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懸崖(萬更)

掉懸崖(萬更)

鍾晉夫人前些日子回娘家省親了,留下糧倉的生意無人照看,鍾晉這段日子無頭蒼蠅似的,忙的不可開交。今兒他夫人回來了,他才又有空閑來找顧墨品茶。此時正在荷塘邊上擺了茶案方桌,邊飲茶邊弈棋。

顧墨三局兩勝,鍾晉緩了緩神色,不懷好意打量他,想了想說道:「我見你近日來氣色不錯,是戀愛了才有的形容,從來只聽說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榮光滿面,你怎麼也是這副形容?」

顧墨不置可否一笑:「怎麼,我夫人對我太好,你嫉妒啊!」一想到那丫頭嬌軟的身軀,嬌羞動人的眼眸,楚楚可憐的表情,顧墨所有的理智便瞬間潰散,甘願沉溺。

鍾晉搖了搖扇子,驅散這六月天的熱氣,王爺他眼風溫熱,不敢與他對視,左右他現在不怕熱。侍女貼心地奉上兩碗龜苓膏。顧墨得意一笑:「你一定還沒吃過這個東西罷,今兒你有福了,我夫人今兒心情好,才做了兩碗。」

鍾晉吃了一口,喟嘆一聲:「我覺得你這麼幸福可能不太好,要不把你夫人借我幾天?讓她給我的夫人搞個培訓,也學學這龜苓膏怎麼做?這六月天熱的,恨不能將舌頭伸出來喘氣才好。」

顧墨傲慢地斜他一眼:「你覺得可能么?」她的女人,怎麼可能外借?就是別人多看一眼,都得看他的心情。

鍾晉搖搖頭,幾日不見,王爺他近來有些傲嬌……

紅蘿做完龜苓膏便去院中小憩,路過荷塘邊,正見着顧墨與人對弈,就湊近了去看。日光正盛,他們倒是挺會享受。將荷葉摘了,搭在頭頂的涼棚上,一旁的小廝正打着扇子。

鍾晉笑道:「怎麼,你夫人竟如此霸道,都不准你用侍女了是么?」

顧墨淡淡一笑,想到什麼點點頭:「你以為我像你?能夠避免誤會的,自然要避免,我那夫人可是個醋罈子,打翻了,酸的可是我。」

鍾晉再搖搖頭,幾日不見,王爺他竟真的變成了妻管嚴么……

紅蘿走到一半,突然打了個噴嚏,眼望着前方,卻沒注意腳下的路,將腳給崴了,嗷嗚一聲,蹲在原地不動了。興許是動靜太大,對弈的兩人轉過頭來看她,她尷尬一笑,起身便走,又是嗷嗚一聲。腳崴了不止,又扭到了。

顧墨心疼極了,攬着她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輕聲的問:「疼么,忍着點兒,我們回房間去看看。」

紅蘿紅著臉,抿著嘴不說話,用眼神示意他后看。鍾晉笑的似一朵嬌花,輕輕咳了咳走上前來,風騷一笑,摺扇半展:「小王妃真是可愛極了呢。初次見面,鄙人不才,不才在下鍾晉,王爺他知心小友,當然了,你也可以叫我鍾晉哥哥~」鍾晉說完投給紅蘿一個招牌式的風流捋發動作,紅蘿咬着牙在心底偷笑一聲:「他這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你可以滾了。」顧墨淡淡開口,抱起他小夫人便離開了,瞟都沒瞟他一眼,留下鍾晉一個人收棋盤,收完棋盤又見顧墨那一碗龜苓膏沒動,就又將它全吃了,抹了抹嘴走出王府,邊走邊想:王爺他真是暴殄天物。

紅蘿抱着顧墨的脖子,眨了眨眼,幽幽的問:「那是浮塵齋的鐘晉先生么?你怎麼和他認識的?他那麼花,看來你也不差么。」

顧墨搖搖頭:「胡說!我都和他劃清界限了,今兒他讓我將你介紹給他的夫人,我都替你拒絕了,我們不要理他,管他是誰。」

紅蘿:「過河拆橋是你最擅長的吧?如果我沒有記錯,鍾晉先生還有一個名兒,叫旺旺小小生罷!他的八卦消息線路,可是遍佈整個大陸的。」

顧墨點點頭:「嗯,夫人真聰明,不愧是我的夫人。」

紅蘿:「……」這和她有半毛錢關係么?

