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鋒

第1章 交鋒

?大盛朝安平十二年七月,皇宮,含英殿。敬安帝靠在榻上,伸出一隻手倚著靠枕,讓御醫診脈。

「陛下聖體康健,只是憂勞國事,肝火鬱積……」御醫不敢抬頭,只敢看着敬安帝長長的、綉著五爪金龍的黑色衣擺。本朝尚水德,衣飾以黑色為貴,敬安帝的袍子是染成正黑色的軟緞,上頭金線刺繡飛龍,四周襯以五彩祥雲,華貴非常。

「又是老一套……」敬安帝不悅地皺起眉頭。他今年尚未滿四旬,看上去面色紅潤頭髮烏黑,正是春秋盛年,但若細看,便覺他面色紅得有些不太健康,雙目雖還明亮,神情卻似有些亢奮。

御醫低頭無語。其實他極想說敬安帝並非肝火,而是服食金丹太多,體內虛火極旺,加以房事頻繁,陰虛火盛,身子瞧著健旺,其實裏頭已經虛了。但他不敢——敬安帝旁邊坐着的,可就是獻上金丹的國師真明子。

「陛下——」真明子含笑欠身,「陛下服食金丹已有時日,聖體自然康健無虞,御醫無葯可下,也難怪要為難了。」他滿頭白髮如銀一般,臉頰卻紅潤如嬰兒,據他自稱已有一百六十歲,仍舊牙齒齊整耳聰目明,宮中都呼為老神仙。他身上穿的袍子也是黑色軟緞所制,上頭綉著鶴鹿同春的圖案,雖然顏色清素,但綉工之精緻不在敬安帝的衣袍之下,可見其在宮中地位。

御醫卻忍不住從眼角狠狠剜了真明子一眼。金丹金丹!真明子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可人體血肉之軀,本是食五穀而生,金丹皆是金硫鉛石之類重墜之物,久在腸胃之中,如何承受得住?偏偏敬安帝篤信神仙長生之術,封真明子為國師,事事聽從,他小小一個御醫,如何敢多說呢?只能開些清熱祛火之物,減一減那金丹的焦熱之氣罷了。

敬安帝聽了真明子的話,臉上露出笑容來:「有國師在側,朕無憂矣。既如此,也不必開方了。」

真明子點頭笑道:「貧道近日所煉一爐金丹將成,三日之內呈與陛下,陛下可按時服用,保陛下聖體康健,延年益壽。」

御醫再也忍不住了,向前膝行一步:「陛下,金丹皆為金硫鉛石所煉,雖——雖能精進神仙之道,然急於求成,怕也會有損聖體,陛下還應謹慎服用——」

他尚未說完,敬安帝已經沉下了臉:「胡言亂語!還不快退下。」

御醫把心一橫,大聲道:「陛下,國師所煉金丹皆用金屑雄黃丹砂之類,《醫經》有雲,金性本剛,久服傷肌理;丹砂——」

這下真明子也陰了臉,並不看御醫,只是起身對敬安帝單掌一立:「無量壽佛,金丹成道,心誠則靈,若陛下有所疑慮,貧道即便離去倒也無妨,只恐詆毀神仙,招致天譴——」

他話猶未了,敬安帝已經一迭連聲地道:「拖下去!將這大膽罪人拖下去,立刻斬首示眾!」

御醫面如死灰,索性也不掙扎,任由兩個中人上來將他拖向殿外,一路拖到殿門處,兩個中人突然停了下來,御醫半閉着眼睛,眼角瞧見一片綉著銀線海水江牙和三寸團蟒紋樣的黑色衣擺在自己身邊停住:「這是怎麼了?」

「太子殿下。」兩個中人趕緊伏身行禮,「此人詆毀國師,陛下着令立刻斬首。」

「哦——」太子微微頷首,「且慢行刑。」

御醫心裏生出一絲希望,睜開眼睛看着太子進了內殿,便聽敬安帝怒聲道:「詆毀國師,其罪當誅!」

太子的聲音清清朗朗地傳出來:「父皇息怒。御醫兩代侍奉內廷,如何敢任意詆毀國師?只是他一介凡夫俗子,並不能如父皇般有齊天之福,得以窺見神仙之道,才有這般無知言論。天道向善,不知者不罪,國師修行之人,自也不會與無知之人多做計較。且父皇壽誕將近,自以不見血光為宜。此等人無知如螻蟻一般,殺之無益,倒不如赦了,也可教他親身宣傳父皇寬仁,國師仙量。」

