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外頭動靜響,也驚到了屋裏頭等開飯的幾個小輩。

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打鬧着出了門,可越走近,就越覺得不對勁。

直到沉星先看到擔架上蔣先生冰冷的屍體跪倒在地大喊一聲:「爸!」

「我爸爸到底怎麼了?」

李大有佝在一旁抹著淚:「蔣先生被日領館的轎車撞死了……」

浸月和阿檀哭着撲到文綉身邊,寅時跑在最後面,聽到李大有的話,他先是愣了愣,后又意識到什麼,眼淚奪眶,卻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沉星哭得更大聲,在場者都沉痛萬分,只有文綉一人,除了憤怒外,再沒表現出任何情緒。

她只是固執地覺得,還沒吃晚飯,她抱起蔣章寧的屍體就要回家,要帶他回家吃晚飯。

阿檀抱住文綉,浸月也哭着提醒文綉:「媽,爸爸已經死了!」

頓了會,她起身,沒事人一樣,拿過撫恤金,吩咐幾個小的:「把你們爸爸抬回家去吧。」

阿檀也說:「文綉姨,蔣先生死了……」

寅時聽到這句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蔣先生中槍了。

文綉白布掀開,將蔣章寧身上的衣物脫下來,他出門時穿的一身素色衣衫,回來的時候,已經被血染透了。

文綉看到這一幕,忙制止阿檀:「你這孩子,怎麼能用衣袖擦呢,都弄髒了,要用帕子擦啊,這事你做不好的,我來就行,阿檀,出去吧。」

而阿檀跪在蔣先生旁邊,臉湊近,急切地用衣袖抹乾凈胸膛血漬,這才看清了。

頓了頓,文綉想到什麼,去了裏屋,從衣櫃里翻出一身蔣章寧的長衫,這是她年中買的布料新做的,花了她好幾天的工夫,原本打算等過年給他穿,沒想到他這樣急,還沒過年就穿上了。

圓孔,是子彈彈痕。

她燒了水,一大鍋熱水,放涼了,拿了帕子給蔣章寧清理臉上血漬污穢。

阿檀愣愣的看着忙碌的文綉,嘴皮子動動,想說卻又沒說,猶豫着退出了門去。

阿檀將水盆放到文綉腳邊,文綉將帕子扔進去滌凈,低着頭慢慢擰乾。

阿檀撲到文綉懷裏哭泣,文綉卻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平和:「好孩子,別哭了,幫幫我,去幫我打盆乾淨的水送進來。」

桂花聞訊趕來,怕驟然失夫的文綉悲傷過度,寸她步不離陪着文綉,同文綉說話,開導。

她將血衣團了團放到一邊,又起身將髒水潑到門外,看到門口無聲哭泣的阿檀,輕聲對她說道:「阿檀,我都不知道,人的身上原來會有這麼多的血,穿得那樣厚,都給染透了。」

她端著盆凈水進門,文綉脫下了他裏面的上身衣物,阿檀往蔣先生□□的胸膛看了一眼,瞬間,她感覺到了不對勁。

到外頭,見到寅時和浸月,她才恍惚地說出口:「身上有彈痕,蔣姐姐,蔣先生可能不是被車撞死,是中彈了。」

「他這人愛體面,愛整潔,這樣滿身臟污地走,他定是不樂意的。」

聽到這話,文綉才如大夢初醒般放開蔣章寧的屍體,她坐在冰涼的石板上,恍惚地看着陰翳的天,嘆氣說:「是啊,死了,他死了。」

阿檀這才鬆開文綉,接過她手裏的木盆子,轉身去了灶房。

但文綉卻似乎並不需要,她平靜地做着她該做的一切,平靜地處理著丈夫的後事。

他哭着抽打自己的臉,泣不成聲:「師姐,蔣姐姐,蔣先生說得對,他不是好人,他是壞人,他是壞人,可是,我該怎麼辦啊……」

阿檀撲過去抓住寅時的手,激動道:「寅時,寅時!蔣先生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寅時抹著淚:「可是蔣先生說,這是我和他的秘密,他叫我發誓,不讓我與任何人說……」

阿檀已經急得失控,使勁晃動他的肩膀:「蔣先生他死了!」

浸月過來抱住阿檀,又握緊寅時的肩膀,語氣溫柔但急切:「寅時,你到底知道什麼,說出來吧,我爸爸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呀。」

寅時哭着,這才開了口,講述了蔣先生刻意接近野島一治的事。

「他讓我不要與任何人說,後來,他就每日沒課後,去日領館給野島先生做註釋。」

阿檀不可置信地問:「野島一治?」

「是。」

「蔣先生還說,他有本手記,放在他常讀書看報那張桌子的第三個抽屜里,若他不慎出事,讓我送到大古道巷33號去。」

沉星聽罷連摔帶爬進了屋子,從第三個抽屜里取出蔣先生的記事本。

看完蔣先生的手記,阿檀才算徹底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蔣先生的死,壓根不是車禍意外,野島一治,也不僅僅只是個攝影記者。

