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幻 虹

第三十九章 幻 虹

「晨晨,出國好好學習呀,也做個海歸,早點學成歸來!」

這是兩年後九月間一個天氣晴和的日子,江城秋高氣爽,漢水旖旎,黃鶴樓頭幾片絮狀的白雲在碧藍的天幕上悠遊,晴川閣下滔滔的江水像一條黃色的莽帶浩浩蕩蕩地奔向煙霞浩渺的天際。龜蛇二山花團錦簇,空水澄明,一棵棵燦若雲錦的花樹在開放,一叢叢明艷瑰麗的金菊在競秀,蜂兒乘着歌聲的翅膀飛舞在花間草際,鳥兒披着節日的盛裝在青枝綠葉上徘徊。到處是勝日尋春的紅男綠女,到處是悠然踏青的老老少少,就連江邊有些燠悶的空氣也飄溢着爽朗的宜人氣息……

杜若站在江城機場候機廳里,眼望桑晨正在辦理登機手續的身影,總算是達成了桑晨出國留學意願的滿足感在心頭翻騰。杜若記得,那是從東莞回到大巴山裏鐵路工點的夜裏。走進屋,他就一頭卧倒在沙發上,連日的奔波與勞累襲上身來,由不得睏倦不堪地合上了眼睛。

「哎,有這樣的嗎,洗也不洗了!」桑晨放下行李,去房裏拿一床毯子蓋在他身上,「要不你先睡一會兒,我去燒水,水燒好了再叫你呀!」待到桑晨洗完澡,將他連拉帶拽地從鼾聲如雷的睡夢中弄起身,他更是又困又累地睜不開眼睛,「洗澡去,這大人了還像個小懶蟲,還要我連環炮似的叮囑你,水已兌好了,衣服放在了門后!」

杜若呵欠連天地走到衛生間,匆匆忙忙地洗完澡,驀然發現放在門背後是新買的睡衣。杜若新奇不已地穿上身,顧盼自憐地走進房,這才發覺站在梳妝台前烘頭髮的桑晨,竟然穿的是同一顏色同一款式的睡衣,「嗬。長大了呀,自己買衣服,還不忘給我也買上一套!」

桑晨扭頭白了一眼,粉白黛黑的臉上浮泛著甜甜的笑意,「說你古板,還不服氣,這叫生活情趣,現於今那家夫婦沒幾套情侶裝呀!」

「好是好,只是這好的衣服穿着睡覺太可惜了,弄得像陳煥生上城。寧可在招待所坐一夜,也不願糟蹋了城裏的被子,還不免有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杜若忍不住玩笑一句,邊低頭翻看着縫在褲腰上的標記。

「柜子裏還有我給你買的兩套西服及幾件襯衣,你試試,看合不合身,不知咋想的,前些年衣着還講究,穿出來還有點風度。這兩年天天穿鐵路制服,把自己穿戴成了個半老頭子,還滿世界招搖諞能地晃蕩,也不嫌丟人!」桑晨幽幽地嘆了口氣。略帶抱怨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

杜若將信將疑地拉開衣櫃,喜悅不已地取下西服,一看商標,不覺吃了一驚。還是電視上廣告做得震天響的「金利來,男人的世界」。他頓時疑神疑鬼地瞪大了眼睛,萬難置信地盯着桑晨。「你抽風了,那來的這麼多錢,該不是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吧!」

桑晨瞬時笑逐顏開,一點紅唇撅成一個似嗔非嗔的樣式,「你才變壞了呢,我一邊上著班,一邊做着家教,一天十幾個小時,累也把人累壞了,領了工資,我就一連氣兒買了衣服,我就是要你看看,世上沒有嫁不出去的禿女兒,離了你,活不活得下去,說不定還活得自由自在些呢!」

