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

第25章 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

第25章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

渡亡經……她傻獃獃地仰望,好像在哪裏聽過,似乎是個很有用的東西。不管怎麼樣,滴兩滴血就能看到這樣的奇景,實在讓她覺得很高興。她抱着胸欣賞了半天,上面的經文看不太懂,只是覺得阿娘的遺物不尋常。當初阿耶把它掛在她頸上,應當知道它的神奇之處吧!

怎麼收起來?她伸手過去,手掌阻斷了光線,倏地靜止下來。她拿起竹枝上下左右查看,寶貝似的合在掌心裏,迫不及待要給曇奴看看,便攥著跑出去。剛到台階下,院子裏黑影一晃,憑空多出幾個人來。為首的女郎叫了聲殿下,急切地追問,「剛才殿下房內光芒萬丈,敢問殿下是什麼緣故?」

她戒備地看着他們,不知他們是什麼來歷,把手掩在袖籠下,厲聲道:「你們是何人,膽敢夜闖公主府?」

那女郎用力指了指自己,「我是弗居,殿下好好想想,可還記得我?」她咦了聲,聽起來很耳熟。弗居見她這樣,以為她想起來了,笑道:「殿下果真是記得我的……」

她瞥了她一眼,「我不記得你。」

弗居噎了下,暗道藥效太強了,與座上有關的人也一併忘記了。他們受命護她周全,她的一切動向都要仔細留意。前兩天她院中有異動,當時就感到可疑,今天門窗里透出閃電似的光亮來,是不是預示著會出現某種意想不到的轉機?

「殿下還記得雲頭觀嗎?我是雲頭觀的女道,也是太上神宮的中官靈台郎。殿下當初和曇奴及貴妃借宿在觀里,曇奴中毒,是卑職為她醫治的。」她急急道,「請殿下仔細回憶,萬萬要想起我來。」

蓮燈腦子裏有些混亂,「一個女道,怎麼又做靈台郎呢,你們太上神宮真有意思。」依稀覺得應該是認識這個人的,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罷了。不管是不是舊識,她既然找來,總有她的用意。便道,「中官要來找我敘話,應當走正門。半夜三更翻牆進來,似乎不大和規矩。況且長安不是有宵禁嗎,觸犯者要論罪的,難道神宮的人可以例外?」

弗居很想告訴她,是國師派他們來守護她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張,只得含糊道:「太上神宮保社稷穩固,長安四處都有神宮的人,只要哪裏出現異象,卑職們有職責向國師回稟……殿下,殿下卧房裏剛才發生了什麼,請殿下據實告訴卑職,這也是為殿下的安危着想。」

她發現的小秘密,為什麼要告訴外人?況且太上神宮四處設眼線,已經讓她很不滿了,她要追問,得看她願不願意作答。她顯然是不願意的,拂了拂衣袖道:「沒什麼,我新得了顆夜明珠,是珠子發出來的光。」

這話分明是糊弄人,夜明珠的光柔而淡,熄了燈后不過照亮五步之內,哪裏能像剛才這樣光芒耀眼?可是她不肯說,弗居也沒有辦法,只得步步緊盯着她,「那這麼晚了,殿下要去哪裏?」

她怔怔眨眼,「我的府邸,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弗居拱了拱手,「鑒於剛才的光來歷不明,卑職唯恐殿下遇險,殿下去哪裏,卑職便護送殿下去哪裏。」

她比手說請,竟是打發不掉了。蓮燈不太高興,想斥她一聲大膽,轉念想想若是真有交情,這樣掃人家的臉不太好。於是聳了聳肩,抬頭看月色,「我只是出來散散,哪兒都不去。」說着轉身回房,鼓著腮幫子關上了門。

回到榻上捧著竹節研究,它靜靜躺在她掌心裏,看不出任何異樣。她閉上眼,把它放在自己鼻樑上,它就勢一滾,滾進了眼窩裏。她翻個身,瞌睡漸漸上來,枕着瓷枕睡著了。

朦朧間又做了夢,夢見美人抱着個孩子,孩子頭上扎總角,看見她便笑起來,分外親熱的樣子。美人把他放在地上,笑道:「孩寶兒見了阿娘這麼高興?去吧,去阿娘身邊,讓阿娘抱抱。」

他剛會走路,搖搖晃晃向她奔過來。蓮燈忙蹲下迎他,心裏還在奇怪,為什麼要管她叫阿娘?

孩子撲進她懷裏,她來不及思量,把他抱起來,看那眉眼五官,這麼漂亮的孩子世間少見。雪白的臉頰,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還有大而深的笑窩,不知道是哪家的寶貝,叫人打心眼裏的喜歡。

她抱着他轉圈,笑着逗弄他,「誰是你阿娘?」指了指那美人,「是她?」

他這麼小,卻聽得懂她的話。搖搖頭,輕輕叫她,「阿娘。」然後摟住她的脖子哭起來,邊哭邊說,「阿娘不要寶兒。」

蓮燈尷尬得很,想是這孩子認錯人了,見到年輕的女孩就叫阿娘。但弱小的身軀緊貼着她時,她心裏泛起溫柔的痛,不可遏制。她哄他,拍着他的脊背親他的臉蛋,「好乖乖不哭,阿娘不會不要你。」

淚水浸濕的眼睛愈發明亮了,長長的睫毛忽閃起來,就像九色一樣。他捧住她的臉,肉嘟嘟的小嘴親了她一下,「阿娘愛寶兒。」

蓮燈不迭點頭,「很愛寶兒……很愛……」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真的愛他,發自每一截骨骼,每一個毛孔。她抱着他,同他說了很久的話,再抬頭時那美人不見了,竹林深處走出個人,站得很遠很遠,只看見飄逸的身形,還有長得幾乎垂委於地的烏髮。

寶兒大叫,「耶耶!耶耶!」

那個人揮了揮手,舉止很優雅,蓮燈覺得自己應該見過他。奇怪她最近總是這樣,不知到底遺忘了多少。也許是腦子出了問題,得找個醫官好好看看了。或者一切都是上輩子發生的,所以才感到陌生又熟悉吧。

