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飛來的,非人工種植的。

那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純天意的生存方式。來也無蹤、去也無影兒,但它仍然是一歲一枯榮。

比如,翎子花。此花長菱形狀,先綠后紅,會變色。據說,翎子花不知是何方神聖(或是雁兒?或是燕兒?)在何處吃了些什麼,經過那小小肚腸消化后,變成了鳥兒在天空飛過時拉下的屎,那鳥屎不知會落在哪裏。可它一旦落在平原的大地上,就會化腐朽為神奇,長出一株株奇異的植物來,昂揚地活。

比如:地龍花,當地人俗稱「抓地龍」。此物隨地蔓爬,有的竟能爬出一丈多遠,拖很長的秧子。那秧棵是很不起眼的灰綠,每爬一節都隨地紮根,每一節都有扒地的根系,若是剪去一節,余節仍在生長。此花星碎,蔓開蔓長,雜開着白色、紫色、粉紅色、米黃色小花,春天裏滿地生輝,燦若星辰。可至今仍沒人知道此花的出處。冬日就不見了,來年再生。

比如,仙人花。也叫「仙人指路」。又叫卦人花。此花朵小,有紅有白,水粉樣。花上伸一長莖,莖上開黃花后結籽。此花有別於平原上的花,少,極艷,秋死春生。傳說此花是「踏生」。是早年那些個牽駱駝的人,從千里之外,一步步走進平原,那花種是從鞋底或駱駝蹄縫兒里沾帶過來的……自然也無出處。

比如,野生的喇叭花,城裏人叫牽牛花,非人工養殖。沒有人知道野生喇叭花的出處,植物學上說它產於南美洲。可它怎麼就來到了平原?是風送它來的么?沒人知道。可它在平原的鄉野,也是一歲一枯榮。正因為野生野長,來去無蹤,且無處攀緣,朵要小一些,淡一些,怯生一些。也正因為它的艷麗,後來才被一些人採回家去,培育成了名花的。可野生的喇叭花仍然無種無植,遍地開放。

無來由、非人工的,還有一種,叫做「小蟲兒窩蛋」。

在無梁,「小蟲兒窩蛋」又被稱為「夜裏會說話」的花。至於為什麼說它夜裏會說話,這是老輩人說的,我不懂。

「小蟲兒窩蛋」是生長在平原上的一種野花。據說,「小蟲兒窩蛋」白日裏是不長的。你就是盯着它看,不眨眼地盯着看,它也不長。它只在夜裏長,夜裏趴下細聽,似有滋聲。這種花雖說是叢生,卻也蔓長,草叢裏朝天伸出一細細的長莖,莖上擎著一個盤樣的花苞,花苞里托著幾個蛋樣兒小果,春來果是綠的,熟了的時候紫黑。這種草花看上去小身小樣的,卻有一種驚天動地的彈射功能,每當冬天到來的時候,寒風一冽,那花苞陡然間就炸開了……送出去的是它們的種子。種子落在地里,能不能活下來,往下就看它們的造化了。

在平原的鄉村,「小蟲兒窩蛋」一般都生長在溝渠邊沿的雜草叢裏,數量並不多,不經意你看不見它。它的果我嘗過,澀澀的,漿是苦的,有一絲甜意。

我之所以給你說「小蟲兒窩蛋」,還因為它與一個女人有關。

你知道,在我最倒霉、最難受的日子裏,還讓我能笑出來的人是誰么?我讓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是的,就是這個綽號為「小蟲兒窩蛋」的女人。

在無梁,她被簡稱為「蟲嫂」。

在我少年時期的記憶里,蟲嫂是很袖珍的。

蟲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難說她的個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樣子或是更低。她結婚的那天,老拐牽着她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牽着一個孩子。老拐個子高,卻身有殘疾,一隻腿瘸著,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當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趕一趕的麥浪,給村人帶來了很多快樂。

記得,當眾人起鬨,逼着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老拐的腰彎成一弓形,蟲嫂踮着腳尖,高揚著下巴,顯得極不對稱,就像是一隻老狼抱着一隻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所以,蟲嫂自嫁到無梁的那一天,就是作為笑料存在的。拿現在的說法,她幾乎就是全村人的「開心果」。

那天夜裏,一村人都在聽老拐的房……

老拐說:天不早了,滅燈吧?

蟲嫂說:先說說,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說:不多……那個,滅燈吧?

蟲嫂說:說說,我心裏有個數。

老拐說:三百多。

蟲嫂說:恁多?咋花的?

老拐說:還有看腿的,四十七塊六。

蟲嫂說: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國,咋還?

老拐說:慢慢還。都餵飽牲口了……先那個,滅燈。

蟲嫂說:不急。家裏還有多少糧食?

老拐說:還有二十多斤紅薯干……

蟲嫂說:就吃這?

老拐說:窖里還有些紅薯。

蟲嫂問:見面時,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自行車?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縫紉機?

老拐說:豌豆家的,明天一早還。

蟲嫂說:還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說:人。日他姐,你還睡不睡了?嗯?

蟲嫂說……嗯。

老拐說:嗯嗯……

蟲嫂說:挪挪。

老拐說:掐我幹啥?

蟲嫂說……挪挪你那壞腿。

老拐說:我還有好腿呢。

蟲嫂說:你到底幾條腿?

老拐說:要、滅了燈……三條。

於是,光棍漢們站在老拐家的後窗外,笑着大聲喊:滅燈!滅燈!

……燈果然就滅了。

在無梁,在男女之間,關乎「性事」,語言極為豐富。暗語很多。每一家的床頭上都有些創造。比如:「吃蜜蜜」、「吃蕎麥麵窩窩」、「睡了再睡」、「倒上橋」,以及「啊、嗯、哎、嗨」之類……「滅燈」是老拐的創造。

第二天一早,當太陽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遠遠望去,人們看見村口滾動着一個巨大的「刺蝟」。那「刺蝟」背對着朝陽,看上去毛炸炸的,還一歪一歪地滾動着。一直到近了的時候,人們才驚訝地發現,這是老拐家的新媳婦,背着一個大草捆。很能幹哪。

老拐的新媳婦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脫下來了。她本來個小,身上穿着老拐的舊衣裳,背着這捆草,就像是一個滾動着的刺蝟。爾後,當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時候,大隊會計五斗給她看的磅,稱出來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聲,會有這麼多?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就這新媳婦,蟲嫂,咬着牙,一隻腳悄悄地踩着磅秤呢。於是,會計說,哎,腳,你那腳,挪挪。她擦了把汗,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腳挪開了。再稱,五十二斤半。那時候一個壯勞力干一天才掙十分。隊里規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個人早上就掙了八分半。

稱了草后,大隊會計見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張,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着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見她在灶火前扒開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時還偷掰了村裏五穗嫩玉米!