顧墨送了紅蘿回房間,再去會鍾晉,那廝已經跑沒影兒了,果真和他劃清界限了?顧墨扶額嘆息一聲,自古女人和友人兩難全?他確確有些事情要問他,關於多年前的一樁舊事,亦關乎他未來的幸福。

紅蘿崴了腳,一個下午都待在房中沒動,到了晚間,實在坐不住了,就在王府的九曲迴廊中曬月,王府中精緻紛繁,何處看,何處是風景,每一次看,都是不同的感受,這便是建築者的匠心獨運。

雲裳端著瓷碗自她身旁路過,隱隱的燕窩暗香自碗蓋間傳來,紅蘿吸了吸鼻子,看來是給某個男人送去的。紅蘿平生最看不慣的,有三件事。女人的做作,女人的糾纏,女人的哭泣。當然了,她自己也愛哭,但是從沒討厭過自己。

眼前的女人就是愛裝,還喜歡糾纏。先前顧墨已經向她解釋了,他和眼前這女人沒什麼,但此刻看到她,還是有些膈應。畢竟是他曾經喜歡過的人,萬一他們舊情復燃,她作為他們死灰復燃的見證,豈不是要灰飛煙滅才好?這也忒狠了些。

豆豆哥給她買的那些宮廷小殘本中就有講許多宮廷鬥爭的小故事,說哪個皇帝養了一院子的女人,女人們爭風吃醋,將皇宮弄得雞犬不寧,最後危機江山社稷。自古皇宮的女人,在歷史上扮演過重要角色。

女人不狠,地位不穩。王府中的女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雖然她非爭風吃醋之輩,但總有些吃味吧。上次他的王妃給她送打葯,便是向她示威了,萬一她真的懷孕了,豈不是個流產的命運?真是王府險惡,人心不古!這麼一想,她就覺得眼前的女人不安好心,萬一她給他送去的,是諸如媚葯之類的東西,他在不得已中與她發生了什麼什麼關係,她還要不要原諒他?不可能!絕對不原諒!

想到此處,她便半路攔下了給他送燕窩的女人。「喂,你停下。」

雲裳停下腳步,微微打量她,跟她打了個招呼:「你是紅蘿丫頭吧,我覺得你可能要叫我一聲姐姐,我比你跟在王爺身邊的時間要早許多,比你們任何一個都要早。你還不知道吧,早些年在沙場上,王爺心情不好了,都是我陪他的,王爺壓力大了,每每也只有抱着我才能入睡,怎麼說你都應該叫我一聲姐姐不是么?」

雲裳陷入回憶,眼神有些凄苦。這些年她榮華富貴享用不盡,折磨也受用不盡,沒有幾日是真正快樂的,可是誰會懂她?女兒家根本無從選擇。若不是那人幫了她,此刻她還在皇宮中受苦罷。

雲裳此番有理有據,說的真情實意,紅蘿反駁不得,無從反駁。雖然吧,這種情況很正常,但是聽着……顧墨與她耳鬢廝磨的時候說:「蘿籮,誰讓你沒有早點出生啊,你早點在我身邊,我便不會喜歡別人了,還好還好,蘿籮,現在是你,以後是你,未來的未來還是你,我的眼裏心裏,全都是你,再也不能分去一點點給別人。有我這樣的保證,你還不相信我是么?」

紅蘿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他的女人。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女人都會為自己爭取幸福。那些後宮的女人,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幸福,爭鬥的死去活來么?這麼一想,她跟着王爺這條路,簡直是條不歸路,她也要為自己爭取一些。