沒喝孟婆湯嗎?孟婆也太大意了,她鬱郁地想。遠處那人緩步走過來,她努力想看清,可是他面目模糊,彷彿隔着一層濃霧。他走到她面前,叫她娘子,她心頭猛地一跳,如遭電擊。

忽然有了丈夫,還有了孩子,好像太快了一點。不過可以斷定這人不是盛希夷,她摸摸寶兒的臉,「他是你阿耶?」

寶兒笑得咯咯出聲,往他那裏傾倒。結果她沒攬住,孩子脫手摔下去,她挽救不及,驚惶地尖叫起來。

簾外守夜的傅姆忙趕過來,舉著燭台問她,「殿下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她心有餘悸,壓着胸口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擺手把她打發了出去。轉頭看窗外,窗戶紙剛泛起蟹殼青,她重新閉上眼,抬手捂住嘴,手劇烈地顫抖,忍不住吞聲飲泣。究竟是怎麼回事,過去發生過什麼,為什麼讓她如此惶恐不安?後來追問曇奴,曇奴一味的同她兜圈子,她有些怨她,賭氣決定不去參加她的婚禮了。

坐在窗前納涼,眼光一掃就掃見枝葉間的身影,似乎並不是有意要避諱她,只是讓她看見有些難為情,往邊上讓了讓。她托腮叫了聲弗居,「你老在樹上不累嗎?下來吧,我們說說話。」

弗居聽了乘風飄下來,訕笑道:「我也不願意在樹上,還不是怕殿下不待見我么!」

她怏怏的,無話可說。給她加了個墊子,讓她坐下,撐著身子道:「我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總是盯着我?太上神宮在每個王府都設有眼線?」

她說不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別彆扭扭地補充,「別的王府我不知道,我只關心殿下這裏。殿下原先和我有來往,我保護殿下安全,我願意。」

她顯得很無奈,「你願意,我覺得很不方便啊!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我不與朝臣往來,也沒有什麼仇家,不需要你保護。」

她往前挪了挪,「不瞞殿下說,卑職在找一樣東西。」

她眼裏精光四射,蓮燈警惕起來,「找東西找到我這裏來了?」

她說:「卑職能力有限,希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撅著嘴,覺得這人真是不見外。不過既然開口了,她也不好拒絕,便點頭道:「說來聽聽,如果我幫得上忙,一定儘力而為。」

弗居道:「卑職在找一部經書,叫《渡亡經》。其實不單卑職,整個神宮都在找。殿下若有經書的下落,千萬提點卑職,事關國師生死,找到了就是積德行善。」

繞來繞去,還是在她身上做文章。蓮燈猜她那天一定窺見了什麼,所以明裏暗裏向她索要。有人打她母親遺物的主意,她有點不太稱意,但據說性命攸關,似乎又挺嚴重。

「國師不是長生不老嗎,怎麼又要死了?你別哄我,當心我命人抓捕你。」

這事怎麼才能向她解釋清楚呢,弗居說:「我若有半句謊話,殿下隨時可以處置我。國師不是神仙,不會長生不老,充其量比別人活得長久些罷了。如今大限將至,只有《渡亡經》能夠救他。卑職本不想麻煩殿下,可昨夜殿下房裏霞光萬丈,卑職知道必不尋常。殿下的心地一向最善良,絕不願意大曆失去棟樑。莫說他是國師,就算是個普通人,殿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這話她說錯了,若是個不相干的人,她也許真的會坐視不理。可那位是國師,她曾經誘拐過人家的鹿。如今他有難了,她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她猶豫了下,「《渡亡經》在我手上……」

弗居聽了這話,還沒等她說完就跪了下來,膝行上前,顫聲道:「殿下這話可當真?」蓮燈點頭說當真,她泥首不起,哽聲喃喃,「殿下……殿下……」

好多話說不出口,弗居既高興又傷心,他們兩個人走了這麼多彎路,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如果早一點,蓮燈就不用吞葯忘情,座上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塔里了。雖然經書找到后不知有誰能救他,最不濟他們五個人耗盡功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

蓮燈起先還懷疑她的動機,現在看她這模樣,很為她的忠心感動。她垂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寬慰道:「好了,經書找到不就可以救國師的命了嗎,還哭什麼!」

弗居卷著袖子擦了眼淚,起身道:「殿下隨我去神宮吧,將經書交給國師。殿下與國師,當撥雲見日了。」

她懵懂地眨着眼睛,笑道:「撥雲見日?這詞用得古怪。」

弗居拉起她的手匆匆往外,「殿下不要耽擱了,宵禁后出不得城,我們現在就走。」

蓮燈被她拉得踉蹌,想必車輦是坐不成了,掙扎著招人送幕籬來,跟着出了公主府。

長安城內車水馬龍,東西市到下半晌才開市,申時前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她們牽着馬穿過人群,從春明門出城,正迎上踏青的人返程,年輕的娘子們山花插滿頭,笑得比朝陽還絢爛。蓮燈隔着紗羅看,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城走走,莫辜負了大好春光。

弗居很着急,扶她上馬,自己鞭子甩得山響。馬蹄踢踏,塵土飛揚,蓮燈隨她往神禾原方向狂奔,連路來的景緻有熟稔之感。反正她如今看什麼都似曾相識,便也不太在意了。神禾原離長安四十多里,等到了宮門前,天已經擦黑了。

宮中的人見了她,似乎都很意外,弗居只說渡亡經找到了,他們臉上的震驚更明顯了。

「帶殿下去見座上。」弗居對放舟道,「向塔內喊話,座上應當聽得見。」

所有的問題都在經書現身後迎刃而解了,能夠續命,就能長相廝守,還有什麼可迴避的!靈台郎們給她引路,放舟走了幾步回頭看她,「殿下還能想起與國師的過往嗎?」

蓮燈遲遲的,「我與國師的過往?」

弗居笑了笑,「沒關係,想不起來反倒更好。」

看來她與那位國師交集不少,但她的記憶里沒有這個人,實在很奇怪。他們領她到九重塔前,高高的夯土底座,巨大的漢白玉台階,還有四周圍繞的翠竹。她靜靜看了半晌,提裙上去,見正門上貼了封條,回首問他們,「國師把自己關起來等死?」

眾人臉上一陣尷尬,說得太直白了,明明可以有更唯美的描述方法。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放舟揚手打算通傳,可是手還沒落下來,門卻豁然開了。檐角上的燈籠照亮門裏出來的人,白衣翩翩,恍若謫仙。

蓮燈看得發獃,世上還有這麼好看的人!這是誰?國師的高徒么?

