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飛卿

149飛卿

「你……」

「主公,不要被她的妖言給迷惑了!你忘了左相大人和宋氏滿門血仇了嗎!」

說話的是將葉薇抓來的魁梧大漢,宋楚恆慢慢鬆開手,不再掐著葉薇的脖子,「你說的有點道理,但有些事情我也沒有選擇。有人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便要為他們報仇,哪怕這人有再多的理由。」

葉薇冷冷道:「那你究竟是要殺我,還是殺謝道長?考慮清楚了。你今晚很難把我們倆都殺了,除非你不打算全身而退。」

「西涯公臨去前以為宋氏會滿門滅絕、香火無繼,如果次君你一意孤行的話,朕不介意讓這變成現實。嶺南荒蠻,是時候將宋氏的小郎君們召回來,讓你們一家團聚。」

宋楚恆右手落在葉薇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好,很好。罪臣遵命,這便將頤貴妃娘娘還給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謝懷身上,他面不改色,「是貧道過去,還是您帶貴妃娘娘過來?」

「那人說的果真沒錯,您確實對陛下的女人情深意重。」宋楚怡嗤笑,「公平點,咱們到中間交換吧。」

謝懷一步步上前,宋楚恆也拽著葉薇往前走,手下想要勸阻卻被他眼神阻止。雙方的高手遙遙對峙,中間空出來一大片空地,宋楚恆看着謝懷的右手,淡淡道:「您的劍。」

他還握著兵刃,謝懷沒有說話,視線與宋楚恆對上,「真沒想到,您對殺我的興趣竟比頤貴妃還大。」

「不是我想殺你,這是家父生前夙願。身為人子別的已經無能為力,只好儘力完成這僅剩的一件。」

謝懷微微一笑,宋楚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天上明月皎皎,竹屋附近卻如同死了一般,除了呼吸聲聽不到任何的動靜。謝懷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引得宋楚恆凝神傾聽,「貧道最後還有一句話,還望宋將軍能行個方便,便是在九泉之下,貧道也會感念您的恩德。」

「什麼?」

「那便是……接住——」

說時遲那時快,他揚手扔劍,葉薇一把掙脫束縛,抓住劍柄反手便是一刺!

宋楚恆怔怔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寶劍幾乎貫穿他的身體,因為太快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他順着抬頭,葉薇目光凌厲,猶如嗜血的虎狼。

右手再次用力,寶劍離開身體,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

「主公!主公你沒事吧!」魁梧大漢衝到宋楚恆身邊,只看了一眼便怒道,「動手,都給我上!」

廝殺之聲再起,兩邊又開始纏鬥。聽着不絕於耳的喊打喊殺,宋楚恆慢慢道:「你……不是葉薇……」

頤貴妃身體柔弱、不會武功,這一點他完全確認,所以剛才控制她的時候才只用了三分力氣,但這一劍展現的水平完全就是高手,不遜於御林軍精銳的高手!

「是,我不是葉薇。表哥,我是沈蘊初,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這還是第一次和您打招呼,妹妹失禮了。」

宋楚恆用劍尖支着地,維持住身體不倒,「沈蘊初?易容術,人皮面具……是了,我竟忘了這個……」

謝懷把沈蘊初護到身後,「宋將軍,此時回頭為時未晚,不要牽連了宋氏活着的人。」

「放屁!你這個妖道,我這就殺了你給老主公報仇!」魁梧大漢握著長刀便砍了上來,謝懷迎面接住,兩人如周遭的人那樣打鬥起來。與此同時另一個蒙面人也沖了上來,沈蘊初撿起一把劍,輕笑道:「養了三年的懶骨頭,今天可算能活動活動了。」

宋楚恆歪著身子站在那兒,四周是衝天的火光,鼻端縈滿了濃郁的血腥氣。他抬手舉劍,尖端指著賀蘭晟,「陛下,陪罪臣打一場吧。」

賀蘭晟走過來,「我看這架勢也是,不過兩招解決不了。只是你身受重傷,朕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宋楚恆笑,「那也得你贏得了。」

