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天日雪冤可待,費思量投鼠忌器

見天日雪冤可待,費思量投鼠忌器

福姐兒叫了這個名兒,卻實是自來不曾享過一丁點兒福的,她生下來長到三歲,懵懵懂懂就從親娘身邊被抱了出來,身邊那些個丫頭婆婆子俱被換過一回,小兒哪裏分得清楚,先還鬧,再往後便不記着親娘是誰了。

如今的福姐兒卻是由著後頭那個養在身邊的,直叫那個丫頭作太太,她自家也知道不是親生,卻實記不得親娘,後頭這個還生了個男孩兒。

因着有趙氏的娘家在,既沒斷了這門親,便當正經親戚在走動,四時年節也一樣送了年禮來,還有給外孫女帶的東西,可福姐兒自小到大,也知道旁個待她不一樣,等大些了才知道親娘得了瘋病。

福姐兒小時候不懂事,等到記得事了,見趙家送來年節禮,她的比弟弟的更厚些,福姐兒先還疑心,再往後見了趙家的人才知道自個兒竟不是親生的。

她一明白自家是嫡出,千珍萬寶的弟弟是個庶子,先是扯著身邊的人問為甚她比二房的嫡女不一樣,丫頭緊緊捂了她的嘴,把她抱到屋裏細說一回,還教她萬不能露出來,還得叫那一個作太太。

可那個丫頭第二日便不見了,再換上來的沒一個敢再跟她說那些,她若是問起來,第二日就要罰,好像在她屋子裏無處不是眼睛,無處不是耳朵。

再後來由著別個告訴她,她親娘是個瘋子!小人兒哪裏懂的許多,還只一味的想見見親娘,越是將她說的可怖,她心裏越有念想,看見太太待弟弟好,心裏也酸苦。只當是別個嫌她親娘有病,怕她也發瘋,這才事事拘束了她。

親爹便是見着了,也沒個好臉子給她瞧,旁人都不管她,便越發覺得着是親娘不在身邊才如此,旁房裏的女娃兒,再不同她一樣。

她身邊跟的養娘丫頭,一日不說上幾車好話,甚個姐兒要識好歹,若不是親爹二房肯管她,她也一併要關到塔里去的,七八歲上還往守塔的那院子裏去,只一回叫跪了兩個時辰,腳饅頭腫得似個發麵饅頭,等她腿腳好了,後頭這一個特特帶她進了一回塔。

福姐兒只瞧見一個一身臟污的婦人,看見她的眼神恨不得要吞吃了她,張了一雙手要抱她,兩隻手爪子也似,鐵鉗子也似,抱了她就不肯撒手,聲音撕啞著喊她的名字,福姐兒眼睛一翻嚇暈了過去。

燒了兩日,高燒說着混話,夢裏還是那個瘋婦來抓她,自此她心裏再沒有母親,只有瘋婦,把後頭這個當成娘,哪怕待她不好,也比關在塔里那個要好得多。

若說趙氏心裏還牽掛哪個,便只這塊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在塔里這些年,柊兒沒少說些為着姐兒的話,如今柊兒死了,再沒料到那兩個又拿女兒來要挾她。

趙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原是年輕底子好,可這些年生生叫葯給灌壞了,自入了春便犯病症,一天比一天昏沉,這一回卻再沒有大夫上門來看了。

楚大爺知不知道主僕兩個不敢說,後頭那個卻定是知道的,她日日派來送飯的婆子,先還說甚個告訴太太了,再往後作充聾作啞,一句話都不搭理,柊兒罵也罵過,求也求過,趙氏昏的直說糊話,連那「不要拿我走」的話都說了,卻再沒人來管。

