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

第26章 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

第26章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也美不成!

「那麼,臣就算是依附殿下了。」他笑着,長長做了一揖,「微臣如願尚主,三生有幸。」

她抬手虛扶了下,「國師不必多禮,雖然剛才你說的那些話我半信半疑,但是危難之中國師願意伸援手,蓮燈感激不盡。國師放心,我是很專情的人,會一心一意待你的。你現在可要回神宮準備一下,等我來迎你?」

他搖頭,「沒什麼可準備的,臣來前已經把神宮事務安排妥當了。臣隨殿下在公主府住上一陣子,然後公主隨我回神宮,我們可以兩邊換著住。」

這樣也好,畢竟他的身份不同,草草入贅,似乎對他的尊嚴有損。兩邊勤走動,誰也談不上娶,日子將就過得就可以了。不過他有備而來,料定了她會接受他似的,果然是國師,神機妙算。然後呢?算沒算到她的芳心暗許?

蓮燈抱着肚子看他,竹簾間吹進來的清風帶起他的袍裾,賞心悅目。從今天起他就是她的人啦,反正請旨是走過場,皇帝答不答應,她都要留下他。

她偷偷高興,蹭過去一步,小心翼翼碰碰他的廣袖,「國師與我還不熟,我可能有些壞毛病,會惹你不高興。但是兩個人在一起,磕磕碰碰難免,先說好,誰也不許提和離。」

他微挑了下眉頭,「殿下不是說,給寶兒一個名分,然後就要分道揚鑣的嗎?」

「我說過那話嗎?」她假裝驚訝,「婚姻豈是兒戲,我這麼明事理的人,不可能有那種想法!」一邊說着,一邊冷汗直流。好不容易套住的人,可不能因為一時失言就錯過了。她本來是想找個人湊合的,既然他自願上鈎,入得她公主府的門,由不得他中途退場。可她到底覺得有些虧欠他,這個孩子的來歷實在不明,她又不傻,不會相信天地生萬物那套。反正他是個好人,她決定以後好好疼愛他,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她表了這個態,臨淵才放下心來,「誰都不提和離,殿下今日一言,不許反悔。」

她豎起了三根指頭,「皇天后土為我作證。」

他抿唇而笑,窗下錦鯉壇中的波光折射在他眼底,金芒萬點。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要滴出水來似的,慢慢靠近一步,「那麼臣……現在可以抱抱自己的娘子嗎?」

蓮燈心頭突突地跳,雖然記憶不相熟,感覺上卻已經神交很久了。但終歸有些不好意思,左顧右盼著,半晌才囁嚅:「國師隨意。」

他不敢讓他的感情看上去過分濃烈,放輕手腳抱住她,讓她找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懷裏。她看不見他的臉,他低下頭,緊緊貼着她的頭髮,險些濕了眼眶。

「臣尚殿下,一生不悔。只要臣活着一天,就一天對你們好。」

他表忠心,她就覺得很滿足。同他貼得更緊密些,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可以讓人靈魂得到安寧。其實她總覺得他眉宇間有哀愁,美人蹙眉雖然美,但是會讓她心疼。她舉起手,試探著撫撫他的眉心,「從今天起國師要高高興興的,那位娘子忘記你沒關係,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同她相比,應該差不到哪裏去,所以國師也不算吃虧。」

他笑着說是,「殿下不比她差,日後臣就跟着殿下過日子了。不過殿下總喚我國師,太見外了。還是叫我臨淵吧,顯得親切。」

她靦腆地微笑,「我叫蓮燈,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的蓮燈。」他撫上她的臉,這張叫他日思夜想的面孔,現在又回到他身邊了。她對他的碰觸似乎還不習慣,他有些傷感。懷着他的孩子,對他卻是陌生的,是他自己做的孽。

「你怕我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說,「我是你的郎君,是寶兒的耶耶,你不要怕我。」

蓮燈認真地望着他,「我不怕你,我只是仰慕你。」

他嗤地笑了一聲,「你仰慕我,焉知我就不仰慕你呢!今天是曇奴大婚,明天吧,明天我們一同進宮,見過陛下和貴妃,把我們的事通知辰河,然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可顧忌了,我一天都不離開你,日日陪着你。」

她聽了很歡喜,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我今早還在想,曇奴和轉轉都有了郎君,我很羨慕她們。沒想到我的桃花運說來就來,天上掉下一個郎君,比她們的更好看,我運氣真不錯。」

她總在慶幸著,或者說卑微著,令他慚愧,「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的很多決定都是錯的,很對不起你。」

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反正她喜歡,缺點也會變成優點。她說沒關係,「我寵着你。」

他摟住她,雙手纏綿地在她腰側流連,低頭吻她的唇角,「不對,是我寵着你。」

她的鼻息咻咻,很緊張。腦子暈了,視線也模糊了,還不太熟,第二次就親她,這樣好嗎?可是他已經答應做她的郎君了,郎君親娘子,好像是天經地義的。

蓮燈忽然拽住了訶子,睜開眼睛說不行,「我聽轉轉說,有了身孕的人不能這樣,鬧得不好會傷著孩子的。」

他額角一跳,「有這種規矩?」

「是啊。」她推開他坐起來,耐心地同他解釋,「不單剛有孕的時候,生完孩子沒有滿月,也不可以。」

這下子國師傻了,蔫頭耷腦坐在榻上,情熱時解開的羅衣也在恥笑他,他慌忙把衣襟合起來,尷尬道:「你懂得真不少,轉轉沒事就教你這些嗎?」

她笑道:「女人在一起聊天,天南地北隨意胡諏。」看見他額上沁出了汗,卷著袖子給他擦了擦,扭捏著說:「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半刻……你餓么?我叫人做點心給你吃。吃餺飥么?我記得你喜歡吃餺飥……」說完頓住了,真奇怪,她居然記得他愛吃餺飥。