「姐姐是么?」紅蘿抬起頭來,點點頭道:「這麼說來,你的確比我老一些,也長得比我差一些,王爺是喜歡過你不錯,但是現在他不喜歡你了,他現在喜歡的是我,他愛我。雲裳姐姐你還是找個愛你的人嫁了吧,女人等不起。」

這句話紅蘿是真心的,女人確然等不起,過了十八歲再沒人娶,便要孤獨一生了。女兒家的青春,也就那麼幾年,她又有多少時間可以耗著呢?若是王爺不喜歡她,她也只能找個人嫁了。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她會選擇後者。

「你就這麼肯定是么?」雲裳將瓷碗置於石桌上,看樣子勢必要跟她理論一番。「你怎麼知道王爺愛的是你,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發覺,你長得和我有幾分相似么?王爺他愛的人始終是我,他只是氣我嫁給了他父皇,所以找了你來報復我,他是在報復我啊!」

紅蘿想了想,雲裳姐姐這句話前幾日也對顧墨說過,顧墨卻沒有向雲裳姐姐解釋,亦沒有向自己解釋,但是他讓她相信他,她該不該信呢?她和雲裳姐姐,的確長得有些相似,那日在街頭賣花膏,她便發現了。紅蘿順着雲裳的話還想起,顧墨那日街頭還是親切攬着她的,後面又丟下她走了,沒準兒真的是在演戲吧。男人的心思沉,她看不懂。她唯一能夠相信的,是在床上那一會兒,顧墨會哄她,不管是不是真心。

紅蘿抬起頭來,痴痴一笑:「你說的,大概是曾經罷,但是如今世道不同了,男人是會變心的,鍾情也只會鍾情於一人,他喜歡過你不錯,但是他沒有愛上你,因為你不適合他。王爺跟我說,只有我才能和他配合的天衣無縫,你懂得這個意思么?他有緊緊抱着你,怎麼親也親不夠么?他有愛憐地撫摸過你,撫摸過全身每一處么?他有對你說過,失去你,他會活不下去么?他有叫過你寶貝兒么?他有對你做過更親密的事兒么,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做的?沒有吧?這些都沒有,所以他不愛你。」

這些事兒,是王爺經常對她做的,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此時都該信一信,就算不信,也可以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雲裳啞口無言。誠然,她說的這些他沒對她做過,但是女人的自尊心,不許她對她屈服,還是這麼個小丫頭。雲裳仰起頭,諷刺一笑:「他對你做了這麼多的事,卻沒有對你說他的心事和他的秘密,可見你不是個值得他傾訴的人。」雲裳說罷端著瓷碗要走,又被紅蘿攔下。

「雲裳姐姐你累了,我去幫你送吧。」紅蘿接過她手中的碗,朝顧墨的書房行去,卻沒有看到,身後的女人緊閉的雙眼和攥緊的拳頭。

雲裳姐姐說的這個話,是個大實話,他的確沒有對她說過他的心事,也沒有告訴她他的秘密,他們還不算最親密,方才說了那番話,自己心中亦沒底。她揭開碗蓋看了看,宵夜已涼,不能再吃,而且她也沒打算給他吃。他要吃,也只能是她做給他吃。想通此處她繞了個彎子繞到廚房,又重新做了一碗給他送去。

等她做好那碗燕窩,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卻又發現另外一幕不可思議的事,她瞧見飄飄美人兒在與人私會!那男人將她抱了抱,兩人便親在了一處。這些動作她經常和王爺做,自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紅蘿愣了半響,兩人已經翻出了圍牆。她宵夜也顧不上了,也不顧腳上的疼痛,快步行去顧墨的書房,也沒敲門就這樣闖了進去,一個大力正好撲進走出門的顧墨懷裏。

