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

春深日暖

大夫人這一招倒似癩蛤蟆落腳面,打的不過是蓉姐兒懷了身子,徐禮熬不住收用人的主意,蓉姐兒貼身的丫頭管得嚴,說不得便是鷸蚌相爭,叫新來的鑽了空子得了便宜。

能在三房插進人來自然最好,若沒得手,噁心人一回也是好的,蓉姐兒曉得她的心思,可心裏明白了,這口氣卻實是忍不下的。

她正是氣性旺的時候,雖叫徐禮摟在懷裏哄了好些,轉念一想又火上心頭,扯爛一條絹子,看見甘露小心翼翼進來收拾,地上譬如大白抓爛的碎絹撒了一地,長吁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天熱還是我心裏燥,只覺得火氣沒地兒發作,是該叫廚房煮些綠豆湯才是。」

「這東西寒涼,姐兒還是少用的好。」甘露收拾了東西,蓉姐兒正是心裏煩的時候,聽見她勸回聲便駁:「我又不是抱着水缸子喝。」說完這句,自家也覺得脾氣壞,捶了下褥子,低頭看看肚皮,伸手撫上去:「這可怎辦,脾氣這樣壞,要是個姐兒,嫁不出去罷。」

幾個丫頭都知道她自身子沉了,火性兒便高,一句話不對便要生氣發作,可等那氣性下去,自家又覺得過了,也不拿這當回事,見她咬了唇兒憂心一齊笑了:「連個圓尖且還瞧不出來呢,可不是憂心過了。」

煩起來恨不得揪頭髮,才剛徐禮在還覺得屋子裏頭風涼,這會兒又熱了,看着是冰盆里的冰快化盡了,懶洋洋翻個身:「這兒要是有水閣子就好了。」

往年在金陵城裏,蓉姐兒跟茂哥兒兩個卻是兩個火爐子,一到這時節便往園子裏的水閣去住,隔風送來些涼意,只架不住蚊子多,自早到晚都要熏香。

蓉姐兒四肢也覺得沉重起來,前一向還吃的好,這會子連吃的都少用,倒清減起來,恨不得背了太陽走,往那沒人的地兒獃著。

曉得她苦夏,烏家石家日日送得冰來,其餘幾家見着更是來討好,送來的一多半兒都用在她屋子裏,徐禮也怕熱,他在山中住慣了的,山裏冬天難捱,夏天便涼爽的多,外邊似個熔爐,山裏卻處處有水有風,聽着泉聲泠泠淙淙,也更多一份清涼意味。

灃青縣起了這名兒便是有水有山,古時便叫灃水,後頭的山就叫大青山,幾回易名,便只有縣名留了下來,水通了金湖,山卻還叫大青山,上邊也是種的竹子,方竹斑竹羅漢竹,一山都是竹子,自來了還不曾上得山去,別個不及動作,黃家先來賣好,說山中有一別院,能作歇休用,上得山間消消夏也是好的。

徐禮本欲不應,可他先頭已是煞住了楚家,餘下那些倒似驚弓之鳥,銀子不要,這些好處再不受,這些人的心只怕要亂了。

徐禮推得一回,那頭又小心翼翼再來勸說,還是師爺出來說話:「少爺做得這官兒,已是十分清正了,但凡天下作官人,哪個不伸手,若真的一分一厘都不沾,倒不是譽而是毀了。」

徐禮思量一回,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好叫人時時繃緊了弦,該松時還得松,轉頭便去告訴蓉姐兒,叫她收拾東西,往山上去借住。

說是山間,還沒有棲霞書院那樣深幽,只藉著山勢在背陰的這一面,又生得多竹,倒跟濼水的南山一般,蓉姐兒聽見往山裏去住立時高興起來,又愁:「高不高?我可爬不動的。」

「呆在半山,腳程快些的,一刻也就走到了。」徐禮預備好了,天明往衙門來,等到傍晚再往山間去,料理過楚家案件,便再沒事好做,他立了官威,上下哪一個敢弄鬼,老老老實實的夾了尾巴,便是要爭楚家吐出來的那塊肉,也不急在這一時。

