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

便宜

目送著兩個妃妾手拉着手退出了屋子,太子妃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太孫妃思忖了片刻,便起身給太子妃斟茶。

「真是為難的話,還是算了吧。」她輕聲細語地說,「太孫怕也就是隨口問一句,咱們在內宮的為難,他心裏有數兒的。仙仙這樣,靜養幾日怕也就好了,犯不着還要興師動眾地去請御醫,給那邊借題發揮的機會。」

何仙仙身份低微,雖說是太孫的妃妾,但等級不高,也就比一般的宮人高上那麼一點,勉強算個主子。這生得又不是什麼大病,傷寒發燒而已,滿打滿算,出去養病連一個月都沒有,這就要請御醫了,且不說皇爺,就是宮裏的高位妃嬪,知道了怕也不會有多高興。多年媳婦熬成婆嘛,在內宮裏,品級不就是這些特權組成的?連個太孫昭儀都能說請御醫就請御醫了,她們這些妃嬪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當然,站出來和太孫妃、太子妃拌嘴吵架,指責她們不能御下、過分奢侈的事情也肯定不會發生。明火執仗,在宮裏是最不必害怕的事兒了,事情鬧出來就肯定會有個結果。不論是皇爺還是張貴妃,都不可能因為這麼小小一件事來指責兩宮。若是太子才人那還罷了,皇爺對太孫的疼愛,一直是不遜色於對漢王的喜愛的。

太子妃和太孫妃更忌諱的,還是失了『民心』。劉婕妤這樣的人,一個兩個還動搖不了大局,若是年輕的得寵妃嬪,有意無意地給皇爺吹些枕頭風,天長日久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說不準就再鬧起什麼風波。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種事雖然小,但就是因為小,才要防微杜漸,不給漢王那邊一點可乘之機。

太孫妃會說出這一番話來,足見是對於太子妃的忌諱有很深的了解,這使得她多少有幾分寬慰,同太孫妃說話的語氣,也就更和氣了。「要真就是這麼一件事那也罷了,你恐怕還不知道,就是前幾天,劉婕妤身上不大好,想請太醫來扶脈,卻被尚宮局給打了回來,說是她品級還不到那份上呢。皇爺知道了,也沒說什麼。」

太孫宮裏,孫玉女就享受太醫扶脈待遇,劉婕妤品級再怎麼低,也比孫玉女高點吧。這擺明了是張貴妃對劉婕妤不滿,借尚宮局在收拾她。這種時候,給何仙仙請太醫那就有點不合適了。起碼來說,也得先通過張貴妃娘娘,不然,恐怕會招惹娘娘的不快。

太孫妃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太孫應該是還不知道這件事——」

「都病了這麼幾天了,怎麼忽然問起來?」太子妃嘆了口氣,「這孩子,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介意貴妃娘娘生日那天的事。畢竟年紀小,皇爺又寵着他,別看面上不露聲色的,心裏其實傲氣著呢。對景就要給劉婕妤難堪……」

太孫給太子妃出難題,太孫妃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保持沉默。太子妃略帶苦澀地嘆了一口氣,又說,「總歸是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他,不能照拂他也就罷了。還要他反過來照拂,受了氣往心裏藏不說,平日裏也要小心翼翼,走一看三……這件事,既然大郎是這個意思,那就憑他去辦吧。正好我明日要進內宮,先問過張娘娘,若是娘娘首肯,你便和尚宮局的人打招呼也好。」

太孫妃自無二話,見太子妃眉間有些鬱鬱不樂,便措辭安慰道,「大哥心慈,和仙仙也是處得很好的。也許就是不忍得她久病不愈還不好請太醫開藥,並沒想那樣多,您也別太往心裏去。大哥絕不會有埋怨您的意思……」

「他是不埋怨,可我這做娘的心裏也是自愧。」太子妃嘆了口氣,又搖頭道,「都是不說了。你說得也對,這小病不治,落下了病根也是不好。始終人命關天,為了仙仙的身體,多事都要多事一回了。」

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來,太子妃亦不再多談,反而轉問道,「聽說,前幾日太孫婕妤在太孫那裏消磨了一夜?」