可是他神情淡漠,只是責問靈台郎們,「這麼晚了,怎麼勞動公主大駕?」

都是偽裝,其實看到她,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渡亡經》沒有被喚醒時,他窮其所學也探不到它的蹤跡。後來陰差陽錯沾了她的血,他便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了。原來一直尋找的東西曾經離他這麼近,她靠在他懷裏入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果然所有事冥冥中都有定數,一環扣著一環,缺了哪一環都不成故事。那麼她的忘情究竟有沒有價值?也許她已經不那麼愛他了,但是可以讓她忘記痛苦和不愉快,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靜下心來,叉手對她深深作了一揖。她忙抬手請他免禮,笑道:「我來拜會國師,還請神使為我通傳。」

他愣在那裏,神使……又和第一次相見一樣,她喚他神使。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原點重新開始,似乎也不是壞事。

他打掃了下喉嚨,「不必通傳了,臣就是臨淵。」

她啊了聲,「沒想到國師這麼年輕,中官卻說……」發覺自己失態,窘迫地紅了臉。

這個人,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很近,卻又相距萬里遠。她在他面前必須小心謹慎,唯恐冒犯了他。不敢盯着他看,但偷偷的瞥一眼,就把她的心填充了大半。他像壁畫上的神祗,莊嚴又美輪美奐。她忍不住唾棄自己,果真是個好色之徒,反正只要漂亮的人,都讓她很有好感。

他向後退了半步,讓在一旁,「殿下請。」

國師尊貴,她不敢怠慢,欠身還了一禮,隨他入塔內。十幾盞燈樹照着前路,四周圍煌煌如白晝。靈台郎們也尾隨而至,一個個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有點緊張,把脖子上的玉竹枝摘下來,遞到國師手上,「經書就在這裏面。」

他接過來,纖長素凈的手指捏著,在燈下細看。然後轉過頭來,矜持地對她一笑,「殿下說經書在裏面?」

那抹笑容直照進她心底,她頓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忙點頭,怕他不信,晃晃手指說:「滴兩滴血。」咬破自己的指腹,聽到他噯了聲,彷彿阻止不及的樣子,她大度地咧咧嘴,「沒關係,昨天就是這樣。」把血擠了上去。

不負她所望,小小的玉竹枝煥發出全新的光彩,金芒跳躍至半空中,逐漸凝結,匯聚成一幅捲軸,徐徐在眾人面前展開。她聽見春官低呼,「原來這才是《渡亡經》全本,座上這回有救了。」

蓮燈轉過視線看他,他眉眼淡然。難道他不歡喜嗎?她怔怔地,「我阿娘的遺物……對國師可有用?」

他長出一口氣,「有用,多謝殿下。」

能幫上忙就好,她抿唇微笑。暗暗想,這麼好看的人,風華正茂時死去,實在暴殄天物了。

「那麼現在可以開始了。」她讓到一邊,看了弗居一眼。

弗居有些茫然,「殿下說什麼開始?」

她覺得很奇怪,「不是要救國師嗎,可以開始了。還是我在這裏不方便?那我迴避好了。」

弗居哦了聲,知道她會錯意了,笑道:「現在還沒到時候,《渡亡經》是超度亡靈的,必須等……呃,國師辭世之後才能用。」

要等人死後么?也就是說這位如花似玉的國師仍舊要經歷一次死亡?神宮果真是個奇特的地方,生生死死對他們來說好像不怎麼重要似的。

她搓了搓手,「那我的墜子就留給國師好了,等日後用完了我再來取。」她笑了笑,有點小氣地重申一遍,「那是我阿娘的遺物,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千萬……別忘了還給我。」

眾人都有些好笑,她忘記了痛苦的過往,人又活泛起來。苦難是最可怕的腐蝕,可以讓人變得面目全非。現在好了,就這樣,她還是純粹的她。臉上再也沒有哀緒,有些孩子氣,有些吝嗇,愈發的惹人喜愛。

既然國師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眾人驗過了經書,就不再留在這裏礙事了,紛紛拱手作揖退了出去。一時九重塔里只剩他們兩人,蓮燈驚覺被落下了,難堪道:「弗居怎麼走了?她把我帶來就不管我了……我今晚怎麼辦呢?」

他嘆了口氣,「弗居辦事一向顧前不顧後,我也不知她怎麼把殿下忘了。這樣吧,若殿下不棄,在塔里過夜也未為不可。」

也就是說她可以單獨與他相處嗎?雖然西域長大的姑娘比較開放,但對方畢竟是個陌生人,她得再斟酌一下,便口是心非著,「傳出去恐怕不好啊。」

他輕輕看了她一眼,「我是國師,沒人敢懷疑我的人品。公主同我在一起,誰會說半句閑話?」

倒也是,她快樂地說:「我是公主嘛,公主和國師在一起……」最後聲音小下去了,悄悄嘀咕了句,「很相配。」

他心頭一動,假作沒聽見,只是看着她,五味雜陳。

也許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相愛。姻緣是天註定的,註定他在劫難逃,他就必須淪為階下囚。可是不敢太明目張膽,怕讓她反感,也怕唐突了她,她應該被溫柔對待。這次她有選擇的權力,是不是再愛上他,或者覺得不合適,揚長而去,他都能夠理解。可惜渡亡經找到了,並不表示萬無一失,誰有這個修為喚醒他?如果這次招齊師父的三魂七魄,他會不會在他離世時又生私心?他承認自己的佔有慾早就大得無法剋制了,所以寧願通過其他途徑,也不能冒這個險。

之前心裏一直懸著,如今踏實下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站在燈下,彎著一雙眼,微微笑着,比任何時候都美。很高興看到她無憂無慮的樣子,但是心裏縱然激蕩,也只有儘力自持。不要那樣濃烈,淡淡的也很好。