蓉姐兒咯咯一聲笑出來,原還想着瞧見那兩個丫頭便氣悶,這回倒好,往山裏去可不清凈,留下這兩個看房子,把人都往山上帶,先叫了甘露蘭針兩個去鋪設屋子,再把裏頭原有的搬到庫房裏頭。

黃家開了這個口,自然不會給一座空院,裏頭一應俱全不說,還仿著后衙扎了千秋架,除開這些,帳幔被褥都是全的,到要往山上去了,平五才知道,惱恨叫別個得了先:「怎麼還跟我外道,我家那院子,還更高些,更清靜呢。」

「再高只怕不成啦,黃家這個院子剛好,若是你們倆家對換了,你看我開不開這個口。」蓉姐兒捏了個酸梅子,送到舌尖一舔,咬了一小塊梅子肉下來,酸勁兒一進喉嚨,她就啜了口茶,這才覺得身上舒服些。

平五也是生養過的,見她這樣曉得身上實在難受,拿了小壺把給她添些水道:「這倒好,往後我要瞧你,只往家後邊走便是。」烏家的房子就建在山下邊,兩邊倒是更近了。

兩個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平五便往前一湊,她進得后衙便瞧見兩個眼生的丫頭,不看不要緊,一看皺起了眉頭,這兩個可不就似蓉姐兒,再知道是徐家送來的,立時明白過來:「那兩個你不擺在眼皮底下,怎的還敢在這裏。」

蓉姐兒一走,后衙便是空巢,一屋子人都搬了,東西卻沒動,防著徐禮要歇晌,褥子帳幔俱是齊的,還須得留人下來打掃房子,可不就是好羊肉擺在盆子上得着貓來叼。

蓉姐兒聽見這一句,翹了嘴巴一笑:「若這點子事都不信他,日子且過不下去。」她才說得這句,那邊玉帶碧螺兩個便來問她衣裳要撿幾件出來帶去,蓉姐兒分神理事,平五卻看她一眼,垂了頭在心裏嘆氣。

她初嫁時也是這般想的,便似她丈夫這樣,已是難得了,家裏姐妹哪一個不慕她嫁了個有情義的人家,一半為着平家比烏家強,一半兒是因着她小意溫存,那些個姐妹哪一個家裏沒妾。

便是如此她房裏也還有兩個通房丫頭,丈夫雖少去,卻不似徐禮這樣,平點外食都不沾,眼見得蓉姐兒志氣滿滿,有心告誡她兩句,總不好張這個口,可看着她天真,又怕她往後難受。

天下再沒有不吃腥的貓,她還是嫁了人才聽見才句俗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如今看的這樣緊,往後鬆了籬放進狼來,可不糟糕。

眼見得她打理完了,到底還是沒開出這個口來,到出門還看見那兩個丫頭自後邊探頭探腦,皺了眉頭,人都轉身了,卻又忍住,看着她那模樣心裏不是不酸,女人家若不吃一回虧,眼睛便只能盯着男人,到吃虧受罪了,才能瞧見別個。

后衙里原就好些東西不曾開箱子,這暑氣才吹過來,入了伏還有一季要過,便都打了包送到山上去,等上邊都理好了,蓉姐兒坐了轎子,叫人一路抬到山上別院。

到真是一處清涼境,門前屋后都竹,滿眼瑩瑩綠意,風吹在竹葉上,倒似拂在身上,甫一上山,暑氣頓消,行得幾步還有涼意,玉帶趕緊拿出斗蓬來叫蓉姐兒披上。

屋後有泉,泉眼裏一股甜水,再放上紅魚,蓉姐兒長嘆一氣:「自來愛紅,到這回才曉得綠色喜人。」徐禮扶了她往房裏去,堂前還掛着他畫給她的荷花出水圖,一支打了苞,一支才開半朵,滾圓的水珠兒綴在上邊,再過得些日子便是她的生辰,這還是自嫁後頭一個生日,原想給她大辦,可看她這身子,還不如簡樸些,兩個人圍着辦了便是。

他有心送份禮,珠子寶石她不缺,畫卷詩作又早早送過了,想着遇着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娃,胸口掛了鵝蛋,一見面便塞給他一個五毒荷包。

她肚皮越是圓起來,徐禮越覺著這裏頭是個小妞妞,仔細問了產婆穩婆,知道往後肚皮越來越大,還能隔着肚子摸到小腳小手,咧了嘴便笑,便是那些個收生婦人也道縣太爺卻不是個畏妻的,實是愛得很了,聽見說肚兒圓生女兒,還高興。