「怎麼,想我了?大晚上的投懷送抱,果真一刻也離不得我,想要我疼你,嗯?」顧墨輕輕一笑,這個『疼你』說的別有深意。

紅蘿臉上微微一熱,加上一路奔過來氣息不穩,秀拳砸在他胸口,柔弱道:「大晚上的說什麼昏話,我是來跟你說正事兒的。」說罷四下瞟了瞟,將顧墨拉進了屋子,關好窗子,喝了口冷茶又喘了會兒氣。顧墨見她此番如此謹慎,也不打趣了,將她拉着坐在腿上,輕拍她的後背幫她緩氣。

紅蘿說:「王爺,你不要喜歡飄飄美人兒,飄飄美人兒是個壞坯子,早就有男人了,她跟你,只為分你的家產。」

顧墨別有深意看她一眼:「哦,你怎麼知道?」其實顧墨早知道,式微讓飄飄進府的目的不簡單,只是沒有拆穿罷了。前些日子式微玩了小把戲,得了他一聲無聲的警告,也便安生了。女人家的爭鬥,他怎麼捨得讓紅蘿也攙和進去?能夠替她擺平的,自然要替她擺平,她只要安安心心呆在他身邊就好。

「我就是知道。」紅蘿瞪着眼睛。「看你的樣子,似乎不大相信我?」

顧墨又別有深意望着她的眼睛:「那蘿籮,你跟我,又是為了什麼?」

紅蘿說:「什麼我跟你,我是被你逼迫的好不好,萬一你的家產都分完了,我就乘火打劫,把你搶回去做壓寨相公,讓你一天到晚的伺候我!」末了,還加一句:「還有我爹爹和哥哥。」

顧墨甚是無語捏了捏她的鼻頭:「伺候你啊,我求之不得,我不是每天晚上都伺候着你么?先不管你爹爹和哥哥,萬一家產沒分玩呢,小蘿籮,你要怎麼做?」

紅蘿:「……」三句不離那件事兒!「沒分完,我就死賴著不走,等分完了我再乘火打劫!」紅蘿沒好氣道。

顧墨:「嗯,好,蘿籮,無論如何,只要你不離開我。」

紅蘿沉默了。

她一沉默,顧墨便心驚,最害怕她諸如此類的表情,遂換了個話題。「嗯,你剛剛說飄飄美人兒早就有男人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紅蘿一聽,立馬不高興了:「你說她是美人兒,她有我漂亮么,你竟然說她是美人兒……我……」在她這個長得如此美貌的女人面前說別的女人美,他活膩了么?

顧墨哭笑不得:「這個,不是我說的罷,明明就是你說的。」

「我能這麼說,你難道也能這麼說么!」紅蘿對他吼道。

顧墨連忙點頭:「嗯,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紅蘿心裏舒服了,便攬着他的脖子向他解釋:「我剛剛燉燕窩來着,走到半路,就看到她和一英俊公子親到了一處,那姿勢簡直太曖昧了,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就跑了,燕窩也沒要了。」

顧墨試探著問:「你做的燕窩,我有份兒么?還有,你也叫別的男人英俊公子了,我不開心了怎麼辦?」

紅蘿說:「燕窩就是做給你吃的啊。下次吧,下次我給你做更好吃的,其實燕窩沒什麼的,吃燕窩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會做許多花樣。」紅蘿解釋了前一個問題,卻沒有解釋后一個問題。

紅蘿這麼一說,顧墨立馬接話:「蘿籮,我餓了。」

紅蘿打了個哈欠道:「嗯,今兒太困了,明兒再給你做吧,我們回去睡覺。」說罷縮在他懷中閉上眼睛。

顧墨有些受寵若驚,她頭一回這麼安靜地躺在他懷中,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今兒又這麼溫順,是該做些什麼才好呢。他輕輕抱她起身,將她抱回了主卧。人生需要刺激,總不可能一成不變,她該慢慢適應。

紅蘿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脖頸上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舔舐她的脖子一樣。她嚶嚀一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睡了一會兒,又感覺背部傳來一陣涼意,又回過身,發現胸前也是一陣涼意。混混沌沌轉醒,正對上顧墨幽暗的眸子。