以一敵百並不是書中才有的神話,身為軍中第一的高手,哪怕宋楚恆只剩一條左臂,也能在重重包圍中殺出去。賀蘭晟雖然也號稱精通武藝、騎射皆精,但如何能和宋楚恆這樣的武將比?況且他也受了傷。

寶劍與寶劍相擊,躍起的身子又落下,衣袍袖口都被劃破,就連鬢髮也被削去一縷,賀蘭晟生平第一次陷入了苦戰。宋楚恆的血還在不停地流,他卻全不在乎,賀蘭晟猜到了他的打算,挾持住自己,後面想提什麼要求都好說。

左肩被刺中,他咬牙一劈,正中宋楚恆的手臂。他血跡斑斑的臉在火光中露出個笑容,「陛下這是要卸了罪臣的這條胳膊啊。」

劍刃在肩膀處刺得更深,一半的劍身都進去了。宋楚恆維持住這個姿勢往前,賀蘭晟只得順勢後退,直到撞上竹屋下的樁子。他繼續用力,通紅的眼眶卻慢慢濕潤了,「陛下,臣也不想的。我從沒想過要和您你死我活,都是你們逼我的……」

賀蘭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宋楚恆製得死死的,空有寶劍在手卻無任何施展的機會。宋楚恆在打鬥的過程中已經殺紅了眼,忘了原則忘了理智忘了忠誠,只記得面前的男人是屠他滿門的兇手,他應該殺了他為父母報仇。

「都是你們逼我的——」

利劍拔出再高高揚起,眼看就要劈下——

「宋楚恆!」

一個晃神,他看到竹屋之上立着個紅衣女子,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樣,多少次讓他從夢中驚醒!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賀蘭晟的劍劃過他的脖子,輕巧得如同割斷一節樹枝。

頸間動脈被切斷,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他用力地捂著那裏,跪倒在草地上。紅衣女子踩着台階一步步往下,站到了他面前,宋楚恆眯着眼睛費力辨認,「宋……楚惜?」

她不說話,他喘了口氣,虛弱一笑,「沒想到我死的時候,會是你……來接我……」

聲音一點點低下去,他睜着眼睛跪在原地,卻已沒了氣息。賀蘭晟按著傷口走過來,想起少年時也曾與這位第一高手校場比箭,心中到底生了惋惜。身旁的女子輕聲道:「他不是個壞人,只是太懦弱了。」雖然抵觸宋演的所作所為,卻不敢設法阻止,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你的傷……」

「我沒事。」賀蘭晟奪下宋楚恆的劍,厲聲道,「宋楚恆已死,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主公!」

「主公!

「不——」

蒙面人一個接一個跪倒,兵器紛紛落地,領頭的魁梧大漢獃獃地看着這邊,彷彿不相信勇猛如宋楚恆也會死。謝懷趁機將劍架到他脖子上,冷冷道:「敗局已定,我勸你還是死心吧。」

沈蘊初走到謝懷旁邊,見他身上已有多道傷口,忍不住道:「你還好嗎?」

魁梧大漢垂著頭默然片刻,忽然一揚手,謝懷連忙抱着沈蘊初閃了個身,卻見剛才站立的地方三枚金針刺入,針尖還隱隱泛著黑。

沈蘊初驚魂未定,「多謝道長,你……你沒傷到哪裏吧?」

謝懷蹙眉看着她,表情有點古怪,沈蘊初又喚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她只是易容成了葉薇的樣子而已,不是本人,剛剛看到她險些被毒針刺中,瞬間湧上的恐懼讓他肝膽俱寒。

「無事。」收回手,他平靜道。

魁梧大漢一擊未中,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主公,小人無用,不能替您報此血仇,我這就來給您請罪了!」說完便咬舌自盡。