他把玉竹枝重新掛回她脖子上,「七天之內。七天之內喚回我的魂魄就可以了,現在經書還是由殿下自己保管。」

他抬着手,袖籠里飄出沉水的味道,醺人慾醉。蓮燈有點臉紅,他就在她眼前,她想看又不敢看,目光總在閃爍。但願他沒有察覺她的傻樣子,漂亮的人總讓人緊張,她的反應應該還算正常。盡量顯得端莊大方一點,她站直了身子,保持呼吸順暢,但他似乎遇上了難題,鏈子上的搭扣找不着了,便前傾身子,努力探過去看她頸后。

這樣的姿勢,實在過於曖昧了。她僵著身子,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只聽見他的鼻息,平穩而綿長。

嘗試了半天終於戴上了,分開之後他也有些難堪,囁嚅著:「臣上了歲數,眼神不太好了。」

她木訥地看他,「國師不老啊,怎麼上了歲數呢!」

他說:「臣空有一副皮囊。」

國師這樣平易近人,真是難得的好品性。蓮燈對自己說,年紀大些的看盡了世態炎涼,更睿智博學,哪裏不好?尤其她對他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很難用語言表述。

「我和國師以前見過嗎?」她掖着兩手看他整理案上的書籍,「總覺得和國師很相熟似的。」

他想了想點頭,「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可是這種感覺不是一面之緣能夠構建起來的,她歪著腦袋思量,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只得放棄了。

他把東西都歸置好,揭了燈罩吹滅燭火,蒲團周圍暗下來,她怔怔道:「國師不修晚課了么?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可以走走逛逛。」

他回頭笑了笑,「我又不是和尚,沒有晚課一說。平時是要到戌正才安置的,今天例外。殿下來了,總不能慢待殿下。」

他說得冠冕堂皇,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她在身邊,怎麼讓他靜得下心來!細算算,有十幾日沒見了,這十幾天她想不起他,他卻時時刻刻都在念着她。雖然現在和以往不同,要恪守本分,以禮相待,但只要她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和他呼吸著同一片空氣,他的心就像在沸水裏翻騰,什麼都做不成。

他走到她身邊,伸手想去牽她,忽然一凜,忙把手收了回來。含糊地打着岔,往前指了指,「臣的卧房在那裏。」

這九重塔,外面看上去不算多複雜,裏面的陳設和區域劃分卻雅緻合理。國師是個懂得生活的人,他的卧室大而舒適,她站在門口看了眼,比她的房間還要豪華些。可是不好意思進去,支支吾吾說:「我改天再參觀吧,今晚我住哪裏?」

他垂下眼,掖着廣袖微笑,「這九重塔里只有一間卧房。」

她霎了霎眼,「那我霸佔國師的房間,多不好意思。」

他的表情很純潔,「沒關係,我的卧榻大得很,兩個人睡一點都不擠。」

兩個人睡?她驚恐地望向他,「國師,這好像不合禮數。」

他嗯了聲,「殿下一向不愛墨守陳規,今天怎麼說起禮數來了?」見她紅了臉,復一笑,「塔內的確只有一間卧房,你睡榻,我睡重席,放下簾幔隔開就是了。」

她這才鬆了口氣,回頭看,塔門已經關上了,四周黑洞洞的。她對這裏不熟悉,不敢一個人亂跑,只好乖乖隨他入內。他請她坐下,自己卷著袖子給她打水擰巾櫛,動作不急不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很閑淡優雅。然後遞了手巾過來,和聲道:「殿下一路奔波,梳洗過後就休息吧!」

蓮燈愣愣接過來,「不敢勞動國師……」

他未置一辭,退到另一邊,揚手放下了紗幔。

她有點走神,來神宮是為了救他性命,結果他健在,她卻糊裏糊塗在這裏留宿了。她走時沒有知會曇奴,她應該很着急吧!神宮的人辦事都喜歡另闢蹊徑,連帶着她也身不由己了。

她抓着巾帕探看,幔子輕而薄,依稀能夠看到他的身影。她壓着嗓子叫,「國師?」他應個在,她訕訕笑道,「你待誰都這麼和善么?」

他聽了沉默,半晌才說不,「我只對殿下和善。坊間傳聞國師不近人情,這話沒說錯。以前為了避免與皇子官員們有交集,神宮內外設陣,閑雜人等不得隨意來去。現在天下大定了,陣也都撤了,但是依舊閉門謝客,不見外人。」

蓮燈忽然充滿了被另眼相看的自豪感,心說這公主的頭銜太有用了,至少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優待。她摸了摸后脖子,「那國師不見客是為什麼?難道就因為大限將至嗎?」

他略頓了一會兒,「也不盡然,其實是為約束自己。人有貪慾,有人對權,有人對情。」

說到情,她立刻充滿了求知慾,「國師佔了哪樣?我常聽說國師對大曆有奇功,權勢唾手可得,沒什麼了不起的,難道是對情么?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說出來,大家探討探討。」

這種事有必要探討嗎?他在帘子的另一邊,看着那纖細的身姿發笑。不太敢說,怕勾起她的回憶來,只含糊道:「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但因為我的自私和貪婪,傷害她至深。我不敢求她原諒,也不想耗費她的感情和青春,決心把自己關在九重塔里,永不同她相見。」

她聽後有些傷感,「你可以彌補的,如果她也愛你,不會不原諒你。」她盤腿坐下來,隔着帘子和他暢談,「國師的這場愛情是多久以前的事?我聽說國師已經一百八十歲了,你愛的人還在世嗎?」

