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萬更)

只要你(萬更)

草長鶯飛,佳人墳頭林木成灰。四月芳菲殆盡,牧歌聲聲,又是一派好風景。顧墨守在墳前,神情淡然說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話。身形消瘦了不少,再也不復從前。離紅蘿殞身的日子已有半年多的時間,這半年發生了許多事。

紅蘿掉下懸崖的那一日,顧墨的心一併跟着落入了懸崖。世事無常,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倔強又堅強的夫人會離他而去。三番兩次逢凶化吉,他以為她會一直在他身邊,一次次傷害她,一次次換回她的心,終是傷一次,痛一次,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她。

他怎麼會護著雲裳而沒護着她呢?如雲裳所說,他最捨不得的,還是顧國的江山罷。那晚之後,他派人下到崖底去尋她,自己亦去尋她,翻遍了整個山谷,亦沒尋到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只找到她的一隻繡鞋,還有他曾送她的,一隻小草戒,裝在一枚小荷包中……

在那之後許久,顧墨腦中一直是混沌的,他憶起那一日,他是如何交代她不要動,是如何看着她從馬車中摔落,自己又是如何將她一推,看着她掉落懸崖之前那一秒是如何驚慌失措,她是那麼絕望的望着他。許久之後,顧墨做夢憶起她,依舊是她殞身之前那一秒的絕望。

她又受傷了,她又受苦了,死都死的那麼絕望。他們甚至來不及說一句道別的話,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那日病床上,她說她要還他。她如何會欠他?她為他做了那麼多的事,是他還來不及還她,來不及心疼她。命運總是喜歡開這種玩笑,是玩笑也罷,回回都將人往死路上逼。他這一生,註定要孤獨終老罷!

伊文接到紅蘿香消玉殞的消息是在半年後,半年後他趕回湖州,第一件事就是找顧墨報仇。他猩紅的雙眸一直幽深到骨子裏,倒提的利劍滴著血,從王府前門延伸到後院。紅蘿的衣冠冢就立在後院的一座小亭中,亭中寂寂,鈴蘭花開似雪,是她生前最愛的顏色。

長劍劃地,在地上劃開一條長痕,噌噌的聲音在心上劃開一道口子。長袖一揮,悶哼一聲,劍身卻刺入女人胸口,伊文握劍的手一頓。似曾相識的一幕,是那丫頭為他擋劍的那一幕。意識哽咽,他無法再出手,長劍咣當落地,那一刻他失了魂。

早知道她愛他,便放手讓她去找尋自己的幸福,幸福沒找到,還丟了性命。她難道就不知道,她幸福了,他才會幸福么?她將他的幸福也一併斷送了。她香消玉殞,他又該如何?浮生若夢,活着的人的夢……

雲裳倒在顧墨懷中,胸口鮮血直冒,刺目的嫣然染紅了遍地的鈴蘭,風吹鈴動,寂寂作響,花謝花開,好像就是須臾之間。伊文帶着極致恨意的那一劍,刺得半點不含糊。即便他在緊要關頭收了手,也是於事無補。

雲裳顫抖著,臨死前也只來得及說一句:「阿墨,你一直都在懷疑我罷,懷疑我會出賣你,可是你何曾想過,我隻身冒險前來找你,都是為了幫你,我放回去的消息,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消息,我那麼愛你,怎麼會捨得出賣你呢?我當初嫁給你父皇,都是被逼迫的啊,你難道不知道,我所受的苦,都是因為你的母妃么?可是我一刻也沒怨過她,因為我愛你,我愛你啊。」允貞,陛下最恨的女人,只因為她和她長得像,便一併遷怒……

顧墨感受着雲裳在他懷中寂寂流逝的生命,心中的那份凄然任誰也無法體會,他說:「對不起,雲裳,我已經不能再愛你。你沒有錯,錯就錯在不該試探我,令我失去最愛的女人。那山賊其實都是你安排好的罷,你明知道我不會讓你死,我不讓你死,你亦知道原因,是我母妃欠你的。你沒有錯,錯就錯在將她帶進了深藏仇恨的那間屋子,令她燒毀了我的經卷。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把火是你放的?你沒有錯,錯就錯在告訴那丫頭我的許多秘密,讓她對我心存芥蒂。明知道父皇是我心中的恨,你還告訴她我母妃的死因。你沒有錯,錯就錯在當初背叛我,投入我父皇的懷抱,我不怪你背叛我,只怪你錯不該。你今日為我而死,我會厚葬你,你愛也好,恨也罷,以後都和我沒有關係,你且安心的去吧。」