「喲,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先只曉得你是個小氣包,原來還是個小心眼兒!」杜若若有所失地咧嘴一笑,瞧桑晨風韻十足的將頭髮盤在腦後,穿着睡衣的身子越發婀娜多姿,領口白嫩的肌膚像絲綢一樣泛著柔潤的光澤,由不得心中一動,激起一片愛戀之光映過腦海。

「咋樣,還行吧,有沒有審美眼光,看不出來是山裏妹子買的吧?」桑晨邊說邊裊裊地行了過來,盈盈在目的軀體芳菲四溢。

「你還是山裏妹子呀,你早踏出山裏的一方天了!」杜若強自鎮定地挪開目光,雙腿不經意的往後退了一步,「你是生有山裏妹子好看的相貌,長有山裏妹子好看的身材,深山出俊鳥用在你身上一點也不為過,如今又讀了一肚子書,裝了滿腦子的新花樣,相信生活,懂得生活,真是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比那些空有一本城鎮戶口的城裏妹子,不知道要強到那裏去了,說你是女中尤物,人中龍鳳,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哄人,我有這麼好嗎,凈閉着眼睛講瞎話,有這麼好,咋還是個剩女呢,只怕那時候也是這樣哄紅蓮姐的!」桑晨不以為意地抿嘴笑笑,上下左右地打量一下杜若,「人還是要衣服來襯托,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說得一點也不錯,這衣服一穿,氣質就出來了,還像個畫不出什麼名堂的畫家,頭髮要吹吹吧,這濕不几几的,還準備往床上躺呀!」

杜若愛不釋手地脫下西服,隨桑晨走到梳妝台前,瞧鏡子裏的她浮着一縷笑靨,邊姿勢優雅地舉著吹風機,邊認認真真地替自己烘乾頭髮,由不得心中一熱,一縷發自心田的激動之色油然躍上了眉宇,使他情真意切地一把摟住桑晨,眼裏竟還浮上了一片朦朧的淚光,「晨晨,我是不是幸福得過了頭,半輩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頂着一身的窟窿窮折騰,拼着一臉的唾沫撞大運,還有這樣的幸福時光!」

桑晨一時感同身受,下意識般掙了掙身子,同時心裏像有一種蜜餞在融化,就任由他抱着自己,「還說呢,我就想不通,滿世界不都是鳳求凰,到我這兒,心都貼給人家了,竟然一寸相思一寸灰,像是枕木上的兩條鐵軌,總擰不到一塊,人家還是推三阻四的不如人的願!」

「噯,不理解人吧,不知道人心都是朝上長的,人眼都是朝上看的吧。說來我就像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農夫,辛辛苦苦地插了一田秧,勤勤懇懇地忙活了一季,稻田裏長出來的卻是差強人意的秕子。或乾脆就是事與願違的稗子,一年的殷切期望全都落了空。那時我們笑話任老師,捨得大好的前程不要,放着光明的大道不走,卻要靠嫁人去城裏傍個屋檐,靠臉蛋去城裏找個工作,這下可成了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笑人前落人後了。難道女孩子要改變命運,生活幸福。就只有嫁人一條道,就只有賣笑這一條路可走?城裏的是這樣,鄉下的也是這樣。任老師靠嫁人,做起了官太太,只怕一腳踏進了發福生財地、堆金積玉門;細妹兒靠嫁人,做起了富太太,恐怕往後也是福氣凝門戶、財運盈華庭。但我還是不希望你走這條路,女孩子要自尊、自強、自立、自愛,靠嫁人去攀高接貴。靠色相去倚龍附鳳,多少總有點令人不齒。再說你跟她們不一樣,你好學、用功、好強,既有自小被貧困歲月所磨練出來的奮鬥精神。又有一顆身處逆境不甘沉淪的積極向上的心。如果說跌一跤就跌在那裏爬不起來,被人扔到那裏就在那裏苟且一生,未免太可惜了。況且你這跌的什麼跤,是國家政策使然。是國家對農家子弟畢業分配實行那裏來那裏去的政策結果。所以你要聆聽命運的敲門聲,接受命運的挑戰,經受命運的洗禮。從而不留一點遺憾戰勝命運。所以你要鼓起勇氣,凝定心神,用你全部的時間與精力準備考研,準備考托福出國留學。到那時有名聲,有面子了,我們再談婚論嫁,到那時你只要說我要做你女人,不做你妹,我保證舉辦天底下最氣派最豪邁的婚禮,以最有情有義的方式將你娶進門!」杜若竭力抑制着心頭湧起的層層愛意,腦海像被滔天情潮淹沒了似的滾滾翻騰,然而一定要幫她實現人生理想的堅定信念,卻也如中流砥柱般的在腦子裏生了根。