他忍不住要翻白眼,這個人淡忘了很多東西,唯獨窺探之心不死。不過她的話對應得上她的心,縱然他再不堪,她到最後還是原諒他了。

他嘆了口氣,「是不久之前的事,她當然還在世。」

蓮燈多少有點失望,原本她是想撿漏的,結果人家已然名花有主,好像沒她什麼事了。但她有樂於成全的偉大品格,開解道:「眼下渡亡經已經找到了,國師就不必擔心了。你去找那個姑娘吧,贖清以前的罪過。就憑國師的長相,我相信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其實長相上乘的人,很多事情上佔優,當初她就是因他的容貌才愛上他的。她在幔子的那邊,身影朦朦朧朧,他卻彷彿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似的說:「如果還有將來,我會盡全力愛她。如今她於我,不單是心上人,更是恩人。可是她現在恐怕已經忘記我了,我下不了決心,因為只有五成勝算,輕易不敢再去打攪她。」

她訝然,「為什麼只有五成?經書不是找到了嗎?」

他說:「光有經書不行,必須尋見個能夠控制它的人。」

這確是個難題,她絮絮叨叨出主意,「我聽說得道的高人都在深山裏,咱們派人到各處名山大川打探,一定能夠找到的。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國師千萬不能放棄。至於那位小娘子,你往她面前一站,使勁對她笑,我不信她想不起你來。」

他顯得很懊惱,「我已經試過了,笑了好幾次,她沒有反應。」

蓮燈簡直有些唾棄那姑娘了,「她一定是眼神不好,你再多笑幾次。」

他無可奈何,打起一邊簾腳說:「我覺得我的魅力大不如前了,也許笑得不好看了,所以她視若無睹。」

蓮燈看着那精緻得無可挑剔的臉,困難地咽了口唾沫,「怎麼會呢,要不然你對我笑笑,我來把把關。」

他聽了說好,膝行挪過來,在她對面跽坐下來,整了整神色,對她莞爾一笑,「如何?」

蓮燈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美不勝收啊。」

他卻好像很失望,喃喃說還是不行,然後再接再厲,越發笑得綽約。微微露出一點牙,他曾經對着鏡子練過無數遍的,嘴角仰到這個弧度最耐看。果然她一副要被迷暈的樣子,捂著嘴說:「好了好了,不能再看了,再看會出事的,到此為止吧!」

他凄然低下頭,「我總會幹一些令自己後悔的事,但是這次卻沒有,這樣很好。」

蓮燈摸不著頭腦,這樣很好?有什麼好的?見面不相識,不是最大的悲哀嗎?

他退回自己那邊,舒展身姿躺了下來,蓮燈還在感慨著,「人這一輩子啊,就要找個真正愛的人。就像曇奴找到了蕭朝都,轉轉找到了陛下,相愛就會很幸福。」

他側過身來,嗓音低低的,「那麼你和盛希夷呢?」

「國師也知道他?他很不錯,謙恭文雅,有很多武將沒有的美德。可是人雖好,卻不是我喜歡的。陛下給我做媒,轉轉希望我嫁給他,跟他去揚州。如果我能靜下心來,這人應該是個良配。但……」她有些為難,「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只敬重他,不喜歡他。我覺得我心裏住着一個人,那個人早晚會回來的。如果我嫁給別人,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對他不公平。」

他忽然哽住了喉嚨,原來再好的忘情葯,都不能把一個愛過的人徹底從心裏拔除。如果忘得一乾二淨,就說明愛得不夠深。他多想現在就過去抱住她,把他所有的憂傷和恐懼告訴她。然而不能,他唯有克制自己,咬着牙挺住。她離他這麼近,已經是十幾天來不敢奢望的了。

他不說話,蓮燈等了好一會兒,輕輕喚兩聲國師,他依舊不答,看來是睡著了。她繼續惆悵,交疊起手臂枕在腦後。心裏盤算著,不知他的心上人是誰,明天最好打聽出來。她想去看一看,究竟那姑娘美不美,配不配得上他。

遇見國師,是一場綺麗的邂逅,連夢都變得甜美起來。春日祭的時候在郊外奔跑,田埂上開滿了小而繁茂的野花,那個在夢裏叫她娘子的郎君又來了,這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原來他和國師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太巧了。

不知她做了什麼夢,笑靨如花。原本是讓她睡榻的,她同他閑聊著,犯了困就不願意往上爬了。這樣一來彼此只隔了兩步遠,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聲。他掀起幔子痴痴看了很久,悄悄挪過去,替她蓋上薄被,在她邊上躺了下來。

一縷頭髮散落,搭在她的嘴角,他伸手把它撥開了。僅僅是這樣的接觸難以撫平他的渴望,他小心翼翼撫摸她的耳垂,圓潤厚實,這是有福之相。忽然她的睫毛動了動,朦朦睜開眼睛看他,叫了聲臨淵。他很意外,以為她想起往事了,誰知她往他身邊靠近些,重新閉上了眼睛。

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他驚訝過後只剩感傷,對於這段感情該不該繼續,依舊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死而復生,重新喚醒她的記憶,對她到底好不好?考慮再三,最後決定順其自然。如果當真有緣,是他的終究跑不掉。但若是這期間她決定要嫁給盛希夷,那麼就讓她高高興興追求她的幸福去吧!

次日起身,他和她一起踏出了九重塔。蓮燈說:「國師不要這麼消極,要好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覺得我一定可以幫上忙,你告訴我那位小娘子是誰,我去會她一會。」

他只是抿唇而笑,搖頭不答她。

她心裏酸酸的,「國師怕我吃了她?我脾氣溫和,本性純良,不會將她怎麼樣的。」

他依舊很疏淡,轉過頭去看太陽,「時候不早了,我派人備車,送殿下回公主府。過幾日有了空閑,臨淵再到府上拜訪。」

他下了逐客令,她不能賴著不走,磨磨蹭蹭往外騰挪,邊走邊道:「九色在我府里很好,你知道它娶了娘子嗎?」

他點了點頭,「它的娘子叫佳人。」

她笑着說是,「佳人有身孕了,醫官說立冬的時候生小鹿。九色最近有些煩躁,好像比佳人還要慌,國師有空來看看它吧,男人之間說得上話。」

從頭至尾,他們誰都沒有把九色當成鹿,甚至覺得它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沒什麼兩樣。不過他有點尷尬,他能和九色談些什麼呢,勸它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盡量對佳人好些嗎?他曾經也有過做阿耶的機會,結果失之交臂。他在聚星池上的桃花林里給孩子建了個冢,自己親手刻靈位,上面寫着愛子……他能為自己的骨肉做的,原來只有這麼多。

