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天若有情(上)

47天若有情(上)

再回到汜水縣時,洪水過後的小縣城仍是一片狼藉。

洪水退去之後,汜水縣的百姓們6續從城外的山丘上搬回了城內,在小腿深的黃土和淤泥之中,重新拾起原來的生活。

走到汜水城外,遠遠便見着許多穿着短打的青壯漢子們,揮汗如雨地在修補起毀損的城牆。

統領6離帶着親兵站在城牆上主持工程,時不時抬頭一望遠遠東流的河水,憂心如焚地嘆一口氣。

再一次偏頭東望時,6離的視線凝結了。

接着,6統領把手中的長槍隨意一扔,從城頭一路下到了城門。

紅日正好,無邊的金色光影里,衣衫襤褸的太子和太子妃相互扶持着,從初升的旭日那頭一步步走來。

身邊還跟着個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小小的一個,被兩人牽在手間。

驚喜交加的6統領看着那兩人攜手走到近前,無聲地舒展了面容,沉聲道:「殿下總算回來了。」

蕭渥和蘇辛對視一眼,兩兩一笑:「嗯,回來了。」

「回來就好。」6離點了點頭,面色有些許的凝重,「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說話間將眼睛看向蘇辛手上牽着的孩子。

蘇辛搖了搖頭表示無礙,低頭沖着手足無措的張鹿兒安撫地笑了笑,彎着眼睛看了6統領一眼。

6離很快讀懂了她的眼神,反身面向城門負手而立,揚聲吼道:「太子殿下率民抗洪,身先士卒,而今平安歸來,於民同在!」

言語如山,擲地有聲。

城牆上下,城門裏外的百姓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在發自肺腑的歡呼聲里,人群66續續地、一片接一片地,排山倒海般地跪拜下來。

人們的聲音裏帶着激動的嘈雜和熱切的喧鬧,無數雙眼睛帶着災后重生的感激,把信任和敬佩的目光毫無保留地投給了太子殿下。

在張鹿兒震撼至極的眼神里,蕭渥受寵若驚地連連請起。

沒有什麼時候比此刻更能讓人身臨其境地感受到,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民心。

四人重新進了城門,蘇辛環顧周遭發現不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於是問道:「蘇銘人呢?」

「運來的米糧留了十車,汜水這邊由末將來安頓,蘇銘護送著剩下的物資去下一個重災縣陳留,沿途順着河道一路去找你們。」6離解釋了一番,低頭看了看太子妃身邊雙眼懵懂的小孩子,遲疑問道,「他是?」

「我爹娘是城外山上的獵戶,下山進城好些天了沒回來,我是來找他們的。」張鹿兒看了一眼6離身上的戎裝,挺直了背大聲道,「你是大將軍對吧,有你在,我爹娘一定沒事的……對不對?」

6離的眼中卻漏出一兩絲憂慮,聽完之後彎身輕輕拍了拍孩子頭,笑了笑不再回答。

一路走過來,街頭巷尾總聞到些艾葉焚燒的氣味,在空氣中縈繞不散。

太子殿下嗅覺靈敏,不由問道:「你讓人燒了艾草?」

6離點了點頭,沒有多言:「殿下幾人一路風塵僕僕歸來,末將先帶幾位去下榻的地方,過後還有要事回稟。」

說到「要事」二字,他的眉梢不由自主地凝成了一個川字,素來端方的面容上,籠上了淡淡一層愁雲。

兩人看在眼裏,不由自主心下一緊,道:「好。」

城中多處房屋被衝垮毀損,客棧別院都還未重新修葺,6離把人領到了縣衙的後院。這兩天稍稍進行了整理,半個親兵隊的人馬都安頓在了這裏,從後堂到柴房,每間屋子安排滿了人頭。

縣衙之中,也處處都殘留着艾葉焚燒過後的清苦味道。

太子妃心下一動,不由自主皺了眉。

「兩位暫時住在這裏吧。」6離推開了一間房門,指著用幾片門板臨時搭成的矮榻,有些局促地道,「這原本是末將和蘇都尉一起睡的,床是小了些,只能暫時委屈殿下和太子妃。末將和手下的人馬擠一擠便是,至於這個孩子……」

話音未落,張鹿兒已是搶著拉住了蘇辛的手。

「我還是跟着你們!」孩子急切地說道,「就像昨晚那樣睡,不擠,我會很乖的。」

「嗯。」蘇辛勉強沖他一笑,轉頭沖着6統領點了點頭,「他還是跟着我們吧。」

6離鬆了一口氣,抱拳而退:「那就請太子和太子妃安頓好之後來縣衙前堂,有些事情,末將不敢擅自做主。」

6離不是草率的人,看他神色便知事情不輕,而眼下能令人懸心的事情,除了剛剛過去不久的洪災,似乎還真不出有什麼別的了。

蕭渥和蘇辛都沒什麼心思安頓,哄著張鹿兒在屋子裏休息,雙雙趕去了前堂。

6離正站在縣衙堂前的院子裏,仰頭看着灰白的天色,兩人在他身後站住,蕭渥輕咳一聲道:「6離,我們來了。」

6離當即面色一凝,轉身上前兩步,屈了膝蓋單膝跪下地去,凄然道:「末將有罪,請殿下責罰!」

蕭渥大驚,連忙伸手去扶:「6離你何出此言?」

「洪水停后,末將和汜水縣令一起組織讓民眾分批遷移回城。大災過後百姓俱都鬆了一口氣,家家戶戶都開始打理」6離頓首不肯起身,「不曾想暴風疾雨過後,城中癘氣流行,竟……起了時疫。」