楚家先時不敢起這念頭,怕趙氏娘家見女兒死了,把嫁妝收回去,可趙氏娘家人一年比一年淡,到得如今話里話外透出來的意思俱是女兒病了這許多年,原還盼着她能好,一年巴望一年,現下只盼她少受些苦楚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一個出了嫁的女兒,若不是趙氏親娘還在,也顧不得這許多年,趙家曉得女兒沒藥好醫了,拖得這許久,便是傳了喪報回去,也非異事了。

原還有個嫁妝擺在那裏,如今福姐兒已然八歲,眼看着就要長到說親的年紀,雖本地嫁不得,也能帶了厚奩往外地去,趙家心頭感念楚家不曾休妻,又見福姐兒太太長太太短叫的俱是另一個,滿口未提要回嫁妝的話,只說往後還由著楚家發嫁。

楚大爺見這事已是成了定局,無人來鬧,便動了念頭想叫妻子無聲無息死在後院裏,原來一日三餐總有吃食送去,到柊兒跳下來,已是兩日都不曾有湯水送去了。

藉著辦宴四下里忙,塔里要鬧也人鬼不知,柊兒哪裏知道前頭有趙家的族弟來,她不過用着討一口熱水。

不意竟遇着了知縣來吃宴,爬上了欄桿要叫,往那烏壓壓一片濃蔭處一瞧,倒不如跳下去死了,主子病成這樣,她也沒了力氣,若真是老天有眼,便叫她們主僕二人遇着青天,若沒這個緣法,便到閻羅殿前告他一狀,便是滾刀肉下油鍋,也要申訴這冤情。

碧螺一聽這句便知要糟,回聲一句喝斥:「噤聲,你家太太沒病也叫你嚇出病來!」說着指了人把那個婆子拉出去。

那個婆子扒著門框還在叫:「柊兒姑娘去了,太太可想着些姐兒呀!」叫人一把掐了,堵了嘴拖了出去,碧螺作主說她無狀,鬧了后衙,著人把她看管起來。

可趙氏卻已是一字不落的聽進耳里,她木怔怔坐在床上,長淚不止,眼睛哭得幹了,半晌才啞了聲音:「煩問一聲,此是何地?」

碧螺不意她說話竟還有條理,端了杯熱茶上去,見她接了小口啜飲:「這是縣衙後院,你莫要怕,有甚個冤情,還有咱們老爺太太給你作主。」

趙氏一聽熱茶撒了一床,她也不覺著燙,連眼睛都咽回去:「柊兒,在哪裏安歇著?」她扒了床沿,腿腳沒力氣站起來,還是碧螺指了婆子扶住她,見她執意要去尋,面上露了難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她。

誰知趙氏只虛點點頭:「還煩姑娘領了我去,她伴了我這些年,我總要再看她一眼。」

碧螺一面命人去告訴蓉姐兒,一面給她遞水遞茶,還給燉了湯,叫她補一補元氣,趙氏見人跑去回稟,也曉得不是她執意便能見着的,叫人扶著吃了一碗湯,許久不曾吃熱食,吃了兩勺子肚裏只覺得難受,趕緊拖了不用。

那邊甘露來了,進門先跟碧螺打個眼色,再看她,見她全無瘋狀,更信是有冤情,點一點頭道:「停靈的地方歇遠,夫人可還能走,若不能,我叫人抬軟轎。」

趙氏連連搖首,又是一行眼淚滾下來:「便是跪着,我也要去。」兩個婆子架了她,一步一步往屋外頭挪,半是走半是抬,一路抬到停靈的屋子裏。

柊兒是摔下塔來,脖子扭斷了,四肢骨頭都叫摔成一節節,眼睛凸出眼眶來,還不曾請人來打理過,只拿白布蒙了蓋着,等仵作來驗屍。

白布掀開一角,個個都回過頭避開去,便只趙氏眼珠子都不動的看着她,撲到地下,聲都哭不出來,只哀哀飲泣,碧螺不忍,上前去拉她,見她掏了半日,摸不出身上的絹子來,碧螺趕緊遞了條過去,當她要抹淚,卻見她手伸到柊兒臉上,給她細細擦了嘴角鼻間血漬,雙手給她闔上眼帘。