雲裳枯寂一笑,緩緩閉上眼睛,再也沒了生氣。

伊文佇立在一旁,望着顧墨淡然轉身的背影,留下一句:「下次再見,我絕不心慈手軟。」

顧墨淡然一笑:「下次再見,本王奉陪到底!」

……

蒼林茫茫,山嵐寂寂,鳥雀穿梭,岐水潤物無聲。除卻四時花開的閑寂,好似聽不到別的聲音。女子青絲披散,正在小河邊取水蒸茶,身畔的小竹籃中是一籃子雨後新茶。

記不清年歲,記不清日月,記不得自己是誰,看不清周圍的世界,日日夜夜相伴的,便是這四時風光,平淡流年。

自己是誰呢,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呢?紅蘿睜開眼的那一秒,只覺眼前一片猩紅,至今還是一片猩紅,模模糊糊能看的一個影子。她這是眼瞎了?其實不盡然,只是萬事萬物,顏色變了。還有就是,她失憶了……

紅蘿掉入這座低崖已有半年之久,半年之後,她的茅草屋內闖進一位不速之客,是只小松鼠,與她相依為命。再一個月,茅草屋旁暈了一個人,身上刀傷劍傷縱橫,她救了他,是位公子。

那位公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姑娘相救,在下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可好?」

紅蘿點頭:「那好呀,我在這一處沒有親人,有你這麼個英俊的夫君陪着也很好。」那時候她沒什麼心思,只是一個人太寂寞。

英俊公子伸出手,在她面上摸了摸:「你怎麼知道我是位英俊公子呢?」

紅蘿說:「沒什麼,女人的直覺。」她雖然眼睛看不大真切,但是感官很敏銳,隱隱辨得出他是位落難的公子。

此刻她煮茶,卻不是為喝茶,英俊公子說要帶她感受茶香四溢。她眼睛看不清,只能用心去品。頭部受了傷,淤血沒來得及處理,亦受不得刺激,她需要安息凝神。

小河的源頭是一方小潭,潭水西流,潺潺流水聲不斷,英俊公子就坐在潭邊的平石上吹笛。自紅蘿的這一處望去,只是一方模糊的影,隱隱約約能辨出他挺拔的身姿和高大的身形,和意識中的有些像,似乎在哪裏見過。

潺潺流水聲和啾啾鳥鳴聲中,這清幽的笛音很是撫慰人心。這樣的清音縈繞在整個天地間,與大自然巧妙融合,不似從他唇邊發出,倒像本來就有的。四面空氣清新,花香四溢,心緒也格外安寧。紅蘿習慣性地搖了搖頭,這位英俊公子倒真的閑適安逸。紅蘿回想起見他的第一日,摸到的他滿身的傷痕,與如今活脫脫的一個人作比,就有些感慨,英俊公子好的倒是挺快。

她正這麼想着,笛音暫滅,原本那清新的空氣,好聞的花香,悅耳清脆的鳥鳴聲,好像一下子清淡了許多,原本的詩情畫意也少了幾分,英俊公子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站起身,與她道:「今日你不用忙活,且先放着,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的嗓音溫潤,充滿生命力,似六月驕陽的光輝。

這溫潤的嗓音,便是顧離的聲音。他從湖州回帝都,被人追殺,死裏逃生,好不容易逃到這一處,正被她救了。救他的這位姑娘,素色單衣,身形纖瘦,是他從未見過的清新,似春風一度新酒一杯,佳釀入喉,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睛看不見,烏溜溜的一雙大眼,少了些靈動的生機。他決定報答她,治好她的眼睛。可是他發現,她亦沒有記憶,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於是他以身相許,要娶她為妻。

「你要帶我去哪裏呢,我的眼睛不大看見,也不方便罷。」紅蘿望着他,瞳仁一動不動,卻也分外美麗。

她本該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的,顧離暗嘆可惜。「沒關係,我背着你,我不是說過么,我以身相許了。」顧離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微微傾身,將她背在了背上,動作輕柔又小心。

紅蘿靜靜趴在他背上,初初那一刻,她有些害怕,緊緊箍着他的脖子不敢鬆手,走了一段距離之後,她漸漸找到了安全感,慢慢放開,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寧靜。