「不會是又哄人吧,前腳將我哄出了門,後腳就去找山裏的紅顏知己,再說人過三十月過半,過了三十去一半,要你三十好幾了,還耐著性子苦巴巴地守我,心裏也過意不去!」桑晨面色一沉,心裏兔起鶻落地轉過無數次念頭,不相信這人會出爾反爾的堅毅,卻也使她行若無事地仰著面孔。

「咦,這越說越體己了,有你這話,莫說是再熬幾年光棍,就是蠶絲作繭,自縛其身,亦或雞飛蛋打,一無所獲,我也心甘情願!」杜若心地豁然開朗起來,喜氣盈盈的眉宇恍若一道鶯歌燕舞的流泉,無邊遂人心愿的春色從那裏漫延而出,「你想過沒有,我之所以這樣做,全是為你好。你剛大學畢業就嫁人,像花一樣的年齡就生兒育女,把一生的大好時光都拋擲在家務勞動上,這對你不公平。如果說嫁過來,像任老師那樣,男人擁有公權力,終日過的是酒食徵逐、聲色犬馬的生活,自個兒穿的是金,戴的是銀,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山莊別墅,這倒也不枉此生;即便像細妹兒那樣,老公擁有千萬資產,竟日過的是寶馬香車、錦衣玉食的日子,自個兒白天雍容不迫地抱着小狗逛逛商場、購物中心,夜晚悠然自得地拎着小包坐坐歌舞廳、夜總會,這倒也是人生至境。而我平頭老百姓一個,既沒有做官的命,又沒有發財的運,你嫁過來,只會讓你像個家庭主婦似的,成天為衣食而奔走,為生計而憂愁,一日三餐圍着三尺灶台轉,這與我寄托在你身上的理想何啻於天壤之別。說得再現實一點,你如果連工作也不要,那就只能是作為家屬來我這裏,像老工長愛人那樣,一輩子只能做個家屬工。你想想,這長天白日的,雀不做巢的地方,你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呆在家中,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所以我還是希望,你先回老家上個班,過個一年半載的,我再找領導想辦法調動工作。如果現在實在是愛我,非要在我這棵枯樹上發芽,那我們就回老家訂婚,把任老師與蓮老闆都請上,排排場場地舉辦訂婚禮,願不願意呀,同不同意,可千萬別再發小姐脾氣,又丟下我一個人去自謀出路了呀!」

