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

春深日暖

春意尚淺,柳梢抽出黃芽芽,微雨催開粉杏花,河道兩邊還積著薄冰,商船還未起錨,河上往來的俱是官船,俱是滿了三年任期,帶了家眷私房回去述職。

此時時辰尚早,連岸邊攤販亦未起來叫賣,卻有官中奴婢起來燒水造飯。泊船處官船一隻連着一隻,卻不及商船好作生意,當官人家尤重吃食乾淨,倒不似行商,常來常往,面也食得粥也咽得。

兩個青衣小丫手挽了手一路行將過來,縮了脖子不住搓手,挨在一處還覺著風涼,看見街邊有店亮起燈火來,見是個腳店,才開了半幅木門,拿手扣一扣木門。

裏頭有個老婦探頭出來,見這身打扮便知是船上人家,趕緊堆了滿臉笑意:「姑娘可是要熱水?」時候這樣早,天才蒙蒙亮,沿街的鋪子一間都未開,若不是老頭兒要擔了糖粥出去趕早市生意,兩個老人家也不會那麼早起來。

這一句倒很問得着,小門小鋪哪有甚個貴人要的東西,來往的倒都急那一桶熱水,船艙下邊鍋里不住沸著熱水,卻不是給船上住客用的,無這鍋熱水,船便行不得,便是官眷也少有用它的,沿着岸邊頭一等生意做的好的,便是開了老虎灶頭燒熱水。

兩個青衣小丫搖搖頭,點點手裏的食盒子:「敢問一聲,此間賣得甚樣吃食。」磚地乾淨,凳子椅子也都抹得油亮,既是做吃食生意,最經緊的便是乾淨,哪怕走街也是齊整整的,圍裙打得布丁,看着卻是清爽爽的。

「賣些熱粥湯。」周公在此賣得三十多年的粥,因着姓周,便叫得混了,稱老兩口叫粥公粥婆,還思忖著是小丫頭們嘴饞了,這才出來買零嘴兒吃,別個俱都沒開門,只他們粥鋪做得是早營生,等家家戶開了灶,哪裏還賣得出去。

「可有甜的。」見是拿赤豆熬得開了花,把豆子熬出沙來,裏頭還下了黃豆大的小湯圓,兩個丫頭一看便笑:「給來兩碗,擱甜些。」

糖是麥芽熬的,還加了干桂花,一大海碗不過二十個錢,兩個身上帶的是碎銀子,又無開門的門樓鋪子,不好兌換,粥公粥婆破不出鈔來,便一路跟了去取,眼見得上了掛着「徐」字幡的船,正等著銅錢,裏頭賞出二兩的銀塊出來。

小丫頭掩了口笑:「咱們太太說粥熬的好,老爺叫擔一桶沒動過的來,擺在船上想用時便能熱了吃。」周公忙不迭的團了手作揖,得這些銀子,今兒也不必出去賣粥,把紅豆沙的粥盛了一桶,又把今天新作的糯米小圓子盛了:「這個須得現下了方才好吃。」

弓了腰背不住行禮,又賞了一袋碎銀子出來,掂著也有三兩重,粥婆咋了舌頭:「可真是闊氣。」粥公直了腰,摸黑熬的粥全賣了出去,面上笑開,揉着腰道:「那當官的,跟咱們怎麼相同,人家喝的水裏都流銀子。」

買粥的自然是徐禮,蓉姐兒又懷上一胎,肚皮吹氣似的鼓起來,這一胎倒跟之前不同,能吃又能睡,吃了才睡下去,醒過來便又餓了,徐禮夜裏還睡在她身邊,好幫她翻身揉腳。

這麼着,兒子倒不樂意了,良哥兒是按著徐家排輩起的名,卻起了個小名兒叫老虎哥,還是蓉姐兒給起的,他生下來就壯實,肉手肉腳的倒似年畫上抱了魚的胖娃娃,生下是冬天,緊裹了蠟燭包不得動彈,到初春了,才剛脫了衣裳,忽的就能翻身。