「我很重嗎,要不你放我下來罷,你扶着我,我自己也能走的。」紅蘿湊近他耳邊,輕輕地說。

「沒關係,你不重,我們一會兒就到了。前面有枝葉擋着,你稍微低一些趴在我背上,我怕樹枝會划傷你的臉。」顧墨將她背着,每走一步都細緻小心。

「我真的不重么,可是你都流汗了,你在說謊。」紅蘿在他額頭摸了摸,滿手的汗意。

「好吧,其實有一點重,是山路太難走。」顧離將她放下,兩人到了目的地。

紅蘿掏出手絹兒為他擦臉,潔白素凈的小臉上洋溢着淡淡的微笑,握着手絹兒的小手小巧嫩白,被顧離一手握住,另一隻手在她眼眶上靜靜撫摸,心疼又柔聲:「你的眼睛能看見了嗎,你能看到我嗎?」

紅蘿嘴角微微翹了翹,韻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嗯,好像能看見些了,其實看不見也沒關係啊,我識人的本領很強,我摸過你的臉,便記得你的樣子,以後也忘不了了。」紅蘿說罷,又在他臉上摸了摸。

「看吧,我就知道你是位英俊的公子。濃眉星目,鼻樑堅挺,臉頰削瘦如刀刻般完美,薄薄的唇有些無情,卻也很性感。」紅蘿摸完他的臉,又摸到他的手,繼續道:「指間粗糲有微微薄繭,公子哥兒適合舞劍。還有呢……」紅蘿又摸到他頭頂,踮起腳尖揉了揉,又道:「公子哥兒的髮型有些亂了,等回了家,我再好好兒幫你梳理。」

顧離微微一笑:「你倒是蠻專業嘛,沒錯,我就是你摸到的這個樣子,以後只可以摸我知不知道?」

紅蘿點點頭,想到什麼又問:「你長得這麼好,真的要以身相許么?我長得這麼丑,眼睛又看不見,一定會給你添麻煩的。」

顧墨說:「沒關係啊,我最喜歡麻煩了。」

紅蘿:「……」

此時日頭西斜,正是看日落的好時段,落日的山頭因為兩抹秀麗的身影而更添生機。暖風四溢,吹來淡淡久雨花香,這是紅蘿失憶之後,聞過的最美的花香。久雨花,雨過後花開,雲開雨霽,寂寞綻放。很美的一種花,只有岐水邊才有。

顧離從腰間的小包袱中取出洗凈的野果,兩人坐在一處平整的草地上,啃野果,看日落。日光灑落,透過枝葉照拂在指尖,顧離拉着她的手,溫暖的觸覺,陽光是金色的,紅蘿能感受得到。她靠在顧離懷中,聽着他沉穩的心跳,抱着他結實的手臂,人心是安穩的,她能感受得到。血液是沸騰的,她亦能感受得到。指尖交叉的指尖,因為彼此錯亂的呼吸而砰砰跳動的脈搏,一如這起伏的流年,她亦能感受得到,他帶給她的安全感。這是紅蘿失去記憶之後,最貼心的一份感受。

「你閉上眼睛,我給你講個故事,等聽完了故事,我就帶你回家。」顧離的聲音就響在耳畔,她不是一個人,所以不會寂寞。

紅蘿聽話的閉上眼睛,感受四時的風聲,感受他跌宕起伏的話語,感受他字字句句流露的真情,帶給她的充實。聽着聽着,竟真的睡著了。朦朦朧朧中,聽得他說:「你看見了嗎,漫天的星光多麼耀眼,你只要伸一伸手,便可以觸摸。」顧離帶着她的小手,摸到了自己的心口。「你感覺到了嗎,這裏也有一顆砰砰跳躍的心。」紅蘿睡着的時候,亦是笑着的……

紅蘿與顧離在崖底待了徐徐一月,喝的是涓涓山泉,吃的是山間的野果野味,因為紅蘿眼睛看不見,顧離四處找尋草藥為她醫治。崖底四季如春,落英紛擾似夢境一般,顧離時常就坐在小潭邊吹笛,落花輕漾,打落在他肩頭,他神情專註,看着紅蘿就在不遠處的小河邊浣衣,有時候一整天兩人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兩人很默契。

發太長了,紅蘿自己洗著不方便,顧離會幫她。燒一壺清水,合著滿滿一盆久雨花香,女兒家的髮絲纏繞在指尖,最是令他愛不釋手。「你知道嗎,在我們那兒,男人為女人做這些,表明的是自己的忠誠。」