他愣了下,很快打圓場,「長安一大半人愛吃這個……我自然也喜歡。」為她束好了裙帶,見她還怔忡著,忙打岔問她,「盛希夷那裏你打算怎麼交代?他對你很有好感,你不會不知道吧?」

蓮燈攤手道:「我又沒答應他什麼,哪裏用得着和他交代?不過收了他幾株五年生牡丹,怪不好意思的。回頭讓人備禮,送到他府上去,再央陛下給他另指一門婚,長安公主郡主那麼多,不愁沒有好人選。」

他聽后長長鬆了口氣,「你都已經想好了,就不必我操心了。」

她哈哈笑道:「我要把以前的風流帳清算乾淨,才好一心一意迎娶你啊。」

他無奈地搖頭,其實這人是投錯胎了,本來她應該是個男人吧?否則想法為什麼和女人半點不沾邊呢!

放舟他們是最懂得審時度勢的,不等招呼,把他常用的東西全送了過來,「座上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常回神宮看看,屬下們會日夜記掛座上的。」

他抬眼溫吞地打量他們,個個臉上春意盎然,想必對群龍無首的日子充滿期待。他哼了聲,「怎麼?本座離開神宮,你們就不行保護之職了?」

「不不不……」秋官道,「屬下等會一如既往聽命於座上的,不過座上成親之後屬下等不方便再隨意出入了,座上近身的事,還需另外派遣兩位巫女……」

「不要!」秋官話音才落,一旁吃杏子的蓮燈高聲抗議起來,「我府里婢女夠多了,不需要另派。再說他身邊有我,我可以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國師臉上訕訕的,「巫女都是自小收留在神宮的,你別亂想。」

她不說話,閑閑地撐著下巴,把視線轉到另一邊去了。

看來女人吃起醋來可以沒有任何邏輯,防患於未然是她們的手段。既然她反對,他自然無話可說,退了一步道:「挑兩個得力的侲子吧,安排在書房伺候。」

對於派遣侲子她沒有太多意見,不過還是發表了一番看法,「要挑姿色一般的,不能太好看……免得帶壞了我的婢女。」

靈台郎們張口結舌,其實只要是個活的,不論男女她都提防吧?再看座上,他只是點頭,顯然已經認命了。

很快入夜,府里到處火樹銀花。大曆迎親是在晚上,逢著喜事宵禁是可以開放的。待天黑透了,新郎官帶着儀仗迎親,隔了很遠便聽見街頭鼓樂陣陣,音浪像潮水一樣湧來。

他站在廊柱旁,抱胸看她作梗。她扒著門縫討紅包,討完了依舊不放人,要蕭朝都唱歌。蕭將軍領兵有一套,歌聲不敢恭維,她聽了兩句,捂著耳朵認輸了,「算了,開門吧!這麼難聽,會嚇着我寶兒的。」

新郎官進來,她例行公事,舉著一根小竹枝在他身上敲了兩下,嘴裏大喊著:「打殺不論啦!」蕭朝都就像個傻子,直挺挺站着任由她打。實在是人丁太單薄,兩個人做戲似的,使著花拳繡腿,意思意思就完了。

曇奴沒把嫁人當回事,臨出門時掀起障面吩咐她,「明天要面聖,進出小心些,我過兩天就回來。」

她忙說別,「你燕爾新婚,多陪陪郎子,我這裏只管放心,有臨淵在呢。」

曇奴哦了聲,看花燈下的人,藤紫的襕袍上暈染了一層迷離的水色,即便是站在那裏,也有定國安邦的功效,更別說照應一個懷孕的女人了。

蓮燈替她放下了障面,送她上轎,看着曇奴被人簇擁著去了,彷彿丟了重要的東西,心裏七上八下。

「你說蕭朝都會不會善待她?曇奴會不會被將軍府的人欺負?」

國師搖頭,「你別忘了,曇奴是定王死士,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恐怕將軍府沒有一個人敢同她作對,因為怕惹她生氣,被她殺了。」

她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憂心了。新婦子走了,剩下的一眾賓客仍舊要款待。都是當初定王麾下的人,吵吵鬧鬧彙集在一起。行伍出身的人就有這點好處,即便沒有人招呼,他們也可以吃喝得風生水起。

蓮燈去了辰河的那一桌,他正與幾位武將推杯換盞,見他們來了,眾人都放下酒盅站起身行禮。辰河心裏訝異,臉上卻還安然,蓮燈叫了聲阿兄,他微頷首,調轉視線看着臨淵,「先前軍中有人假冒國師,攪的大軍不得安寧。後來被他逃脫,小王也命人四處搜尋,可惜都是無功而返。前陣子聽說已經被國師擒獲,小王的心總算放下了。國師今日也來喝曇奴喜酒的么?若蒙不棄,與我等同坐如何?」

臨淵拱了拱手,「本座不會喝酒,也不打算破戒,怕是要有負大王美意了。本座今日來,不單是道賀,也是來求親的。待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入宮,奏請陛下賜婚。」

眾將一聽忙紛紛道喜,國師要娶親,恐怕比皇帝大婚更加令人震驚。可是辰河的眉頭卻緊緊擰了起來,他們的緣分一會兒斷了,一會兒又續上,是在玩小孩兒過家家嗎?這位國師究竟什麼打算?自己的問題尚未解決,又來擾人清靜,難道就不能為蓮燈多考慮一下嗎?還有他的這個傻妹妹,所謂的忘情也能有假?