於是他們訂婚了,照鄉下那種樸厚的民風舉行了訂婚儀式。那天是個木棉花盛開的日子吧,那晚月牙兒似乎特別的皎潔。灑向東山一片白又給西水塗上了一層夢幻似的亮色,那晚滿山紅紅綠綠的比翼鳥兒笑了,嘁嘁喳喳的踩着迎親的鼓點唱着一支和合的歌,那晚滿村花花搭搭的連理枝兒也樂了,凝結著明媚的笑靨扭盪起曼妙的腰枝跳着一曲合歡的舞。那晚杜若的大門口掛着「訂婚誌慶」的雙喜燈籠,門兩邊貼著「綿世澤莫如積德行善,振家聲還是讀書作人」的大紅對聯,廂房門楣貼著「之子如歸」的橫聯,門兩邊也貼著「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的喜慶對子。晨晨身穿大紅的衣服。胸綴鮮艷的紅花在喜娘與伴童的陪伴下走過來了,鞭炮一路撕裂夜暗、鑼鼓一路敲響山道、又在村口屋前熱烈地宣告著接親隊伍的到來。老人眉開眼笑的端詳著晨晨:這閨女賢惠,通情達理,杜家哪輩子燒高香了,修來這麼個識文斷字的好媳婦兒!姑娘歡天喜地的簇擁著晨晨:桑姐,福分不淺呀,若哥只怕沒把城裏的商場給搬回來吧,桑姐,什麼時候做喜。到時咱小姐妹們可一定不能輕饒了杜若!小孩活蹦亂跳的磨煩著晨晨:小媳婦十七八,還沒開臉就出嫁,夜裏遇見人吃肉,嚇得拚命叫媽媽!於是歡聲和笑語就在四下里飄蕩。當杜若輕輕地牽着晨晨。跨過鋪有紅綢的門檻,走過掛滿鮮花的屋門,來到父母雙親面前;當杜若緊緊地擁著晨晨,擠過摩肩擦背的人群。穿過敲鑼打鼓的樂隊,走到親朋戚友身邊;當杜若靜靜地領着晨晨,在司儀的唱喏聲中。將鑲嵌翡翠的訂親戒指輕輕地戴在晨晨的手上。晨晨那樣情真、那樣意切、又是那樣嬌艷的偷覷他一眼,這時杜若的心呀就恍若有蜜糖在融化,倏忽湧向口腔又在整個臉上瀰漫。死相,沒個正經的!是你嗎?親愛的晨晨!杜若只覺得四圍人們哄然一陣大笑,就見晨晨已攥著喜慶、捋著歡顏,快步跑進廂房,用力將刁難與熬磨關在了門外。於是四鄉八村的小夥子們便不依了,敲門推門撞門,唱歌跳舞彈吉它,晨晨終有些磨蹭不過,這不歡娛與逗趣又涌滿了一屋。晨晨宛轉歌喉,天上的月牙兒擠破了窗欞,晨晨翠袖廣舞,那山野搖蕩的碧草、那屋外扭盪的花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的跟着長風疾走,有的則怯生生地低下了頭。是啊!這才是杜若夢幻中的本色本相的愛人,是杜若傾全心去愛盡全力去澤被的晨晨!是的,晨晨應該生活在文明與發展之間,在她身邊應該有陽光、雨露、青蔥的草地,鮮花、翠柏和不息的掌聲應經常地圍簇着她。而這杜若做到了,僅憑他纖弱的雙手和孱弱的雙臂,杜若在一個心靈的廢墟上建起了一座希望的大廈,杜若在山村愚昧與匱乏的地頭上拓開了一角文明與發展的小天地。

然而誰又能夠料到,晨晨仍是解不開心中的千千結,仍是將自己閉塞在失意的歧途而邁不出步。深夜當鬧歡的人們四散,星星也睏乏得直眨巴着眼睛。杜若耐不住激情和貪戀緊緊地將晨晨擁吻在懷中,而晨晨卻來得勉強和惆悵,望滿屋子裏的點紅綴彩竟還輕輕地嘆息一聲,唉這一切要是能在城裏該多好呀!杜若周身一震,心裏百味雜陳,身不由已的鬆開臂彎,獨自走到窗前。這時他才知道晨晨的所想所願在現階段他實在是無能為力,晨晨並非要虛榮、富足、養尊處優,她只是想像個城裏人,能生活在繁華與喧囂之中,能在鬧哄哄的馬路上、亂糟糟的影劇院門前留下倩影,能為分房子換煤氣小孩入托操上一份閑心。而這不是逼着啞巴說話,趕着公雞下蛋,強迫自己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杜若剛剛作為人才,在城裏坐了一個位置,住了一間小屋,然而被人以改革的名義清退回了山裏,弄得路內路外名聲比狗屎還臭;杜若曾經意氣風發,拋開一切世俗的偏見,礪困心忍性之志,馱著毀棄前程的恥辱碑,行明德誠仁之為,要納天下學於胸臆,要吐天下情於筆端,然而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每走一步人生理想被人嘲笑,每進一步人格尊嚴被人蹂躪,如今竟然凌辱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上上下下只當他比死人多一口氣。這個時候,去求當權者可憐,幫助解決個人問題,那不是吃屎的狗不知道屎臭,自己打自己的臉;這個時節,去求有勢者憐憫,幫忙調動個人工作。那不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憑空給人飛短流長的笑柄!

