不便出面。——我還是有底線的,我羞於給人行賄。雖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駱駝說:你別管,讓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談判仍然在艱難地進行着。很複雜,也很混亂。他們三天兩頭變,縣長一個主意,衛生局長一個主意,工業局又是一個主意,尤廠長是百變之身,縣長來了聽縣長的,局長來了聽局長的,一會兒一個說法……這時候,我也很矛盾。眼裏一個標尺,心裏又是一個標尺。我也是從底層走出來的,但當我看到底層人的狡詐時……怎麼說呢?仍然很氣憤。

尤廠長把錢收下了。一百萬,他吞了……這是小丁告訴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談判桌上,他仍然很強硬。他不停地哭窮,找各種理由,擺各種各樣的困難……在談判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私下裏組織工人在廠門口打出了橫幅!那竹竿挑着的白布上寫着:「賤賣藥廠是國家的罪人!」「工人是國家的主人!」「我們要吃飯!」……這時候,老尤又出來裝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躥出來,指著鬧事的工人說:回去!都給我回去!瞎鬧什麼?這邊正談呢……放心吧,不該讓步的,我決不讓步!

私下裏,老尤又是一套。那一天吃飯前,老尤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吳總,你得理解,我也有難處啊!我既得防著上邊,又得防著下邊……得罪了哪一頭,都沒有好果子吃。那錢,我雖說收了,也是過過手,我得……說着,他苦着臉,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誰。

我看着他,作為一個廠長,一個瀕臨破產的藥廠廠長,這一陣子他受盡了折磨。他就像是掉進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不知有多少人指責他、罵他!在這段時間裏,他整個人像是一塊揉皺了的抹布,滿臉都是憂愁和沮喪,眼窩深陷著,眼裏佈滿了血絲……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談判仍然一日日艱難地進行着……焦灼、憋悶,有時候逼得人想瘋!突然有一天,一個下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廠門口,就那麼往地上一扔(地上鋪着一張席,還有被子),不管了!她頭上包着一個頭巾,身上穿着印有藥廠字樣的破工作服,就那麼有氣無力地半躺着,臉色蠟黃。立時,門口又圍了一堆人,一個個嗷嗷叫……後來我才知道,這女的也是藥廠的工人,得了腎病,每個月都要透析……這還不是一個人的事。

果然,第二天,在談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醫療費的問題。他手裏拿着一摞子等著報銷的條子,好幾年的,有四百多萬……我無話可說。我實在是談不下去了。

當我跟駱駝通電話時,我說:「上人」,又出事了。一個女工,躺到廠門口去了……駱駝說:繼續談。接着,他又說: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訴她,吃雷尼替丁……也許,駱駝是想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時候,我無話可說……駱駝還說:這是詐你呢。頂住!我明白了,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場就不同。這是立場問題。立場。

是呀,當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時候……我也很生氣。我望着他們,心想,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是國營廠的工人,也曾驕傲過、自豪過。怎麼就一天天淪落了呢?

當談判進行到六個月的時候,事情終於有了轉機。這時候,政府開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駱駝讓小丁送的一百萬起了作用,還是駱駝遙控指揮,又動用了其他的手段……總之,在政府的干預下,老尤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談判終於有了結果:我們以二千六百萬的價位拿下了這個廠子。應該說,除了地皮和廠房,我們買下的是一個殼,空殼。或者說,我們買下的只是一套辦廠的手續。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百多個工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攔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頓!工人們人人手裏舉著一個空碗,亂紛紛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議!老尤就在地上蹲著,一聲不吭,任他們揍……工人們都哭了。

駱駝是正式簽合同的那一天趕到的。不知怎麼搞的,駱駝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現在鈞州的(後來我才明白,有了「港資」的投人,就可以免稅三年)。於是,駱駝作為香港投資方的代表,受到了縣委、縣政府最隆重的接待……爾後,在縣長的親自陪同下,駱駝十分風光地在合同上籤上了他的大名:駱國棟。

駱國棟這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家裏練過了……我還是替那些工人難受,他們一人分到了五萬塊錢。從此,他們就跟這個廠子沒有任何關係了。駱駝在一百多名工人中,僅留了四十個。

當天晚上,當我跟駱駝終於有時間坐在一起的時候,駱駝說:兄弟,這件大事,是你一手辦下來的,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麼說。他們……

駱駝說:你別諷刺我。我問你,這裏有傻子么?這裏沒有一個傻子。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干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察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後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著,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么?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也許沒有那麼嚴重,只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那麼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麼久了,我從目光里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個字:「惡」。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着說着,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更可怕的是你說的信,或者信仰,是嘴上的唾沫,問題是,我們不真信。我們嘴裏說一套,心裏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麼吧?你現在信什麼?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着說着,駱駝又激動了。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着,說:你不要以為咱們只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地皮、廠房就不說了。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后,五十億都不止!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別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朴堂有了「國葯批准文號」,有條碼號……咱們可以立即投產!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再往下,駱駝的「領袖意識」又冒出來了。駱駝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派你來么?你這人沉着,冷靜,幹事執著。我說一千二百萬,你就死盯着一千二百萬……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來都不行。我這人太急躁,談著談著,我就會瘋。我一瘋,一個億都拿不下來。兄弟呀,可以說,你為咱厚朴堂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時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對大勢的把握上,在「錢途」的問題上,駱駝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雖然不想承認,可我們的確是為錢而來的……可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我跟駱駝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後,駱駝開始求我了。駱駝說: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幾個月吧。你放心,廠子的事不讓你管,我找一懂行的來管這個廠子,我再砸他一千萬,所有的設備全換成進口的,要一流的包裝、一流的藥品質量……你呢,就給我負責包裝上市。你要啥我給你啥,我給你找最好的會計師、精算師……駱駝舉起一隻手:哥哥拜託了!