若真是個小妞妞長大了也給她穿紅衣紅裙,大眼仁兒圓團臉,趙想越出神,叫了筆帖式過來問,問此地民風是怎麼作生日的。

知道是給煮碗壽麵,買塊壽糕,便打定了主意要給她親生做這碗麵條,可他自小到大,聽的俱是君子遠皰廚,不說是揉面抻面,連麵條下進鍋里怎麼算熟都不知。

衙門裏頭無事,他便擼了袖子往廚房裏頭鑽,灶上婦人聽見他要作壽麵,還道:「該打兩個荷包蛋。」徐禮便又學起煎蛋來。

這麼着卻叫那兩個丫頭覷著了空,她們卻的便是這個心思,少爺總要往後衙來,只勾得他動了火,還有甚個不成事的,日日捧了汗巾水盆等著,可覘筆捧硯兩個哪裏肯讓她們近身,心裏念叨好幾回嫩豆腐,怎麼也不肯讓出道來。

央求給好處都不成,原這兩個還臉皮薄,挨着蹭著就要往後退,如今卻是硬了心,耳朵燒得通通紅,就是怎麼也不往後退半步,每一回下來捧硯都抹汗:「這活兒可比背書箱子累得多,折騰死個人。」

覘筆也是靠在柱子上頭嘆氣:「那怎辦?真叫人碰著一點豆腐皮,你看太太是不是活颳了咱們。」說着要去倒水,還囑咐了捧硯等著,兩個輪換著來,連如廁都要換班。

這麼着連徐禮都覺出不對,他原是不操心這些小事,留神一看,曉得起因還在那兩個丫頭身上,心裏原就恨這些,送到面前哪有不罵的,待見過人,兩張圓團團的臉,配着一對濃眉毛,還有個尖俏俏的小下巴,立時橫眉立目。

兩個丫頭原還想着好容易見着一回怎麼也得露了臉,見這模樣先打起顫來,徐禮問明白了徐家的船甚個時候來,叫她們收拾東西,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

又寫了信給祖母,說身邊正是缺得力婆子的時候,調了兩個丫頭來甚事都不會,連端茶送水還得現學,還請老太太掌眼,挑個婆子過來侍候孕事。

不說徐老太太接着信怎生想,光是兩個丫頭往大房去哭訴便把徐大夫人的臉都丟盡了,等蓉姐兒知道兩個丫頭叫送回去了,人都已經快到金陵城了。

到她生辰這一日,徐禮未去衙門,早早起來給她下麵條,煮了老母雞蛋,都油花都燉沒了,下了把新摘的青菜,配着酸筍子,還給她加了兩個蛋下去。

蓉姐兒自住到這兒,身上舒服了,胃口也跟着開了,送上來不曾問是誰給煮的,先拿起箸來吃個乾淨,兩個蛋她只把那黃兒摳吃了,於下的塞到徐禮嘴裏。

連着湯也喝盡了,甘露見徐禮還沒說的意思,才要說話,蓉姐兒又摸了肚皮,趴下去側了打個哈欠,眼睛一闔,立時睡了過去。

屋裏掛了滿幅水晶簾,日頭西晒進來,滿屋子倒似大珠小珠落玉盤,蓉姐兒躺在裏頭榻上,徐禮給她揉肚皮消食,見她睡得熟,打着小呼嚕,輕悄悄吻下去,忽的簾兒一響,細細碎碎的珠玉聲,倒似打起浪頭來,蓉姐兒驟然睜眼,叫徐禮吻個正著。

原是大白卷了尾巴進來,口裏還叼了個甚,只看見半截薄翅膀,嚼了幾下咽進肚裏,看見兩人都看它,還歪歪腦袋,喵一聲搭起爪子來去碰那珠簾兒,聽珠子相碰發出的聲兒。

蓉姐兒閉了眼睛還嘻的一聲笑,手指伸到徐禮掌心輕輕一撓,嘴巴砸了兩回:「我發了個夢,夢見真生了小妞妞。」

徐禮勾了嘴角,伸手把她散發歸攏了,拍着她的背哄她:「好,真生個小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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