一隻腳用力,身子逆着轉了半個圈兒,還當是他自個兒逗著自個玩樂,一瞬眼,便翻過身,臉砸在褥子上,脖子一用力,抻起來抬臉看着人,咧了嘴巴直笑。

蓉姐兒說他像只小老虎,便叫他老虎哥,徐禮覺得這個名字好,便一宅子都這麼叫,蓉姐兒看着戲枱子上演武松打虎,裏頭那扮老虎的穿了黃布染就的「虎皮」似模似樣的撲騰反剪,回去便照着給兒子也做了一件,叫他穿起來在地下爬。

徐禮才跨進門,便看見有個圓團團的東西在地上滾,還當是只斑斕大黃貓,定睛一看才知道是自己兒子,蓉姐兒還坐着逗他,一會兒叫他往東一會兒叫他往西,連大白都當這團東西是玩伴,撲過來滾成一團。

老虎哥脾氣最好,樂呵呵的不知道發怒,叫母親打扮成這個模樣還笑,回頭看見徐禮來了,撐着手分開兩條胖腿,一屁股坐在毯子上,伸手要抱。

徐禮一把把他抱起來,叫他坐在肩上,蓉姐兒扶了腰笑,哎喲個不住,等徐禮進來還收不住,等他抱兒子架在肩上道:「仔細了,他可皮呢。」話音還沒落,老虎哥就把冠兒掀了扔到地下,抓着徐禮的頭髮,蹬起兩條腿來。

他便似有用不完的勁,再沒閑的時候,等會走了更是如此,急脾氣跟蓉姐兒一模一樣,剛會走就想跑,還是用的老法子,做了個皮繩子子把他拴著,才好不跌跤。

徐禮原不想叫蓉姐兒這樣快再生一個的,夜裏兩人磨得久了,一回二回還曉得在外頭,到第三回哪裏還持得住,老虎哥還沒滿兩歲,蓉姐兒便又懷上了。

她的肚皮一鼓起來,老虎哥便安靜了,摸了她的肚子咕咕不住,說裏面有隻小老虎,等圓起來,更是撲上去抱着便不撒手,對着蓉姐兒的肚子就親。

老虎哥原是不喜歡再來一個的,聽見說是妹妹才高興了,一到睡覺的時候就抱了肚皮,把口水全擦在親娘衣服上,等裏頭這個再大一點,老虎哥一湊過來,就用腳丫子踢他,徐禮還能摸到腳丫子,小小的,比老虎哥的腳再小上兩圈,父子兩個圍了蓉姐兒,徐禮似模似樣的告訴兒子:「這腳生的秀氣,肯定是妹妹。」

蓉姐兒笑的捧著西瓜肚往後仰倒,哪裏就摸出秀不秀氣來,徐禮扶了她,老虎哥眼巴巴瞧著,退後兩步伸著頭,兩道眉毛緊緊皺着,一隻手牽了甘露的衣角,抬頭看看她,又搖搖頭,垂下腦袋嘆一口氣,倒似個小大人兒。

徐禮初在灃青打響了名頭,接下來便無一樁事是不順的,上一任縣令在時童生試不過十取其二,如今卻是十取其五,取的秀才同往年無差,卻叫別姓冒了頭,楚姓原來一家獨大,如今也凋落得一半。

灃青學子祭孔,不單知府來了,連鄰縣兩位縣令也來了,隔得遠些不能到的,也一樣送了禮過來,知府更是說灃青學風昌明,學跡顯著,南水巷北水巷,巷巷讀書聲不絕於耳。

徐禮拿了一個優,此次回去,便是想着再興科考,可蓉姐兒有孕,肚皮這樣大,雖還沒到生產的時候,可她走路不便,坐船更是不慣,行的快了便頭暈,只好一路慢行,遇着水急處,抱了水盂吐個不住,徐禮想改走陸路,又怕她經不得顛,慢了又慢,卻不肯自己先行,怕她在路上無人照應。

蓉姐兒怕他趕不上,前科的舉人還有說道,再要往前數,只能按甲子來算了,催了船隻快走:「一樣受罪,早些到我還少受些。」

哪裏知道行到半路,看見貼了白榜出來,說是皇後娘娘薨了,路上哪裏去尋素服來穿,只急急停下來尋着裁縫做,除開徐禮要穿素服,蓉姐兒也一併要穿,家下人也都換下鮮妍衣裳,此間一溜兒官船俱是一樣,連船上都不許再用紅燈,一隻只撤下來貼上白條。