大隊會計即刻把這事告訴了老姑父。那時候村街里有個吃飯場,男人們都在飯場里蹲著吃飯。老姑父聽了,碗往地上一放,說:走。帶着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着走着,迎面看見牆上貼的大紅「囍」字,卻又站住了。老姑父搖搖頭,笑着說:算了。沒過三天,還算是新媳婦呢。改天還要回門……算了吧,下不為例。

民兵們見老姑父這樣說,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罷。但新媳婦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說:這女人,真不主貴。

在平原,新媳婦結婚三天回娘家,這是風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說來還算是體面。老拐仍穿着借來的藍制服,頭戴藍帽子,手裏推著借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着兩匣點心;新媳婦上身穿一紅燈芯絨布衫,下身是毛藍褲子,這女子個小屁股大,那褲子像個兜子,走起來像是兜著兩坨肉包子似的。兩人一前一後,仍是一浪一浪趕着走。

兩人一進飯場,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蟲嫂竟不怯,對着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老拐走不快,說:不慌。不慌。

眾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庄的,離無梁只有六里地。不久,就有閑話從大辛庄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掛的點心是假的。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裏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咋嫁個這人?

閑話傳回村裏時,村裏人不怨老拐,只說這女人假氣。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她就是個「蟲兒」。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

就為這件事,剛嫁過來不久,蟲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從此,人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小蟲窩蛋。簡稱:蟲嫂。

在無梁,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

最初,人們戲稱她為蟲嫂。也不僅僅是蔑視,這裏邊還有寬容和同情。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來,人們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號,水桶也是小一號的,從娘家帶來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腳尖,磕磕碰碰,試試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時,她不讓人搭手,說:會。我會。就是轆轤把兒太長了。人們又笑。

在村裏,蟲嫂割草、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掙的。可她不會編席。她是無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頭太短,編不了丈席,也試着編了幾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點的老魏說:她的尺子小一號。那時候,糧食是隊里分的,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蟲嫂不會編席,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靠着「雞屁股銀行」,總算能換個油鹽錢。老拐腿瘸著,幹不了重活。再加上兩人結婚時,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

日子雖然難過,可也過了。她會爬樹,身量小,卻靈活,猴子一樣。春天裏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捋些槐花、榆錢,摻和著吃。她還會做「鯉魚穿沙」,就是玉米糝加榆葉兒煮著吃,我吃過一次,也挺香。這年夏天,隊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爾後又少了一壟辣椒。於是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卻沒有證據。治保主任曾建議說:搜,挨家挨戶搜。卻被老姑父否決了。老姑父說:幾個茄子,算了。

再說,沒有多久,蟲嫂就懷孕了。挺著個肚子,也編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來時,身上總挎著一個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艱難的樣子(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那草筐是雙底的。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蟲嫂生下第一個孩子后,頭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們說,蟲嫂,可不敢哪,迎了風,就出大事了。她說,沒事。我皮實。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穀子、芝麻、豆下來了。打場時,蟲嫂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場里去晃一晃。接連幾天,就被人盯上了。於是幹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還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罪證終於查到了,就罰她在場里的石磙上站着,問她為啥偷芝麻?

她說:孩子饞了。

人們問她:你呢?你不饞?

她說:也饞。

人們說:饞了就偷?

她竟說:叔叔大爺們,饒了我吧。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竟一聲聲地喊人「叔叔大爺」,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軟了……人已一賤到底了,「叔叔大爺們」聽她這麼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着個孩子,也就放過她了。說: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就此,「小偷」的名義已坐實了。

奇怪的是,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兩男一女。據說,每次生孩子,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全活么?接生婆怔了,說:啥?她說: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訴她:全活。她這才鬆一口氣。她個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許是因為她個子低的緣故,她對「大」有無限的嚮往。她的三個孩子統稱為:國。大國,二國,三國(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國花)。她生了一群「國」。她說是「國家」的「國」。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由於頭生兒回了奶,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紅薯嚼一嚼,爾後用嘴,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裏。當三個孩子牙牙學語、滿地滾的時候,她已經是村裏有名的小偷了。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她就是「賊」了。

此後,在我的記憶里,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展覽台」。每次放工回來,村裏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留下來,當着眾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幾遍。一旦查出了什麼,就罰她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還笑,咯咯地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說:老實些。她說:癢。治保主任嚇唬她:再不老實,捆起來。她說:真是癢。我胳肢窩兒有痒痒肉。治保主任問她:你要臉不要?她先說:要。又說:不要。治保主任問:那你要啥?她說:娃餓了。

一個小個女人,就那麼讓她站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的,顯得很滑稽。每當這時候,總是有許多人圍着看,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多丟人哪。可蟲嫂在小板凳上站着,不管你搜出了什麼,她都神色坦然,還笑嘻嘻的。人們勸她說:蟲嫂,你咋這樣?老不好啊?

她還是那句話:娃餓了。

此後人們也就習慣了。一天勞動下來,很累,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人們很快活。於是蟲嫂就成了人們日子裏的「鹽」。日子很苦,人們還是笑嘻嘻的,有鹽。

人們都知道,她衣服上縫著很多的口袋,見什麼拿什麼。偷玉米,偷紅薯,偷場里的黃豆、綠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人們很奇怪,問她,你要那「鼻就」(牽牲口用的)幹什麼?就一節皮條拴個鐵圈子。她先是不說,問急了,說:我看那皮條怪結實。人問:你有啥用?她說:頭繩太費了。給國花扎個小辮兒啥的。人說:那麼寬的皮條,怎麼扎?她說:用剃頭刀(她還會剃頭,剃光頭,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結實。氣得喂牲口的老料跳着腳罵娘!

當我仍在各家輪流吃派飯的時候,每次輪到老拐家,都要隔過去,或是餓上一天,那是因為他家的飯食實在是太差了。她家細糧少,紅薯多。我估摸着她家的紅薯有一半都是偷來的。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殘疾,是個吃貨。三個孩子也都是吃貨,只有她這麼一個半勞力。麥子下來的時候,一屋子嘴,蝗蟲一樣,僅一個夏天就吃光了。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薯麵餅子加上菜湯。蟲嫂手小,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她把家裏的紅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掛在一個籃子裏,餓了就拿一張。那餅子是壞紅薯又加了豆面、紅薯乾麵在鏊子上炕出來的,熱著吃還湊合。放幹了的時候,吃着又硬又苦,難以下咽。三個孩子都說苦,不吃。老拐也不吃。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吃的,黑麵餅子蘸辣椒水,只有她吃得。一屋嘴,怎麼辦呢,也只有偷了。莊稼下來的時候,有什麼就偷什麼。偷成了她的習性,她的一種生活方式。要是一天不去地里拿點什麼,她着急。

村裏開「鬥私批修」大會的時候,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她就站出來。村民起鬨說:看不見。看不見哦!於是,就讓她站高些。有一次竟讓她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站在桌子上。她往桌上一站,人很袖珍,人們哄一下就笑了。有時候,有人喊:小人國,翻個跟頭。她真就在桌子上翻個跟頭,看上去就像是玩猴一樣。

搞「運動」的時候,蟲嫂還多次游過街。大隊治保主任押着她,脖子裏掛着玉米,還有偷來的蒜和辣椒,甚至白菜蘿蔔,紅紅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項鏈似的……治保主任在前邊敲著鑼,她在後邊走,小短腿羅圈著,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一個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着看……人們說,蟲嫂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呢。還有人說,這是蟲嫂,要是換了人,非上吊不可!