杜若神色黯然的僵立在窗前,空落落的心中升起一團凝重的絕望感,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他們之間開始有不可彌和的裂痕了,有了諸如性格、癖好、兩地分居的矛盾。以後晨晨悄沒聲兒的走過去,彎起裸露著的雪白雙臂,輕輕地環繞着杜若,眼神那麼怯懦那麼倉惶那麼凄迷散亂,她說哥晨晨若對不起你。你可要好好的原諒晨晨呀,晨晨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小丫頭,除了朝你撒氣使性啥都不會!杜若一聽,眼中頓時如湯沃雪似的淚水只流。他緊緊地摟抱着晨晨,恨不能時光滯流就讓他們永遠的這樣摟抱在相親相愛之中:小丫頭,我愛你!我要使你幸福,這一輩子定不負你。你心裏想的什麼我全知道了,只恨我無能,生就個養路工的命。再怎麼發憤圖強,也掙不來一塊改變命運的敲門磚。好好地熬上兩年啊,力爭考上研究生,你只有憑自己的雙手才能改變命運,憑考學才能去往城裏,我也好好努力,就是風打頭,雨打臉,一滴汗,一滴血,也要多賺些錢,供你讀書,你不是還想出國深造嗎,我想好了,到時若還有阻礙,還有荊棘載途,咱們就背井離鄉去,到異國他鄉去團聚,去實現我們本應該實現的理想!晨晨破顏一笑,笑杜若迂拙,笑杜若傻乎乎,笑杜若有望梅止渴的好心致兒,她說哥,從今往後晨晨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可好壞呀,在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前,你就死乞白賴的想要我做你的女人,還記得嗎,那個日正當午的梅河岸邊,唉,這麼值得記念的日子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可見是沒有真愛,一點也不在乎只會拖累你的鄉下小妹!我的大傻瓜,瞧你這傻頭傻腦的樣兒,日後保不定咱們的孩子也是這麼個傻模樣呢!杜若再也無所顧忌了,緊張強烈的衝動充溢於四肢,激蕩不已的**從內心深處潮湧上來,那麼蠻橫那麼峭急那麼理直氣壯就將晨晨擁在了懷中,晨晨微微地掙動下身子,羞人答答地抿嘴一笑,順手撳滅電燈。於是在燭影搖紅的光焰里,杜若又看見嬌艷的花蕊,嫩白的睡蓮,芳草萋萋的幽微。杜若驟覺又是在奼紫嫣紅的仙境裏行走了,但高高的隱隱青山,低低的幽幽綠水,已沒有他朝思暮想中的熱情與纏綿,四周圍惹人遐思的芳菲,動人懸念的幽蘭也失去了他冥思苦想中的親昵與靡麗;杜若又覺得自已是走過沼澤地的英雄了,但放眼茫茫草地已沒有他綺思麗想中的坎坷和泥濘,四下里繁花雜草也衰敗了,那裏還有半點卿須憐我我憐卿,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愛的旖旎。過去了,我的愛情!不存在了,我充滿野性的十分清晰而又十分眷戀的快感!杜若一時心灰意冷極了,激憤和悲愴的情緒使他血管里滯重凝結的血液在湍急迅猛地奔流,不可遏制的哀傷與不可壓抑的苦痛使他渾身不能自己地陣陣顫抖,由不得一下子撒開手,任憑淚水肆意漫過抽搐的面頰與劇烈抖動的嘴唇。唉,冷淡你了,我可真不是有意的,我真該死,我怎麼就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望着窗外的青山,聽着檐下的溪水,整個人就像塊冰似的冷冷冰冰,你可別在意呀,這一輩子定只你一個人,天涯海角也是你的潔凈女兒身……