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有什麼臉面去教導另一個即將做父親的?他沉默了下,但還是點頭應允,「我會挑個時候……殿下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蓮燈登車關上門,奇怪竟有些依依不捨。到底沒忍住,掀起竹簾的一角偷看,他站在朝陽下,光輝映照他的臉,白璧無瑕。大概察覺她在看他,視線轉過來,與她迎頭相撞,那深邃的眼眸,猛然叫她心頭一栗。她慌忙放下帘子,吩咐車跑起來,不知是不是太緊張了,總覺得心口堵得慌,再加上一路顛盪,進了府門陣陣惡浪翻湧,蹲在牆角捧著耳朵吐起來。

她這一吐,頓時天下大亂,傅姆驚惶來攙她,「殿下怎麼了?可是坐車顛壞了?」一面大聲吩咐婢女,「快去傳醫官,來為殿下診脈。」

她吐得直不起身來,待得肚子裏的東西都吐完了,才覺得略微好過些。拿清水漱了口,怔怔看四周,頭暈目眩,天都變了顏色。自己還在嘀咕:「真是愈發嬌貴了,坐個馬車還能顛成這樣。」

「要不就是吃了不幹凈的東西。」傅姆喋喋道:「殿下昨晚去了哪裏?婢子一夜不得安枕,今早四更就起來等殿下回府了。婢子是派來專門侍候殿下的,殿下若有個差池,婢子一家人頭不保。下次萬萬不能這樣了,殿下是公主,一舉一動關乎皇家臉面。夜不歸宿,消息傳到陛下和使君耳朵里,總歸不太好。」

傅姆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若不是當初撫育主人的乳娘,就是宮裏散出來助長史管理內院事物的尚宮,督促公主言行也是她份內。可是夜不歸宿固然不對,把這件事扯到盛希夷身上就錯了。她掖着嘴蹙眉,「他不過是客,用得着向他交代什麼?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姆姆只需打理好公主府就是了,其他的不必操心。」

傅姆被她回了個倒噎氣,哀聲道:「哪裏是婢子要管束殿下,婢子領着差事,況且也關心殿下。」

她發覺自己說話太重了,有些不好意思。搖了搖傅姆的胳膊道:「我身上不太舒服,口氣沖了,姆姆別多心。」又看看府內陳設,問:「都安排妥當了吧?入夜蕭郎子要來接曇奴的。」

傅姆這才笑起來,「殿下放心吧,一切準備妥當了。」指指門旁靠着的棒子,「喏,迎禮都備好了,只等郎子上門。」

大曆有這個傳統,新郎官迎接新娘子,先要受一頓下馬威。新娘這頭的姑嫂們準備好棍棒,踏進門檻便一頓好打,邊打邊笑,「郎子是新婦家的狗,打殺不論」,新郎官還不準動怒,要笑着忍痛。可是遇上下手重的,難免吃暗虧,蓮燈囫圇指了指自己,「打的只有我一人,貴妃又不能來,我看還是作罷了。」

「那不行。」傅姆扶她進房,眉飛色舞道,「這是給郎子提個醒,日後要好好待新婦,否則娘家人不饒他。少了這道,郎子記不住艱難,怕虧待了夫人。」

蓮燈只是笑,「曇奴還用得着我撐腰?蕭將軍有半點不從她,恐怕將軍府都會被她拆了呢。」邊說邊歪在榻上,順了順胸口道,「實在不能免,換個細竹枝吧,做做樣子就行了。打得太凶,別叫曇奴怨我。」

傅姆諾諾道是,回身見醫官到了,便上前引進門來,把她的癥狀描述了一遍,低聲道:「天熱了,我怕公主疰夏,看看要不要開個方子預防。」

醫官到她榻前行了禮,取出迎枕來墊在她腕下。因為身份不同尋常,診起來也要萬分仔細,結果切了半天脈,臉上表情隨他的調整按壓而千變萬化。

蓮燈見他幾次欲言又止,心裏倒緊張起來,「我得了不治之症嗎?」

「不不……」醫官擺手不迭,看了傅姆一眼,顯得很為難。

有什麼事是要避諱人的?蓮燈覺得自己很坦蕩,命他直說。誰知醫官支吾了半天,囁嚅道:「從脈象上看,殿下這是……喜脈啊!」

蓮燈和傅姆都愣住了,醫官誠惶誠恐,「卑職醫術不精,不敢妄下斷言。請殿下稍待,卑職去去就來。」說着不等她開口,匆忙奔了出去。

蓮燈和傅姆還愕著,她眨了眨眼問傅姆,「他剛才說什麼?喜脈?」

傅姆覺得天要暗下來了,不敢相信,寧願這是誤診,挺了挺身腰道:「可能他今天也有些不適,腦子犯糊塗了。且等一等,大概是去請醫正了,換個人把脈,不至於再出這種笑話的。」

可是醫正來了,得出的結果還是一樣,公主有身孕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這是什麼情況?沒有成親,怎麼會有身孕?她捂住臉失聲嚎啕起來,「難道我要成佛母了嗎?憑空冒出個孩子來,我沒臉見人了!我的清白……清白……」

清白雖然不那麼重要,但對於待字閨中的女郎來說,失去了總不太好。傅姆被嚇傻了,晃了晃,跌坐在地上,要淹死似的低呼一聲,「老天爺!」

老天爺很忙,管不了那麼多,有了就是有了,不能把他變沒。可莫名其妙的,這條人命從何而來?她實在難以置信,伸出左手給醫正,「仔細再驗,驗不明白,摘了你的烏紗帽!」

醫正險些給她跪下,復兩手都看了一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打誑語,殿下真的有孕了。」

這三個字幾乎把她的天靈蓋砸出個坑來。其實懷孕也不是多可怕的事,但懷得這麼隨性,就有點難以接受了。難道一個人也能生孩子嗎?通常來說應該有個男人,可她不記得和誰有過肌膚之親,為什麼會有身孕?