若是比著先帝的皇后,再不必這樣麻煩,持服二十七日便罷,可到了明德皇后這裏,便不相同,她同皇帝是少年夫妻,自潛阺王府時便甚是恩愛,兩人一路相伴着進了宮,皇帝在登基大典上,是同皇后一起走正門進的宮,皇后冊書,是他下的第一道聖旨。

先穿了皇后服,再拿的中宮表,這實是開朝以來第一人,兩個先有一個女兒,再有了一個兒子,落地不足一日,便封了太子,大赦天下,還開了恩科,哪裏知道這個兒子竟沒養住,兩歲上沒了,皇后病倒在床,皇帝綴朝三日,加封太子作寶榮親王,就葬在自己選定的陵墓邊上。

原還想着如此恩愛皇后定能再生養,誰知道染病不起,今上便在榻前端湯喂葯,日日不離,見皇后氣息一日比一日奄弱,砍了半個太醫院的人,還是沒救回來,半夜裏撒手去了,只留下一個寶慶公主。

今上又綴朝十日,只在靈堂里相伴,是明德皇後父親跪在梓宮前苦求,這才聽政,還不坐正堂,在西角門上朝,不獨二品服色戴孝持服,下令天下為官的俱要吃齋穿素,為着他兄弟媳婦吳王妃有怠慢心,把這個打小便親厚的弟弟狠削一頓,若不是吳王,或許連命都留不得,皇帝發了話,說吳王妃孫氏德行不堪為親王配。

京里只怕是天地都變了色,可在此間卻只七品官兒同夫人等著穿上素服好及早趕回家去,趕不上春闈,只好等秋闈,等蓉姐兒生產了,徐禮才能放心往京城去,還寫了信給馮季康,只兩邊通信路途遙遠,還未接到回信。

王家更是一路派了人來問,曉得女兒大著肚子還受這樣的罪,又怕外孫子在路上吃苦,信隨着吃食一併來,吃素也有吃素的講就,肉食不得還能吃些鴿蛋松仁,一樣補身,今天吃的粥好,徐禮便把那家鋪子包下來,只管熬粥,甚時候想吃了,甚時候便去提。

到趕出素服,才回去金陵,下船前徐家來人,還帶了一箱子衣裳,就怕路上趕不及做,蓉姐兒坐在轎子上,碧螺抱了老虎哥,一路看過去,倒似滿城戴孝,金陵便已如此,京城還不知如何。

進了徐府大門,門兩邊冷清清,連妍色花枝都無,那些個溜須拍馬之輩,把家裏艷色花卉都根除了,叫人說個諂君,皇帝竟還說他是個有心的,此句一出,哪個家裏還敢留,全除了去,徐府這樣大的花園子裏,只余得兩株寶華玉蘭。

蓉姐兒不及回娘家去,還是秀娘來看她,抱了老虎哥便不撒手,告訴蓉姐兒家裏已經給茂哥兒相起媳婦來了。

蓉姐兒再見弟弟,已經是半大少年,手長腳長,臉盤子還帶些稚氣,人卻很像樣了,蓉姐兒看弟弟,秀娘便看女兒,見她比之出嫁更明艷,因着孕事,皮子嫩得滴出水來,原來那面架子便銀盤也似,豐腴起來也沒叫撐得沒了模樣,秀娘看見女婿屋裏乾乾淨淨,一個通房也不曾添,拍她的手:「他待你好,當爹娘的才能吃得下睡得着。」

蓉姐兒當着娘眉毛一挑:「他再不敢。」說着便笑,老虎哥叫舅舅抱起來跑到小院子裏玩耍,蓉姐兒因着三年不在金陵,便問起了家裏事務。

秀娘原還笑,聽見蓉姐兒問,扯扯臉皮:「你爹閑不下來的性子不必說,你弟弟進了學,家裏那些個,也沒少來,引得一隻打洞鼠,可不就招了一群狼來。」

蓉姐兒聽見她聲氣兒不對,趕緊安撫:「可是姑姑們?娘也不必置氣,她們過她們的,你只關了耳朵,有甚事都推到爹身上去,還有誰來煩不成。」

秀娘一笑:「可不,我再不管,全推給他,原是叫他舒服這些年,不知道他那些姐妹是個甚樣行事,如今知道了,自家也懊悔呢。」王四郎死要面子,便是心裏再悔,嘴上也不肯說。

「還有你小姑姑,原來那個託人帶了信來,說還是她好,求她回去呢。」秀娘嘆息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豬油蒙了心,若不是你爹怎麼着也不肯,說不定還得陪一付嫁妝再嫁回萬家去。」