太子殿下只覺得心頭咚地一響,有什麼東西直直地沉了下去。

時疫,也就是瘟疫。

6離悔愧交加的聲音在耳邊沉沉地低響。

「大水灌城而過,先前有民眾罹難者,身上霉變生斑者有之,腐爛生蛆者有之。進城之時,是末將疏忽,沒有先行令各家焚艾祛除癘氣,導致疫毒蔓散。一日之後軍中接觸屍體者便有人染上,當時幫忙運送掩埋的民眾,也隨後感染,往往在尚未發覺時就已染上,待到爆發之時,已是難以迴轉……」

無知無覺地長到十六歲,「時疫」這兩個字,蕭渥從來只在泛黃的書頁中見過。

曹植《說疫氣》一篇,筆述了建安二十二年的那次瘟疫,道是「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淡淡幾筆,千鈞之言。

然而不是親耳聽到,永遠不會那麼的驚心。

太子殿下艱難開口,只覺得從舌根一直到齒關,都染上了庭院中的清苦氣味:「你說難以迴轉,是什麼意思?」

一語問出,6統領素來沉着眼睛裏生生被逼出一絲血紅。

「僅僅三天,」6離澀然道,「……已有數十人染病,死者十數餘人。」

一旁聽着的太子妃突然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這三天死的十幾個人怎麼處理的?」

「末將已命人在城外挖坑……必定好生安葬,以平民心。」

「不能埋,」太子妃斷然道,「直接燒掉!」

6離愕然一驚,急聲道:「這不行!」說完也忘了再跪,起身看着蕭渥急道,「這怎麼能燒?」

太子妃欲言又止,也一起轉眸看着太子。

蕭渥一向信任蘇辛,在太子妃靜默的眼神里,細細回想起一路而來的雨水黃泥。電光火石一撞,突然想明白了什麼。

「是得燒。」太子殿下看着6統領道,「若趕着草草掩埋,萬一天行不測又下起暴雨,屍毒疫氣隨土壤水澤蔓延散開,城中人只怕更容易感染瘟疫。6離,求一民心不如爭一民命,燒了吧。」

太子妃無聲頷首,深以為然。

大災之後,往往有大疫,最緊要的,就是水源和土壤不幹凈。

焚燒,是最快最有效的殺菌方式,也是為了挽救更多活着的人。

6離默然無言,看着轉瞬間心意相通的太子和太子妃,一時悔愧不已:「末將失職。」

蕭渥想了一回三日內染上瘟疫的人數,禁不住語意蕭索,沉痛道:「沒錯……你是失職。」

6統領聞言又重新跪了下去,悲痛道:「末將甘願領罰,請太子降罪!」

太子妃眉心一凝,轉過頭來,正看見太子殿下疾步上前,一把挽住了6離的胳膊。

蕭渥力氣不大,沒能攔住6統領天生神力,到底還是讓人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於是蹲身在6統領身前,言辭懇切。

「但是,即便我在城中,怕是也會犯和你同樣的錯誤,以己度人,你我都失職有罪,我沒有立場責罰你。」

蕭渥拖着6離的胳膊,用力想把人從地面上提起來,無奈卻是巋然不動,只能憋著勁一氣往下說,「況且當日父皇明言,此行我聽你之命,以你為尊,眼下情勢危急,不是追究對錯的時候,該當是亡羊補牢,戴罪立功。」

蕭渥說完,在6離豁然抬眼的動容目光中,後退了一步,默默然挺胸收腹頭抬高,提肩沉腰並小腿。

是太子妃當日訓練出的標準軍姿。

太子筆直地和太子妃並肩站着,站在6統領的面前,沉靜道:「6離你站起來,太子蕭渥在此,只等你的軍令。」

6離渾身一震,眼底有熱意閃過,再跪不住,順着太子手上的力道站起身來。

太子妃在旁看着,只覺得這一刻的蕭渥,實在是帥氣到爆。

太子殿下在此刻抬眼看着自己的太子妃,期待地問道:「蘇辛,你似乎,對疫症頗有研究?」

「沒有,我知道的只是常識。」太子妃如實回答,說到一半突然頓住,疑惑地看向6統領,「你是軍人,救災還好,處理時疫肯定沒有經驗,汜水縣令人呢?」

說起來,黃河一帶時有水患,汜水縣令治理當地多年,應該很有經驗才是。

怎麼不見蹤影。

「汜水縣的縣丞和縣尉鈞在第一波大洪時罹難,縣令許多事情都要親力親為。我忙着帶軍災后重建,縣令走街訪戶安撫民心。」6離一愣,旋即黯然低頭,語帶哽咽,「疫病初起之時,汜水縣令率民焚艾,撫慰染病縣民,身心勞累。入夜後高燒不止,頭痛身疼……不幸身故。」

寥寥三兩句,一縣父母官。

一時間幾人都是沉默。

水患兇猛,時疫暴虐,但人之所以能夠勝天,就是因為洪水有盡,災病有寧,而人心有志,不可轉移。

而責任,重於泰山。

片刻之後,蕭渥發問:「軍中可有隨行的軍醫在?」

6離凝聲道:「有。染上時疫者都隔絕在城西的一個四合院裏,軍醫隨行照料。末將雖是武夫,卻也憂心時疫傳染蔓延,軍醫只得一個……」

蘇辛咬了咬牙,不等聽完便已經打斷,決意道:「不管怎麼樣,先帶我去看看。」

話音才落,蕭渥上前一步,再次與自己的太子妃並肩。

「不是『我』,」太子殿下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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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二代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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