遊街時,走到家門前,她的三個小屁孩子,一個個趴在牆頭的豁口處,偷偷地看她。蟲嫂也不在乎,還對着門裏說:線哦,別蹭了那線。牆頭下,有蟲嫂在小學校偷來的粉筆頭畫的白線,那是給三個「國」量個頭用的,一共三道兒。那白道有擦過的痕迹,一痕一痕的,擦了再畫。她很害怕國們長不高,像自己一樣……這時村街上有人喊:老拐老拐,快出來。你出來看看,你媳婦披紅戴花……老拐嫌丟人,躲在屋裏,說啥也不出來。

蟲嫂是慣犯。哪怕是游過街之後,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門去了。夜晚就像是蟲嫂的節日。一到晚上她就異常地興奮。她那小小的身量隱在夜幕里,有時拿着一把小鏟,有時還拖着一個麻袋,在無邊的田野里,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說,她真是土命。連土地爺都佑她。那無邊的褐土地就是她的依託,田野就是她的衣裳。連那些草兒、蟲兒、雜棵子都會給她以庇護。只要一進地里,花花眼,就不見了。

在田野里,蟲嫂就是一個魔。一個具有神性的偷兒。她在田野里如魚得水,青紗帳給了她充分的庇護和自由。一年四季,什麼下來她偷什麼。當豌豆還青的時候,飽滿著的汁液的時候,她專揀那最鮮最嫩的摘,挑最好的偷回家給孩子吃。她偷豌豆隨手薅一把格巴皮草,把摘下來的青豌豆纏上格巴皮草,捆成一把兒一把兒,包得嚴嚴實實的。草成了她隨處採用的繩子,誰也看不出來。有時候,她還會在莊稼地里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兒,帶上一匣火柴,撿一些干樹枝兒,把偷來的嫩玉米或是紅薯就地放在窖窩裏燒一燒(這樣連家裏的柴火都省了),一邊燒一邊在四周割草,草割到一定時候,玉米、紅薯也就烤熟了,一個個包上桐葉,再用草裹了,拿回去給孩子吃。有一段時間,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吃了什麼,看看嘴唇就知道了,三個「國」,那嘴唇一時是狗屎黃,一時草葉綠,一時又鍋底黑……按現在的說法,在那樣的年月里,她的孩子吃的全是「綠色食品」。

由於蟲嫂在村裏名聲不好,提防她的人多,到處都是眼睛……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她就偷外村的。有一年,鄰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顧,一畝西瓜被她幾乎偷去小一半。鄰村人都認為是招了黃鼠狼了,還不是一隻。不然,誰能背走半畝西瓜呢?這年夏天,蟲嫂家的三個「國」一個個肚子吃得圓嘟嘟的。奇怪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狗都被她收買了。每次她背着麻袋趁著夜色回村時,狗從來都沒有叫過。

一天夜裏,老姑父突然對我說:丟,今晚我領你長長見識,捉鬼去。你見過鬼么?我說:沒見過。老姑父說:要不,咱當一回試試?我說:咋當?他說:就蹲在墳地的邊上,別吭聲就是了。接着又問:你怕不怕?我說,不怕……可我怕。

老姑父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有我呢。爾後,夜半時分,老姑父領着我潛入玉米田旁邊的老墳地里。天很黑,四周寂無人聲,螢火蟲一閃一閃亮着,我嚇得頭皮發麻,頭髮梢兒都有點抖了,忙把眼閉上……只聽老姑父說:就快出來了。

可是,等了很久之後,才聽玉米地里傳出了沙沙的聲響……老姑父揪了我一下,說:看,出來了。我大著膽睜眼一看,就見一團黑影,像旋風一樣從玉米地里冒出來,時隱時現,一忽兒一忽兒地飄……怪嚇人的。

玉米葉沙沙響着,一股黑氣像是撥雲穿霧一般從玉米田裏游出來。在黑森森的玉米田裏,在瀰漫着夜氣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樣的夜氣把玉米棵分開去,接着是風的響聲,隨風流出來的是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就像是滾動着的老鱉蓋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

是蟲嫂。

後來才知道,其實那是她背着的、蒙了黑布單子的一袋偷來的玉米棒。蟲嫂趁夜色從玉米田裏走出來,繞過一片老墳地正呼哧呼哧走着,猛然看見前邊墳地里突兀地站起一人,手電筒一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一聲:我的娘啊。

這時,老姑父咳嗽了一聲,說:拐家,你怎麼屢教不改呢?——我知道,在無梁,也只有老姑父稱她為拐家或是老拐家。這是她在無梁村得到的惟一的、也是少有的「尊稱」。

蟲嫂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你叫我勻口氣。

老姑父說:你不能改改嗎?

蟲嫂仍呼呼哧哧地說:勻口氣,我勻口氣。

老姑父拿手電筒照了照她,只見她渾身上下濕涔涔的,頭髮亂奓奓的,頭上掛了很多玉米葉子。她靠着那袋偷來的玉米癱坐在地上,嘴裏呼哧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像是一隻汗腌的老雀兒。老姑父嘆口氣,對我說:走吧。說完,竟扭頭走了。

蟲嫂卻追着他喊:我沒偷咱村的。——這村裏人誰都知道,蟲嫂偷是偷,可她只偷生產隊里的,從不偷一家一戶個人的,所以並沒有多大民憤。

我曾經有很長時間想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日子,可以把一個人的臉皮練到如此程度?

後來聽說,蟲嫂六歲時曾被本村一個玩猴的本家叔叔拐出去賣過藝,鑼一響就跟着翻跟頭,去了一年……後來被公安局的人解救回來了。

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條心理防線,當防線被突破后,她就徹底「解放」了。

據傳說,蟲嫂的「防線」是她的褲腰帶。

在平原的鄉村,一個女人的「品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怕「三隻手」,二怕「松褲腰」。「三隻手」倒還罷了,說的是小偷小摸;「松褲腰」說的是作風問題,當年,這是女人的「大忌」。一個女人若是兩樣都佔了,那就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女人了。

記得有一年秋天,全村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誦著一個故事,關於蟲嫂的故事:蟲嫂在鄰村的一個棗園裏被人捉住了。看棗園的是一個老光棍,有五十多歲了。此人年輕時瞎了一隻眼,但這獨眼老漢極聰明,為了防備人們偷棗,這老漢在棗園四周暗暗佈下了一根細繩,每根繩上綁着一個牛鈴鐺。夜裏,蟲嫂曾多次潛入過棗園,她知道棗園裏拴有鈴鐺,頭幾次去,她躲過了那隻鈴鐺。可等她再去時,她不知道那老漢又掛了鈴鐺,且一個時辰換一個地方。一天晚上,當她偷了一布袋棗,從一棵棵棗樹沿上過,摸黑從樹上跳下來時,剛好碰響了拴在繩上的鈴鐺……於是蟲嫂就被人捉住了。

那老漢用手電筒照着蟲嫂的臉,說:是個妞?

蟲嫂手裏緊抓着布袋,說:大爺,饒了我吧。

那老漢說:還是個小妞?多大一點兒,不學好?

蟲嫂說:頭一回,饒了我吧大爺。

那老漢說:不止一回吧?