誰知荷舉偏折擎雨蓋,菊殘猶毀傲霜枝,接下來的歲月里,杜若硬生生地將心掰成了兩半兒,一半寫生作畫,一半系著桑晨。杜若風塵僕僕地跑遍了千里巴山的山山水水:隆冬時節,大巴山天寒地凍,峰峻水險,寒風像鋒刃銳利的刀子刮著人的肌膚,杜若百折不撓地像個雪人似的爬上被當地人敬若天神的主峰,瞧神山氣凌霄漢,勢壓山河,如玉鑲冰雕的金字塔般巍然屹立在千古莽原上。滿目積雪盈盈、冰霜瑩瑩,千峰萬嶺閃耀着一片連綿不絕的銀光。山上如水晶澆灌的迭嶺層巒拱衛著瓊堆玉砌的峰頂,山下如銀河倒掛的深溝長澗聳峙著冰雪覆蓋的山川。杜若驟然間恍惚進入了冰清玉潔的萬頃琉璃世界,心底師法自然的感覺油然而生。是處不帶一點兒矯揉造作的塵俗氣息,不起一點兒無病呻吟的阡陌塵埃。四面山泉在石澗中流淌,鳴禽在雪線邊展翼,放眼是冰封雪蓋的奇峰、怪石,縱目是波涌濤起的瀑流、飛泉。真是奇崛神秀,莫可窮極,巧手妙意,洞然其中,難怪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而書法益嘉,張旭觀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而草書益俊。大自然當真誨人不倦,一皺。一點,一勾,一砍,皆有意法存焉。

盛夏時分,大巴山天炎地熱,流金鑠石,驕陽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烤炙著人的軀體,杜若堅忍不拔地像個野人似的來到被當地人奉若天河的神農溪,瞧神溪氣韻無窮。儀態萬方,如璀璨瑰瑋的藍寶石般巋然鑲嵌在千古雪原上,滿目波光粼粼、清漪瀲瀲,萬壑千岩環衛著一片浩如煙海的綠色。溪邊湛清見底的水面映照着雪峰千容萬貌的翠影。溪畔墨綠如毯的草地浮泛著溪澗雲飛濤卷的輝光。若愚剎那間彷彿進入了青翠漫天的蓬萊仙境,心中醍醐灌頂的情緒沛然而生。是處鳥兒在溪流邊歌唱,蝶兒在花叢中飛舞。遠方虹霓在湛藍天幕上溢彩,白雲在崖峰峽谷間飄拂。極目是紅翎翠羽的雪雞、羚羊。翹首是舒枝展葉的琪花、瑤草。真是虛構之境,必求之於自然;構造之法,必從自然之法則。鄭板橋說: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紅窗、粉壁、日光、月影。他那別具一格的六分半書,不就是在臨摹了前人各種各樣的書法,而足以以假亂真的基礎上形成的;米芾說: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他那自出機杼的米點山水,不就是取諸長處,總而成之。又何嘗不是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杜若舟車勞頓地跑爛了工點至家鄉的千里路途,每每是坐一夜火車到江城,再坐一天汽車到家鄉小鎮,然後再走十幾里山路去往桑晨的學校里。春去秋來,寒暑易節,故鄉的風為他拂去了多少旅途的塵垢,故鄉的云為他帶來了多少旅程的清涼。然而杜若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從桑晨考研究生落榜后,明顯像患了憂鬱症似的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書信來得少了,語氣也不親熱,通篇都像是在虛應故事、敷衍搪塞。杜若憂慮、惶惑、坐卧不安,一連寫四、五封信勸慰,但都是泥牛入海、不見消息;杜若驚恐、慌亂、心急如焚,一氣打兩、三封電報問訊,也都是石沉大海、不見迴音。莫非晨晨又病了,考不上學的焦慮與鄉村生活的赤貧又病壞了她的身體,或是出了什麼意外,長年孤身在家的寂寞與望不到出路的憂愁使她再也承受不了工作、家庭雙重的壓力,又將自己置身於人命危淺之中。