駱駝話裏有話。這個廠,如果不能包裝上市,那就前功盡棄,是一個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裝上市了,那就會財源滾滾……到了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痛點。

……是關於「那個人」的。我為他惋惜。

最早,當駱駝跟我談起他的時候,沒有說名字,他說的就是「那個人」。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老鄉,竟還是一個鎮的。他是范村人,老家離我們無梁村只有十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成了一個鄉間的「傳說」。是我們農家子弟的楷模。那時候,村裏人說:聽說范村一個娃子,真爭氣呀,保送到美國去了!

這娃子,說的就是他了。

據說,他是由一個寡婦女人帶大的。小時候,他家裏很窮。但此人極聰明,發憤讀書,學習成績極好。大學畢業后,他是公派到美國去的。他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讀的是農學,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獲得了農學博士學位。更為可貴的是,他同時又兼修了經濟學,因一篇經濟學論文轟動美國,畢業的時候成了雙博士。

此人可以說是「白璧無瑕」,是用放大鏡都找不到缺點的一個人。他回國后,逐漸受到了官方的重視,先是在一農科所當副所長,一年後成了科技廳的副廳長,後來又直接提拔為分管經濟的副省長。

「那個人」,在當了副省長之後,口碑也極好。他不吸煙,不喝酒,去農村的時候,夏天裏還習慣戴一草帽,後來報紙上宣傳他的時候,稱他為「戴草帽的省長」。每次下基層,臨走時,他都會讓司機把後備箱打開,看看是否送了東西。如果有的話,他一定要人家拿回去。這已成了他的慣例。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寡婦女人,是個明大理的人。她執意地不到城裏來住……而且,在她的兒子當了副省長之後,她把村裏所有的親戚召集在一起,說:狗剩兒(他的小名)當了省長了,他不是為咱村裏人當的,是為國家當的。我不找他。你們誰也不要去找他……這個寡婦女人說到做到,沒讓兒子給她辦過一件事情。

你說,這樣清廉的一個人,一個端方的人,你怎麼打倒他呢?你用什麼辦法可以打倒他呢?

我記得,最初的時候,是因為一粒紐扣,袖口上的。

「那個人」,他是留美的。在公開的場合,他已習慣穿西裝,打領帶。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裝,是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買的(據說,還是他前妻給他買的。後來兩人分手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國),質地很好。也許是偏愛,已有些年份了,他還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紐扣很特別,是錨形的,整體上很配。他左邊袖口上的紐扣還在,只是右邊袖口上的紐扣掉了……就是這粒紐扣,引起了駱駝的注意。

那時候,厚朴堂葯業公司改制后的上市報告已送到了省里,亟待批複。火都上了房了,卻一直批不下來。駱駝急得嗷嗷叫,一再說:砸,砸死,要不惜代價!可是,就像是通竹竿一樣,駱駝親自出馬,一節一節地通……可通到了「那個人」這裏,卻再也通不動了。據說,那份報告一直在他的辦公桌上放着,卻沒有批複。

那天晚上,我跟駱駝又吵了一架。在電話里,駱駝說……這是個死結。必是解開它!

我說:怎麼解?賬已做了,你也知道,假賬。據說,他是留美的經濟學博士,你唬不住他……

駱駝說:吊吊灰,生死攸關,你怎麼老替別人說話?

我說:你說過,協調歸你。我告訴你,他不收禮。

駱駝急了,恨恨地,又想罵娘,說:你瓜腦殼……可他還是忍住了,說:好吧,我想辦法。

說實話,對「那個人」,從內心裏說,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駱駝還有什麼辦法……

然而,五天後,小喬從香港那邊飛過來了。這個小喬,長得並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顴骨高,一副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喬與衛麗麗有很明顯的不同,衛麗麗眼裏有很多水汽;小喬的眼裏卻是火,或者說是冷焰,看人的時候,甚至有一點點斜視,很銳利,那裏邊燃燒着慾望的火苗。她是以「駱駝特使」的身份出現的。她說話的口吻竟然比駱駝還「駱駝」,頤指氣使,她竟然打電話指使我去省城的機場迎接她(我也是看駱駝的面子)……等她下了飛機,見了面,握手的時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僅僅是碰了我一下,馬上就縮回去了,涼涼的。

等上了車,她打開一個精緻的密碼手提箱,從裏邊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透明膠袋,膠袋裏裝着一粒紐扣。她兩個指頭捏著,嬌滴滴地說:吳總,我這次專程來,就為這個。

我說:就為一粒扣子?

小喬說:yes(是的)。

我說:值得么?

小喬說:bewo

thyof(值得)。

我搖搖頭,不知說什麼好了。

小喬舉着手裏的扣子,說:吳總,你知道這粒扣子值多少錢么?

我用嘲諷的語氣說:不會是金子做的吧?

小喬說:比金子做的還貴,價值一萬美元。

我吃驚地望着她,說:不會吧?

小喬說:主要是貴在了機票上。這是我專程去美國買回來的……polo——美國名牌西裝:拉爾夫·勞倫。

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國,這也太燒包了!另外,我對小喬也很反感,學了幾句洋詞兒,不時地夾着用,就像羊群里冷不丁躥出了一隻騷狐狸,或者說像是漢語里夾一洋屁,事事兒的,實在讓人討厭。

接下去,小喬說:吳總,國棟說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併準備好……協調的事,由我來做。

說到駱駝的時候,她的口吻很親昵,甚至有點輕佻。我知道,她這是暗示我,她跟駱駝的關係不一般……

當天晚上,當我把小喬安置到賓館住下后,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在電話里,我有些失控,我說……你怎麼找了個這樣的女人?