那柊兒卻只閉不了眼,趙氏都連她都手都握不起來,等這些做完了,她抹了抹淚,道:「我想求見縣夫人。」

她們是隔了屏風又隔了一道帘子見的,蓉姐兒一定要見,別個都攔不住,丫頭團團圍了她,直說這樣不吉利,怕衝撞了她。

蓉姐兒也不要她跪,叫婆子搬了羅圈椅子讓她坐,又叫給她上溫茶,趙氏醒來只喝了湯水,此時肚裏飢的很了不覺得餓,可等蓉姐兒叫熬的熱粥一上來,叫那香味一衝慢慢也吃得一小碗,這才淌淚:「縣太太是我的活命恩人,想也知道這些個事,如今我且問一聲,縣老爺動不動得楚家。」

蓉姐兒心裏鬆一口氣,若真是個糊塗的,問不出這話來,她聲音隔了屏風透出來,滿滿都活氣兒,趙氏身如枯槁,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三十不到的年紀,腰弓似老嫗,麵皮發黃泛灰,十指如爪,眼睛不看人時只覺得混沌得很,可她一說起這一句話來,卻是灼灼的望着屏風裏。

隔着大玻璃蓉姐兒都覺着她正看過來,她頓一頓道:「你且不怕,咱們有什麼好怕,縣老爺就更不怕了。」

都報到州府里去了,還有甚個好怕,出這麼一樁大案,算得奇冤,徐禮再沒道理不辦的,只該由誰出頭,怎麼辦卻是難題。

趙氏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整個人趴在毛毯子上發抖,一聲聲顫個不住:「小婦人願作首告,告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蓉姐兒自家有了孕,看着別家的孩兒也覺著可愛可親幾分,原她憂心趙氏為着女兒不告楚家,如今聽她這些話,又奇起來:「你便不怕,楚家那一對兒,拿着女兒要挾你?」

這話再直白不過,當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楚家拿這個來示警,也是捏准了這一樣,可誰知道趙氏卻慘然一笑:「怎麼不怕,她是我身上落下一聲肉,我在世間也只這點骨血。」

說着仰了臉,只見她長年不見日光,髮根都是白的,十指摳著毛毯,深深掐了進去,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可或這冤屈不訴,她難道便能在那雙禽獸手下過得好日子!我忍了這許多年,如今便是拋卻這條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饒過他們!」說着熱淚撒在金紅毛毯上,打濕得花枝花葉,一聲泣似一聲:「柊兒椿兒,總不能白白死了。」

蓉姐兒知她心事,卻也實為着嘆息,沖她點頭:「你只放心在後衙里養病,我調過去的丫頭看着,再沒誰敢拿你怎樣。」叫人扶她回去歇息,又急去喚了徐禮過來。

「我已經是問過,趙氏願作首告!」徐禮一日一夜不曾換過衣衫,身上出得薄汗捂出酸味兒來,蓉姐兒卻忍了胸口泛起來的噁心勁兒,給他安排了吃食。

徐禮擺一擺手:「我不要那帶湯水的,叫廚下治一付餅來,我咽茶吃了便是。」說完又道:「楚家咬死了她有瘋病癔症,若說這些全是病灶又當如何,天叫撞上個趙家人來,我已是往趙家去,請了趙氏嫡親的人來,若肯出頭最好,若不肯,這首告的事還當落在他身上。」

蓉姐兒皺了眉頭,再不曾想到那墨刻本子裏頭的事竟真叫他們撞著了,她上去挽了徐禮:「再不想這六月飛霜的事兒竟是真有,天下間還愛樣慘事,她拼着女兒不要也要告狀,我只怕她是存了死志的。」說着立起眉毛來:「便為着那死了的丫頭,我也要再往楚家去一回,把她女兒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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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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