醫官們都成了雨天的蛤蟆,愣了半晌請她做決定,「殿下的胎是留下呢,還是……」

她捧著腦袋要發瘋,一時看來不能有說法了。傅姆忙道:「茲事體大,千萬不能張揚出去。你們先請吧,等殿下冷靜冷靜再說。」

醫官們俯身去了,傅姆見她跌在榻上,焦急道:「事到如今殿下就不要隱瞞婢子了,孩子的阿耶是誰,可是盛七郎?我們要快快籌備喜宴,否則耽擱太久,怕會掩不住的。」

蓮燈望着屋頂欲哭無淚,「沒盛希夷什麼事,我同他只是泛泛之交……這孩子從哪裏來的,我也不知道。沒有郎君也能生孩子,天下哪有這種奇聞!」

傅姆卻有考量,既然不是淮南節度使,那麼就應該是國師了。可她不敢說,說出來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反正事態很嚴重,應該早作決斷,「殿下好生考慮,若想留,必須將實情報進宮裏;若不想留,早早命他們準備葯,打了也就是了。」

打了……她茫然看着傅姆,「不要他嗎?」

傅姆點了點頭,「因為殿下還沒許配人家。」

這種情況下,打了是人之常情。可她想起常做的那個夢,夢裏的寶兒哭着喊著說阿娘不要他了,現在想起來都令她心酸。

「我想留着他。」

傅姆大驚失色,「殿下……這樣殿下的名聲就毀了。」

她戳著太陽穴絞盡腦汁,「為什麼想不起來了,那個人是誰……」

她一個人嘀咕,傅姆發現勸不動她,退出來大聲吩咐婢女,「快去把蕭家娘子請來,要快!」

婢女提起裙子飛奔出去,傅姆回頭看公主,她坐在榻上呆若木雞,大概她的世界已經坍塌了。

曇奴很快來了,跑得滿頭珠釵啷啷作響。進門來不及問傅姆發生了什麼,坐在榻上搖了她一下,「蓮燈,出了什麼事?」

她遲遲看她,原本面無表情,忽然悲從中來,「我肚子裏有了孩子……可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誰。」

曇奴倒吸了口涼氣,怎麼會這樣呢,上次那樣慘痛的經歷,她竟沒有學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已經不知說她什麼好了。分明可以從這場災難里脫身出來的,最後又重蹈覆轍,該怨國師?還是怨她自己?

「現在怎麼辦?」曇奴喃喃,「出了這種事,好像沒法瞞下去了……」

蓮燈沒聽她說什麼,下了竹榻滿地亂轉,像九色一樣焦躁不安,「我還沒嫁郎君呢……不行,我得給孩子找個耶耶!」

曇奴聽她這話覺得天塌地陷,她已經決定留下孩子了,為了讓他的出生名正言順,打算隨便挑個男人嫁了?

她慌起來,這是大事,關係到一輩子。她提着裙裾出去,抬起頭四下觀望,「弗居,你在不在?」

樹上一叢枝葉撥開了,探出弗居昏昏欲睡的臉,「在呢。」

她手指著神禾原方向,不知道應該怎麼把這件事表述清楚。疏理了半天,喘著氣道:「回稟國師一聲,蓮燈有孕,要招駙馬了。」

樹上的人嚇了一跳,枝葉猛地一晃,「什麼?」

曇奴回手,「別耽擱了,快去吧。不管怎麼樣,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

上一次的遺憾,她到現在心裏都不好過。怪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最好的朋友,讓她流盡了眼淚。這次是天意,不管國師能活多久,讓他知道,讓他做決定,至少別再讓悲劇繼續了。

弗居二話不說,寫了個紙條綁在隼腿上,揚手一拋把鳥撒出去,自己跳進了院子裏。進門拱手,「恭喜恭喜。」

蓮燈立刻紅了臉,「這種事有什麼可恭喜的!」說完了想起來,忙囑咐她,「千萬不能讓國師知道。」

曇奴和弗居對看了一眼,「為什麼?」

因為越仰慕某個人,越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看。現在她出了這樣的紕漏,怕國師聽說了會看不起她。於是搪塞著,「女人的事,不要讓男人知道的好。」

「可殿下不想找到孩子的耶耶嗎?」弗居說,「國師擅占卜,說不定佔一卦,就把那個人算出來了。」

說起這個蓮燈就又氣又恨,「始亂終棄的人,不提也罷。找他幹什麼,嫁給他嗎?我生平最討厭這種沒擔當的人,找到了我也看不上他。」

她說得很乾脆,叫弗居好一陣尷尬。

所以現在反而不好同她直說了,她把國師忘了,忽然告訴她,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國師的,不知她聽後會有什麼感想。弗居識趣地退了出去,在公主府外靜候座上,等他來了,好把她的情況告訴他,請他斟酌后再同她交代。

曇奴坐在一旁,看她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轉得她腦子發暈,「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會動了胎氣的。」

她聽了站定,艱難地對她笑了笑,「曇奴你看,我還沒出嫁,卻比你先懷身孕……」說着又瓢起了嘴,像個孩子一樣拖着長音哭號,「我覺得我真是太沒臉了,你千萬不要笑話我。」

曇奴站起來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幾下,安慰道:「我們是什麼交情?我會笑話你么?這個孩子註定是你的,就好好看顧他。」

傅姆有些着急,「蕭家娘子……」

曇奴抬了抬手,「姆姆別說了,裏面的厲害我比你知道。再等一等吧,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傅姆無奈,既然都這麼說了,只得叉手作揖退了出去。

蓮燈拉着她,告訴她這段時間來總做的一個夢,「夢裏有個孩子,叫我阿娘。我一直抱不到他,可是前兩天他會走路了,一下就撞進我懷裏來,你說這是不是胎夢?會不會生出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傷感因為這個想法忽然變淡了,她真的很喜歡寶兒,所以有沒有郎君是次要的,生出一個那樣的孩子,其實也很美好。

曇奴垂著嘴角,無法回答她。那個沒有來得及降世的孩子,在用他的方法抗議和爭取。軀殼可以換,魂魄還在就好。母子的緣分也是天定的,該叫她阿娘的人,不論早晚,依舊會托生在她肚子裏。