「醒了?」顧墨投給她一個顛倒眾生的微笑。

紅蘿不做聲,只是望着他若有所思。

顧墨問她:「你不是說看到飄飄和他男人親在一處姿勢很曖昧嗎,你給我示範一遍,他們是怎麼做的?」

紅蘿:「……」「你大晚上的不睡覺,就是在研究什麼樣的姿勢更曖昧?那你繼續研究,我就不陪你了。」說罷又閉上眼睛。

顧墨正待說什麼,紅蘿又突然睜開眼睛,叫了他一聲:「墨墨。」

顧墨被這個稱呼給驚悚到了,眼幽幽一眨,又覺得很好聽,又輕捏着她的下巴,讓她再叫一聲。

紅蘿今兒晚上溫順的有些過了頭,又溫柔地叫了一聲:「墨墨哥。」她說:「墨墨,大王妃說她不喜歡我。」

顧墨揉着她烏黑髮亮的頭髮,緩緩道:「哦,為什麼?」

紅蘿掰開他的手,將自己的頭髮理了理,說:「她說沒我長得漂亮,嫉妒我。」

顧墨顛倒眾生又一笑:「小蘿籮,她討厭你,這很正常。」

紅蘿氣氛:「可是她說要幹掉我!」

顧墨搖頭:「蘿籮,她干不掉你,只有我才能……嗯,欺負你。」

紅蘿:「……」紅蘿不作聲了,這個對話又講歪了。

紅蘿無話可說,顧墨又說:「蘿籮,你不是說看到……」

又來了!紅蘿捂住他的嘴,今兒真是不用睡了,他不睡,她還要睡呢……

不管她有沒有陪他一起研究,反正翌日紅蘿日上三竿才起,此時顧墨已經出門了。

六月一過,又是七月流火,熱氣依舊蒸得人腳底發酸。紅蘿原本不怕熱的一個人,最近也有一些怕了。不管天氣多熱,顧墨都要抱着她睡,睡一睡其實沒什麼,最怕的是動一動。其實動了動亦沒什麼,最怕的是累的不想動,偏偏某人就是不放過她。

過了七月,便是八月,紅蘿是整日數着日子過日子。

中秋佳節,王府上下忙的一團和氣。

街市上,早在中秋節的前幾日,就已經瀰漫着濃厚的佳節氣氛。商店販賣新酒,貪者寄圩酒樓,富者自掛綵樓。市人爭飲新有石榴、梨、栗、葡萄、弄色棖橘。

紅蘿算是在王府定居了,與他哥哥傳信半年沒有迴音,哥哥一定是不想要她了。她如何會知道,她送出去的那些信,全部被顧墨給攔下了,她又如何會知道,他哥哥已經不在湖州。局勢有變,這幾個月顧墨亦忙的不可開交。白日裏與人商議事情,晚間又去小書房抄寫經卷,很晚了才來與她睏覺。

中秋佳節,人月團圓。縱使有歸寧的女子,也必定於此日返其夫家團聚,紅蘿自然是要留在王府的。大過節的,月餅是少不了的,紅蘿閑的時候做了許多。等祭了月,便分給府中的下人們使用,祈禱團團圓圓。飄飄美人兒被顧墨送回了凝香居,式微美人兒整日閉門不出,雲裳美人兒近日不在府中,王府中一時冷冷清清。

紅蘿在院中種了好些花草,精心呵護著,沒人叨擾偶爾也務農種種小白菜,神情淡然沒有追求,她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人總會慢慢習慣一些東西。習慣一些事,習慣一些人,習慣一種生活方式,慢慢離不開。

侍女沁蓮抱着一疊新衫走了進來,說是王爺送的,紅蘿一併收了。這麼算下來,顧墨送過她許多東西。先是一把檀香扇,再是月白紗裙,又是鈴蘭花簪,還有他閑來編織的各種小玩意。顧墨他雖然忙,但是很有情趣,三天兩頭給她驚喜,偶爾發發小脾氣。紅蘿也都習慣了,所謂的愛情,總有一天會變成親情。他們正處在這個過渡期。