蟲嫂說:頭一回,真是頭一回。

那老漢說:我也是頭一回,碰上個妞兒。

蟲嫂說:不是妞,是妞她娘。我都仨孩子了。

那老漢說:不像。我這棗可是論斤的,偷一罰十。

蟲嫂說:你放我一馬,我再也不來了。

那老漢說:放你一馬?也成。把褲子脫了。

蟲嫂說:草里有疙針。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里。

……後來蟲嫂就背着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蟲嫂眼裏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咔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着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斗私」會上交代之後,才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只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裏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么?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着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裏的孩子們也滿街追着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么?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后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倖逃脫了。後來就不管用了。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願。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紮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裏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里……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裏,蟲嫂夜裏常常被村裏人叫去「談話」。先是治保主任,爾後是生產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後,傳言滿天飛。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接着,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據傳,村裏的治保主任就特別喜歡找蟲嫂「談話」。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於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話」都「談」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蟲嫂也樂於讓幹部們找她「談話」。在場院裏,在牲口屋,在葦盪里,在瓜棚或草庵里,夏日裏拉上一張席,秋天裏夾着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麼。後來「談話」的內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裏人的笑柄。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裏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面饃頭上加一紅棗,這裏暗喻乳房。)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有時候她竟然當眾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着眾人的面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在地里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裏塞。治保主任說:幹啥?你幹啥?她說:不幹啥。治保主任說:你褲腰裏塞的是啥?掏出來。她說:你褲腰裏是啥?掏出來。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她說:走就走。不就是談話么?不就是蟲對蟲么,誰怕誰呀。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說:放那兒吧。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又說:放那兒吧。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着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么?還咳個沒完了?滾!

後來村裏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后的院子裏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裏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着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後來,德發叔咬着牙,見人就說:聽說了么?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裏,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灶房裏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饃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罵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對蟲嫂來說,那臉面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麼也不當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只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裏,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裏往煙桿上掛煙葉。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於是,村裏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裏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裏。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眾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於找到了報仇的機會。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着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着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里。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裏……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着,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着她的腿流在雨水裏,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凄厲地喊叫着: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他們全都躲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蟲嫂圍着谷垛在場院裏一圈一圈奔跑着,躲閃著,一邊哭喊著求饒……直到最後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裏。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男人們都躲在短牆的後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裏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權,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樹上看風景:我看見蟲嫂赤條條地在雨地里奔跑着。她胸前晃悠着兩隻跳兔兒一樣的「棗山子」,不時跌倒在泥水裏,爾後爬起來再跑,就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泥母豬……女人們大喊著在泥水裏圍追堵截,各自手裏都拿着「武器」:有的手裏拿着趕牲口的扎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還有掃帚、牛籠嘴、木杴、皮繩子、籮頭,女人們一邊追着打她,一邊還嗷嗷叫着: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唄!

蟲嫂那凄厲的哭喊讓人頭皮發麻……後來還是輩分最長的句兒奶奶發了話,句兒奶奶站在煙炕房門前,說:教訓教訓她算了,難道還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這時候,老姑父才敢站出來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邊上,大喝:夠了!爾後,他喊來民兵,讓人找一床單子把蟲嫂裹上,送回家去。

爾後,女人們仍氣不過,又把老拐拽到了煙炕房,手指頭點着他的頭,齊伙子數叨他。有的說:老拐,你還是個男人么?你要是男人,你就去買把鎖!把那爛x鎖上!有的說:老拐,你家開肉鋪呢?你賣肉去吧!有的說:老拐,你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乾脆找根草繩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說:老拐,你把她綁了,夜裏不許她出門!有的說:老拐,屎盆子都扣你頭上了,你也不生氣?有的說:你把她的腿打斷,看她還野不野了?有的說:老拐,你是個騾子么?你咋不***她個半死?看她還瘋不瘋了?有的說:老拐呀老拐,你太監了?你看看你,灰毛烏嘴的,你還像個人么?你就是個烏龜王八……可是,無論女人們說什麼,老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天夜裏,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觀察著老拐家的動靜。看兩人打不打架,別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戶上摳了一個縫兒,只見蟲嫂在床上躺着,像個死人一樣……

老拐在床頭蹲著,他手裏端著一隻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涼水,他喝了一肚子涼水,呼呼地喘著氣,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爾後,只聽他大聲說:臉呢?還要臉么?這以後,叫我怎麼出門?我只有把臉裝在口袋裏了。我已經沒臉了,我的臉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殺了你,再殺了這三個娃,一了百了!

爾後,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躥,咯噔了兩下,做一金雞獨立,說:誰說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來他媽的也是頂天立地!磨石呢,大國,去給我找塊磨石!刀呢,拿刀來……老拐的聲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讓外人聽的。

三個「國」也都嚇壞了,像雀兒一樣蹲在一個角落裏……

等到夜靜的時候,老拐突然躥到床前,惡狠狠地說:我殺了你。我真想殺了你……爾後,他在屋裏走了一圈,說:還有吃的么?

蟲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老拐說:離。說離就離。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要這樣的女人!

蟲嫂突然說:我要走了,娃咋辦?

老拐又喝了一氣涼水,把水瓢摔在水缸里,說:滾。要滾就帶着娃一塊走。我可養不了……

蟲嫂說:人家都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你管過么?

老拐說:我真想掐死你。

蟲嫂說: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卻突然惡狠狠地說:滅燈,燈里快沒油了。

往下,蟲嫂突然求饒說: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經過了這事之後,蟲嫂有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頭腫得就像個發麵饃,出不得門了。三個國,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大國眼最毒,那眼裏全是螞蟻。他時常站在院子裏,惡狠狠地說……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說誰。只是,從此以後,沒有一個孩子再喊媽了。誰也不喊,該叫她的時候,實在拗不過去了,就「哎」一聲。

一月後,等蟲嫂能下地出門的時候,她用頭巾包着臉,順着牆根走,人也老實多了。村裏女人見了她,仍像見了仇人一樣,誰也不理她。可地里的莊稼,她該偷還偷。

那時候,蟲嫂的名聲已壞到了極點。村裏的男人誰也不敢當眾跟她說話了。在村街里,只要看見有男人跟她說話,就有村裏女人呸他。

在村子裏,情緒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影響着一個村子的空氣和氛圍。

有一段時間,蟲嫂家的三個「國」,每次放學回家,身上都帶着傷。

蟲嫂有點詫異,說:又跟人打架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最初蟲嫂並不在意。也許蟲嫂覺得,都是野孩子,滿地滾,受點皮肉傷,不算什麼。誰家孩子不淘氣呢?

可是,有一天,當她走到村口時,卻發現有人在村口擺了兩個小石磙,石磙中間放着一根葦子桿,她的三個「國」,正背著書包,依次從葦稈下爬過去……蟲嫂「嗷」一聲就撲過去了。她大聲嚷嚷說:誰讓俺鑽桿的?真欺負人哪!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鬨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鑽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后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着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她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蟲嫂知道,這是村裏女人調唆的結果。蟲嫂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女人。她男人老拐瘸著一條腿,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於是,蟲嫂採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她手裏拿着一個藥瓶子,瓶子裏泡了「八步斷腸散」。她把藥水背在身子後邊,來到大隊部,對老姑父說:你不是要談話么?你怎麼談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不要瞎說。誰找你談話了?

蟲嫂說:你是沒談過。你嫌我臟。我揭發,治保主任談過。

老姑父張口結舌地說:談,談……什麼話?

蟲嫂說:我就是那黑豆。磨不成豆腐,也可以當葯吃。我是沒有辦法。我不要臉了。我孩子要臉。今兒我可是把身子洗乾淨了,你「談」么?

老姑父說:你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蟲嫂說:治保主任欺負我,他兒子也欺負人……你管是不管?

老姑父說:你讓我管什麼?

蟲嫂伸出手,亮出手裏的藥瓶,舉起來,說:你信不信?你要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隊部門前!

