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風雨同舟（下）

把自己的要求說出來之後,張鹿兒便沒了顧忌，沖着霍然睜眼的蕭渥歪頭一笑。

童言無忌,太子殿下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童言無忌。

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邊的太子妃「噗嗤」一聲笑,也睜開了眼睛。沒等蕭渥開口，蘇辛已經翻身坐了起來,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笑道：「當然可以。」

聲音簡直不能再溫柔。

太子殿下轉過頭來看着太子妃，太子妃轉身看着門口的張鹿兒，笑盈盈招了招手：「來，來我這裏。」

話音才落,孩子歡呼一聲,炮仗一樣彈到了太子妃懷裏，攔腰抱住。

蘇辛攬著孩子重新躺下，把原本屬於蕭渥的那半邊被子又扯了一點過來，裹住了兩人中間小小的鹿兒。

「好了，快些睡吧。」太子妃低柔地哄了一聲。

孩子響亮地「嗯」了一聲，手下抱得更緊了些，毛茸茸的小腦袋在太子妃胸前點了點，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太子妃輕輕貼了貼他的臉頰，對蕭渥點點頭，也隨後閉上了眼睛。

太子殿下在一旁看着，心頭飄飄渺渺起了一絲幽怨。

這小不點兒倒是動作快。

如果他沒有聽錯，剛才他家太子妃說的明明是「來我這裏」，不是「來我懷裏」吧。

好想搖醒身邊這自來熟的小不點兒，告訴他別亂拱啊啊啊。

也不看看自己趴的是什麼地方……那是他媳婦的胸！

是他的……他的！

今天蘇辛太子妃抱他的時候，他心裏十分感動，感動之下不小心往那胸前一埋，當時蘇辛說了什麼來着……她說蕭渥你換個地方趴着！

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原來不是地方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他堂堂太子不可以趴，換個小不點就可以了。

太子殿下幽怨地凝視着自家媳婦的睡顏，心頭一個無恥的想法隨着腦補愈演愈烈。

……qaq不可以區別對待。

……qaq媳婦求埋胸。

就這麼心事重重地睡了過去。

蕭渥睡得很不安穩，夢裏似乎夢見一隻八爪章魚涼涼地從背後爬了上來，不由分說地纏住，夢裏他手腳無力，怎麼都甩不開。太子殿下心情煩躁地翻了一個身，扯過被子繼續睡。

夜裏重新又下起了小雨，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蘇辛在睡夢之中被凍醒，發現自己身上只穿着件單衣睡着，小不點兒身上勉強搭著一個被角，八爪章魚一般扒在蕭渥身上。

太子殿下一個人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在秋夜寒冷的空氣里，太子妃雙臂環胸坐起身來，看着身旁的一大一小嘆一口氣，默然伸手，打算去扯一點兒被子過來。

好歹給自己和小不點兒都蓋上一點兒。

太子妃手從半空中伸過去，小心繞過了熟睡的張鹿兒，一手撐在太子枕邊，一手去去扯蕭渥身上的被子。

蕭渥睡得不算沉，一扯兩扯之下，翻了個身就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夢寐以求的美好之胸就這麼送到了眼前，不禁被嚇了一小跳。

蘇辛就這麼近在咫尺地看着他，一手倚在他枕邊，另一隻手似乎還在試圖掀他的被子。

莫、莫莫莫……莫非？

太子殿下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蘇辛你……」

小不點還在呢，這不好吧。

見人醒了，太子妃爽快地把撐在他頭頂的胳膊挪開，伸手指指被角：「我拉點被子。」

太子殿下順着她的視線低頭一瞧，臉上暴紅，飛快地扯了大半被子分過去。

順帶把扒在身上蹭被子的小不點兒也扒拉下來，往被子裏一塞一裹。

太子妃點了點頭，心滿意足扯過被子躺了回去。

這麼一折騰，兩個人都有些睡不着了。

太子殿下鬧了個大紅臉，帶着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憤心情鑽回被子裏，為自己不合時宜的腦補感到羞愧和羞恥。