髮絲長了,紅蘿自己綰著不方便,顧離會幫她。青木簪子得於顧離的巧手,微微雕了一朵久雨花,戴在她頭上,時常有粉蝶光顧。「你知道嗎,在我們那兒,男人送女人簪子,是自己一腔愛意最好的證明。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紅蘿躺着竹椅上,任由他為她綰髮,輕笑出聲:「你們那兒的習俗,和我們那兒的有些像。在我們那兒,女人若是允許男人為她綰髮,便是芳心暗許,一生不離了。一生不離,倒是極好呢。」

「那你做好準備,準備和我一起回家了嗎?」顧離為她綰好發,輕柔地在她面上摸了摸,「其實我還會描眉,但是我現在不能這麼做。」

紅蘿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其實我也會為你洗裏衣,但是我現在也不能這麼做。」她雖然失憶了,但是她現在過的很好,忘了自己的那些不好。

紅蘿眼睛不大好使,卻很會泡茶,沒有茶具,只能拿竹筒來代替,她要給他煮一壺世間獨一無二的茶。

下了雨之後,久雨花初綻,最是采露滴的好時候,紅蘿繞着小潭靜走,潭面無光,似一面未打磨的稜鏡。久雨花就在潭邊寂寂綻放,落花隨流水遠去,不留痕迹。太陽東升西落,不忍心去叨擾這樣的寧靜。

泡茶首選,清晨花葉間抖落的甘露,合著雨後採的新茶,泡出的茶才久有餘香。久雨花的淡香融入茶香中也最是韻味,燒茶的步驟雖然繁複,便並不突兀。

紅蘿忙活了一個早晨,采了淺淺一竹筒的甘露,回屋顧離已經採摘回來,身旁的石台上擺了好些瓜果,他正坐在一團蒲偉草編成的墊子上,手握一支淡墨色竹竿,姿態悠閑,像是在釣魚。紅蘿手握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就著袖子擦了擦,三兩步湊過去:「你是在釣魚么?」

顧離點點頭,想着她看不見,又淡淡出聲:「噓,是啊,一會兒給你燉魚湯喝。」

紅蘿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說話,將蘋果咬得『咯嘣』一響,又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顧離並不看她,專心致志釣魚。

魚上鈎,悠閑地收桿,顧離將一尾鱸魚裝進一旁的簡陋魚簍,上下打量她,摘掉她發間的花葉,淡淡道:「全身都濕透了,回屋換件衣服吧。」

紅蘿點點頭,等她換好衣服出來,顧離已經生了火,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烤魚有些講究,最好是用槐炭火慢烤,有錢的人家,都是將魚先風乾,排入一系列的蒜汁醬料,怎麼重口怎麼來。」此刻環境簡陋,也就將就了。紅蘿雖然失憶,但是並沒忘了這門好手藝。

顧離點頭:「等我們回家了,你再教我,我做給你吃。」

紅蘿亦點頭。

「你眼睛看不見,以前一個人在這個地方是怎麼生活的?」顧離問她。

紅蘿答道:「人么,想活下去自然就能活下去的。」她眼睛看不見,但是想到什麼,心裏卻是落寞的。

「我前些日子見你案前有一卷經書,你信佛么?」顧離將烤好的魚肉上面的刺挑盡,遞給她。「有些燙,你小心些吃。」

紅蘿接過說:「我不信啊。那捲書我一直帶在身邊,可能是個什麼重要的東西罷,我眼睛看不見,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

顧離替她擦了擦嘴角:「其實沒寫什麼,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廢話,你不知道的最好,我先幫你收起來,等你能看見了我再交給你好不好?」末了,還加了一句:「其實我也不信佛。」

紅蘿點點頭:「好。」

此刻顧離與紅蘿就坐在茅草屋外面的竹椅上曬太陽,竹窗外檐的小竹籃中是滿籃子的紫色鳶尾,熱烈的顏色將這間茅草屋點綴得勃勃生機,兩人吃了魚就坐在竹椅上聊天,落花飄飄,水氣氤氳,層層花海層層水幕中,煙霧裊裊升騰,紅蘿聞到了一痕熟悉的淡香。心事被一幕幕暖風吹散,她微微一笑,向著顧離靠去。

「你會一直陪着我么?你若是走了,我一個人的日子該有多難捱?你說的以身相許,這句話是真的么?我現在失憶了,也記不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我可能被人騙過,所以不敢輕易相信別人的承諾,你若是報答我,就在這裏陪我,或者你不陪我,等你走了,也找個人來陪陪我,我不想整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顧離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說:「我帶你走不好么,你以後就跟着我,我如何你便如何,我總不會棄你不顧,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可以發誓。」