老姑父慌了,說:你別。你可別。你說。

後來,老姑父先是把治保主任叫來,狠狠地日罵了一頓:管好你的**……爾後,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一段時間裏,老姑父常在學生放學的時候,黑著臉,在村口站着……就此,那些孩子再也不敢胡鬧了。

這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大國突然跑了。他才十歲多一點,一跑就是三天,蟲嫂急得到處找他……後來,從縣上傳來消息說,大國在縣城的火車站一個人偷偷地扒火車,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扣住了……還是老姑父騎着那輛破自行車去把他保了出來。老姑父問他:狗日的,蛋子大,你去烏魯木齊幹什麼?大國不吭。老姑父說:烏魯木齊遠著呢,能是你去的地方?你娘在家都快急瘋了!大國斜一眼,恨恨的。

大國回來后,人們問他:這孩子,去烏魯木齊幹什麼?

大國還是不說。回到家,當他看見蟲嫂的時候,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村裏的孩子見了大國就喊: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抬炮尿一路!

大國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是蟲嫂徹底改邪歸正的時候。

大國平時不大說話,悶悶的。可他知道發狠,一個孩子若是發了狠,是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在那一屆畢業的學生里,就他一個人考上了縣一中。蟲嫂當然高興,她見人就說:國,俺大國,考上了。

在我的記憶里,大國比我小七歲,他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經老姑父托關係保薦,我正好在縣一中代過一段課。我是在校園內碰上蟲嫂的。她一個小人,背着一袋蒸紅薯,被一群學生娃嘻嘻哈哈地圍着。後來我才知道,蟲嫂背着一袋蒸紅薯,進了校園后,逢人就打聽大國。她一次次驕傲地對學生們說:看見我兒子了么?我兒子叫個國。國家的國。

縣一中有一座兩層的青磚樓房,紅瓦,名為「蛐子房」。「蛐子房」前面是個大操場。在操場的一個角上,一些縣城裏的調皮學生叢圍着她,一個個逗她說:你兒子叫國?她說:國。大國。國家的國。俺國也是縣中的學生,今年才考上的。學生齊聲嗷嗷著喊道:國。大國。國他娘來了!

蟲嫂背着一袋蒸紅薯,就這樣被學生們包圍着,先是順着「蛐子房」走,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每到一個教室門前,學生們就大喊: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於是,圍觀的學生就越來越多,像玩猴一樣。

接下去,這群調皮學生又把蟲嫂騙到後院去了。他們領着蟲嫂在校園裏轉來轉去,一會兒說在前邊教室,一會兒又說在後邊教室……就這麼從前院到後院,從一排一排教室走過,不停地騙她、戲弄她。她在校園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兒子……最後,還是一個打鈴的工友實在看不下了,才把蟲嫂領到了蛐子房的二樓。可是,在樓梯處,當學生齊聲高叫: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不料,蟲嫂剛從左邊的樓梯上去,大國聽到哄鬧聲,僅是在樓梯上露了個頭,一晃人就不見了。

等我碰上蟲嫂的時候,她仍可憐巴巴地在樓道里站着。學生們仍輪番地上前戲弄她:國,是吧?她明知學生在逗她,卻仍很認真地說:國,大國。國家的國。學生們再一次齊聲大喊: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引得一個樓道里的學生們都哄堂大笑。

大國嫌丟人,躲起來了。

坦白地說,我也是愛面子的。看學生像玩猴一樣地戲弄她,我也很不好意思。見了面,她追着口口聲聲地喊我的小名「丟」。這不是丟么,見俺家國了么……當我硬著頭皮把她領到了大國的教室門前,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的時候,大國仍然沒有回來……我只好領着她下樓,去我臨時的住處。我讓她把紅薯留下,她不肯。就那麼背着那袋紅薯在學校門口等著。

縣一中旁邊是個公園。引潁河水彎出來的一個很小的公園。公園與學校一牆之隔,那時候,常有學生翻牆到公園裏去。公園裏引了一灣水,起名夢湖。據說,後來,自大學開始招生后,每年大考前,總有學生想不開,跳到夢湖裏去了。於是學校就加高了圍牆,防止學生跳牆到公園裏去。可還是有調皮學生一次次在牆上挖個窟窿,溜到公園裏去,屢禁不止。

夢湖邊上,有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往一個小土丘,丘上有個八角涼亭,那也是縣城惟一的景觀。大國就在那個亭子裏躲著。等我找到他時,天已經黑了。我說:大國,你媽看你來了。大國站起身來,衝下涼亭。我以為他後悔了,要跑去見他媽了,可他卻衝到一棵松樹前,對着樹撒了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冷冷地說:管她鱉孫呢。我怔了,說:說誰呢?誰是鱉孫?你媽?!他抬頭看了看我,說:她把人都丟盡了。她不是我媽。我說:你媽給你送吃的來了。可他卻提上褲子,重新回到涼亭里,往欄桿上一坐,默默地望着遠處。

我也湊過去坐下,拍拍他。我說:大國……

大國突然說:你知道烏魯木齊么?

我笑着說:庫爾班大叔(那是小學課本里講過的)?

大國仍說:烏魯木齊。

我說:你想去烏魯木齊?遠著哪。

大國說:二栓他舅說,烏魯木齊,地廣人稀,抬炮尿一路。

大國咬着牙說:我要是烏魯木齊有親戚,我早就跑了!

那時候,在平原的鄉村,人們逃跑的首選地就是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很遙遠,是走投無路的一種選擇。抬炮尿一路,是對自由的嚮往。還有吐魯番的葡萄。

一直等到天黑了,縣城裏的學生都放學回家了,我才把大國拽起身。他很勉強地、慢慢騰騰地從公園牆外的一個豁口處跳進來,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一步一步地朝校門口走去……蟲嫂一直在學校門口等他。

大國看四下無人,快走到蟲嫂面前,猛地奪過那袋紅薯,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了?!

蟲嫂可憐巴巴地說: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大國說:走。趕緊走。以後你別來了。

蟲嫂說:我想趁熱給你送來,怎麼了?

大國瞪着眼說:你在村裏丟人還嫌不夠?又跑學校里來嚷嚷?你嚷個啥?我還沒死呢……

蟲嫂看着兒子的臉色,很委屈地說:我,我也沒說啥呀。

大國連聲說:你來幹啥?你是想讓我死呢?!

……蟲嫂仍然很巴結地望着兒子,趕忙從兜里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手絹,解開來,裏邊是錢,說:我給你拿來五塊錢,賣花生的錢。

大國接過錢,往兜里一塞,看了他娘一眼,再次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別來了。

蟲嫂說:那你……吃啥?

大國說:你別管。

蟲嫂說:孩兒,孩兒……我知道,娘給你丟人了。

大國冷冷地說:記住,別再來了。

蟲嫂回身望我一眼,說:丟兒,你看,他不讓我來。吃啥呢?

大國突然滿臉是淚,說:你敢再來,這學我不上了!

蟲嫂心疼兒子。她怔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那,下回,等下回了,我給你送到橋頭上,行不?