「那就讓他平平安安的落地吧!」曇奴笑了笑,「你和轉轉都有孩子了,看來我要加緊才行。」

蓮燈變得很高興,「到時候我們三家的孩子在一起,說不定還能結個兒女親家。」

曇奴笑起來,果真是樂觀向上的人,這麼大的事,她接受得倒挺快。這種人天生會多吃些虧,但到了老天爺決定要補償的時候,幸福也會比別人多得多。

「如果三家都是男孩子呢?」

「那更好了,可以結成兄弟。就像我們當初一樣,三劍客,從西域橫掃到中原。」她一手指天,一足頓地,充滿了豪情。

回想以往,確實諸多感慨。還記得當初一場沙塵暴后,灰頭土臉卻並肩匍匐的三個人。生死相依的友情,恐怕世上的男人也未必及她們。如今自己和轉轉都有了依託,可憐蓮燈,到現在還飄蕩著,每每想到這裏,曇奴就難過得無以復加。到現在她依舊認為蓮燈遇見國師是劫數,如果沒有那個人,她應該過得平靜快樂,哪裏會年紀輕輕就飽嘗坎坷!本以為這次能夠重新開始了,沒成想又是一拳重擊,迫使人不得不面對。

國師這次來得很快,進門時人怔怔的,眼裏痛苦和喜悅交織。走到蓮燈面前,說不出話來。

蓮燈卻驚恐萬狀,「國師怎麼來了?」

曇奴悄悄退了出來,他們之間的亂賬,是該好好清算了。逃避終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已經別無選擇了,倒不如勇敢面對。

國師這個時候反而變得笨嘴拙舌,先前弗居知會過他,他不敢貿然來認親,只是獃獃的,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臂,「我聽說……殿下有身孕了?」

她嗚地一聲長鳴,捂住了臉哀哭:「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怕他誤解她,顧不得涕淚橫流,巴巴看着他說,「其實我是很檢點的,從來不和別人亂來往。可是這次……這次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了。」

他的話很實際,「殿下知道天地陰陽的規律嗎?沒有男人,女人不可能有孕。一個未嫁的姑娘生了孩子,會被世人嘲笑的。」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要為孩子找個父親。」

「殿下打算找誰?」

「找……」她想了一圈,悲哀的發現居然無人可找,「實在不行我可以離開長安。」

他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沒有想過要放棄他嗎?」

她說沒有,「我喜歡寶兒,他是我的孩子。」

他心裏激動得打顫,沒法描述剛接到消息時的感受。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沒想到蒼天憐憫他。上次他讓她喝避子湯,原來她沒有。如果不曾忘情,也做好了迎接孩子的準備了吧?陰陽血,果真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照這個速度算,如果他能成功續命,他們一輩子應該可以生上一二十個。

他簡直忍不住要放聲大笑,可是現在還不能,他得一步一步誘哄她接受,不能傷害到她。他舔了舔唇道:「不管你到哪裏,年輕的姑娘單身帶着孩子,都會被人議論。你不是說要給孩子找個父親么,我覺得……我可以試試。」

蓮燈瞠大了眼睛看他,「什麼?」

他吸了口氣,「若殿下不嫌棄,我想做這個孩子的父親。找生不如找熟,殿下何不試着接受我?我會善待你們母子的。」

她往後跳了一步,「國師在開玩笑嗎?我原想找個小廝或是馬夫的……」

他有點不太高興,「你要這樣糟蹋自己和孩子?」

她尷尬笑道:「反正只要讓他冒充幾天,過後和離就是了。」

他沉默下來,低頭緊緊握住了手,「那我來充當,怎麼不行?」

蓮燈覺得這種天上砸餅的好事一般輪不到她頭上,她從小運氣就很差,國師如此雪中送炭,實在令她惶惑。她笑着推諉,「多謝國師的好意,國師尊貴,不能受這樣的委屈。你不用擔心我,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況且國師已經有了心上人了,我是君子,君子不奪人所好。」

最後她拒絕他,竟然是這個理由。他覺得有些難辦,擰著眉頭思忖,「找誰都不如找到孩子的親生父親,殿下不記得那人是誰了嗎?」

蓮燈羞愧地搖頭,「沒有這個人。」

「所以殿下覺得這是個佛胎么?自然受孕,將來生出一位菩薩來?你再想想,曾經在哪裏過過夜,和誰獨處過。」他頓了頓,看她冥思苦想一片茫然的樣子,溫煦笑道,「殿下竟忘了,昨夜在九重塔里,和我獨處過一夜。」

她翕動嘴唇,悚然望着他。

「九重塔本就匯聚天地靈氣,是純陽之所。殿下純陰體質,到了那裏便如魚得水。殿下昨晚沒有睡榻,席地而卧,對不對?天在上,地在下,天為陽,地為陰,天地合而萬物生焉……」他開始胡編亂造,造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話鋒一轉,直截了當說,「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我的孩子。」

她驚得目瞪口呆,「有什麼根據?就因為我在九重塔里過了一夜?國師,這種玩笑開不得。你要是和我牽扯,就辜負那位娘子了。」

「她已經忘記我了,我不想再去打攪她,她應該有全新的人生。至於你……」他垂眼看她,「臣初見殿下,怦然心動。或許就是這一瞬,有了這個孩子也不一定。」

心動一次就會有孩子,那他的孩子豈不是要遍天下?不過他對她有感覺,這讓她喜出望外。如果這孩子果真是他的,似乎也不是壞事。

她扭捏著揉搓畫帛,「你和那位娘子當真結束了嗎?我不希望將來有人找上門,帶着你『怦然心動』后的另一個孩子。」

他窒了下,「臣心裏只有你們,我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咬着腮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來。心裏琢磨著,歪打正著。這麼好看的人,即便是供在那裏,她也賺到了。

她歡欣雀躍,「來人啊,快替我具本上奏陛下,我要請婚,迎娶國師。」

男女似乎弄顛倒了,可這都不算什麼,他願意嫁給她。如果之前還在猶豫,現在就是老天替他做了決定。不管以後怎麼樣,珍惜這段姻緣,珍惜這個孩子,是他目前最應該做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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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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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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