駱駝有些遲疑,說:怎、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說:這女人,這小喬,太輕佻。你什麼眼光?不怎麼樣。

駱駝還是有保留。駱駝說:兄弟,你……不會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這點事么。這樣,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她要試試……就讓她試試。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讓她滾蛋。這行吧?

接着,駱駝又說:其實,你不了解她。小喬不是花瓶,小喬在服裝上還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裝學院畢業的,可以做個很好的生活顧問……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說實話,那時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個人……可是,我錯了。一粒扣子雖然不能打倒一個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開一條縫隙。試想,行程萬里,去給你配一扣子,誠可動天哪!秋天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人」,我的老鄉。這時候,他仍然穿着那套舊西裝,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齊全的。

我不知道小喬是怎麼具體操作的……我只知道,四個月後,到了冬天的時候,我們厚朴堂的上市報告報到北京去了。

此後,有一天,衛麗麗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接了電話后我大吃一驚!

再后,又過了四年。四年後,「那個人」被「雙規」了……我聽說,我這個老鄉,他進監獄后,說了一句話,這話錐心。他說:又回到中學時代了。

現在,報上已登出來了。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兒。

坦白地說,我是造過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容易美化自己。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確是造過假的。

其實,當時我們都瘋了。在很多事情上,我們並沒有差別。我也僅僅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發出了一些疑問,但整個事情的軌跡,並沒有改變。所以,對於駱駝的死,我也是負有責任的。

厚朴堂包裝上市的過程,是十分複雜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時套著還要難受。現在想來,仍叫人不寒而慄。

不是我一個人造假,是一幫人在造假。駱駝給我調集了一班精英,一個個都是大學畢業,都是學經濟的,都有各種各樣的「資格證」……我跟他們整整討論了一天,才弄明白企業上市的各種必備條件。當時我就炸了!就現有的條件來看,厚朴堂要想上市,那幾乎是把駱駝穿在針眼裏,是開國際玩笑,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當天晚上,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我說:你是爺。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這事我也幹不了!我沒法干!這簡直是……

駱駝趕忙安撫我說:兄弟,你別急。冷靜。你最大的優點是冷靜……

我連珠炮地發泄說:這不是空手套白狼。這是無中生有!就是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個空城吧?這,這,這簡直是……「杜秋月」!

我向駱駝發出了要求停止的信號……我說了我們兩人定下的暗語。我認為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來!

駱駝很冷,駱駝的聲音像冰塊。他說:你等著吧。我馬上飛過去。

第二天傍晚時分,駱駝到了。駱駝現在已是縣裏的座上賓,是縣長親自去機場接的。酒後,縣裏特意組織了一場舞會,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這一次,駱駝沒有跳。駱駝指派那些籌備上市的「精英們」跳舞去了。單單把我留了下來。

在縣政府招待所的一個豪華套間里,我跟他臉對臉坐着……沒想到,駱駝上來就給我了個下馬威。駱駝說:兄弟,要分道揚鑣么?

我望着他,這一年多,駱駝變化太大了。剛才,他脫西裝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西裝內襯上綉着他的名字(是拼音。這也許是小喬的傑作)。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西裝是在香港訂製的,特別昂貴,是國內那些高級別的「商務人士」跟英國人學的做派。

我說:好啊。你說,你說吧。

駱駝看我語調冷下來了。他站起身,在屋子裏走了一圈。爾後,他背過身去,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回過頭來,說:兄弟,你攮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二把刀,把我攮死算球子!攮,你撒沙個啥呢?拿刀來,你攮……說着,他突然下淚了,眼裏涌滿了淚水。

我心裏一熱,說:話都是你說的。你是董事長,你讓我滾蛋。我就滾蛋!你那點貓尿,也嚇不住我。女娃氣氣的……

駱駝說:你瓜才女娃氣氣的……說着,駱駝走過來,拍着我的肩膀說:兄弟呀,割頭換頸的兄弟耶!我怎麼捨得呀?就是我滾犢子,也捨不得你……兄弟,是你讓我作難呢!

我抬起頭,說:別。你別作難。你想怎麼着,你說。

駱駝甩著袖子,駝著個腰,就像是一頭困在籠子裏的獅子。他在屋子裏的沙發前來來回回地走動着……爾後,他停下來,再一次壓住火氣,手往下按著,說:冷靜。你冷靜,我也冷靜。咱倆都坐下來,坐下慢慢說。

我覺得,駱駝是要跟我攤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說:好。你說吧。

駱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后又徐徐地吐出來……他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點上一枝煙,默默地吸著。他一連吸了三枝煙……等他吸完了煙,才說:兄弟,你知道,美國股市有二百年的歷史,人家的規則是一年一年建立起來的,是非常完備的……咱們才幾年?十年不到。「標尺」太高了!咱夠不著呀。

我看着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駱駝說: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標尺」是美國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老師,咱是學生……你聽我說完。標尺太高了,咱們跳三跳也夠不著。你說怎麼辦?

我忍不住說……那就把「標尺」定低一點。為什麼非要跟美國人學呢?

駱駝立時就興奮了。駱駝說:對。你說得對。為什麼要跟美國人學?咱們自己為什麼不能定一個「標尺」?問題是,人家捏著咱的頭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融資,你要國際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規則辦事。你不是說,咱們從來也沒用過這樣的統計方法,也從未使用過這樣的表格。什麼狗屁表格?一欄一欄的,看得人眼花,耶,他就非要你這樣填……這是國際上通用的標準。這叫跟國際接軌。尺度不一樣,這「軌」就接不上。你要把標準降下來,人家就不給你認證!你說……

我啞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駱駝說:就是這樣一個標尺。我們接不上……你說咋辦?兄弟,如果只是我一人造假,你可以吐我一臉子唾沫,扭頭就走。我不攔你。問題是,所有上市的企業,都必須過這一關……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駱駝又說:攤開了說吧,雖說是造假,這其實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咱們要老老實實地、認認真真地「造」……每一個表格、每一個數字都要造得嚴絲合縫,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要跟真的一樣。

我說:再真也是假的。標尺夠不著,我們可以慢慢完善,可以通過努力爭取……

駱駝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時間,誰給我們時間呢?喪失了時間,也就等於喪失了機會。等你完善了,達到標準的那一天,也就時過境遷,黃瓜菜都涼了!熱屁都聞不着。你沒看,全國,無論哪個行業……不都在搶抓機遇么?你沒看牆上的大標語,到處都貼著:「搶抓機遇」,「時間就是生命」,突出的是一個「搶」!