大國扭頭就走。

蟲嫂喃喃地說:孩兒,都怨我了。都是我不好。

據我所知,此後,蟲嫂仍是每星期給大國送一次饃。她每次都拿着饃兜等在橋頭上。一直等大國下課後,從學校那邊騰騰走過來……每每大國接過饃兜,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有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在小橋上碰上了蟲嫂。蟲嫂站在橋頭上,手裏提着一籃子饃,還有一罐她腌的鹹菜。我騎着老姑父的那輛破自行車,上橋后,看見她的時候,權當打招呼,我按了一下車鈴。可當鈴聲響的時候,就見蟲嫂在那邊的橋頭上一閃,人忽然蹲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抬頭像賊一樣地四下瞅著。當她看見是我,蟲嫂鬆了口氣,說:丟兒,看見俺國了么?我說:你怎麼蹲這兒呢?她說:我給俺國送饃呢。一星期送一回饃。我說,你怎麼不去學校?她說:不去了。凈讓人笑話。我說,你給我吧,我給你捎過去。她說,不了。俺國,學習咋樣?我說,成績不錯,排在前十名。她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再等等。爾後,她突然彎腰小跑着,追上說:你可別告訴大國,你見我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眼裏,無恥到極點的蟲嫂,連遊街時還敢涎著臉笑的蟲嫂,在兒子面前,卻成了個受氣包。大國不讓去學校,她就不去,一直在這小橋上等。她的手腫得像發黑的麵包,手裏拿着個破手絹,手絹里包着厚厚的一疊子錢。我知道,那手絹里幾乎全是毛票。那是她走鄉串村收雞蛋、賣雞蛋掙的。

蟲嫂改邪歸正完全是因為孩子。那時候,三個孩子都不喊她媽了。特別是大國,看見她鼻子裏總哼、哼的,很蔑視的樣子……這讓她十分傷心。是啊,家裏的孩子大了,不想再聽那些風言風語了。蟲嫂一定是從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什麼。

此後,我又聽人說,那年放寒假的時候,由蟲嫂提議,老拐主持開了一個「家庭會」。蟲嫂很主動地搬了一個小板凳,放在屋子中間,爾後,她站在小板凳上,對着貼在牆上的毛**像,那張領袖像已被煙熏得有些發黃了,莊嚴地舉起右手,鄭重地宣佈說:大國,二國,三花,你們大了……我保證,我向毛**保證,我改。我一定改。從今往後,你娘再也不幹丟人的事了。你娘再不會讓人戳脊梁骨了。

她說完了,爾後又可憐巴巴地看着三個孩子。可大國、二國、三花誰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看着她,像不認識似的。

蟲嫂望着大國,可憐巴巴地說:我真改了。

大國卻惡狠狠地說:下來吧,別丟人現眼了。

等到二國上中學的時候,老拐去世了。

老拐走得很急。老拐的腿從小就壞了,是摔壞的。現在,那條壞腿上長了個流水的瘡,整天爛。開初他也沒在意,後來一直不見好,越來越重,路也走不成了。蟲嫂拉着他進了縣城,經縣醫院的醫生看了,說是骨癌。一聽說是骨癌,蟲嫂說:啥是骨癌?後來,縣裏醫生用土話說:在鄉下,這就是「鐵骨瘤」。蟲嫂聽懂了,一屁股坐下了。

老拐笑了。老拐惡狠狠地笑着說:別愣著了。回去借錢吧。

……老拐明知道她在村裏名聲不好,借不來錢。老拐是故意說的。老拐說了之後,很得意地望着她。也是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老拐腿上有瘡,心上也有瘡。也許,他憋屈得太久了。人們的恥笑聲一起在他心裏藏着、焐著。在那些日子裏,他心裏存了太久的惡意和毒氣。他說:我死了你再走一步,找個全活人。

蟲嫂慌慌地站起身來,就地轉了一個圈兒,喃喃地說:我借。我回、回娘家去借。

這時,老拐才說:算了。不看了,回去吧。

蟲嫂說:既來了,咋也得吊瓶水呀。

老拐說:不看了。

蟲嫂說:還是吊瓶水吧。

老拐說:你要是還念我是你男人,就給我炒一盤「星星」吧。——炒星星是豆面、紅薯面加紅柿子做的,油要大,甜的,沙沙的。

蟲嫂說:饞了?

老拐嗯了一聲。

蟲嫂說:你等著。

蟲嫂本打算跑回去借錢的。可她走到縣防疫站門前,看見有人在排隊賣血,於是就排上隊,讓人抽了一管子血,掙了二百六十塊錢。拿上這二百六十塊錢,蟲嫂跑回來,喘著氣說:吊水,吊水吧。又一問,住院的話,光押金至少三千。老拐說:不治了。你手裏有多少錢?蟲嫂說:二百六。我還能掙。老拐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老拐說:我想吃一盤炒星星。

蟲嫂停下車,說:吃啥?

老拐說:炒星星。

蟲嫂說:家裏沒有豆面了。

老拐說:你再偷一回。

蟲嫂停下車,就到路邊的豆地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竟空着手回來了。說:他爹,再偷一回不算啥,我怕收不住手……我給孩兒保證過。

老拐惡狠狠地說:屁。那你坦白吧。

蟲嫂說:坦白啥?

老拐說:作風……

於是,蟲嫂像擠牙膏似的,走一路坦白了一路……最後說:我改了。真改了。

老拐惡狠狠地說:我不信。你賭個咒。

蟲嫂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死你前頭!

蟲嫂拉着老拐回村后,先是還想用土法治一治。聽說吃活蠍子能治,蟲嫂就發動三個國晚上去老屋子裏捉蠍子……老拐雖說了狠話,可他還是想活的。再賤的人,也想活呀。老拐閉着眼吃了一段活蠍子,吃得嘴唇都紫了,仍不見好,腿疼得更厲害了。再后,老拐兩眼一閉,堅決不吃了。老拐說:去吧。給我買盤肉包。從今往後,每天給我買一盤肉包,二兩小酒。我凈喝水了。

後來,老拐拄著根棍,每天在村口坐着,跟人諞閑話。他把蟲嫂說的話都對人說了,笑嘻嘻的。他甚至說,那仨鱉孫孩兒,也不一定都是我的。村人里說:瞎說,不是你的是誰的?他說:難說。難說。仍笑嘻嘻的。其實,他是在等那盤肉包,要熱的,還有二兩散酒……蟲嫂每天跑十八里去鎮上給他買用荷葉包着的肉煎包。吃到第十天,老拐咽氣了。

老拐臨走時,把大國、二國、三花叫到跟前,說:螞蟻鑽心了。我很疼。真是疼。肉包真香。你娘不欠我了。十天,讓我吃了十盤肉包。我也算是有福人了。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面子,叫聲媽吧。

大國、二國、三花都看着他,似也想叫……可他們已經叫不出口了。

蟲嫂說:別再難為孩子了。不叫就不叫吧。

老拐說:叫。得叫。

三花先叫的,三花說:媽。

二國含糊地叫了一聲:買。

大國不叫,他叫不出來,但鼻子裏哼嘰了一聲,也算……就此,蟲嫂已經非常滿意了,她捂著臉哭了。

老拐很權威、很幸福地說:哭啥,我還沒死呢。

老拐臨咽氣時,說:就是差一盤炒星星。

蟲嫂說:我去借一把豆面……

老拐說:不用了。還是肉包好吃……值了。

葬老拐的時候,經老姑父做主,村裏出了兩棵桐樹,給老拐做了口棺材。那肉包不是白吃的,村裏人對蟲嫂的態度有了些轉變。說人雖然有賤毛病,對老拐不賴。所以,老拐下葬時,也沒有多難為她。大國是長子,他摔的「牢盆」……按說,往下的事,就該大國負責了。可大國葬了父親后就連夜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大國是不想再看村人的目光了。是啊,我們都生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大國一定是在村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什麼。他早就想離開村子了。他一分鐘也不想多停。他一直想去「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是他離開村子的念想。