葉薇衝過來拉着沈蘊初的手上下看,沈蘊初問道:「表姐你怎麼樣,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倒是你,你沒事兒吧?你今晚真是冒險了,要是有別的辦法也不用走這一步……」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葉薇卻熟知宋楚恆的為人,也知道前去西山的途中多半會有埋伏,對方一定想抓住她作為要挾皇帝和謝懷的籌碼。因事關緊急,她決定將計就計,讓蘊初扮成自己的模樣。她武功高強,只要能靠近宋楚恆便能找到下手的機會,而自己由其餘的高手護送,潛入西山伺機而動。

「咱們姐妹倆還用說這些客套話?一切都是為了陛下和……反正大家都平安就好。」

葉薇看一眼謝懷,朝他微微頷首,謝懷淡淡一笑,沒有說話。沈蘊初站在他旁邊,有心想問他剛才為何救自己,卻又覺得他一定會回答這只是身為朋友應該做的,也就忍住了。回憶適才被他摟在懷中的情景,心底有淡淡的溫暖瀰漫,無論是因為什麼,至少在千鈞一髮之際,他毫不猶豫地救了她。

「楚惜?」

葉薇轉過頭,「怎麼?」

賀蘭晟凝視着她,片刻后道:「原來你是長的這個樣子。」

那一年惠州初遇,他對她一見傾心,然而到最後都不曾見過她真正的模樣。沒想到多年之後,竟用這樣的方式彌補了心頭遺憾。

葉薇碰了碰臉頰,「人皮面具罷了,之前為了對付宋家人做着玩的,沒想到最後真的用上了。不說這個,你的傷很嚴重,先包紮一下吧,不然失血過多就糟了。」

她扶著皇帝進了竹屋,用白布條簡單為了裹了下傷口,西山出了這麼大動靜,得先派人回煜都傳消息,若就這麼回去不等天亮就得鬧得滿城風雨。

弄好之後她到處打量,疑惑道:「謝道長呢?」

沈蘊初也在包紮傷口,聞言抬頭看了看,「他剛剛還在這裏啊?這裏有好幾個房間,他應該是去隔壁治傷了吧。」

葉薇有股不祥的預感,挨着找了一遍果然沒有人。她心裏發慌,吩咐了幾句就繞着屋子走了一圈,意外地發現了一串血跡。往林葉深處蜿蜒,葉薇順着過去,繞了幾個彎后眼前豁然開朗,謝懷一身青衣,負手立於懸崖邊,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山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袍鬢髮。從葉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衣袂飄飄、背影超然,因為前方就是萬丈深淵,更讓人生出股他就要乘風歸去的錯覺。

葉薇不喜歡這個感覺,「謝道長,你在這裏做什麼?我們回去吧,你的傷口也要包紮。」

他頓了頓,沒有回頭,「你怎麼過來了?」

「我找不到你,所以……」

他輕輕笑了,「你找不到我,所以過來了這裏。可是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我找不到你,都是怎麼過的……」

「謝道長……」

「楚惜你看,從這裏能瞧見皇宮,你將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也是這世上我最厭惡的地方。」

隔得太遠,哪怕登高眺望,那座龐大的宮城也只剩一個小小的影子,葉薇幾乎辨認不出皇宮在哪裏。她不明白謝懷為何突然說這個,好在他很快給她解了惑。

「有些話之前沒有說,因為你已經做了選擇,我便不想再左右你的心意。可我希望你記住,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快活了,如果你厭惡了那個地方,就想辦法離開吧。世事縱然無常,我卻希望你永遠是個飛揚任性的小姑娘,躲在大樹上摘梨子,在青山綠水間吹奏笛曲,不用像我一樣被命運改變得面目全非……」

不安越來越強烈,葉薇終於按捺不住,上前抓住他胳膊道:「你到底怎麼了?」

謝懷轉過頭,面色除了蒼白並無異樣,葉薇卻開始發抖。

「你的手……」

被她緊握著的右手,手背處黑紫一片,從中間到四周,顏色由深漸淺,已經蔓延到小臂。

他笑道:「那人一共發了四枚毒針,我躲過了三枚,運氣已經很好了。」

葉薇哆哆嗦嗦地拉他往回走,「去找大夫,我們去找大夫,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沒用的。這毒針被他放到最後才用,可見是最後底牌,這上面的毒又豈是輕易可解的?我自己就是醫者,比誰都清楚。」