我說:問題是,只要在一個地方,一個問題上,默許造假,那麼,全國人民就會跟着學,往下……不堪設想。

駱駝嘲諷說:你瓜也不是國務院總理。你沒看各種文件上都寫着:「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啥意思……況且,咱也管不了別的,咱就管好這一個厚朴堂。只要咱們往真處走,假的會變成真的。兄弟,厚朴堂是咱們的安身立命之處,咱一定要辦好。咱們踏踏實實地干。咱們這是跟國際接軌,咱們亦步亦趨地跟人家學,把企業辦好,就是真的。我這一罐熱血摔上,必是真的!

駱駝苦口婆心,循循善誘,駱駝說得唾沫都幹了……到了凌晨一點,我發現,我又著了他的道了。駱駝再一次把我說服了。是的,我們沒有標尺。或者說,我們的標尺太低,跟人家接不上……這是事實。我們有那麼大的一塊空白,我們跳三跳也夠不著線……我們也只好按人家的標尺做。這就意味着,我們不得不填上這段「空白」。駱駝甚至說:我們是在向西方霸權挑戰!

第二天,駱駝把所有的「精英」召集在一起,再一次重申了他的與國際接軌的「空白理論」……駱駝說:如果有哪位不同意,可以走,現在就走,我和吳總不攔……願意留下來的,除了應得的報酬外,股份上市后,每人可以獲得百分之……零點一的股份。那就意味着,十年後,假如股價值五百個億,那每人就是五千萬!

很明顯,這是一個「誘」。誰都知道,股份制改造完成後,藥廠能不能如期上市,還不一定呢。就是真能如願地上市了,它能值五百億么……可是,這些「精英們」全都留下來了,誰也沒有走。報酬是一方面,那「誘」說不定也起作用。我看着他們,他們都還年輕……錢,真是有殺傷力的。

客觀地說,我們都想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做人,包括駱駝。可我們已經掉在了灰堆里……無論怎樣撲騰,都弄不幹凈了。

臨走時,駱駝對我說:必是要上市。就是頭拱地,也要上市!不然的話……等駱駝拉開車門,他又回過頭來,說:兄弟,你放心。協調的事,就交給小喬……接下去,他嘴裏嘟噥著,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很關緊的話。爾後,就上車走了。

駱駝說:看來,咱們得「養」……一兩個官了。

我一直覺得,這話不像是駱駝說的。

那隻紐扣,到底能起什麼作用呢?

後來,當我跟駱駝再次談到范家福的時候,駱駝說……沒有缺點就是他最大的缺點。這說明,他太在乎「羽毛」。駱駝說:一個過於愛惜「羽毛」的人,往往是最有可能……

他說:「羽毛」,你懂么?

其實,讓我震驚的,並不是那粒紐扣,而是衛麗麗的一個電話。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厚朴堂上市的過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衛麗麗的一個電話。衛麗麗在電話里說:吳老師,您,能不能勸勸他……我說:怎麼了?衛麗麗急切地說:老駱他……我看是瘋了。我是管財務的,他讓我管財務。可他……沒有通過我,也不通過董事會,私自下令調出去一千二百萬。這不是小數目啊……我吃了一驚,問:調哪兒去了?衛麗麗說:不清楚。我是查賬時才發現的……前一段,他說他在佈局。他到處佈局,他說上頭搞的「戰略配售新股政策」是一個大好機會,他到處拆藉資金收購原始股,借殼上市……這些吧,總還有論證。可他私下裏調這一千二百萬,是沒有經過論證的。我也不知道他調到哪裏去了。現在賬上已經沒有錢了……我說:你查過銀行的賬戶么?衛麗麗說:查了。是一個很陌生的賬戶。我說:你問過駱駝么?衛麗麗說:問了。他說,這件事,你不要過問。衛麗麗焦急地說:吳老師,我只是替他擔心。我怕他出問題。

衛麗麗是個好女人。一千二百萬的確不是個小數目……問題是,我怎麼問?

於是,我藉著進京上報材料的機會,在省城停了一下。我是在一家五星級賓館里找到小喬的。如今,小喬這裏成了厚朴堂駐省城的辦事處,還雇了一個專門為她開車的司機,一個專門做文案的秘書,住的是一個裏外間的套房。可她名義上,是歸我領導的。

這個小喬,特別喜歡穿黑衣服。她夏天是一身露胸的黑絲連衣裙;到了冬天,就是一襲黑風衣,戴一黑墨鏡,腳下是一雙黑色的長筒皮靴,大約總想往骨感美人上靠,往另類性感上靠,所以總給人陰氣很重的感覺。

見面的那一天,她說要請我吃西湖醋魚。大約,她聽駱駝說過什麼,以為我對她印象不好,所以像是有意要彌補一下,顯得異常熱情。

等菜上齊的時候,小喬說:吳總,聽國棟說,你在上海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一定吃過杭州的西湖醋魚……這裏的也不錯,你嘗嘗。

我看着小喬,一直看到她眉眼順下來的時候,我單刀直入,說:小喬,聽說從總部那裏調過來很大一筆款子,你怎麼用的?