敬安帝似是被那句「齊天之福」平息了些許怒氣,只道:「太便宜了他!還要看國師肯不肯饒他!」

太子含笑道:「兒臣聽聞,聰明正直,是謂神明,慈悲愷悌,斯為仙道,國師修神仙之道,乃天人也,自然心懷慈悲,素日生草尚且不履,何況人乎?御醫雖有不敬之罪,不過億萬生靈中一螻蟻耳,螻蟻之鳴雖噪,天聽豈計較之?不過念其無知,一笑置之耳。」

真明子微微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太子擺了擺手,跟着他的中人便從內殿出來大聲道:「國師仁慈,恕你衝撞之罪,著奪去官職貶為平民,逐出京城永不錄用。」躺在地上的御醫劫後餘生,只覺得渾身都軟了,強撐著起來謝恩,便被兩個中人拖了出去。

直出了殿外,一個中人才小聲道:「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敢說國師的壞話——唉,算你運氣好,快回家去吧。」倘若今日太子齊峻晚來一刻,只怕御醫的人頭此刻已然落地了。

御醫苦笑道:「為臣者忠,為醫者慈,這有話,我不能不說啊!」

另一個中人嘆道:「有國師在,你豈不是老虎頭上拍蒼蠅?快回家去吧,今日逃得一命,趕緊收拾東西離開京城為好。」

御醫心裏明白,拱手謝過了兩個中人,轉身便走。沒走幾步,就見方才太子身邊那個中人馮恩從小路上拐了過來,見了御醫便道:「殿下着咱家來傳幾句話——大人着實忠心,殿下日後必不會忘了大人。」

御醫心中感激莫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內監大人代草民向殿下叩謝救命之恩。」

馮恩連忙將他扶起來,壓低聲音道:「殿下還想問問,陛下的聖體……」

御醫遲疑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低聲道:「陛下服食金丹等燒脹之物,又頻行房事,聖體已然——若再服那虎狼之葯,只怕——只怕——難出三載!」

這就是說,敬安帝只怕活不過三年!想到敬安帝今年尚不到四十歲,馮恩也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忙咳了一聲道:「大人方才說什麼?咱家怎的沒聽見?」

皇帝的身子是何情形,本是要保密的,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隨意查看皇帝的脈案。御醫今日說出這幾句話來,本人固然已經是砍頭的罪了,就連太子也有圖謀不軌的嫌疑。御醫心領神會,忙道:「草民說自己年老衰朽,只怕活不了幾年,日後再不能侍奉陛下和殿下,就此拜別了。」跪下朝着含英殿的方向又磕了個頭,起身踉踉蹌蹌出宮去了。

馮恩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忙忙地回到含英殿,悄沒聲息歸到內殿門口一排中人裏頭站好,便聽內殿裏頭敬安帝道:「不知怎的,朕這幾日總覺得腹中燒灼,不時還有些絞痛,這是何故?」

真明子道:「無量壽佛,果然如此。十日前,貧道在道觀飛樓上夜觀天象,見大星自北向南飛墜,三日前,西南有急報似有地動,正應在此。」

敬安帝這些日子身子都不大舒服,奏摺也只是隨意瀏覽一二,余者多由丞相代為批擬,聽真明子這樣說,一時記不起什麼西南地動,不由得轉眼看了齊峻一眼。齊峻面露思索之色,片刻躬身道:「回父皇,兒臣隱約記得前日西南是有奏報,言西南山中有地動之感,但山外房屋不搖不震,似是並未成患。」

敬安帝眉頭一皺,斥道:「前日的奏摺,你此時便不記得了?什麼『隱約』『似是』,國家大事如此不用心,如何做得國之儲君!」

齊峻低頭聽訓。這內殿裏三個人,兩個都坐着,唯有他這個儲君要立着聽訓。若是只有敬安帝在場,那父子二人倒也不算什麼,偏生真明子也在,敬安帝這番訓斥就是極不給齊峻留臉面了。且他自己身為皇帝,連奏章都不閱覽,太子只是協同處理國事,能答得出來反要被訓斥,真是令人不知如何辯駁得好。就連在旁邊伺候的小中人也忍不住把頭埋得更深,不忍看見太子殿下此時的神態。

待敬安帝訓完了,真明子才笑道:「陛下也莫太苛求了,殿下今年才不過十八歲,少年人,不知國事重要,難免心裏疏忽些也是有的,倒是陛下不要分太多國事壓在殿下身上才好。」這番話簡直就是在說太子年輕不足以任事,只差直勸敬安帝別讓齊峻幫着處理國事了。他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齊峻的臉色,卻見這個年輕人低眉端立,臉上只有恭順之色,竟無半點怒容,不由得心裏暗自警惕,又盤算起來。

敬安帝怒氣未消,冷笑道:「都十八歲了,眼看便可成家立業,還不知國事要緊,這儲君做來何用!國師也不必替他說情,如今你不必上學,怕是忘了打板子是什麼滋味了罷?來人!把太子拉到外殿,打他二十板子長長記性!」