「我爸爸是被他們故意殺死的,阿檀,我們去報案,陪我去報案。」

報案第二日,馬富家悄悄告知阿檀情況:「這起案件不允立。」

阿檀問:「為什麼?」

馬富家為難地指了指:「這是吳警長的意思。」

「好,謝謝你,馬哥,我去找警長。」

她腳步匆忙,敲響警長辦公室的門,裏面傳來一聲悠長的男聲。

「進來。」

阿檀推開門,這位新到任不過一月的吳警長正端詳着手上的一塊名表,見阿檀進來,他立刻正了正神色。

「有什麼事嗎?」

「吳警長,日領館蓄意謀殺觀音巷市民的案子為什麼不允立?」

「沒有為什麼。」

「可是警察廳宗旨,凡有案,必追究……」

他打斷阿檀:「你不要弄錯了,這是之前的周警長的宗旨,不是我吳某人的宗旨。」

「那我請問,吳警長的宗旨是……」

「這起案子涉及到外國人,還是日本人。」

「在吳警長這裏,外國人犯案,就可以不追究了嗎?」

這位吳警長被激怒,拍桌而起:「何阿檀,這是你與上級說話的態度?我告訴你,第一,這起案子就是意外車禍,第二,你被解僱了!」

阿檀冷笑,拳緊了又緊,最後理智上來,她點點頭:「好,市民枉死都不允立案,這地方,不用你解僱,我自己走。」

她向吳警長投去凌厲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文綉一直在按照流程替蔣先生操辦後事,出殯那天,附近的鄰居,兩家的親友,蔣先生的學生來弔唁,個個面上都難掩傷感,只有文綉,能談會笑,從始至終臉上不見悲傷。

葬禮結束后,文綉也如平時一樣,早起買菜,燒火做飯,洗衣晾衣,她說沒什麼好傷心的,人走了,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但曹善眉悄悄將浸月拉到一邊:「你爸走了,你媽不對勁得很,都不同我吵嘴了,你們注意些。」

浸月點點頭:「謝謝曹姨提醒。」

可是浸月看文綉,卻看不出什麼不對勁的,她麻利地做着家中活計,和人著拉家長里短,遇到看不過眼的,同樣嘮嘮叨叨罵罵咧咧,和蔣章寧在時,好像沒什麼不同。

十一月十七日,是蔣先生的頭七。

天寒得很,陰陰冷冷的,凍得人直打哆嗦。

吃過晚飯,文綉打發沉星去醫院接晚班的浸月,沉星往巷口走的時候,看到一隻蝴蝶,它往自己家的方向飛去。

沉星心裏疑惑。

這樣冷的天,長沙城應該早就沒有蝴蝶了啊。

文綉收拾了碗筷,又進灶房下了一碗湯麵,蔣章寧生前最愛吃她做的湯麵。

她將面碗擺到桌子中央,對着空氣說:「吃吧,你最愛的。」

蝴蝶停在枱燈上,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回應她。

文綉安靜地坐在那裏,坐了很久的時間,最終只輕輕嘆出一口氣。

她環顧四周,眼前浮現了這個家很多的點點滴滴,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到面前這張木桌上。

文綉還記得成婚沒多久的時候,她因為陳家小姐的事生氣,哭喊著對蔣章寧說,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嫌棄我沒上過學堂,不如陳家小姐有文化,沒法與你談天說地,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她跑回娘家想着離婚算了,可最終還是沒骨氣地回來了,看見蔣章寧病倒在床,還是想也沒想就上前照顧他。

過了幾天後,一個夜晚,兩人吃過了晚飯,蔣章寧拿塊抹布將桌上的油漬擦得乾乾淨淨,然後他拿來了紙筆,叫來文綉。

他一筆一筆,一遍一遍,不耐其煩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蔣章寧坐在文綉身後,緊緊握着她的手,一邊帶着她寫,嘴裏一邊念道:「一點一橫長,撇捺交叉在中央,這是文字,絞絲旁,禾苗長上頭,乃字放下方,這是綉字,記住了嗎?」

墨水在紙上綻開,文綉彎著嘴唇,笨拙地跟着他一邊寫字一邊輕聲附和:「一點一橫長,撇捺交叉在中央,這是文字,絞絲旁,禾苗長上頭,乃字放下方,這是綉字,章寧,我記住了。」

木桌之旁,文綉淚眼模糊,她好像看到年輕的蔣章寧握著年輕的文繡的手,一遍一遍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文綉捂著胸口,閉上眼,終於落下淚來。

她說:「你走了,我這日子好像過不下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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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城奇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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