紅蘿搖搖頭:「不要,發誓做什麼,我信你便是。誓言這種東西,說出來最是傷人。哦對了,既然你要以身相許,我總要知道你的名字罷,你叫什麼名字?」

「顧離,我叫顧離。」顧離雙手捧着她的臉,鄭重地道。

紅蘿點點頭:「這個名字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顧離說:「世間同名之人不知幾多,你聽過也不足為奇。我都告訴了你我的名字,那你叫什麼?」

紅蘿想了想道:「我記不得了,好像叫什麼蘿……」

「青蘿?」顧離驀地睜大眼睛,不可思議望向她。

紅蘿搖頭,卻看不見顧離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又是徐徐半月,顧離見自己身體大好,便決定帶紅蘿回帝都。這些時日不曾與外界聯繫,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前些日子他收到他哥哥的信,說他父皇病重。如此反覆,倒不是第一次了。

回帝都的路程,要經過祁南,祁南風景好,顧離又帶着紅蘿逗留了幾日。紅蘿是無所謂的,顧離在哪兒,她自然要跟到哪兒,她眼睛不好,也不能離了他。

這一日他們正在祁南的一處小酒樓吃午飯,紅蘿水土不服,蒼白著臉色吃不下飯,顧離交代她不要動,自己去一旁的醫館為她買葯,回來桌前便多了一個人,是位素未蒙面的小老頭兒。老頭兒背着一把舊三弦,挨桌討酒喝。鄰桌沒有搭理他,就換到了紅蘿這一桌。

「小姑娘似乎染了病?這個病似乎有些難治,小老兒不自誇,這個病我替你治了,你請我喝杯酒怎麼樣?」小老頭兒看看桌上那壺酒,又上下打量她。見她眸子一動不動便問:「姑娘可是眼睛看不見,看不見也沒關係,自然會有人心疼。」

「老人家您坐啊,我夫君前去為我買葯了,等他回來,請您喝便是。」紅蘿淡淡一笑。她隻身一人,無依無靠,還好有個夫君可以搬出來用一用。

顧離請他喝了酒,小老頭兒捋了捋長鬍子,說道:「既然喝了姑娘的酒,就先講個故事給姑娘聽。」

「什麼樣的故事?」顧離又倒了一杯酒給他。

「是一段宮廷秘辛。」老頭兒搖了搖頭。

「小老兒可莫要騙人,皇宮裏的事,還有我不知道的?」顧離冷了冷興趣,他們皇宮的事兒,還有他不知道的?

「小老兒有這個自信,這個故事很少有人聽說。」老頭兒又捋了捋鬍子。

「那我們就勉強聽一聽吧。」顧離在他跟前坐下。

「這事兒十多年了,知情人大多已經不在,而且是一段皇家禁言,卻也是一段紛亂的情事糾葛,真真是亂得很啊亂得很。」小老兒講道。

他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話說某某皇帝,是位特殊的老皇帝。說他特殊,實在是找不出個合適的詞兒來形容,如果真要找,『變態』這個詞兒大概很適合。可是人家是皇帝,怎麼能隨便說人家變態呢?

某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大雪下了七天七夜,雪盈七尺,這是個誇張的說法。一場大雪一場嚴寒,將皇宮中許多阿貓阿狗給凍死了,太後娘娘最喜歡的一棵棗樹,也被大雪給壓斷了,老人家傷心鬱郁許多天。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老皇帝生了一場大病,估計是被夢給魘壞了腦子,醒來之後,卻不知道是在哪裏。

在夢裏,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窗戶打開了,在那個世界裏,邏輯暫時不起作用,死人張嘴說話,他夢見自己成仙了。

他說自己到過廣寒宮,見過玉兔,還踩過嫦娥姐姐的衣角。眾官員一聽,不得了,這老皇帝怕是真的要升仙了。想想也是,年紀太大,意識有些混亂,忘記皇宮中也是養過兔子的。至於嫦娥姐姐,大概就是某夜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踩到了哪位愛妃的衣擺罷。說不定這就是個夢的開端。

有方士上奏,說祁南人,個個長命百歲,大概知道些升仙的秘密。升仙這種事兒,話本中狐仙居多,現實里成功的沒聽過幾個,被丹藥撐死的倒是不少。斟酌再三,決定前往祁南,看能不能討點草藥吃吃,容易消化些。祁南人是最擅長醫術的,只是行蹤飄忽不定,很難尋着蹤影。

