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平叛

第73章 平叛

?一隊人馬自遠處轆轆而來,輾過小腿深的積雪。

縱目遠眺,凡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天上猶在搓綿扯絮般地飄着雪片,前路雖有人清掃開路,仍舊積雪難行。

這隊人馬約有千餘人,中間護著的是幾十輛騾子拉拽的大車,車上滿滿裝的都是糧米和棉襖。兩邊護衛之人都是荷槍佩刀,身穿牛皮輕甲,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冷,神色都是僵硬冰冷的。

車隊末尾有一輛看起來十分破舊的篷車,雖也是騾子拉拽的,卻有車廂和頂棚,在這風雪之中尚可蔽身。

知白將窗帘掀起一點點縫隙往外看去,雪地中不時有些黑點,那是被雪掩蓋了大半的餓殍。遠處還有擠在一起的流民,有些人已然走不動了,有些人還抱着最後一點希望跟着車隊。他放下車簾不忍再看,低聲念了一段往生經,仍舊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難受。

「餓不餓?」齊峻坐在他對面,從車座底下摸出一隻口袋來,裏頭裝的是素饅頭和豆沙餡兒的點心。

車廂里也堆滿了棉被,僅有兩人容身之處,好處是暖和。馬車從外頭看起來彷彿隨時會散架,裏頭卻襯了皮革,擋住了無縫不鑽的冷風,雖然沒有腳爐,也比外頭暖和得多。

知白搖了搖頭,把頭靠在旁邊的棉被垛上,神色慘然。他不是沒見過死人,從前在山中隱居,單是那些進山打獵採藥卻葬身獸吻的屍身就見過不少,若是能順手一救的他也就救了,救不得的也只是掘個坑埋了,再念一段往生經便罷,縱然是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屍首,他也不過是看一看,道聲可憐,心裏其實如同止水,從未生波。

只是這些餓殍卻非命定如此,而是他將北方冰雪移於南方所致。知白按了按心口,那裏撲通撲通地跳着,好似跟平常一樣,又好似不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親手導致這場大災而惶恐,還是只因這些死者而悲傷,總之是很不舒服。

「怎麼了?」齊峻把棉被搬到對面,硬擠到了知白身邊,「是哪裏不適?可是昨日吹了風?」糧隊迤邐而來,每到晚間安營之時,便卸下幾袋米糧來煮粥就地發放,知白回回都要親自經手。雖說是站在火邊,那也是寒風直吹的,齊峻總覺得他身子弱,每次都有些擔憂。

「沒事。」知白把頭鑽進他懷裏,悶悶地說,「死了很多人……」

齊峻默然片刻,抱着他輕聲道:「如今借押送糧米衣被藥材之名進入福建的軍士已有兩萬餘人,加上葉氏麾下並未與他們一黨謀逆的軍士,已與葉氏之軍足相頏頡,加上秘密組建的那兩萬人,此次只要切斷葉氏與平王的聯繫,我便有把握將福建一舉拿下。此後東南沿海無謀逆之憂,便無刀兵之禍了。」

知白兩手抱着他的腰,覺得眼睛酸脹:「可是,這些人都是我——」

「是我!」齊峻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是我下的命令,這些人都是死於我手,若有罪孽,皆由我償,你令東南半壁江山百姓免於戰火連綿,乃是大德!」

知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一下,在齊峻胸前蹭了蹭:「那,雪可以停了吧?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齊峻默了默,低聲道:「再等兩日。葉錫捨不得拿出軍糧來放賑,再過幾日,饑民忍無可忍,必然衝擊糧倉,那時就是我動手的時候了。」倘若葉大將軍動兵拒民,他就以殘殺百姓為由將其拿下;倘若他開倉,那就讓人假扮饑民將糧倉搶空,那時再起兵,葉氏必然無可支撐。不過,依着他對葉氏一門的了解,葉錫是必然不會開倉的。

「還要等多久?」知白小聲問,「若是百姓們不敢搶糧呢?」規規矩矩的難道就真的餓死凍死不成?

「三日!」齊峻聽他的聲音都有些沙啞,心裏不忍,「三日之後,無論如何朕都叫人將糧米立刻運來。」其實四邊募集的物資已然備好,只是如今送進福建的不過五分之一,反倒是押運的軍士極多。

知白懨懨地應了一聲,把頭靠在齊峻胸前不說話了。他的手在袖子裏搓著一個小小的琉璃球,倘若有人仔細看,便能看見那透明的琉璃球之內有無數細小的東西正紛紛下落,與外面天上飄飛的密雪極其相似。