太孫妃不禁綻出笑,「是,大郎硬把她給留了一整晚,這丫頭很是惶恐,私底下還和我請了罪。我說這有什麼,你能把大郎伺候好了,我只有高興的。男人們在外頭成日辛苦,能在內宮裏尋得開心,不論是誰那都是極為可喜的,就是一隻貓兒狗兒,能讓大郎喜歡,我都要另眼相待呢。更何況她也是上譜的婕妤,在我們太孫宮裏,沒有那麼大的規矩。」

太子妃聽了這樣的話,如何不欣慰?「你能這樣想,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瞧你,這一陣子累得,臉色都沒前幾個月好了。仙仙那邊情況到底是怎麼樣了?」

徐循一句話就算是表過了關心,可太孫妃這裏,她三不五時總要遣人過去問問情況,到醫婆那裏查看脈案,跟進何仙仙的病情。反正身為主母,在享受了權利的同時,也有這麼多義務要盡。太孫妃嘆了口氣,道,「確實是不太好,燒一直退不下去,您也知道,宮裏醫婆就是這麼三板斧,太孫讓請御醫,也是好的。不然,恐怕小病真要耽擱大了。」

兩人說了幾句話,太子妃便打發太孫妃去小花園裏玩樂,「你也難得鬆散鬆散,今日天氣沒那樣熱,去打個鞦韆也好。」

送走了太子妃,她自己在榻上盤腿打坐,才出了一回神,便聽得帘子輕響,輕輕的腳步聲,從遠處一路進來。眼抬起來時,太孫嬪已經在她跟前,給她請安了。

「怎麼。」太子妃就笑着說,「自己一個人偷偷跑進來,你婕妤妹妹呢?」

「和她們去後頭盪鞦韆了。」孫玉女說,她猶豫了一下,便慢慢地在腳凳上坐了下來,伏在太子妃膝蓋上,軟聲說,「娘——」

她自小被收入宮闈教養,又是彭城夫人自己看上的外孫媳婦,同太子妃的關係自然密切。從小在太子妃跟前長大,有時私底下也不那麼講究,叫太子妃一聲娘,也是常有的事。

現在這麼一叫,當然已經是不得體了,但太子妃被她這麼一聲,心都軟下來,也不好再去責怪孫玉女了,她輕輕地撫了撫太孫嬪的頭髮,和聲道,「怎麼,大郎寵愛別的妃妾,心裏不大好受了吧。」

太孫嬪扭動了一下,把臉藏在太子妃腿里,好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夢囈一樣地說,「心裏發慌、發虛,有點踩不到底……」

雖說和太孫有十年的情分,但一個何仙仙,才病了幾天,太孫就親自發話,讓給她請太醫,還有一個徐循,年紀雖小,犯了太孫的忌諱,運氣卻好,現在有了臉面不說,第二回侍寢,就在太孫那裏過了夜……

太子妃嘆了口氣,她溫存地捏了捏太孫嬪的脖頸,像是在安撫一頭不安的貓兒,「你擔心什麼,內宮中,總是雨露均沾,誰也不能想着獨寵的事。大郎疼她們,難道就不疼你了?就算沒了大郎,也還有我呢,怎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孫玉女便感激地抬起頭來,眼神盈盈,低聲道,「還是娘疼我……」

「怎麼樣,這一陣子,在太孫宮那邊過得還成吧?」太子妃寵愛地一笑,把孫玉女拉到了自己身邊,讓她挨着自己坐。「姐姐妹妹的,有誰給你氣受不?」

何仙仙出去了,那剩下的也就是太孫妃和徐循,孫玉女搖了搖頭,「太孫妃慈善大度,待我細緻入微,我們和姐妹一樣的,再沒有什麼齟齬。」

其實,太孫妃和太孫之間的感情,也只能說是平平,現在她論侍寢次數當然是頭一份,但要說破了,這也就是因為她的嫡妻身份,本朝對嫡長子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太孫又不傻,也不任xing,再怎麼樣,肯定也得把嫡長子弄出來了,再想別的。真要說起來,相應最特殊、最受寵的,也就只有徐循了。