他不解地望着蓮燈,「你的意思呢?是不是已經答應了?」

蓮燈支吾了下,「不答應不行……」

他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這件事關係到你的一輩子,你想清楚了嗎?」

沒有等她回答,臨淵先接過了話頭,「我們已經議定了,趁著今天高興,報予大王聽。明日進宮請過旨即定日子,到時候婚宴還要煩請大王替我們主持。」言罷不再看他,轉頭對蓮燈道,「忙了半天,累壞了吧?外面有長史和神宮的人照應,你不必操心。我送你回房,洗漱過後就睡下,現在不宜勞累。」

最後一句是說給辰河聽的,辰河是聰明人,不必追問,便已經明白他話里的含義了。不宜勞累……看來大局已定,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看着蓮燈,重重嘆了口氣。

世上沒有哪位做兄長的,願意看着妹妹跳進火坑裏。同樣沒有任何一位摯友,願意甘苦與共過的姐妹奔赴一場沒有結局的婚姻。

男人之間的談話轉轉不想參與,她只有怨怪蓮燈,「你的耳根子怎麼這麼軟?是不是被他哄騙幾句,就又找不着北了?明明說已經忘記了,為什麼今天進宮來請旨?你要嫁給他嗎?他……」壓下嗓子來,貼着她的耳朵說,「國師大限將至了,說不定明天就死,你打算替他守寡嗎?」

蓮燈很忌諱她說這些,毫不客氣地打了她一下,「誰說他明天就死?你這張烏鴉嘴!我想和他成親,是因為我對他一見鍾情。」

轉轉嗤笑了聲,「一見鍾情是個什麼鬼東西,我以為你的那點情早就被現實磨光了呢!不行,我不答應你嫁他,你應該嫁給盛希夷。」

蓮燈鼓著腮幫子瞪她,「你要作梗,我就和你翻臉。」

轉轉啊了聲,「好個重色輕友的傢伙!就因為那人長了張勾引人的臉,你就被他徹底收服了?你只貪圖眼前,想沒想過以後怎麼辦??」

她氣得厲害,「渡亡經不是找到了嗎!」

「找到了有什麼用,誰有這道行驅使它?他師父被他打散了三魂七魄,這世上怕是沒有人能夠救他了,明知道這是個坑,你還要往下跳?」

蓮燈愣愣的,想不出辦法。可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給寶兒找個父親。她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轉轉又這樣不肯讓步,最後只得同她說實話,「我昨天得知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怎麼,醫官說我有孕了。」

轉轉正吃畢羅,聽她這麼一說,連咬合都忘了,裏面的櫻桃醬子流出來,灑得前襟一片狼藉。來不及擦拭,愕著兩眼看她,「有身孕了?」

蓮燈怏怏低下了頭,「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誰,可是眼下不成親,將來孩子生出來,叫他受別人白眼么?恰好國師大仁大義,願意解我的燃眉之急,我求之不得。我很感激他,所以你也不要對人家有成見,如今像他這樣好心的人不多見了。」

轉轉愈發憤懣起來,哂道:「國師果真無利不起早,他好心?本來就是他做下的事,擔起責任來罷了,哪裏稱得上好心!只有你這傻丫頭總被他騙得團團轉,這事曇奴知道么?她是怎麼說的?」

她們三個人常有來往,蓮燈為國師渡功力的事曇奴進宮告訴她了,現在蓮燈有了身孕,國師就忽然良心發現了。虧得這個蒙在鼓裏的人一心替他說話,他從頭至尾的所作所為哪一點值得蓮燈感激?

蓮燈從她的話里聽出了點端倪,她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國師的,為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轉轉卻這麼肯定?其實長久以來身邊的人都在刻意對她隱瞞着什麼,她感覺得到。也許她有過不愉快的的曾經,讓所有人諱莫如深……她打算探一探,就從轉轉這裏突破,便順勢道,「如果他不認賬,不也拿他沒方法嘛,所以我說要感激他。你不要這麼激動,傷了胎氣不好。我們真是有緣,總是一起有孕……」

轉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蓮燈,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怔在那裏,一瞬間眼前劃過諸多畫面,都是關於她和他的。她慌起來,自己到底遺忘了多少?她抓住了轉轉的手,「最近我的腦子裏總是犯暈,好多東西都想不起來了,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間不是這麼簡單。轉轉,你若還當我是朋友,就把實情全都告訴我。」