蘇辛是什麼人，怎麼可能會半夜不睡，眼巴巴地看着他發獃！

會眼巴巴地盯着他發獃，看見他就走不動路的女人，才沒有資格做他的太子妃！

就是因為蘇辛從來不會，所以他才會不由自主地在心裏期待着……蘇辛也有對他痴心一片的那一天吧。

蕭渥在黑暗中靜靜躺了一會了，平復了一顆砰砰亂跳的少年心，過了好一會兒才敢偏過頭去正視蘇辛。

這麼一回頭，就對上了太子妃一雙黑漆漆的眼。

蘇辛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要比平常來得深。

看見他也還沒睡着，蘇辛有些意外地一笑，輕輕開了口道：「蕭渥。」

「……嗯？」太子殿下連呼吸都屏住。

「我有些擔心，在想一件事情。」太子妃朝兩人之間睡得香甜的張鹿兒輕輕一努嘴，聲音又壓低了三分，「明天我們下山……怎麼辦？」

蕭渥的心情陡然沉重，從剛才一直到現在，他想七想八，都是在拚命迴避這個問題。

從這孩子的描述上看，他的父母沒能及時回來，必定在汜水縣停留的過程中，遭遇了洪災。

或許因為洪水在城中逗留，或許和他們一樣被洪水沖走還沒來得及趕回……

但還有一個或許，他一直不想去想。

他也低頭看了一眼張鹿兒，小不點兒熟睡的樣子還算安分，然而醒著時候那種天真燦爛的笑容卻並沒有帶到夢中，孩子的嘴角有些緊繃，小小的額頭上，眉梢輕輕地蹙著，彷彿心裏頭並不安穩。

太子妃盈盈地看了過來，嘴角的笑意也有些苦澀：「他還不知道……縣裏的事情吧？」

有時候，這樣的不知道，也是一種福氣。

可是有些事情最終總會知道，不管好壞，最終總都要去面對。

或早或晚，只是個時間問題。

可還有另一個可是：可是真相只怕太過殘忍。

萬一真有個萬一，這孩子，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和父母睡在一張床上了。

太子殿下聽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閉了閉眼，許久的沉默。蘇辛幾乎快要以為他已經睡着，想要伸手過來拍上一拍時，蕭渥重又睜開了眼睛。

「明早告訴他吧。」

太子殿下低低嘆出了一口氣，在這一時刻想到了自己的父皇。在黃河洪水，自己想當然地請求過來救災的時候，父皇他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總有事情逃不開，也躲不掉……如果他實在想跟去汜水，就帶上。」

以己度人，知其不易。

太子殿下側身過來，將太子妃連同小不點兒一起，牢牢地攬在了懷裏。

對着太子妃，也是對自己說：「別多想了……睡吧。」

暗夜之中，太子妃輕輕地「嗯」了一聲，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髮，低喃道：「但願一切平安。」

宿夜的雨水點點滴滴一隻到天明，第二天早上，在熹微的晨光里，蘇辛把張鹿兒攏在身邊，一起聽蕭渥叔叔講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關於黃河，關於洪水，關於水患和救災，關於因為救災被捲入河中的士兵們。

「洪水持續了好幾天的時間，好幾次淹了汜水城，發大水的時候，有很多人受難。我們也被洪水卷了進去，現在洪水停了，要重新趕回去。」蕭渥停下來看了看孩子的神色，又繼續了下去，「阿爹阿娘不在家，你就是支撐門戶的男子漢，我們覺得應該和你說說這件事，和你好好道個別。」

「所以……」孩子的臉上有着似懂非懂的茫然，「發洪水的時候我爹娘還在城裏，對不對？」

「對。」

蘇辛把他抱到膝頭：「現在你的父母可能還在城中，可能和我們一樣在趕回來的路上……」

「我知道了。」

張鹿兒垂下頭去，肩膀在太子妃懷裏輕輕一顫，伸手捉住了太子妃的衣袖。

孩子的眼角有淚光閃過，之後又驕傲地挺起了胸，「阿爹很厲害，阿娘身手好，就算真的被水沖走，也大一定能和你們一樣回來。我會乖乖的等他們回來。」

縱然這麼堅定地說着，他的語聲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許驚慌的顫抖。

太子殿下低頭看着強自支撐不肯掉淚的小不點兒，心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滋味，不由自主走到他身邊去，伸手握住了那個小小的肩膀。

比起他泡在蜜罐子裏的小時候，這個孩子，實在懂事得讓人心疼。

若真有不測，這麼小的孩子，要怎麼經歷這樣一場慘烈的傷痛，怎麼去靠一自己幼小的身體去扛過這樣一場災難。

帶上吧。

太子殿下在心裏想着，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帶上吧……

張鹿兒卻在這時揚起了頭，挺直了肩膀大聲道：「你們帶上我好不好？」

抬手擦去眼中零星的淚花，孩子的眼神里有着堅定的執著：「我想先和你們一起去縣城裏，去找找我阿爹阿娘。」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鬆了一口氣，對望一眼，一人一邊拉起了他的手。

然後深深地點了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