他忙了,自己懶得動,便使喚她為他沐浴更衣;他閑了,她便不用動,他為她更衣沐浴,兩人算是很有默契。好似這一生便是如此了,多少女人羨慕不來的幸福,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唯一不敢觸碰的,便是他心間的秘密,他什麼時候才會對她說呢?那扇緊閉的門,什麼時候才會為她敞開呢?紅蘿幾番好奇,想到那間他抄寫經卷的小木屋一探究竟,三番兩次動了心思,三番兩次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不敢硬闖,她等他告訴她。

中秋佳節,顧墨出了門,晚間亦沒有回來,紅蘿擔心他,差了人去找,他卻醉倒在雲裳懷中回來了。紅蘿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道了聲謝謝,就將顧墨扶著進了主卧。他滿嘴的酒氣,神志不清,拉着她的手不放。

喝醉的顧墨猶如稚氣未脫的小毛孩兒,喜歡粘着她,對她笑,笑的天真又落寞。紅蘿不得不小心翼翼為他擦洗,哄他入睡,伺候小祖宗一般伺候他。

她如此小心翼翼,任勞任怨,卻換來他夢中呢喃的一句雲裳,徹底傷了紅蘿的心。紅蘿不恨,只是覺得很可悲。她就是那深閨怨婦,等著夫君歸來,夫君卻給她當頭棒喝。這就是他藏在心中的秘密么?很好!

紅蘿將他照料著睡了,自己才回了房中。一時間睡不着,在角落裏尋了把湖琴來彈。四弦湖琴,嘔啞嘲哳難為聽,正因為難聽,才更叫人覺得傷悲。此刻街頭該是多麼繁華熱鬧,她為了他,犧牲了自己的天真爛漫,只為一心一意照顧好他,他卻如此狠心對她。

「叩叩叩……」門被敲響了,會是誰呢?

紅蘿起身去開門,月色闖進屋子,素色籠罩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嬌顏,是消失了半個月的雲裳。紅蘿好像有些了解了什麼,顧墨這幾日心情不好,偶爾動怒,大概是因為雲裳姐姐。他今日喝了那麼多酒,一定也是因為雲裳姐姐。雲裳姐姐心疼了,所以跟他回來了?這個猜想還來不及證實,就聽雲裳說:「你一定很好奇吧,你心中一定有諸多疑問吧,不用擔心,先跟我去一個地方,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紅蘿將信將疑,還是隨着她去了。她說的那個地方,便是顧墨的小書房。站在小書房的門口,紅蘿有些膽怯,卻被雲裳一推,推進了門。小書房中只一盞燭火微亮,四面凄涼,令人毛骨悚然。這間屋子到底藏着什麼秘密呢?火光跳躍,書卷輕翻,梓木架上堆積的手書厚厚幾疊,那都是王爺親手抄寫的罷,紅蘿忍不住翻了翻。

恩重山丘,五鼎三性未足酬,親得離塵垢,子道方成就,嗏,出事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賢孫,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筆勾。

鳳侶鸞儔,恩愛牽纏何日休,活時喬相守,緣盡還分手,嗏,為你兩綢繆,批枷帶扭,覦破冤家,各自尋門走,因此把魚水夫妻一筆勾。

……

紅蘿盯着半響,細細往下翻,都是些不大能懂的經卷,雲裳姐姐帶她來這裏做什麼呢?紅蘿抬頭,雲裳已經不在,門合著,燭火忽明忽暗,她坐在桌前,攤開一卷經書,照着顧墨的字跡細細臨摹起來,他的字體清俊沉穩,猶如其人,就是品行太惡劣了些。雖然他傷了她的心,但是紅蘿不恨,如果這點小事都不能忍,將來遇到更大的事,她又該怎麼辦呢?