小喬怔了一下,眼瞅着她的指甲,她喜歡把指甲染成紫黑的,紫得發亮……片刻,她說:這件事,我……不能……說。

那一千二百萬究竟打到哪裏去了,我並不知道,我是猜的。現在已經證明,就是打到了小喬這裏……駱駝是董事長。她聽駱駝的,她不告訴我,這也在情理之中。可我仍然看着她。這筆錢數目太大。名義上,她又是歸我領導的,若是她一字不吐,顯然說不過去。

小喬端起酒杯,說:吳總,喝酒吧。我敬你……

我不端酒杯,我就這麼看着她……

小喬沒有辦法了。只好說:吳總,這件事,我不是駁你的面子。董事長交代過,我得……請示一下。

她終於把駱駝抬出來了。也不好再說「國棟」什麼的……只好說是董事長吩咐的。

我豁出來了,把她逼到了死角里。我說:那你打個電話,請示吧。現在就打。

小喬愣了一下,看看我,遲疑着,說:稍等,我去一下洗手間……說完,拿着手機走出去了。

片刻,小喬回來了。她在桌前坐下來,看了我一眼,說:董事長說,這件事,只能是他、你、我……三個人知道。

我點點頭,說:你說吧。

小喬告訴我說,自從范家福收下了那粒紐扣,駱駝就認為,這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駱駝說:那就在「羽毛」上下功夫吧。可他的膽子太大了,大得我不敢往下想。

那時候,駱駝已經快要急瘋了。厚朴堂上市的材料,一次次地報上來……省里通不過,北京更通不過。他急於通關上市,也是被厚朴堂上市的事逼的了。小喬告訴我,那一千二百萬,的確是打到這邊來了。可她能直接調用的,只有一百萬。其餘的一千一百萬,由駱駝直接掌握,用於「公關」。

於是,他指派小喬去電視台找一個品位高的節目主持人,一定要女性,漂亮的。目的是讓這位節目主持人出面採訪,再找一位有些名氣的作家撰稿,給范家福拍一個電視專訪。題目就叫「戴草帽的省長」。爾後,再由作家給他寫一長篇報告文學,出一本書。這事表面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給一副省長拍一專題片,出一本書,也花不了多少錢呢。

據小喬說,那位寫報告文學的作家,是她親自找的。小喬用輕蔑的口吻說:此人一身窮氣,尊稱他個老師,打一電話,騎着自行車就來了。原本是要給他十萬塊錢的。我故意壓到了五萬,說餘下的五萬,作為出版的費用。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還急着要下農村去採訪……那個認真勁兒,真可笑!讓小喬不滿意的是,這十萬塊錢,還是從她這一百萬活動經費里出的。至於那一千一百萬,由駱駝親自掌握,給了那個名叫夏小羽的節目主持人。

這麼一大筆支出,連小喬都難以接受。小喬這個人,一激動就會咬指甲,她咬了一下手指甲,憤憤不平地對我說:吳總,拍一部十集的專題片,五十萬都用不完。老駱他手太大了,大的沒有邊了!哪有這樣花錢的……接着,她啰啰嗦嗦地說:我這裏的經費,一分一厘他都摳得很死。對外人,那叫一個大方、霍散!吳總,你得好好說說他。

我不知道駱駝想幹什麼。這一千一百萬,連小喬都說不清楚具體用到了哪裏……我說:夏小羽,你認識嗎?

小喬說:線還是我牽的。小羽跟我是同學。都是北京服裝學院畢業的。不過,我們不一個系。我學的是服裝設計,她學的是播音主持,她本來考北廣的,差了幾分……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倆是好朋友……人家清高得很,根本不在乎錢,他還非要給。

接下去,小喬恨恨地說:我去電視台,跑了多少趟,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主持人,他都不滿意。後來他在電視台門口碰上了夏小羽……可自從聯繫上之後,約了兩次,他就不讓我出面了。後來的事,都是他一個人親自談的。誰知道他……

小喬說:吳總,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

這話,我無法回答,也無從回答……我知道,駱駝雖然好這點事兒,可駱駝也是個有分寸的人。現在是火上房的時候,駱駝絕不會因小失大,駱駝若是連這點原則都沒有,他也就不是駱駝了。我腦海里出現了駱駝惡狠狠的話:砸。砸死!必是要拿下!

那麼,夏小羽又是怎樣一個女人呢?

我從未跟夏小羽見過面。

我也只是在電視屏幕上看到過她。從模樣上看,她是一個很清純、很矜持的女孩。她喜歡穿藍色的裙裝,天藍或是檸檬藍,這顏色跟她很配。在屏幕前,她端莊,秀麗,兩隻眼睛清澈、明亮,顯得很有范兒;看上去也很年輕,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小喬說,其實,那一年她已二十九歲了。

後來,當我跟駱駝攤牌之後,關於夏小羽的事,是駱駝告訴我的。

夏小羽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爺爺,還有她的父親,都是大學里的教授。她的爺爺是研究古代漢語的,很有學問,曾經被打成了右派,在一個縣城裏窩了很長時間……後來平反了。她的父母都是大學音樂系的老師,母親是彈鋼琴的。等夏小羽出生的時候,她爺爺已經回到了省城。所以,她沒有吃過苦,心裏是有傲氣的。

夏小羽出生在一個相對優裕的家庭環境裏,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再加上她長得漂亮,小模樣清純可愛,是一個備受呵護、在順境裏長大的女孩子。她人生的第一個打擊是考大學那一年,她報了北京廣播學院,卻僅以兩分之差落榜,不得不屈就了北京服裝學院。這是她人生的一大遺憾,一直讓她耿耿於懷。她的第二個打擊是,她在北京讀書時,談了一個男朋友,那男朋友是「北廣」的,她有「北廣情結」。兩人曾經海誓山盟,可她的男朋友在讀完了博士之後,卻悄沒聲地出國了……這是一個重傷創,曾讓她大病一場,痛不欲生。後來,還是她的父親把她接了回來。