「那是你醫術不精!我們去找更高明的大夫,我就不信太醫院那麼多杏林國手,會解不了這個鬼毒!」

他被她拉扯著卻不肯動,「從這裏回煜都騎馬最快也要一個時辰,我雖然封住穴道延緩了毒發的時間,但不可顛簸,否則便會加速毒發。不等趕回煜都我就已經沒命了。」

「我叫你跟我走!」葉薇崩潰大吼,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似的掉落,「別再說什麼最後底牌、什麼有命沒命,我說能救就一定能救!」

謝懷無奈地看着她,就像看着個不懂事的孩子。葉薇還要堅持,他微笑着伸手,一下便點中她的穴道。葉薇僵立在原地,他展臂將她摟入懷中,另一隻手撫摸上她的臉,低嘆道:「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是楚惜,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你改變不了的。」

就好像當年她莫名喪命,他在她的墳塋前立了許多個夜晚,企盼一切都是個噩夢,企盼再睜開眼她還微笑着叫他師父,陪着他談天說地。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少女卻始終沒有回來。

「其實……今晚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我還是喜歡你這個樣子,不是葉薇,不是陛下的女人,只是我的小徒弟,我的若水……」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的臉,那是屬於宋楚惜的臉,稚嫩的、美麗的,沒有經歷時光的洗禮,與記憶中烙印如出一轍的面龐。

顫抖著低頭,冰涼的唇終於落在她的額頭。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不曾做過這樣逾越的動作。他知道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他沒資格碰她,但是有什麼關係呢?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道君也會寬恕一個死人。

他吻上她額頭時,兩滴滾燙的淚也落在了她的臉頰,與她的淚水融匯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葉薇身子動不了,嘴卻還能說話,「你鬆開我,謝飛卿我警告你快點鬆開我!我……求你,我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麼對我……」

她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她面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她會受不了的,她一定會受不了的!

「傻姑娘,就是知道你會哭,所以我才躲到這裏。你不該跟過來的。」

她泣不成聲,「我們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謝懷沉默一瞬,「其實你真的不用難過,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早在入宮那天,他就沒想過還能活着出去,今夜被那毒針刺中時,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恐慌,而是果然如此。果然他註定要將性命葬送在這裏,一如師尊所說,冥冥之中萬事皆已註定,螻蟻眾生誰都逃不過。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不是個好道士,但我畢竟出家多年,利用道君之名蠱惑上皇已是不該,造下殺孽更是罪無可恕,合該有此報應。

「你也不用怨怪陛下,我是主動提出要當誘餌的,宋楚恆活着我不安心。如今求仁得仁,已是無憾。

「這笛子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離宮的時候我就有心還給你,到底沒有捨得。現在,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楚惜,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你若是能忘了我就忘了,若不能,那便把我好好記在心裏。這些都不重要的。我只想你知道,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為你祝禱,願你一世平安喜樂。」

他一壁說一壁後退,山月皎潔、圓如玉盤,懸在他頭頂就像單單為他一人而升起。他彷彿籠罩在一團柔光中,美好得不真實,也讓人心痛得不真實。

「不要……不要……」葉薇絕望地搖頭,淚水把視線都模糊了。

謝懷凝視着她許久,嘴開合了幾下,然後微笑着往後倒下。衣袂翻飛,黑髮被風揚起,彷彿狂風忽然席捲這片天地,摧枯拉朽帶走一切希望。然後風停雨住,月色依然照耀着山川,適才立在崖邊的人卻不見蹤影,徒留一管綠笛孤零零躺在原地。

葉薇獃獃地站着,如同死了一般。唯有腦中不斷重複他剛才說的話,帶着懇求和哀憫,沾染了重重血色,註定成為她一生的夢魘。

「閉上眼睛好嗎?我不想你看着我死。」

這是此生,他對葉薇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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