老拐死後,二國上中學時,蟲嫂又去賣了兩次血,給二國交了學費。二國和大國一樣,不讓她到學校里去。不去就不去。最初,蟲嫂仍是每星期把饃送到橋頭上,等著二國來取。

在一些年份里,每一個路過小橋的人,都會看到她,一個小個女人,手裏提着一個手巾兜,站在橋頭上。

到了三花上中學的時候,蟲嫂已經到縣城裏去了。

蟲嫂也算是很早就離開無梁的女人,她在縣城裏收破爛。

蟲嫂之所以能在縣城裏搞「商品經濟」——收破爛,還得虧了三花。當三花考上縣城的中學后,蟲嫂擔心她是個女孩兒,怕她受人欺負,就跟過來了。在蟲嫂眼裏,三花就是她的「國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麼意外。再說,她常年在縣城邊上走,給一個個孩子送吃的,一來二去,就此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聽老頭說,在縣城裏收破爛能掙不少錢呢。於是,她思摸了一些日子,就到縣城裏收破爛來了。

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裏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面都不見。大國師範畢業后,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里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後來調到縣城裏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繫。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範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因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幹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裏,後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裏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着收破爛時,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裏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他的大兒子穿着一身西裝、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從東邊走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着他的兒子,就那麼眼睜睜地看着大國從她面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自行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自行車推到一個附近的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着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着,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於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多年不見,兒子看上去已是個有身份的人了,穿得很體面。看到兒子后,她怯怯地叫道:國。大國一回頭,看見是她,竟有些惶然。他四下瞅瞅,說:你,你……怎麼來了?蟲嫂說:我在這兒收破爛,都好些年了。大國怔怔地看着她,先是鼻子裏哼了一聲,爾後他把手伸進兜里,從兜里掏出十塊錢。爾後,他遲疑着……又掏了一張,一共二十塊錢放在一起,又四下看看,這才把錢遞給了蟲嫂,說:給,拿着。走吧,趕緊走。蟲嫂說:大國,錢你自己花吧。我不要你的錢。我,我給你買了輛自行車。你是國家的人了……蟲嫂說着,趕忙把那輛新自行車推到大國面前。大國望着那輛新自行車,悶了一會兒,說:真是你……買的?蟲嫂趕忙把發票遞上去,說:有發票。你看……大國接過發票看了,這才問:二國,還好吧?蟲嫂說:好。快畢業了。大國說:高三了?蟲嫂說:高三了。大國說:三花呢?蟲嫂說:都好。都好。大國怔怔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那輛新嶄嶄的自行車……好久說不出話來。終於,大國說:我,那啥,過幾天要出差。去,去那個……烏魯木齊。得一段時間才回來呢。蟲嫂說:放心吧,我不去家找你,我不給你丟人。這時候,大國突然眼眶濕了,他喏喏地說:我真的要去烏魯木齊……出差。等我回來吧。你讓二國找我,我給他出出主意。

就這樣,大國推著那輛新自行車走了。臨走,他吩咐說:那輛車,還能騎,給二國吧。記住,讓二國去找我。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小聲說:縣城裏有浴池,去洗個澡吧。

蟲嫂嚅嚅地說:我,在家天天洗。

那時候,蟲嫂在縣城收破爛已有些年份了。她在城郊租了一個小趴趴房,先是每日裏沿街收,收了之後還要分揀,把各樣的廢品、垃圾分類……那地方還有個臭水溝。到處都是蒼蠅和蚊子,整日嗡嗡的,是繁殖細菌的世界。可以說,她每天都生活在細菌之中。一個長年生活在細菌中的人,反倒是最不怕細菌的。蟲嫂長年與蒼蠅蚊子做伴,與細菌為伍,她已成了一個「細菌人」。細菌人身上早已有了抗體了,反而很少生病,一般的頭疼腦熱扛一扛也就過去了。可細菌多了,汗多了,身上沒有別的,有味。所以,她終年拿着一把芭蕉葉扇子,扇那些不好聞的味。

那一日,經大國提醒后,蟲嫂開始注意穿着,也知道講究些了。

她狠狠心,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縣城的一家浴池。她怯生生地走進去,隨着人家排隊買票,她問人家洗一次多少錢,賣票的說:五塊。她說:這麼貴?賣票的翻眼看看她,她趕忙說:買。我買。賣票的又說:要膏么?她說:啥高?洗個澡,還量尺寸?賣票的說:洗頭膏,你要不要?她說:不要。我有肥皂……那也是她此生第一次花錢洗浴。五塊錢洗一澡,挺貴的。她有些肉疼。後來,她對三花說,那池子裏的水真熱呀!真舒服呀!我差一點泡暈過去了。真好,真是好……後來,再去洗的時候,在浴池裏,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她,別在那池子裏泡,不衛生。可她就喜歡在池子裏泡。她說:燙燙的,多解癢啊!她先是嫌貴,半年洗一次,後來仨月洗一次,一直到一月洗一次……每天收工回來她都要燒上一鍋熱水,渾身上下擦洗一遍。見了三花,她第一句話就問:你聞聞,我身上有味么?見了二國,她也問:我身上還有味么?爾後就說澡堂子裏的事,說忒貴。再上街的時候,若是偶爾碰上個熟人,她也說:你聞聞,我身上有味么?人家說:啥?她說:味。有邪味么?

再後來,她出門收破爛的時候,也盡量穿得整整齊齊的,常走那條街……可她再也沒碰上過她的大兒子。

其實,不光是老大,老二也嫌棄她身上的味。二國在縣中上學時,仍然不肯讓蟲嫂到學校里去看他。二國性格綿軟些,不像大國脾氣那麼倔,可他更愛面子。二國雖也不大愛說話,但心思縝密。先是約在小橋上見面,後來他不停地更換跟蟲嫂見面的地點,每次見面都是事先約定好的。

從二國上高中開始,蟲嫂就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無論是送錢還是送糧,都是按二國指定的接頭地點見面。那些年,每逢到了讓家長簽字時,二國先是自己冒名簽……到了萬不得已時就去找大國,讓大國代「家長」簽字。其實兩人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讓蟲嫂知道。弟兄倆達成了一種默契,大國僅是代「家長」簽字,別的不管。錢糧仍由蟲嫂負責,一直到他考上大學為止……二國有一點好,見了娘,他不多說話,也不厲害人,還知道問一聲冷暖。就這一點,蟲嫂就很滿意。一直到二國考上了大學后,仍然是蟲嫂每月初一從郵局給他寄錢。

三花最小,心善,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中惟一喊媽的。這一點讓蟲嫂十分欣慰。她雖然在縣城邊上住着收破爛,離三花上的中學很近,可她早已習慣了避人,不到學校里去,不給孩子添堵。她仍然是私下裏跟三花見面,是她主動要求的,這種聯絡方式已成了一種習慣。偶爾,放假的時候,三花也會偷偷地跑到她收破爛的趴趴房裏幫她幹些活,整理一下那些收來的書報雜誌。可蟲嫂堅持不讓她出門,怕萬一讓人看見,丟了孩子的臉。