經過了這兩次打擊之後,她在家裏窩了一段時間。此後省電視枱面向全國招聘欄目主持人,通過筆試、面試,上鏡……她以高分被錄取,這才又重新喚起了她的信心。

電視台是個讓女人靚麗的地方。夏小羽進了電視台如魚得水,她主持的欄目受到了廣泛的好評,很快就被提拔為專題部的副主任。她的信心是由一次次的成功重新墊起來的。況且,電視台工資高。明眼人也都知道,主持大型的電視節目、搞專題報道都是有提成、有回扣的,這已是行內不成文的規矩。僅僅幾年的光景,夏小羽已經有了自己的車,自己的單元房。她還缺什麼呢?可以說,她什麼都不缺。

是的,她缺一樣東西——情感。按說,如果她想要的話,也不是沒有。她身後的追逐者很多,幾乎是一個加強排了。每天都有人約請她吃飯……就像駱駝說的那樣,可她把「標尺」拉得太高了。她出身書香,修養極好,又談過一個博士,所以一般人,無論你多麼有錢,她都看不在眼裏。

一個女人,尤其是品位高的漂亮女人,情感上的缺失是最大的缺失。就在這時候,她成了駱駝的商業「目標」。

最初,駱駝沒想花那麼大的代價。他只是想找一個能讓副省長喜歡的人去採訪他,同時又能替厚朴堂說上話的人……可是,通過小喬牽線,見面之後,他發現他錯了。

夏小羽對請客吃飯不感興趣,甚至於有些排斥。也許是看了小喬的面子,才勉強來的。所以,在飯桌上,她一直很沉默。初次見面,小喬介紹說……這是駱董事長。她只是「噢」了一聲,淡淡地、禮貌性地說:您好。問她喜歡吃什麼菜,她微微一笑,說:無所謂。問她喝什麼酒,她說:不喝酒。駱駝說:紅酒呢?法國紅葡萄。她搖搖頭……再往下,駱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談她祖父出的一本關於古漢語的教科書,才使飯桌上有了些氣氛。後來,當談到請她做專題片的時候,想不到夏小羽竟一口拒絕了。她的理由是:這一段太忙。

駱駝不甘心。因為身邊坐着一個小喬,而小喬又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顯得過分親昵。不時用筷子給他夾菜,一會兒遞個牙籤,一會兒又遞牙兒西瓜;還有目光,小喬的眼睛時不時地瞄着他……使他很彆扭,不能展開跟夏小羽談。或者說,不能放肆一些。駱駝說:對付這樣的女人,你不能太拘謹。你一拘謹,她更看不上你了。

於是,第三次,駱駝乾脆撇開小喬,單刀赴會了。一天傍晚,駱駝隻身一人站在了電視台的大門口。他從傍晚的五點半一直等到八點。八點的時候,夏小羽才從電視台里開着她那輛藍車出來。駱駝在大門口攔住了她的車,他說:夏主任,我只佔你一分鐘的時間。夏小羽說:請說。駱駝說:我也是學古漢語的。聽過你爺爺的課。那堂課,你爺爺只講了四個字,講的是「程門立雪」……我今天,也算是「夏門立雪」。

夏小羽笑了。

駱駝說,征服女人,講「苦難」是一大法寶。駱駝也不光是講苦難,那天晚上,駱駝首先讓夏小羽見識了他一隻手開車的絕技……爾後,連說帶勸,硬是把她拉到了黃河邊上。

如今的黃河邊,停靠着許多遊船,在船上還設有許多供遊人賞月的餐館。在一條船上,兩人一邊賞月,一邊吃新捕上來的黃河鯉魚……這天晚上,河風吹着,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駱駝盡其所能,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才華。他先說了黃河。他說,我是學歷史的。有一個問題,我過去一直不理解。比如:山東人出外,那叫闖關東。一個「闖」字,就平添了十分豪氣。而平原人出外,說是走西口。現在我明白了,那都是給黃河害的。歷史上,黃河連年泛濫,民不聊生,宋代的皇城,就是現在的開封古城,深埋在百米以下……這是逃水呢。是背水而上。西邊高,洪水泛濫的時候,只有往西走。我們的母親河,在歷史上是條害河……

夏小羽只是微微笑着,用欣賞的目光望着他,從不發問……

駱駝說,他慢慢地把話頭往正題上引。接下去,駱駝話鋒一轉,說到了范家福。駱駝說:我的祖上,原也是中原人。是當年逃難逃到甘肅那邊去的……所以說,中原文化,雖說有一半是被黃河吃掉了,可仍然是博大精深,且十分內斂、低調,代代都出過優秀人物。像老子、岳飛、杜甫、韓愈、袁世凱……就現在,比如說,你們的副省長范家福,就是一個典型。

駱駝說: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學,僅世界諾貝爾獎獲得者就有十二位(我想,這八成是駱駝胡謅的)!在這所世界著名的大學里,有一位中國人,在短短四年時間裏,獲雙博士學位。你知道是誰么?

駱駝說:此人自幼家貧,早年喪父,是由一個寡婦女人含辛茹苦養大的。他上中學時,住在一個破廟裏(這還是我告訴駱駝的,那叫「天爺廟」)。那是「**」時期由舊廟宇改成的一所鄉間學校。他們就住在一個破爛不堪的大殿裏,教室的門也爛著,冬天的風嗚嗚地刮著,一盞小油燈,掂筆的手腫得像饅頭……可就是這樣一個窮人家的孩子,發憤讀書,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路考出來,最後成了世界一流大學的博士。還是雙博士。

夏小羽問:你說的是范副省長吧?