「至於小循嘛。」太孫嬪想了想,「小白兔似的,憨憨傻傻,可愛得很,別說大郎了,連我都歡喜她。」

太子妃不禁一笑,「哦?真是這麼可愛?」

「是可愛得很。」太孫嬪也笑了,「只是還比不上我可愛。」

太子妃點了點太孫嬪的額頭,「你呀!」

她想了想,又寬慰太孫嬪道,「也別太往心裏去了,你知道大郎xing子,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不會和你商量的。雖說昭儀、婕妤都是好姑娘,可一下越過你去,那也是沒有的事。這麼寵她,何嘗又不是另有因由呢?」

太孫嬪的眼睛,就像是兩眼井,清亮亮波光粼粼,她輕輕地說,「我知道,其實腦子裏什麼都明白,就是過不去心裏這一關……」

她又伏到太子妃身上,在太子妃懷裏膩了一會兒,肩頭就抽了起來,太子妃微微嘆了口氣,輕輕地拍著太孫嬪的肩頭,溫聲道,「好啦,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太孫嬪漸漸地止住了抽泣,她抹着眼睛直起身來,勉強一笑。「嗯,哭一會兒,心裏好受多了——我這就回去了,躲出來太久,惹人閑話……」

太子妃也不多留,等太孫嬪去了,她又請張才人過來說話——這一陣子,張才人、李才人,經常都帶着徐循,和她慢慢地說些宮裏的事兒。

張才人對徐循的評價也不低,「是個可人疼的小姑娘,雖實在,但卻很靈醒,不是那種迷迷噔噔、漫不經心的人。」

能通過選秀的,資質都不會太差,太子妃點了點頭,「明日就算了,再下回,咱們進宮給娘娘請安的時候,就把她也給帶上吧。」

張才人笑了,「其實明日也行,您也知道,桃色消息,一直都傳得很快的。現在內宮裏,肯定已經是出了新聞了。該知道的人,只怕全都知道啦。」

太子妃白了張才人一眼,旋即也掌不住,她笑了起來,「還是緩緩吧,這會就把她帶進去,那我們也太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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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枱面下的風風雨雨,徐循根本是一無所知,她還是如常到太**中請安,和兩位才人說些宮裏的規矩和講究,再說說宮裏的故事、趣事。這麼着過了幾天,她聽說太醫去了何仙仙住的西六宮,又過了幾天,聽說何仙仙得的壓根就不是風寒感冒,而是她也聽不懂的什麼病。

再過了幾天,何仙仙就搬回了太孫宮。

連日的病痛,使得她清減了一些,神色也寧靜了許多,從前的那些活潑勁兒,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徐循去探望她的時候,她正和太孫嬪說話,聲音雖虛,但精神還好。

三個小姑娘說了幾句話,何仙仙對生病的日子明顯就不想多談,又忍不住打了幾個呵欠,太孫嬪坐了坐也就站起來走了。徐循也要回去時,何仙仙又給她使眼色,她便慢了一步,搭訕著留在了何仙仙床邊,同她笑着說,「自從你走了,小花園裏的旱蓮花都開啦——」

話沒說完,何仙仙就握住她的手,半抬起身子,在她耳邊低聲說,「小循,我嘴笨,說不出什麼好話來。這件事,讓我看清好多,別的我也不說了……以後,咱們就是一輩子的好姐妹!」

徐循很吃驚,又不好多說什麼——何仙仙床邊就站着有人呢,她口吃了一會,只好期期艾艾地說,「哎,你別擔心啦,大哥心裏還是惦記着你的,你好好養病是正經……」

何仙仙也就順着她的話往下說,「我就是白問問……你去吧,等我能出門了,再來找你說話。」

徐循就這樣納悶地回了屋子,想了半天,才和錢嬤嬤傾吐自己的疑問,「這事,怎麼就叫她給知道了呢?難道私底下,已經傳開了?」

才一問出口,見錢嬤嬤的表情,她也明白了過來。徐循心裏有點不舒服,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擰著眉頭沒有說話。錢嬤嬤倒是很淡然,她說,「貴人,您心好那是好事,可幫人您得見情啊……這件事,就得這麼辦才好。這裏頭的道理,您以後會明白的。」

徐循想要反駁錢嬤嬤,可又找不到什麼理由,想來想去,也只好捏著鼻子,把這個人情給認了下來:暗地裏,她覺得太孫倒是有點冤,這件事分明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可聽何仙仙的意思,她是只謝自己,對太孫反而平平了。

要不說徐循運氣好呢?這回,雖然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但她覺得自己的確是又佔了一回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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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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