那廂國師和皇帝的談判也遇到了些障礙,皇帝說得還算委婉,「朕也知道你同阿妹一路走來不易,如今有了孩子,是當給她一個名分的。朕不反對你們結為夫妻,但是……亦不可太過張揚。朕的意思是,可悄悄籌辦,瞞過天下人最好。神宮中發生的事外人不會知道,國師依舊是原來的國師,可以為朕鎮守這大曆江山。」

他有些為難,說實話他扶植他稱帝不易,他也希望還他一個穩固的社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對於大曆王朝來說意味着什麼,國師即便只是個空架子,也有穩固朝綱的作用。但當現實和感情產生衝突時,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只能跟着心走。

他作了一揖,「陛下回到後宮,氣苦的是什麼,不就是不能給貴妃國母的尊榮嗎?對於心愛的女人,臣的心思和陛下是一樣的。國師娶親本來就有違天道,陛下既然答應,為什麼不能容許臣將事情辦得盡善盡美?我對蓮燈的感情,從來沒有隱瞞過陛下,現在她是皇妹,更加不能委屈了她。她服了忘情葯,對以前的事都記不清了,如果不能明媒正娶,臣應當如何同她解釋?還有臣的孩子,不能讓他頂着私生子的名頭。他應當正大光明在外行走,而不是像我一樣,百餘年困在太上神宮裏。臣雖不是第一代國師,但輔佐過大曆四任君王,從未提出過任何非分的要求。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萬請陛下成全。」

他都已經這麼說了,再不通融,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可是皇帝考慮得比一般人多,大曆需要一個傳奇,如果這個傳奇突然之間淪為凡人,那麼誰能證明當今聖上是代天巡狩呢?

皇帝沉默下來,半晌方負手長嘆,「從你們大婚之日起,天下再無國師矣。」

皇帝顯然很不悅,他當然察覺了,但並不打算理會。正要長揖謝恩,蓮燈從小徑上過來,叫了聲陛下,「陛下所言有禮,我們的事不過是小事,不能與江山社稷相提並論。今日進宮來,只為把消息告訴阿兄和轉轉,你們知道就是了,辦不辦婚宴都不重要。」

她這麼一表態,皇帝變得很尷尬,「你別負氣,朕正同國師商議呢。」

她說:「我不是負氣,是真的想清楚了。他能和我在一起,於我來說這就夠了,要不要敲鑼打鼓弄得四鄰皆知,都是題外話。」

皇帝回身看國師,他面上淡淡的,似乎對她的話也認同了。

於是這次入宮,沒有取得他們原先設想的效果。婚事是答應的,但不宜聲張,必須靜靜地辦,還要避人耳目。臨淵因此感覺很對不起她,坐在車裏不敢說話,只不停打量她的神情。她面無表情,發現他總看她,索性別開了臉。這下他緊張起來,戰戰兢兢摸她的手,「怎麼了?不高興了嗎?不要緊,送你到家后我再進一趟宮。」

可是她煩惱的不是這件事,她抿著唇,唇角直往下捺。憋了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對他喝道:「你就一直瞞着我,瞞到我死嗎?臨淵,你什麼時候真正聽過我的心聲?什麼時候在乎過我的感受?你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的對我好,自以為是的摧毀我的記憶!」

他聽她這通控訴呆住了,看她滿眼的淚,知道終於東窗事發了。其實她有很深的執念,不論是對她阿娘還是對這段感情。她有殘留的記憶片段,只要適當加以引導,他的那些手段根本對付不了她。

「蓮燈,我知道我又錯了,我總是做錯事,一錯再錯……」他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你不要生氣,現在不能生氣的。如果實在恨,打我吧,想怎麼懲罰我都可以,只是不要生氣。」

她怎麼能不生氣?他一次又一次的愚弄她,打着為她好的旗號,像操控傀儡一樣操控她的記憶。她的嗓門因為憤怒變得又尖又利,「你以為這是打掃屋子嗎?把不好的全部清理出去,剩下的就都光鮮亮麗了?你對我的壞我全記得,到死都忘不掉。你這個陰險小人,我討厭你,你給我滾!」

馬車緩行,拐進了公主府所在的崇德坊,車門忽然打開,國師被推了下來。駕轅的廝兒嚇一跳,待勒韁已經晚了。好在國師身手敏捷不至於摔倒,但是中途被攆下車,就像個遭到遺棄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沒有了方向。

廝兒想停,蓮燈斥了聲,「走你的!」對車外呆怔的人喊話,「我不要你了,你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吧!」然後憤恨地縮回車裏,嚎啕大哭起來。

其實她知道他這次是為她考慮,因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情願她忘了他重新開始。但他問過她的意見沒有?她明確表示不想吃那葯,他為什麼還要去求曇奴幫他?所幸老天看他不順眼,她再一次懷孕了,這次他算是完了,現在輪到她來折磨他了。

她咧著嘴,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哭完打起帘子回頭看,他傻傻的在後面追着,她愈發難受,怨恨他,可是又心疼不已。原來她根本看不得他受苦,他一落魄,她會比他更難受。她打算狠起心腸的,然而堅持不了多久,還是讓廝兒停下了。她跳下車,手裏舉著檜扇喝止他,「站住!」

他果然停下了,在離她六七丈遠的地方,可憐巴巴地望着她。趁她不注意,往前蹭了半步,結果被她一罵,再也不敢上前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跺着腳哭喊,其實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她這輩子註定死在他手裏了,難道真的欠了他,用無數的苦難也不夠償還他。