駱駝說:就是他。范副省長。

夏小羽點點頭,說:我跟他見過一面。

駱駝說:還有。還有你不知道的。這裏邊還有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

夏小羽眼一亮,說:背叛?

駱駝說:是一個女人背叛了他。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做這樣一個專題么?因為這裏邊……有故事。

這時候,輪到夏小羽發問了。夏小羽緊盯着「背叛」二字,她問:你是說,他,他愛的女人么?怎麼就……

駱駝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據說,范家福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讀書的時候,結識了一位女子,也是從國內去的。兩人從相愛到結婚,花了四年時間……可是,等老范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的時候,那女子變卦了。她貪圖富貴,堅決不回來。於是……

夏小羽問:兩人……分手了?

駱駝說:分手了。

也許就是這「背叛」二字,觸動了夏小羽的隱痛……她答應拍這個專題片了。她說,這事,恐怕還得給台長講一下。應該沒有問題。經費的事……

駱駝說:經費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片子拍好。我給你一百萬,夠么?

夏小羽說:足夠了,《戴草帽的省長》,名字也好,就這樣,定了。

往下,駱駝說:我再給你一百萬,作為酬勞。

夏小羽說:謝謝。不用,這就夠了。

這時候,駱駝趁著機會,給她講了厚朴堂上市所遇到的困難……駱駝說:我也不要你做別的,就是請你……在方便的時候……給說句話。

夏小羽看着駱駝,仍然是微微地笑着……但她,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在黃河邊,在那艘船上,面對着清風朗月,這頓富有情調的晚餐就此結束……往下,送夏小羽回去的路上,駱駝再沒敢提。

可駱駝還是不甘心。像駱駝這樣的人,他要是下決心做一件事情,他會做得很徹底。

十天後,駱駝再一次把夏小羽約出來。這時候,夏小羽已經把拍專題片的事報到了台里,也跟范副省長見過面了。本來,兩人一見面,談得很好。沒想到的是,范副省長一聽說要拍他的專題片,竟一口回絕了。他說:這不好。我不能宣傳自己。這位范副省長還幽默地說:你要真想拍的話,就拍我們的農科所吧。那裏有我一塊實驗田,種的是「玉米五號」。

夏小羽急了,趕忙給駱駝打電話。駱駝很機靈。駱駝說,這樣,你告訴他,不拍「省長」,拍「玉米五號」,題目就叫《博士與玉米五號》。出書也一樣……於是,夏小羽又去了一趟省政府。這一次,不知是夏小羽的緣故,還是「羽毛心理」起了作用,范家福勉強同意了。接下來,趁著商討《博士與玉米五號》專題片開拍儀式的機會,駱駝把夏小羽請到了省城最有名的「半島花園」的一棟別墅里。

「半島花園」是一個開發商新建的高檔別墅區。這個別墅區走的是高端路子,格調是歐洲風情。別墅是單體三層的,一家一個小院,圍有白色的木欄。門前是白色的大理石廊柱,進門一腳踏上去,是從歐洲進口的菲林格爾橡木地板,連沙發、餐桌、美人榻、休閑椅也都是專門從歐洲進口的,藍色的調子,講究的就是香艷、舒適……夏小羽一進門就忍不住地誇道:這房子真好。

駱駝藉著她這句話,馬上說:好么?好就買下來。不貴,才一百多萬。

那時候,房地產才剛剛開發不久,有錢買私房的人還很少,房價的確不貴。其實,這棟別墅是開發商為賣房子特意裝修出來的一個「樣板房」,是駱駝托一個朋友租下來的。這件事,駱駝的確是花了大功夫,不惜血本。

可夏小羽只是笑着搖搖頭,說:太貴了。

駱駝說:你不嫌錢多了咬手吧?

夏小羽笑着說:不嫌。只要是正當來路。

駱駝說:這樣的房子,就配你這樣的女性……要是別個住,就糟踏了。還是買下來吧?

夏小羽笑着說:太貴了。買不起。

駱駝說:算下來,拍十多集專題,得花費多少心血呀。熬血勞神不說,還要到基層去,是很辛苦的……你這樣一個美人,我不能讓你白辛苦。這樣吧,我給五百萬,算是酬勞。

夏小羽遲疑了一下,說:不,這不合適。我也就這麼一說,看看得了,只當審美呢,飽飽眼福。

駱駝說:你放心,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我也就是想讓你給我們企業說句話,能說則說,不能說就算……決不勉強。

到了這時候,夏小羽仍很堅決。她說:不。

當時,駱駝很沮喪。當價碼出到五百萬的時候,五百萬啊!他仍然不能打倒一個女人……這是駱駝沒想到的。

可是,後來,當他們再談到范家福的時候,駱駝發現,夏小羽眼裏有了更多的溫情。一說到范副省長,說到他的談吐、風度,他的童年,說到他在美國伯克利大學讀書的時光,她連語調都變了……那是欣賞和仰慕。

駱駝是懂女人的。就從這一點,駱駝覺得他還有希望……

駱駝的判斷沒有錯誤。通過一天天採訪,一日日地接近……兩個月後,夏小羽的眼神兒徹底變了。後來,小喬報告說:夏小羽愛上了范家福,如痴如醉。

那段時間,駱駝真要急瘋了。

駱駝先是罵小喬,跟小喬幾乎就要翻臉了。他粗口說:小閉辣子,養你幹什麼用的?把小喬罵哭了……後來,他又給小喬道了歉。派小喬去盯着夏小羽。

我和駱駝也不停地在電話里吵架……連我們之間的「暗語」都不起作用了。有兩次,為上市的事,我怕他走得太遠,會出事情,就一再地提醒他。我說,「春才下河坡」!又說「杜秋月」……駱駝不聽。駱駝說:你瓜是逼我跳樓呢。我跳下去算球子!