殿內中人都相顧失色,敬安帝的貼身中人王瑾嘴唇蠕動想勸幾句,瞥見真明子眼中含笑,到底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對旁邊兩個中人使了個眼色,兩個中人便上來將齊峻架了出去,按倒在外殿長凳上,拿過漆著紅漆的竹板,一五一十地打起來。

真明子捋了捋頜下三綹長須,笑道:「陛下教導太子,真是一番苦心,想來太子經此一事,今後必定精醒惕進,再無懈怠的。」

敬安帝聽着外頭噼噼啪啪的聲音,哼了一聲:「都是被皇后寵壞了!」說完略覺失言。皇後為天下之母,與他這個皇帝乃是一體,不管怎樣都要給些尊重的,當下將話題轉開,「方才國師說到西南地動,與朕的身子有何關係?」

真明子正色道:「陛下可知,我盛朝國土之上,有一條龍脈!」

龍脈二字說出來,敬安帝頓時精神一振。自古以來,說到皇家氣運就要說到龍脈,但具體這龍脈在何處,反正前朝是從來沒有找到過。

真明子抬手指著含英殿牆壁上張掛着的那幅地圖:「陛下請看,這龍頭居於東北,龍尾伸於西南,京城,便在龍心之處啊!我盛朝自前朝餘氣中得天下,綿延數代氣運不歇,皆因遷都得風水之故!前朝都城看似在中原腹地,卻是將龍脈一截兩斷,而我朝遷都至龍心之處,便盡得龍脈之氣運,可保我朝千秋萬代,綿延不絕!」

他這一番滔滔不絕,聽得敬安帝面帶微笑,不過到底是惦記着自己的身體,只跟着附和了兩句便問道:「可是朕的身子……」

「龍脈,既是國運,又是天子之運啊!」真明子意味深長地看着敬安帝,「西南地動,動的是龍脈之腹,陛下是真龍天子,自然聖體也有感應。」

敬安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皺眉道:「那西南為何地動呢?」

「方才貧道已說了,十日前,有大星飛墜西南。此星為天外之物,墜地撞擊方有疑似地動之狀,也是這天外之星撞擊龍脈,陛下才有聖體微恙。」

「如此說來,難道是上天對朕有什麼不滿——」敬安帝不由得皺起眉頭。

「非也,非也!」真明子不防敬安帝會想到天譴上頭去,忙道,「此星墜地化為鐵,此鐵乃是極稀罕祥瑞之物,乃是上天賜於陛下的。只是上天之物,乍然承之,縱然是龍脈也會有所損傷。只消將此星鐵尋回供奉宮中,不但龍脈之損可修復,還會給我盛朝帶來無上祥瑞!」

敬安帝復又聽得眉飛色舞起來:「既如此,朕著即令人去西南迎歸祥瑞!」

「陛下且慢。」真明子連忙阻止,「這星鐵,墜地之時尚且要龍脈以腹相承,若派等閑人去,莫說迎歸,只怕連尋都尋之不見哪。」

這話敬安帝倒是聽得明白,不由皺眉:「難道要朕親自去尋不成?」西南連綿萬山,縱然知道何處地動,入山去尋一塊不知什麼模樣的星鐵,也非朝夕之功,他這個皇帝如何能離開京城這麼久?

「這倒不必。」真明子微微一笑,「陛下的皇子們亦是龍子,身上亦有龍氣,皆可相迎的。」

此時外頭的二十板子已經打完,行刑的中人都是得了囑咐的,手下有分寸,瞧著打得鮮血染衣,其實筋骨未動,只消卧床數日便可行動無虞。不過皮肉之傷最痛,齊峻忍着一聲未出,額頭已經冷汗滾滾。兩個中人上來小心將他架了起來,扶去內殿謝恩,齊峻雖然疼得臉色發白,仍舊向自己的貼身中人使了個眼色,那中人便從袖子裏摸出幾顆金豆子,不動聲色地給行刑的中人各塞了幾顆。

敬安帝正思索該派哪個皇子去西南尋星鐵,便見齊峻被人架了進來,頓時眼前一亮:「你——」話到一半,又縮了回去。說起來,他有六個皇子,其中三個都滿了十五歲,但遠去西南迎歸星鐵這樣的大事,還是齊峻這個最年長的太子去,最為名正言順,也最令他放心。可是齊峻剛剛挨了二十板子,這時候叫他去西南……

「依貧道看,西南迎歸星鐵乃是國之大事,太子一則年長穩重,二則為國之儲君,此事,還是太子殿下前去最為合適。」真明子倒開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齊峻,「只是怕殿下不堪傷痛……若實在不行,長幼有序,該派二皇子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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