他泫然欲泣,囁嚅著:「我錯了,你再原諒我一次吧!」

她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段愛情里有多少個相似的場景,真是數也數不清了。她想過要給他教訓的,可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態,她就無條件投降,連自己都想唾棄自己。這大概就是愛情,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妥協別無他法。何況又有了孩子,失而復得的寶貝,不能讓他沒有阿耶。

她把手裏的檜扇向他砸過去,微不足道的一點反抗,足以表示她的憤怒。發過一頓火后渾身無力,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他慌忙跑過來,扶她起身,給她拍裙上的土,「累了嗎?我抱你。」

她推了他一下,「我還沒原諒你呢!」

他尷尬地立在那裏,坊道上人來人往,都掩著嘴竊竊私語,他唯有拉她的畫帛,「別讓人看笑話,有話回去再說好么?」

蓮燈這才發現圍觀的人不少,頓時紅了臉,飛快鑽回車裏去了。

雖然同乘,但她依舊不理他,無形中高牆又起。他感到恐懼,哀聲說:「看在寶兒的面子上……」

她含淚望他,「昨天我以為你是好人,還很感激你,結果呢?你費心編了那套說辭,說的是什麼?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他噎了下,低低說:「其實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應該怎麼解釋孩子的來歷……我怕你不留他,想想上一個,我心裏亂得一團麻似的,順嘴就說出來了。」

他就是仗着口碑不錯,才敢這麼胡說八道。她不想理他了,獨自歪在了一邊。

車到府門前,幾個傅姆一擁而上來攙她,他想接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後來進屋也是倒頭就睡,他束手無策,只能坐在檐下長吁短嘆。

孕婦總是嗜睡些的,蓮燈一覺睡到傍晚時分,醒來后見他不在,心裏又一驚。匆匆出門看,他背靠廊柱抱着一本黃曆,正在排他們大婚的日子。

「今天往後四十日不宜嫁娶,到下月十八星宿輪轉,二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我們就定在那天,你看好不好?現在開始籌備,到那時候應該差不多了。寶兒也只三個多月,喜服寬大,看不出來的。」

她被他一本正經的態度感染了,坐下接過黃曆翻看,看不明白,隨口道好,「你定準了就辦吧,不過還是照我在宮裏說的那樣,不往外聲張,叫上親近的幾個人,大家吃頓喜宴就是了。」

他看她的怒火被一場午覺消磨完了,心裏偷偷高興起來,「我沒意見,全照你說的辦。」

她伸手倒茶,他忙接過去為她斟上,試了溫度后遞過來,她瞥了他一眼,垂首嘆息,「我是覺得將來寶兒委屈,不敢同人說自己的耶娘是誰,連入朝為官都不可以。」

他慢慢摩挲茶盞的盞口,忖了忖道:「你還記得以前和我說過的話嗎,想回敦煌去。」

她抿了口茶點頭,「怎麼?」

「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如果可能,召齊師父的三魂七魄,把國師的位置還給他,我帶着你和寶兒,我們一起去大漠。」他后撐著兩臂,神情鬆散地看天邊流雲,「大曆本就是他打下的,我替了他一百多年了,朝廷官員還有個休沐的時候呢,我卻沒有。現在我不想幹了,請辭可以么?我想帶着妻兒去天涯海角,過普通人的日子。你還記得我們途經張掖,投宿驛站的那幾日嗎?我後來總在回味,那時候很愜意,是我想要的生活。敦煌太乾燥了,黃沙漫天,恐怕對寶兒不好。我們可以連路在河西走廊置辦產業,寶兒小的時候停留張掖,大些了搬到酒泉,再大些到碎葉城,一路往西,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他平常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她很少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充滿渴望的表情。她的鼻子隱隱發酸,「如果寶兒之後又有寶兒了呢?豈不是總走不出玉門關嗎?」

他咬着唇皺起眉,嘀嘀咕咕說:「我覺得生太多孩子對你不好,有一兒一女就足夠了。餘下的日子我們可以天天耳鬢廝磨,否則你總懷身孕,我都碰不得你。」

原來所謂的不好,只是因為他的私心。蓮燈面紅過耳,輕輕啐他一口。再看他,他眉舒目展,像春日橋頭上折柳的貴公子,悠閑又有些懶散。

她挪過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以後要聽話。」

他很快點頭,「好。」

「不許騙我,不管出了什麼事,都要告訴我,讓我拿主意。」她恫嚇他,「如果再做不到,我就休了你。不是和離,是休了你!」

他果然很驚惶,一疊聲道:「我記住了,你別說這種話。」

她的心又軟下來,復親親他,小聲在他耳邊道:「轉轉告訴我,三個月後孩子坐住了胎,就可以同房了。」

他詫然直起身,兩眼頓時放光,「真的?轉轉終於做了回好事,否則我可能要找她算算賬了。」

她抿唇笑得很羞澀,轉轉的確沒說錯,男人一般都很喜歡談論這個。據說當你想做某事又求而不得時,可是試試這招。如果他愛你,幾乎百試百靈。

於是婚禮就定在下月的二十了,彼此都期盼已久,蓮燈因為有孕,過問得少一些,他很看重,幾乎樣樣親力親為。

一切都在有序進行,前路也是一片光明。就在蓮燈以為可以偷得浮生的時候,上天又同她開了個玩笑。某一個倦意沉沉的清晨,感覺到他溫暖的手撫觸她的臉和肚子,一下又一下。她側過身咕噥,「醒得這麼早?」迷濛地睜開眼,忽然被針扎了似的,駭然撐坐起來。