紅蘿握着筆的手指輕輕一顫,一滴墨跡在紙上韻開,她愣怔半響,火光漸漸明亮,照的心靈越發沉靜。該爭取的爭取,該放棄的放棄,凡情怎剖,只把浮生一筆勾。

紅蘿描了半宿,睡意襲來,便在案頭睡著了。

此刻顧墨從夢中驚醒,醒來枕邊獨涼。中秋佳節,他是從來不過的,原因無它,只因為這一日是他生母允貞娘娘的忌日。今日他心情不好,又不希望別人瞧見,獨獨一人去了街頭漫步。

街頭燈火闌珊,熱鬧非凡,月明星燦,賞燈大會便設在北街一處。文人賦詩,俗士講古,通宵達旦,卻是他不能理解的歡樂。

街頭有巧手,用黃土摶成蟾兔,引得小孩子們去圍觀。街頭行人亦多,有三人一起的,父母帶着孩子出來賞燈,小孩兒拿着兔兒爺到處亂跑,這是他從未享受過的天倫之樂;有兩個人一起的,愛到情濃時,咬着耳朵互相說着甜蜜的情話,這是他唯一能夠抓住的;有一個人獨樂的,背影也許落寞,興許也會在下一刻遇上知心人。

中秋的習俗沒有多變,和帝都的一樣,卻也和帝都的不一樣了。顧墨今日去了福勝樓飲酒,喝的酩酊大醉,卻巧遇消失半月的雲裳。雲裳見着他,也是微微愣怔,將他扶著回了府,顧墨亦是沒有反抗。這女人有不可說的秘密。

顧墨從床上坐起身,頭暈耳鳴,醉酒的後遺症還在。床頭朱雀燈燭火微明,他舉目四顧,空蕩的卧室里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茶桌上一碗醒酒湯散了熱氣,是蘿籮為他準備的,她照顧他照顧得甚是貼心。

推開門去,月色正好,院中積水空明,一派闌珊麗影。他百無聊奈去尋她,卻在荷塘對岸望見漸起的火勢與放飛的白鴿,他顧不得頭痛,沖了過去,意識與理智告訴他,那丫頭一定在那屋子裏……

此刻紅蘿正在做一個梵天業火焚燒的大夢,正是那個困擾她許久,卻總沒有頭緒的光怪陸離的夢,她在夢中掙扎撕扯,終於被肆起的火勢驚醒。驚醒之後,她發現四面的經卷全部著了火,她被困在火勢中央還不算,卻將顧墨那一屋子的手卷燒了個精光,紅蘿這才驚覺上了當,背脊發涼。她不該聽信了雲裳的話,進了這間屋子。事實上這件屋子什麼秘密也沒有,只有一些懺悔與領悟罷了。

紅蘿不信佛,抄寫經卷最是要誠心,她做不到,中途睡著了。一定是她睡著了,將燭台打翻了,才將這一屋子的經卷全燒了罷。紅蘿腦中第一個念頭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書案上那成千上百的經卷該如何來搶救。那是王爺他花費多少時間多少心血抄寫的啊,就這麼付之一炬,他該會如何恨她?

紅蘿撲入火光中,來不及搶救,每當她將一冊經卷的星火撲滅,便有更肆意的火勢向她襲來,衣袖著了火,秀髮被燒焦,她整個兒灰頭土臉的暈倒在顧墨懷中。

顧墨確實恨她,將她從火勢中救出來,就將她關進了小黑屋,餓了她三天三夜。自己曾經受過的苦,也讓她嘗了一遍。等他第三日將她抱出來,她依舊是暈厥的,又在床上修養了三日,憔悴的不像樣。

第四日她好些了,吃了些粥,對坐在床前的顧墨道:「王爺,其實你很恨我罷,我毀了你的小書房,燒了你的經卷,的確很對不住。我沒有聽你的勸告,進了那間屋子,已經不能再向你解釋。如我以前所說,我是無心,卻也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會自己承擔。我欠你的,如不能還你,我會良心難安。都說一命抵一命,我毀了你的經卷,那是你耗費精血寫成的,我便還你,你要我如何都成,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甘願。」

顧墨將她散亂的髮絲勾到耳後,湊近她唇畔親了親。「你以為你死了,便能還清了?蘿籮,不要以你的生命來為我做賭注,我不需要,明日我便送你走吧,我讓你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