祁南離帝都有些遠,大臣們一般人到中老年,腰腿不好使,身體吃不消,都推辭不想去,害怕草藥沒尋着,活活把自己給累死了,那真是得不償失。

那時候的南宮卿剛為官,不諳世道,為人很正直。他主動請命說願意陪同前去。他是位真的勇士。

南宮卿說:「升仙沒聽說過,不過祁南的素家卻是很有名望。素家老兒行蹤不定,卻能治好各種疑難雜症,沒準兒能醫好皇上的心病。」

「其實哪裏能成仙呢,不過素家的女子,都長得頗好,前前朝就有入宮為妃的。這幾年來往甚少,所以更顯得虛無縹緲。這萬一沒找著仙藥,卻能順應天命,找個天妃,豈不也是一件美事?」

於是,一大隊人馬浩浩湯湯,卻又很是低調的出發了。說浩浩湯湯,是人多;多低調,是步行。老皇帝親自出馬,留兒子監國。老皇帝年輕時候,其實也是個帶兵打仗的高手。

去往祁南的路上風很大,騎馬馳騁擔心馬會受不了,於是眾人紛紛下馬步行,邊走邊打聽。這樣差不多走了三個月,才走到祁南。其實這半路上許多人都要放棄了,紛紛勸諫陛下說:「陛下您龍體為重,要不先去別處逛逛?」可是老皇帝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得很,一句抱怨也沒有,眾人也不敢太抱怨。

待終於到達,一群人終於癱倒在地上,抱頭痛哭,失聲痛哭,這一路實在太難走。傍晚十分,南宮卿見一切安排妥當,就四下走走,看看能不能有點什麼收穫。祁南物產豐富,地廣人稀,四面空着許多房子沒人住,因是特殊地段,他不敢貿然闖進屋子,恐是陷阱,有去無回。畢竟有大夫的地方,就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南宮卿往回走,正巧遇上採藥歸來的**,但是一開始他並不知道她就是**。他上前打招呼:「見姑娘一個人能四處行走,定是對此處甚是熟悉,不知可否為在下指個路,素戈老人的家在何處?」

「就在前邊的不遠處。」**帶着面紗,臉看不真切,不過聲音很動聽。

「多謝。」南宮卿道一聲,鞠一禮。

「你找素戈做什麼?」**望着他的背影問。

南宮卿轉過身來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因為……」南宮卿見她叫住他,就乾脆亮出了身份,道明了來歷,訴出了艱辛。

**一聽,很是動容,就說:「素戈是我爹,我是素馨。我爹爹遊方在外,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來。你們要求的葯,大概可能應該確實沒有,哪能長生不老呢?真是痴心妄想。不過長壽倒真有,這最重要的,是要修性。說明白點,就是修身養性。順四時,**致,重養生。能做到這些,長命百歲就不難。」素馨講解道,看來外面的人真是有太多的疑惑。

這長命百歲是有希望了,可是天妃呢?南宮卿見這位姑娘周身氣澤如夢似幻,很有些天妃的氣質,於是就和她商量,看她能不能幫個小忙。完全無視陛下個人感受,擅作主張。

「姑娘只需讓陛下見上一面,其它的交給在下來處理。」他這麼打算著。

這姑娘聽着這一番遭遇,覺得老皇帝實在可憐,就決定幫一幫他。來而不往非禮也,素馨便說:「答應公子很容易,公子是不是也要拿出點誠意呢?」

「無妨,要求姑娘可以隨便提。」南宮卿料想她也提不出什麼要求,就答應了。

素馨醞釀半響,說:「我從小在祁南長大,從未走出過這裏,對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公子能不能帶素馨去外面開開眼界?」