他跪在她榻前,依然年輕的臉,卻已經變得滿頭白髮,哀哀望着她,眼裏裝滿了回天乏術的凄愴。拉過她的手貼在自己額頭,輕聲說:「蓮燈,對不起,我想我等不到寶兒降生了。」

蓮燈捂住了嘴,不敢嚎哭,但是太慌張,從榻上爬下來,重重跌落,撲進他懷裏。

「時候到了嗎?」她抓着他的手,哆嗦著問,「可是冬官他們出去探訪,還沒有消息,怎麼辦?」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他無奈地笑了笑,「連婚禮都來不及……這樣也好。」

好什麼?又在慶幸失之交臂?她無語凝咽,怨怪上天待她刻薄,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卻不肯寬限分毫。她把功力渡還給他,誰知只爭取到兩個月罷了。鬼戰過後他元氣大傷,就像一株植物腐爛了根須,勉強維持着,早晚還是要面對死亡。

不敢讓他看見她落淚,躲閃開來,起身找斗篷給他披上,「回神宮吧,回去了再想辦法。」

他走到鏡子前照了照,師父離世前並沒有像他這樣。他耙了耙頭髮,全白了,真是老態畢現。嘆了口氣,罩上風帽,怕她擔心,回身安慰她,「別怕,總會有辦法的。純陽血的人屍身不腐,就算等上三年五載也不要緊。」

她把那截玉竹枝緊緊拽在手裏,抬頭道:「可你上次說七日之內的。」

「七日之內魂魄不散,還可以算這輩子,七日之後入了鬼門關,就只能算又一世了。」他摸了摸她的臉,努力對她微笑,「你別愁,到時候我還是會一眼認出你,因為陰陽血天生互相吸引。還有我這輩子沒有愛夠你,再來一次,依然會選擇你。」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這叫什麼事呢,自己要死了,卻反過來開解別人。她在他肩上拍了拍,「那是自然,我會看着你,把你囚禁起來,讓你見不到別的娘子,只能繼續向我屈服。」一面說着,一面為他扣上鎏金領扣。他愛美,這頭白髮不能露出來。她仔仔細細替他整理好,苦中作樂着,「其實這樣也很好看,就像雪山裏的神仙,抬抬這手下雨啦,抬抬那手下雪啦。」

他抿唇而笑,「不像老頭么?」

她說:「哪有這麼年輕的老頭?你臉上沒斑也沒褶子,書上有這種記載,叫做鶴髮童顏。」

死亡對誰來說都是可怕的,彼此都在盡量緩和氣氛,但是災難還在,轉過身去,眼裏儘是淚,只不敢讓對方看到。

蓮燈心裏火燒似的,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必須想想辦法。她同他一起往外,送他上了車輦,自己沒有同乘。他打簾望着她,她說:「你先回神宮,我還有件事要辦,辦完了隨後就到。」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打算,遲疑道:「你別讓我擔心。」

她把竹枝塞進了他手裏,轉頭對放舟道:「替我小心看顧他,我馬上就來。」

放舟點頭,不再耽擱,駕車駛出了里坊。

她站在台階下定了定神,轉頭命人牽馬來。眼下容不得她慢吞吞坐輦了,先前是怕他反對,她沒敢同他說,想來想去現在除了翠微沒有別人可以托賴了。翠微是他的同門,道行雖不及他,好歹也有上百年。上次為了寶兒的事他同她反目成仇,把她攆出了太上神宮,幸好他手下留情,沒有廢她修為。他同前任國師一戰受傷,翠微來看過他,所以她知道她依舊念著舊情。如果得知他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應該不會見死不救的。

傅姆在一旁規勸,「殿下的身子不宜顛簸……」

她奪過韁繩躍上馬背,沒有理會她們,揚鞭縱了出去。

翠微的毗沙宮建在龍首原以西,離皇城不太遠。因為巫女大多為宮苑效命,所以翠微的行宮並未像太上神宮一樣安排在長安城外。她控韁到了宮門前,請巫女代為通報,站在檐下看東邊冉冉升起的朝陽,只覺得心煩意亂,再也無暇欣賞什麼美景了。

翠微聽說她到了,親自出門來迎。她沒空講究什麼禮數,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道:「我來求夫人活命,今早臨淵身體有異,看樣子劫難要到了。求夫人念在同門之誼,替我想辦法救救他。」

翠微也是心頭一緊,「殿下上次沒有把功力渡給他嗎?怎麼會這麼快呢!」

蓮燈欲哭無淚,「已經照你說的辦了,現在看來成效不好,不過延捱了兩個月多罷了。我實在沒有別人可託付,唯有來求夫人了。我知道之前為了我的事,弄得你們師兄妹不合,不管誰對誰錯,他終歸是夫人的師兄,眼下人命關天,請夫人發發慈悲吧!」

她說着就要下跪,翠微忙一把攙住了她,難堪道:「殿下要折煞我了,如果不是我一時的私心作祟,不會害得你們沒了孩子。請殿下放心,只要有一線生機,就算耗盡我的修為,我也會救他。」言罷忙令人備車來,「殿下暫且不能騎馬,我們還有兩天時間,別急在一時,若傷了孩子就不好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有身孕了?」