「好吧,那就這樣吧。」紅蘿躲開他黯淡的眼神,就這樣分開也很好吧。他什麼也沒說,卻像說了很多。他一定在怪她,所以要將她送走。總是自己在虧欠罷。她為他付出,是她甘願,她做錯了事,自己承擔……

馬車一路顛簸,不知道要行向何方,離人的腳步匆匆。此刻馬車中有她,有顧墨,有雲裳。紅蘿連質問的資格也沒有了,他愛的人,一直是雲裳姐姐罷,那日她說的那番話,可真是傷人啊。沒傷了別人,卻是傷了自己啊。

因為飢餓與痛苦,紅蘿昏昏沉沉也就睡了,心覺難受,自己承受,其實她沒有多嬌貴。恍恍惚惚行了一路,卻被吵鬧聲給嚇醒,原來是遇見了山賊,這大概又是在演戲,紅蘿苦笑。

雲裳姐姐和她都不會武功,顧墨只能護著一個,他會護著誰?

「待在車裏,不要下來,明白?」顧墨吩咐她,卻拉着雲裳的手下了車。四面鐵器摩擦的聲音不斷,該是動了手,紅蘿挑開車簾,四面很黑,原來是在夜晚。這一幕有些熟悉。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到馬車的顛簸,原來是馬匹失驚。她頭磕在橫樑上,磕了一個大包,整個人因為慣性,甩出了馬車。

咣當一聲,是鐵器掉落在地的聲音,紅蘿睜開眼,不遠處的顧墨將雲裳緊緊護在懷中。紅蘿爬起身來,想要靠近,還未走幾步,身子一軟又跌倒在地。她望着顧墨,只覺他嘴角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搖搖晃晃,離他越來越近。

又是咣當幾聲,意識里好像只有這種聲音,在寂寞的夜晚一點一點放大。她感覺背部一涼,一驚,反而有些清醒了,她回過頭,又是一把長劍刺入了肩胛骨。沒有多疼,就是有些涼。她踉蹌著向前一撲,顧墨將她一推,她沒站穩,再踉蹌幾步,直直退到懸崖邊,腳被亂石一絆,夜風中嬌軀幾度搖晃。

耳畔獵獵風聲發人深省,她覺得自己可能凶多吉少。緊接着,身體傾瀉,搖搖欲墜。這個倒下的動作有些慢,不知道是動作慢,還是死的這個過程有些遲緩,亦或是意識反應有些遲緩。她腦中驀然飄出一句對白:「喂,你別過來啊,你過來我就跳下去。」

「你跳吧跳吧,我又不攔着你。」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紅蘿掉下懸崖的那一刻仍舊清晰的記得,是顧墨推了她,他可能是好心,也沒想到會將自己推落懸崖罷。那一秒她看見雲裳姐姐在他懷中哭泣,哭的很傷心,男人就該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女人的。紅蘿面如死灰,直盯着顧墨愣著望向她的決絕表情,那是世間最傷人的表情。

風呼呼在耳畔迴響,她臉朝下做自由落體運動,往事如浮雲飄過。她幸福過,悲傷過,快樂過,痛苦過,只是再也沒有時間來懷念,沒有時間來道別,也沒有時間來真心實意地對他說一句:「顧墨,我愛你啊,我是真心愛你啊。我毀了你的經卷,我是真心對不起呀,我這是為你贖罪了,不求得你的原諒,但求你別辜負了你喜歡的好女人罷。」

眼淚是往下/流的,悲傷是往上走的,這一幕的風聲灌耳,彌音四寂,伴隨着身體的墜落,感官失靈了,悲傷也就凝固了,卻聽不見顧墨的嘶聲吶喊,看不見顧墨為她伸出的手臂,凄凄夜裏沒有一點迴音。娘的,這種時候還能出口放狠話的,一定是還沒死到家!紅蘿絕望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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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女小萌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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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懸崖(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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