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太無奈。

「姑娘說的事不是難事。」南宮卿於是便答應了。

兩人私下達成了協議,被操作者毫不知情。

天黑黑,他揮一揮衣袖,匆匆告別。回到住處,思索一番,覺得有些心煩技癢。心裏有些想法,有些頭緒,就去找素馨姑娘交流交流。

他敲了敲門,房間里有燈,可是沒有人來開門,他推門走了進去,正好遇上沐浴走出的素馨。

「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還請姑娘寬恕。」南宮卿趕緊轉過頭,非禮勿視。

「這又沒什麼。」與他相反,素馨表現得很平靜,並不尷尬,只低聲說了句,接着又問了句:「你來做什麼?」

「在下回去想了想,覺得計劃還有一些不太完善,所以來同姑娘商量。」南宮卿表明來意。

「哦,哪裏不完善……」

「……」

他們這廂盤算琢磨,不知不覺東方魚肚漸白,沒想到他們竟坐着聊了一夜,居然也不覺得累。

偏偏計劃是趕不上變化的。祁南風景好,日出江花紅勝火。這一日大早,老皇帝醒來,出門散步。散著散著,一眼瞟到了在山頂上看日出的南生羽。祁南早晚風很大,彼時南生羽著一席白衫,白衣飄飄,隔遠看着,似一團羽毛;走近一看,又宛似一朵迎風盛開的白蓮。

老皇帝驚為天人,深以為這就是天妃,要帶回宮儲著,仙藥什麼的也不求了。

南生家一聽,這還了的?他們家的寶貝兒子,卻要送給老皇帝做妃子?這真是於禮不合,天理難容。

有些稍見過點世面的人家,就安慰他們說:「其實在外面,這種男男結合的情況也是有的,就是比較少。」

南生家一聽,更怒了,拖着掃把就將那些說風涼話的人掃出了門外,後來還是南宮卿信誓旦旦對他們說:「別擔心,過幾年或者更短的時間,保准還你們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

於是這事兒就這麼不甚愉快地決定了,南生羽也沒有太多的怨言。他跟素馨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好奇得很,一大隊人馬於是又這樣浩浩湯湯回去了,那素馨美人兒完全沒有發揮作用,不過後來還是被南宮卿帶走了,娶回家裏做了夫人。

這夫人天真可愛,日子久了,也有些神傷,哀怨地就問南宮卿:「你不是說要帶我來見見世面的么,如今日日將我關在家裏,算是怎麼回事兒?」

其實南宮卿也不想關着她,她這一出去,可是有很大風險的。因為太美貌,搞不好就被別人搶走了,所以他從不允許她參加社交活動。

住在皇宮裏的南生羽一開始覺得挺新鮮,漸漸地,也有些黯然**了。想他一個大男人,卻要被囚禁在宮裏,更是沒有這回事兒。不過還好老皇帝沒有逼迫他,還分給他一處獨立的院子,就只是時常來看看他,常常含情脈脈望着他。有時候,南生羽覺得自己死不足惜。

南宮卿安慰他道:「南生你別擔心,老皇帝本就活不長了,等他一去,你就自由了。」於是南生羽就這麼等著。等了一年又一年。

他閑來無事,就給宮裏的宮女和太監看看病,開開藥方。這樣一來,丫鬟們更加漂亮了,妃子們更加嫉妒了,都來找他開藥方。而且南生羽本就是個美男子,這讓一幫缺少愛的滋潤的妃子,春心萌動,芳心暗許。

可是最心動的,卻不是這些妃子們,而是那幫太監們。南生的葯着實有奇效,不知不覺,就幫他們恢復了聲線。於是奔走相告,太監們更加自信了,老皇帝更加恍惚了:皇宮裏面何時多了這麼一幫男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南生羽的葯。

老皇帝對此很是不恥,表情落寞,很受傷地問南生羽:「你有本事治好他們的嗓子,卻沒有本事將自己變成女人么?」

老皇帝原本是要死的人了,卻又突然生龍活虎了,眾人大驚。難道祁南真有這種奇葯,叫人長生不老?一時間到祁南求葯的人不知幾多。這件事兒不知怎麼就驚動了祁南的南生家,南生家的小妹妹打小就有一個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夢,就尾隨求葯之人來了帝都。

與她不同的,南宮卿見國強民富,閑來無事,覺得自己可以告個假,帶愛妻四處走走,這一走便到了湖州。湖州雨季不約而至,一如湖州的女子般,溫柔多情。去了不久,就發現南宮夫人懷孕了。南宮夫人很不情願地對他說:「卿,你為什麼非要我生個孩子呢?」

南宮卿愛憐地回答他夫人:「為我生個孩子不好么?我們的孩子,我們可以一起看着她長大,一起給她講故事,帶她去我們去過的地方……」

「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孩子。」素馨抱怨。不管喜不喜歡,她最後都生下了她。這孩子,是個娘怨的孩子。

等他們玩累了回家,宮裏發生了翻天的變化。原本以為老皇帝真的生龍活虎了,不想是迴光返照。最近又開始迷糊了,天天叨念著:「天妃,天妃。」

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闖進了南生羽的門,差一點兒就將他『臨幸』了。這南生羽覺得,自己還有什麼顏面存活於世?