齊峻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像哄孩子一樣,心裏多少有些歉疚。他剛才說的話是在糊弄知白呢。募集的物資雖然備好,但這樣雪地難行,從倉庫里運送入福建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兒,也就是說,倘若三日之後饑民不敢衝擊福建駐軍的大倉,那麼至少再過五六日他們才能得到賑災之糧米衣被。

即使大雪停了,雪化之時的寒冷也不是這些缺衣少食的百姓能抵得住的。也就是說,他是必定要逼得這些百姓去衝擊軍倉了。

「若有罪孽,皆由朕一身承任。」齊峻微微蠕動嘴唇,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收緊雙臂將懷裏人摟得更緊了一些。

應該說,一切皆在齊峻掌握之中。賑災的米糧衣被雖送來了一些,卻是杯水車薪,兩日之後,在大雪中掙扎了一月之久的饑民們,終於忍耐不住飢餓,開始衝擊葉家軍的糧倉。葉錫也正如齊峻所料,不肯開放糧倉,反而派出軍士,將為首的饑民抓了數十人,當眾斬首。

這一下引發了嘩變。饑民們進亦死退亦死,再加上齊峻派出的人在其中號召,一夜之間,數萬饑民團團包圍了三處糧倉。葉錫不得不派出兵士驅民護糧。正在此時,一支兵馬直衝他的中軍大帳,以殘殺百姓為名立免他大將軍之職,且要將其當堂拿下。

葉錫到了此時才知道中計,當機立斷召集自己心腹,反出軍中,想要直奔平王封地求援。然而衝到半路,才發現此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支駐軍,將福建與蜀地從中截斷,不可相連。十日之後,葉錫的八千人叛軍,被重重包圍於海邊。

大雪在葉錫反出的當日就停了,雪水稍化,地上泥濘難行,馬匹走起來都有些吃力,冰冷的泥水飛濺,連馬腹下都弄得臟乎乎的,騎在馬上的人自然也難免雙腿自膝而下都濺滿了泥水。

齊峻卻是意氣飛揚。他身穿火紅綉金龍的戰袍,外披黑色牛皮甲,頭戴爛銀盔,一條盔纓也殷紅如跳動的火苗,騎的雖是匹被泥水濺髒的馬,仍不掩帝王之威。他身前身後,君王儀仗兩邊排開,一面綉著金龍的大旗獵獵飛揚,標誌着天子親征。

齊峻身後是二萬大軍。這二萬人,有一萬是悄悄訓練的那批軍隊,另一萬卻是以送糧賑災為名從各處匯入福建的。此刻眾人都是腰刀背弓,數萬人馬井然有序,除了偶爾有馬兒噴氣跺蹄之外,全無一絲多餘動靜。

相形之下,對面小山包上的八千人就顯得十分狼狽,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負了傷,還有一半的人沒有馬,就是那些馬,也差不多都帶了點兒傷,更不必說眾人都是兩三日不曾進食,再怎麼驍勇也擺不出精神飽滿的模樣,有幾個甚至發起熱來,只得從地上抓了雪往嘴裏填。

齊峻遙望對面,向身邊人點了點頭:「喊話。」

立時便有十餘人排眾而出,朝對面齊聲高喊,不過是說罪止葉氏,不及從犯,此刻投降之人,皇帝寬宏大量不予追究之類。

對面陣地之上一陣輕微的騷動,似乎有幾個人想過來,到底卻又沒動。齊峻唇角彎起一絲冷笑:「埋灶做飯。」

片刻之後,行軍灶便築起,大鍋煮起白粥,還在火上燒烤大塊的豬肉羊肉及凍好的饅頭,一陣陣米香肉香順着風向對面飄去。這次,對面陣地上的騷動明顯了許多。

兩三日不曾進食,這些軍士的肚子如今跟他們的乾糧袋一樣癟,熱騰騰的米香肉香能讓人的胃都絞在一起叫喚著要進食。葉錫眼看着最邊緣的軍士們已然有人站起來往對面張望,臉色黑得如同煮飯的鐵鍋:「凡有意欲投敵者,殺無赦!」

他的心腹立刻提刀策馬過去,連斬了十人才算穩住了陣腳。葉錫放開喉嚨:「弟兄們,你們不要相信狗皇帝的話!我們為何落到今日這地步?不就是被他們無故逼反的嗎?無事他們尚且要給我們扣上謀反的罪名,若是落入他們手中,哪裏還有活路?他們此刻說什麼既往不咎,不過是為了將你們騙過去罷了,到時候羊入虎口,還不是任人宰割?倒不如大家同心協力,才有衝出去的可能。只要我們衝到海邊奪了船隻出海,他們便追趕不上。這海上是我們的地盤,到時候我們逍遙自在,誰管得到?」

他這樣喊了一番,騷動的場面漸漸安定了下來。的確,只要衝到海邊奪了船,他們都相信皇帝的軍隊根本追不上。這海可不是6地,不是久與大海打交道的,想在海上用兵?那是笑話!