轉機是一個電話……小喬打的。

小喬在電話里告訴駱駝:在一個縣裏(那裏也有一塊玉米實驗田),一天晚上,夏小羽走進了范家福住的套間……沒有出來。

於是,藉著來攝製組看望作家的名義,駱駝匆匆趕到了靈縣。那位執筆寫報告文學的作家,一直蒙在鼓裏。喝酒時,不時舉杯,一次次地向駱董事長表示感謝……小喬在一旁撇著嘴,偷偷地笑。

那是九月的一天,飯後,駱駝再一次把夏小羽約出來,陪着她在玉米田周圍散步。

駱駝說:這玉米真好。一個玉米棒頂過去兩個。

夏小羽脫口說:這是老范培育的,玉米五號。

駱駝說:老范?

夏小羽覺得失口了,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駱駝說:夏主任,聽說,你喜歡范副省長。

夏小羽臉紅了,嗔道:誰說的?瞎說。

駱駝說……你要是真心喜歡他,就抓住他,好好愛他。

夏小羽沉默。

駱駝說:你知道男人,尤其是做官的男人,最喜歡女人什麼?

夏小羽望着他,並不發問……

駱駝說:漂亮不必說,那是你有的。其次是,不張嘴,不向男人提任何要求……哪怕是一分錢的東西,也不要他的。這樣,你就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夏小羽聽着,不語……

駱駝說:你漂亮,有品位,經濟獨立,又從不張嘴問他要什麼——我是說,你個人……只有這樣,你才能徹底征服他。記住,索取是卑下的。給予永遠高高在上。

夏小羽喃喃地說:聽說,他家裏還有一個……

駱駝說:我知道,童養媳。或者說,近似於「童養媳」……她好辦,她不是阻力。雖然,她給他母親梳了十年頭,雖然范副省長是個大孝子,可她幾乎沒文化,給些錢就是了,她不會成為你的阻力。

當話說到這裏的時候,夏小羽顯得有些惆悵……再往前走,悶悶的。

駱駝說:姑娘,這樣,我給你一千萬。你先把「半島花園」那棟裝修好的一號別墅買下來,作為你跟他的幸福小巢。這是你給他的……

這時候,夏小羽的臉色變了,她顯得很慌亂……連聲說:不,不,不。

駱駝說:你聽我說,這錢不是白給的。我特聘你為厚朴堂的形象代言人,這就名正言順了。

夏小羽臉大紅,她低下頭去,還是說:不,不,這也太、太……不要。不要。

駱駝說:姑娘,你好好想想,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有了這筆錢,可以說,你這一生都不再缺錢花了。人這一生,不再為錢奔波,不客氣地說,連我也做不到。集團出這麼一大筆錢,也是從未有過的,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企業也難哪……你如果再推託,說不定過一段,你就是再想要,我也拿不出這麼一大筆錢了……想想吧。

夏小羽很艱難地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駱駝說:好。你考慮吧。

那天黃昏時分,夕陽西下,面對着一大片玉米田,夏小羽被推到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她必須做出決定。想必她也知道,人家花這麼大的代價,是要她替人說話的。那麼,如果有條件,如果有機會,說句話……那又有什麼不妥呢?可她還在游移。

駱駝說,那時候,他已經幾盡絕望。他幾乎不抱幻想了。可連老天爺都助他。駱駝說,那天傍晚,本是一天的火燒雲,無比絢麗的火燒雲,那火紅的雲彩,一瓦一瓦地、魚鱗一般地飄移……可不一會兒,紅雲、白雲就飛起來了,整個天空像是來了個大挪移,雲氣亂飛,像潑了墨似的。一道閃電過後,隨着漫卷上來的黑氣,雨就下來了,瓢潑大雨!

兩人趕忙往回跑,可還是淋著了……

夏小羽淋了雨,當晚就發起了高燒,燒到了四十度……到了後半夜,束手無策的范副省長第一次動用了權力,他先後打了兩個電話。於是,由縣裏的警車開道,已封閉了的高速公路也開了綠燈,連夜把夏小羽送回了省城的醫院。在省醫學院,夏小羽住進了單人病房,得到了最好的護理。

我猜,病中的夏小羽矛盾了很長時間……是呀,她條件優越,她不缺錢。你說給她一百萬,她自己也許就有那麼多,她看不在眼裏。你給她五百萬,她仍還佔據着道德上的優越感,她守着一份矜持,仍然不答應……可你把她的生活「標尺」再次拉高,她一旦擁有了愛情,她的愛人還是留美的博士,雙博士,又是副省長……這就有了缺口了。這個「缺口」又是在一日日的誘惑下鋪墊起來的,就像天上的火燒雲一樣,讓你眼花繚亂,五內俱焚。可頃刻間又是雷鳴電閃,人生無常啊!況且,她還是個姑娘,你讓她怎麼辦呢?

人在病中,是最脆弱的時候。也許,崩潰就是那一剎那間產生的……

當駱駝去醫院看望她的時候,把一張事先準備好的銀行卡裝在信封里,放到了夏小羽病床的枕頭下……夏小羽兩眼閉着,什麼也沒有說。

駱駝說:好好養病。

駱駝還特意囑咐說:這件事,別告訴老范。

一個月後,經夏小羽的引薦,范家福「順便」繞道來考察了鈞州的厚朴堂葯業公司,他是來搞「調研」的……

後來,駱駝在電話里說:成了。

聽了駱駝的告白,我沉默了很長時間。駱駝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一千萬哪?數目太大了……

這已越過了底線,我想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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