蓉姐兒瞪大了眼睛不信,眨眨眼兒捧了肚皮,張了嘴巴說不出話來,秀娘叫她這模樣給逗笑了,坐在女兒身邊,把她散下來的頭髮抿到腦後去,見她通身是新,首飾也不是嫁妝樣子,又把那些糟心事丟到腦後:「你這前頭有了個兒子,倒不怕肚裏這個是不是女兒了。」

蓉姐兒蜜蜜一笑:「他想要女兒呢。」頭一個是兒子,徐禮比她還失望,徐家卻高興,徐老太太送了好些東西來,如今她挺了大肚子上門,還抱了一個,更是一路招搖,笑盈盈的當了徐老太太的面便道:「便是這回大伯娘再挑兩個不經事的丫頭來侍候我,我自個也能調=教了。」

把徐大夫人氣的噎住,徐老太太鼻子裏頭哼哼一聲,她精神不比原來,哼了這一聲,徐大夫人便連動都不敢動,蓉姐兒挺了肚皮連行禮都免了,一路笑着回來,抱了老虎哥就親。

秀娘舒心的嘆口氣,廚房裏蒸了松花飯來,徐家不進葷食,蓉姐兒懷了身子也是一樣,看見槐花開了,便叫丫頭細細收了,拿松花槐花跟白蜜拌在一起鋪在糯米飯上蒸著吃。

蓉姐兒挖了滿滿一勺子,秀娘心痛女兒懷着身子還吃不着肉,摸了她的臉:「往我隔得兩日便來給你送些肉來,哪能不吃,天家也太霸道了些。」

蓉姐兒咽了便道:「我如今也不愛那些個了,只許久不嘗,有些饞呢。」外頭隔了窗子咚咚兩聲,是茂哥兒抱了老虎哥,他那短胖手裏,正捏了一大朵花嘴裏叫:「給娘!給娘!」

那花叫他緊緊攥在手裏,捏出一手的花汁子來,隔了窗遞過來,還非得給蓉姐兒插在發間,插好了看看,點點腦袋,眼兒一眯笑起來,小鼻子一抽,問見飯香蜜香,舞了手就要下地,扶著門坎進來,撲在蓉姐兒裙子上:「老虎,吃!」

外頭飄來一陣槐花沫,叫暖風捲起來吹進綉幛里,蓉姐兒一轉頭,看見徐禮打院門前過來,手裏還捏了只竹制風車,老虎哥扒著窗框一瞧,又急急下床去,秀娘帶了兒子告辭,徐禮抱了兒子一路送到外頭,再回來時,蓉姐兒蓋了薄毛毯子睡過去,桌上擺了小竹篾,還有半篾槐花飯。

老虎哥眼皮撐不開還想着玩,直揉眼睛,叫徐禮止住了,按著頭趴在肩上,不一時,一大一小兩個都打起呼嚕來,徐禮揮手退開丫頭,伏身下去一人親了一口,蓉姐兒迷濛蒙眯起眼兒來,勾了他的脖子香一口。

兩個相視百笑,羅漢床上喵嗚一聲,大白跳到床上,兩隻爪子踩在竹篾里,滿臉沾了蜜,滑進去滾了滿身,撐著竹框邊掙出來,跌在榻上沾了一身槐花瓣。

誰也不急着去救大白,徐禮轉回來一笑,鼻尖碰著鼻尖,蓉姐兒朦朧朧打個哈欠,滿口都是蜜香氣,含含混混道:「這一茬槐花開過,便是春暮了。」

她閉了眼兒,徐禮的指尖摩挲過眉毛,鼻尖刮過她的鼻尖,一直到嘴邊,淺淺嘗了口中蜜,唇磨了唇道:「咱們一處賞一輩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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