翠微笑了笑,「我們做巫女的,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不能在長安待下去了。」扶她上了輦車,復問,「我聽說渡亡經已經找到了?現在哪裏?」

她說:「我前幾天才發現,經書原來一直藏在我阿娘的遺物里,剛才交給她,讓他先帶回神宮去了。」說着定眼望翠微,「夫人有沒有把握?」

她略遲疑了下,「我會盡我所能,但是以我的修為,能否駕馭渡亡經還未可知。」她訕訕地牽了下嘴角,「過去的日子得過且過了,早知道有今天這事,當初就應該多用些功的。」

所以她也不敢把話說滿,畢竟這世上能夠憑藉半部經書喚醒百年亡靈的,只有臨淵一個人。現在處境對換一下,誰能夠救活他?

蓮燈憂心忡忡,轉頭看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川樹木,心底一片晦澀。翠微勸慰她,她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了兩句,心頭焦急,只盼快快趕到神禾原。

翠微見她這樣,自己也緘默下來。其實她的心和她是一樣的,就算被他趕出神宮,聽說他有難,還是一門心思的想救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哪怕陪在他身邊的不是她也可以。她先前聽他提過使用經文的步驟,加上巫女也常用招魂之類的術數,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有勝算的。然而還是不敢斷定,因為需要深厚的內力做支柱。她暗裏打定主意,實在不行,只好擔些風險逼自己的魂魄入師尊體內。那具身體六神無主,但修為強大,若僥倖成功,借他的手救活臨淵不成問題。

但這樣做是下策,她不好透露太多,目前能做的只有盡量安撫蓮燈。她懷着身孕,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不能急出個好歹來。臨淵是涼薄的人,他對所有人的感情都不深,連與他相伴了百年的人,也是說攆就攆了。但對於蓮燈,他的感情濃烈到讓人訝異,哪怕已經自顧不暇,不見她來,依舊不得安寧。

馬車駛上甬道,一路向上攀升,將到宮門前時,遠遠見一人,紫衣白髮孑然而立。她乍見他這樣吃了一驚,詢問蓮燈,蓮燈點了點頭,「一夜白頭了。」

她看慣了他不可一世的樣子,突然發現他淪落至此,心頭只覺慘然。大概他沒想到她會來,只忙着接應蓮燈。等她下車時,他分明有些訝然。

她叫了聲師兄,「你怎麼……」

他眉目溫和,不復往日的凌厲。上次的事過去有一陣子了,現在蓮燈再次懷孕,他的怨恨已經淡了很多,見到她只點了點頭,「你來了?」

他不顯老態,滿頭的銀髮反倒有種妖冶的美。可惜這種美美得太凄涼,她哽咽了下,「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他語氣輕鬆,「一切如常。別在外面站着了,進去吧!」

今早察覺自己身體有異,他仔細算了算,他活了一百四十二年,是壽終正寢,應該和師父一樣,走得沒有任何痛苦。死亡對於他來說,並沒有多大份量,但因為忽然有了牽掛,才開始變得無比懼怕。其實安然面對和畏縮不前,結果都一樣。他感到難過,靜下心來打了個坐,漸漸又想開了。現在什麼都做不成,再急又能怎麼樣?先讓靈台郎們試一試,如果不成功,只有等將來機緣到了,或許出現一個人,歪打正著的將他喚醒也未可知。

她們都是天要塌的樣子,反而叫他難過。他說不要緊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隨緣。」對翠微道,「跑了半天,先去休息一會兒。晚上備了宴,我們一起吃頓團圓飯。」

翠微鼻子一酸,險些落淚。勉強點了點頭,轉身往她的寢宮去了。

「你就是為了去找翠微?」他嘆了口氣,來牽蓮燈的手,「車上顛得厲害,吐了嗎?」

她說沒有,撫撫自己的肚子強顏歡笑,「寶兒知道今天不同於往日,不會給阿娘添亂的。」仰頭仔細看他,「你當真沒有什麼不舒服嗎?」

他笑了笑,拉她到殿裏去。還是他靜室外的那間屋子,淺色的柞木地板上設著矮几和兩方錦墊,四周圍紗幔低垂,有風吹來飄飄拂拂,可以暫時讓人忘了憂愁。

他扶她坐下,指了指前面的殿宇,「這裏能看到來客,上次我就在這裏偷看你,要不是九色出賣,你大概不會發現的。」

蓮燈想起來,那次他叫人送了一大堆衣料和錢財到雲頭觀,她特地來神宮拜謝,他因為害羞,躲著不願意見她。好在那時有九色,它帶她繞到後面,才發現他根本沒有閉關。他躲在門框后偷窺前殿,他們在廊外看他,她笑道,「現在想起來,就像昨天剛發生似的。你那時候這麼彆扭,還是國師呢!我起先以為國師高高在上,很了不起,後來和你走近了,發現你是這模樣,真叫人敬愛不起來。」

他嘀咕了下,「我不要你敬我,只要愛我就好了。我在外可以盛氣凌人,但是因為喜歡你,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私下裏的情不自禁,也不怕你宣揚出去。其實除夕那晚看煙花時,我就很想吻你……」他靦腆地笑了笑,「我覺得你的嘴唇應該很甜,但是因為剛剛吃過胡餅,上面沾著油膩,難免掃興。」