那時候縣城還未大面積地擴建,就那麼幾條主要街道。在那些年份里,在縣城工作的人隱隱約約都會記得一個收破爛的小個子女人,推著一輛比她還高的破三輪車,很掙扎地在路上走着。這女人有個特點,無論冬夏,她手裏都拿着一把破芭蕉葉扇子,一路上拍拍打打的。忙的時候,那把芭蕉葉扇子就掛在三輪車的車把兒上。那扇子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扇把兒上纏着一圈一圈的毛藍布,把兒上的毛藍布已被臟手摩挲得油污污的,成了黑的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蟲嫂每日裏推著那輛破三輪車,在縣城裏吆喝着收破爛。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全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後成了家。

據村裏人說,街口上一家郵電所的人全都認識她。她一去,郵電所的人就說:來了。她說:來了。辦完了事,她人一走,郵電所那個給她辦匯款手續的姑娘逢人就說:你別不信。就她,就這小個女人,收破爛的,養了仨大學生。

這是一個奇迹。也是一份快樂。在縣城的那些年,是蟲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一段時間,她的三輪車把上,除了那把扇子,還掛着一個小收音機。那小匣子也是人家不要的,匣子用膠布粘著,搖一搖還響,她還聽戲呢。常香玉、申鳳梅、七品芝麻官之類,她都喜歡聽。還聽人說,隔牆那收破爛的老頭看她利索、能幹,也常去幫她拾掇拾掇。夜裏,也敲過她幾回門,有點「那個」她的意思……被她拒絕了。

蟲嫂是後來得了腿疼病,實在走不動了,才回村的。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她穿着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着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么?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着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着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夢。夜裏,村裏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一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一個出息呢?有人嘆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里,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嘆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裏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爾後,她逢人就說:家裏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着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吧,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又過了一年,蟲嫂去世了。

蟲嫂是那一年的年關,讓人拉她回村的。回來時,她已下不了車了,是讓一個拉三輪的背進屋去的。村裏人都跑去看她,一個個說:拐嫂,你也不言一聲,大過年的,咋這時候回來了?她見人就說:孩子們都很好。都孝順。可她享不了這福。她又說,城裏啥都好,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她說,這人一閑,病就出來了,腰也疼,腿也疼,渾身哪兒哪兒都疼。也說不出啥病,是閑的了。她還說,她不想連累孩子,就偷着回來了……村裏人都說:這人,說回來就回來,孩子們能不着急么?她說:說了。走後才讓人捎信兒的。怕他們不讓。人們聽了,覺得她話裏有話,也不便多問。

她是三天後咽氣的。臨死前,她伸手去夠那把破扇子,她說:扇子,這把扇子跟了我多年……她身上沒有力氣了,夠了幾次,沒夠著。臨咽氣時,她伸手指了指,喃喃地說:我不連累人。我還有把破扇子。

後來又有傳聞,說蟲嫂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大月和小月的緣故……

據說,把蟲嫂接到城裏,本是三花的主意。按三花的話說,她一是心疼娘,二是想讓蟲嫂幫她帶一帶孩子。於是就出面跟兩個哥哥商量,要把蟲嫂接到城裏來,由三家輪流供養。大國開始不願。可他是老大,不便拒絕。再說了,在家裏他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不當家。後來大國只答應出錢,堅決不讓去家住。於是就由二國和三花輪流養活,一輪一個月。開初還好,蟲嫂幫他們看個孩子,做做飯,一天到晚也不閑着……只是時常會遭受媳婦和女婿的白眼。她都忍了。小心翼翼的,免生氣。

蟲嫂就這麼在兩家住着,一輪一個月。可輪著輪著,就出了嫌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八天。二國、三花偏偏在這件事上沒有商量好……到了這一年年關的時候,這個月是小進,只有二十九天。就在二十九號晚上,三花出差在外,她女婿按一月一輪的規定,把生了病的蟲嫂送到了二哥家門前。可這天二國也不在家,二嫂不願接,問大月小月怎麼算?二嫂這人大學本科畢業,理性,有潔癖,為人偏執,非要爭個道理。她很認真地對蟲嫂說: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九天,這不是錢的問題,誰也不缺這倆錢,是時間的問題……可這邊,三花的男人是做生意的,年關這一段生意好,他急着去辦年貨呢,不想跟老二家啰嗦,說:自己老人,差這一半天哩?二嫂說:你別走。話不能這樣說。誰也沒說不養老人……三花女婿不吃她這一套,急着要走,兩人吵了幾句,把蟲嫂放下就走了。

於是,就把蟲嫂晾在門外了。天寒地凍的,蟲嫂在二國門前坐了很久……那會兒,蟲嫂一定很傷心。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讓女婿和媳婦晾在門外。

無梁村人又一次憤怒了!

安葬蟲嫂時,村人還以為她很有錢。她收了十二年破爛,都說她發了。可是,搜遍了整個家,卻沒找到一分錢,只找到了一百零四份郵局的匯單,那一張張匯單上寫着吳大國、吳二國、吳國花的名字……還有那把破扇子。

全村人商量說,要把大國、二國、三花揪回來,好好羞辱他們一番!不然,就去縣上告他們!還有的說,把那些郵局的匯單貼出來,舉著拿到縣上去,看他們臉往哪兒擱?!

一村人正鬧嚷嚷地商量著如何懲罰這些不肖之子!大夥又一次興奮起來,想了很多辦法……可就在這時,突然有心細的女人拿起了那把破扇子,說:怪了,這蟲嫂為啥老提扇子呢?有人說,是啊,她咽氣時,指了又指,一再說:扇子。她還有把破扇子。這啥意思……於是,女人們拿着那把破扇子,你看我看,眾人傳來傳去,終於發現,那纏着布條的扇子把兒上果然有蹊蹺。待解了那纏在扇子把兒上的破布,那布黑污污的,一層一層的……發現裏邊裹着的竟是一個存摺,存摺裹在扇子把兒上,由一層層的黑布纏着,存摺上有三萬塊錢!

人們驚嘆一聲,說:這個女人哪!

一聽說扇子把兒上纏有存摺,大國回來了,二國回來了,三花也回來了,都說是要爭着行孝的……可村人們把著村口不讓他們進村。大國本來嚷嚷說要跟村裏本家人打官司,可問了律師后,就再也不吭了。

有了這三萬塊錢,在老姑父的帶領下,經村委會出證明取出來后,給蟲嫂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於是,村街里搭了靈棚,置了桐木棺材,請來了四班響器,還租來了三個哭喪的「孝子」,一人給一百塊錢。租來的「孝子」很賣力,又哭又唱的,聲震屋瓦,一街兩行圍了很多人看。喪宴也辦得很體面,院子裏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上的是全魚全雞,很隆重的喪宴……那些曾經打過她、罵過她的女人,一個個哭着,把蟲嫂洗得乾乾淨淨的,送進老墳里去了。

蟲嫂與老拐合葬后,還用剩下的錢立了一通碑。

據說,後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後,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並不到村裏去,只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裏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梁村人聽說后,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麼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裏打鼓,怯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么……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地里的草,該長還長。誰都知道,有一種草,那叫「小蟲窩蛋」。

我告訴你:至今我手裏仍放着老姑父為蟲嫂寫的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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