齊峻聽不清對面在喊什麼,但卻看得清楚一些已經動搖的軍士是如何被斬殺的,冷冷笑了一笑,沉聲道:「輪番用飯,兩個時辰之後,進攻!」看來,想兵不血刃拿下這些人是不成了,那就要斬草除根,絕不能再留後患!葉錫夠狠,連自己的家人都拋下了,這樣的人倘若今日不殺,就是放虎歸山。

這一場廝殺斷斷續續打了一天一夜,天色將明之時,葉錫只剩三千多人,卻當真被他衝到了海邊。只可惜,那裏只剩兩隻船,頂多也就載上一千人。若是生路不在眼前,這些人還能齊心協力,然而此刻事情明擺着,誰能上船誰就可能活,擠不上去的必死無疑,場面頓時就亂了。三千多人爭着往船上擠,單是被自己人擠落水中的就不在少數。

齊峻這邊也是人困馬乏,但總歸比葉錫強得多,眼看對方陣腳已亂,頓時箭如雨下,將那些未及擠得上船的統統射成了刺蝟,己方倒是無甚傷亡。

葉錫在幾十個心腹的拚死救護下好歹擠上了船,這時根本顧不得別人,立刻下令揚帆起航。只是等他們駛出海口,便見後頭的船追了上來。

「將帆扯足!」葉錫大聲喝斥軍士,「只要逃出海口,茫茫大海,他們不敢深入!」

「大將軍,船艙下頭,船艙下頭被澆了火油!」一名軍士連滾帶爬地從艙里跑上來報告。

葉錫臉色變了變:「火油?」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們八千人能衝出兩萬人的包圍到達海邊,海邊還有兩艘船。這是齊峻有意留給他們的。困獸猶鬥,倘若齊峻真將他們團團包圍,那他們只能拚死反抗,齊峻要想全殲他們,至少自己也要折損個萬八千人。

網開一面,卻攆着他們打,直到看見這兩艘船,自己的人馬頓時鬥志全消。瞧瞧,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齊峻那邊除了耗費箭矢,幾乎沒死幾個人。

「快行!」葉錫感覺到海風迎面吹來,陡然精神一振,「天不絕我!這樣疾風,我們只要迎風而行,他們的火箭就射不過來。論海上逆風行駛,你們難道還遜於他們不成?」

滿船的軍士也都精神一振。不錯啊,逆風行船的技術,他們這些在海邊操練了十餘年的人,豈不比那些外來戶強?

果然片刻之後,后船並未追及。葉錫鬆了口氣,走到船尾向後看去,只見后船高掛金龍大旗,旗下之人赫然正是齊峻。葉錫冷笑着舉手沖齊峻比了個手勢,皇帝又怎樣,這海上,皇帝可不能金口玉言。

齊峻看見了他那個手勢,卻笑了。葉錫目力極好,看見他抬手自頸中扯了個東西出來,緊接着紅光一閃,彷彿一道飛箭般射中了船腹。葉錫有些莫名地低頭看下去,還沒等他看清楚船側是否受到傷損,耳中便聽見一聲悶雷般的巨響,船身劇震,將他直拋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

喀啦一聲,甲板開裂,葉錫就這麼落了下去。四周全是火紅色,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他剛張嘴要喊,就被嗆得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頭髮迅速枯焦打卷,臉上手上的皮膚都吱吱地響起來,葉錫伸手想抓,所觸之處全都如同火炭。他的嘶喊之聲被四處的炸響蓋了過去,沒有人顧得上來救他,因此他也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他的兵將了。

齊峻將射日鏃收入懷中,冷眼看着前面兩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船。幾個沒被炸死的人帶着火往水裏跳,但隨即被箭矢射死,直到這一片海面,再沒一個活人。

「收兵吧。」齊峻輕輕吐出一口氣,「國師在城裏忙着施粥,也不知累成什麼樣了。」終於滅掉了一個心腹大患,之後只要查抄葉錫的宅子,就不怕抄不出平王謀反的證據。當然了,即使真的沒有查到,證據也總會有的……

跟在他身邊的侍衛陪笑道:「留了人伺候國師,不會讓國師太勞累的。」

「嗯。」齊峻微微一笑,歸心似箭。有人伺候,也攔不住知白的,這幾天沒見,他想必是累瘦了。

海岸已然在望,一陣風吹來,齊峻打了個冷戰。身邊的侍衛看看他:「皇上,您臉色有些紅,是不是有些著了風寒?」

齊峻也覺得頭沉目眩,自己摸了摸額頭,果然是熱燙的:「大約是。上岸之後喝幾碗薑湯——」他話沒說完,就向後仰天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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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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