他找到南宮卿:「兄弟,你給我一個痛快。」南生羽自己其實自殺過許多回,不過全是自殺未遂。

南宮卿為難了,當初答應過他的家人,要給人家一個活蹦亂跳,難道真要來個魚死網破,死氣沉沉?

當事人一心求死,叫他也沒有辦法。想來有一天,他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聯名一幫大臣上書,以南生羽不安分,招惹是非,嚴重擾亂後宮秩序為由,將他處死了。

老皇帝被逼無奈,痛心疾首,奈何證據確鑿,一下子又將他給刺激活了。這樣一直反反覆復了三次。

南生羽死後的幾年裏相安無事,南宮家的女兒也長大了,小名叫阿儂。這孩子乖巧可愛,是爹娘的優良結晶。

小阿儂摔倒了,她娘親並沒有將她扶起來,而是任她一個人在地上爬啊爬。她爹爹有些看不過去,埋怨她娘道:「阿儂是我們的女兒,可是你一點都不心疼她。」

她娘親反駁道:「她有手有腳,難道不會自己爬起來么?」

「娘親,娘親。」小阿儂叫她,可素馨就是不理她。於是她爹爹又看不下去了,道:「丫頭叫你,你也不應一應,你這個娘親是不是太不稱職了,你這是在想些什麼啊?」

她娘親不反駁了,平靜道:「她吃飽了撐的么?整天娘啊娘的叫,我這還沒死呢。」

南宮卿吃了一記悶棍,他這個妻子最近都這樣,真是鐵了心了。

「南宮卿,你是不是也得承認,你已經開始討厭我了?那不如就讓我回去吧。」素馨這麼悄悄地在心裏說。如果知道回家的路,她早就回去了。

這樣平凡的日子,沒待幾年,又發生了一些事。老皇帝活了八十多歲,也算是個長壽了。這一度讓他的接班人,等得好着急。他兒子得了肺病,他再不死,他兒子都要歸西了。這也是為何,他死了之後不到幾年,接班人就死了的原因。老弱病殘的,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也不知道是不是祁南真的太偏僻,五年後,南生家才收到兒子早已死去的消息,心裏將南宮卿咒了個千千萬萬遍。想來南宮卿也是個自私的,可這怎麼能怪他?錯就錯在,老皇帝先看上的是南生羽。

老皇帝臨死之前,處理了他此生最後一個案子:有關他最愛的男人,也有關天妃。這件事情,是南生家牽扯出來的,說他們的兒子不是什麼天妃,素家的女兒才是,卻被南宮卿一個人霸佔了這麼多年。老皇帝聽後龍顏大怒,當即處死了南宮卿,就要招素馨進宮。

可還沒來得及,素馨就一條白綾弔死在了床前。老皇帝前來接人,沒接到人,就將南宮府上的人殺了個精光。人殺光了還不止,又一把火燒了院子,真真是落了個乾淨。

老皇帝自始至終沒見過素馨的模樣,他們就這樣錯過了。不過他也明白,他愛的人,一直是南生羽,於是遷怒了南生家的人。紅顏藍顏,一瞬間就這麼隕落了。素馨這株嬌花,一生只為南宮卿盛放。

聽完這個故事,兩人不勝唏噓,久久未回過神。

「小老兒今日能喝到丫頭的酒,也不枉此行了。」小老頭兒捋了捋鬍子,步出了酒樓。

顧離與紅蘿被這個徹天的悲劇給驚悚到了,完全沒意識到他在說話,也沒意識到他離開。

顧離問紅蘿:「你覺得南宮家的那個孩子,有沒有可能還活着?」

紅蘿回答他:「也許早就死在一場大火中了吧。」

顧離不信:「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一定還活着。而且,我大哥一直在找她。」

紅蘿抬頭:「他找她做什麼?難道覺得她可憐,想要補償她?」

顧離搖頭:「沒準兒,他是想讓她做他的王后。南宮也是一美男子,素馨又是位真正的美人兒,他們的女兒,肯定也是傾國傾城的。」

紅蘿笑笑:「沒準兒,就發生變異了呢?」

顧離亦笑笑:「傾國傾城我也不要,我只要你。」

紅蘿:「……」她臉紅了,這是顧離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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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女小萌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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