「你自己也吃胡餅,我都沒想過嫌棄你,你卻怪我嘴上油多?」她有點不滿,但他的愛意像溪流,涓涓流淌進她心裏。她不由悵然,「要是那時候親了多好,起碼我可以早些愛上你。」

她只想愛,沒有考慮能否得到回報。他撫摸矮几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把她攥在自己掌心裏,「我也後悔,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麼短,眼看要好起來了,結果……你要答應我,不管將來如何,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回不來,等寶兒大了,想知道自己的阿耶長什麼樣,你帶他來九重塔見我,讓他看看他阿耶曾經如何風華絕代。」

她被他逗笑了,「什麼時候了,還不忘自吹自擂。」把另一隻手蓋在他手背上,正色道,「不許你說喪氣話,我求了翠微,讓她一定救你。單是放舟他們我不能放心,有翠微就好多了。她也通奇門遁甲,多一個人多一份希望。」

他頓了下,長長嘆息,「我當初和她割袍斷義,把她趕出了神宮,現在要她為我續命,又把人找回來……」

「事關生死,還要考慮面子問題嗎?況且她也關心你,不想讓你有閃失。上次我把功力渡還給你,也是翠微出的主意。她是一心為你好,雖然那時候作梗不讓我見你,為了什麼,我想你也知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揪著不放了。既然別無他法,為什麼不試試?這世上除了你,恐怕沒有比她修為更深的人了。」

他聽了無力反駁,這種關口確實不該窮爭氣,能讓他活下去,和妻兒在一起,這才是當務之急。

晚上大家圍坐在一起,連同翠微、靈台郎們還有盧慶,就如他說的那樣,這麼多年沒有吃過一頓飯,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候,怎麼都要聚一聚。

這頓飯吃得並不熱鬧,每個人臉上籠罩着愁雲,反倒是他,笑着說:「有緣會再聚,無緣也是我的命數,不要怨天尤人。我沒有別的牽掛,只有蓮燈和孩子,萬一渡亡經救不得我,還請諸位多多看顧。」

眾人站起來,恭恭敬敬揖手領命,「屬下們必定誓死效忠殿下與少主,請座上放心。」

蓮燈坐在一旁,由頭至尾都沒有說一句話。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經歷了四次死亡,從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現在是她最愛的人。她有時候找不到自己應該活下去的理由,難道就是為了一個接一個地送走他們嗎?她的悲劇什麼時候是個頭?如果他回不來,她甚至不能追隨他,因為她還有孩子,還要繼續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殘喘,這種人生……實在沒有任何意義。

她垂首喟嘆,對自己束手無策。一天兩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個盹,卻夢到他的神壇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圍了,出不來,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驚睜開眼,身邊的榻上沒有人。忙翻身起來尋找,隔壁有響動,她奔過去看,他掖着兩手在玉棺前打轉,見她來了轉頭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時到了,他自己有預感。不想讓她哭,乾脆不要看他,也許她會好過些。

弗居去扶她,她揚手拒絕了,痛苦地喘了口氣說:「別讓我走,我要陪着你。」

靈台郎們悄聲退了出去,容他們單獨道別。他沒有辦法,訕訕道:「你要看着我躺進棺材裏嗎?我怕嚇着你。」

她的五臟六腑慘遭碾壓,早就碎成了齏粉。他不懂,什麼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懼。她唯恐他難過,努力裝得很鎮定,「為什麼要躺進棺材裏?你不過是小睡一會兒,馬上就會醒過來的,躺在棺材裏多不吉利!」

他說:「萬一醒不過來,免得再搬動……」

她喝了句胡說,「你會醒的,我和寶兒都等着你。你說過要帶我們去張掖的,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極了,才會有意虛張聲勢。要把他火化了……聽上去好像很嚇人。他在那張紫檀的卷頭榻上躺了下來,笑道:「罷了,聽你的沒錯……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個胡床在他邊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說些什麼吧,說你小時候的事。」

他閉上眼,用極慢的語調講述:「我依稀記得我的家在曲池,邊上就是芙蓉園。芙蓉園裏每到天黑會有笙歌傳出來,夏天的時候我坐在台階上,一面聽曲樂,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風吹來,不比白天悶熱,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我喜歡聽曲,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事,我想我會進梨園,做一名宮廷樂師……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種花卉,專門向芙蓉園供應。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農,在我的記憶里,到處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長盛不衰。小時候喜歡問我阿娘,我從哪裏來。我阿娘不耐煩我,說我是花蕊里結出來的。後來我和兩位阿兄商量,想要一個小妹妹,就各自種了兩株紅葯,可惜沒到過冬都枯萎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到最後幾不可聞,蓮燈的心也跟着下墜,枕在榻沿不敢抬頭。總以為他緩了口氣會再說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依舊悄無聲息。她鼓足勇氣看他的臉,他的唇角微揚著,因為懷念兒時,臉上還帶着恬淡的笑。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顫抖痙攣著,輕輕喚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著身子去聽他的鼻息,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震耳欲聾。

她跌坐下來,撲在他胸口痛哭失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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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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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敢說話不算話,我就火化了你,讓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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