那晚杜若經受不住憂心的折磨行色匆匆地趕回來了,一踏上故鄉的小路,迎候他的是四外泉水的叮咚與雄雞的啼明。望晨晨在曙色中有些朦朧有些破舊的窗口,杜若的心像最欣欣向榮而又最荒蕪不堪的草地驟然間草偃風從,一時間他有種負疚感又有種到了家似的安寧。晨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開門,在晨曦中顯得特別蒼白的臉頰帶着幾許憔悴與幾許倦怠的病容,「喲,真難得呀,回來啦,還曉得有個家!」杜若周身一陣顫慄,心臟剎那間像在火堆上煎熬,搶身抱住桑晨,他要好好地親她、吻她,一慰朝思暮想的苦楚與久別難歸的痴情。然而桑晨卻氣惱不過地掙脫身,眉高眼低地沉着臉,冷冰冰地丟下一句,「去了就不回,回了就來煩我!」

杜若頓時像被人當頭棒喝又似掉在了冰窖里,莫非在過去的歲月里,鄉間一些不明是非的讒言相謗,校里一些不知所以的惡言相加,社會上一些不着邊際的流言蜚語,在他們心中撕開了一道裂縫;莫非在離別的日子裏,黑夜裏噩夢驚擾,白日裏好夢難圓,無數個時時刻刻的擔心受怕,這會兒都成了現實。杜若一時手足無措地愣在那兒,胸口像被棍棒搗擊似的陣陣發痛,由不得忍氣吞聲地低下了頭。

「進來吧,我的男人。這裏是不花錢的旅店,你永遠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桑晨無動於衷地像面對一尊蠟像或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冷森森的話語像冰雹一樣毫不留情地向他砸來。

杜若茫然失措地抬起頭,臉在悲觀失望中籠罩着一層憾色。這太辱沒人了,這語氣就好像自己是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正等待着她的一點施捨,這舉止就宛似自己是蹦達不了幾天的癩蛤蟆,正乞求着她的一絲憐憫。這也太可笑了,雖然杜若在生活中扮演的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角色。處處遭人非議,時時被人埋汰,正常人的尊嚴被外化到了最低點,但他並不認為這是自己人格的卑下,性格的卑微,相反這是一種高尚的付出,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德情操。如果晨晨也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不理解自己的事業,不尊重自己的追求。那還何以言愛,兩人世界中僅僅只有肉慾的位置,僅僅為了活着而執手相看淚眼,這在他辦不到。也不是他所信奉的愛情哲學。杜若橫下心來,帶着從骨子裏流露出來地深深的失悔,拎起行包,轉背就朝門外走去。

「你走呀。走得遠遠的,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操心,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出了門就永遠別回來!」桑晨頃刻間怨氣衝天,不禁聲淚俱下地哭喊起來,瘋狂地抓起桌上的課本、書籍,劈頭蓋臉地扔了他一身。

杜若矍然止步,五臟六腑像被撕裂似的驚駭使他站不住身子,這是自己從小就捧在手中的小妹,是自己傾全力去呵護盡全心去寵愛的晨晨。杜若一時痛心疾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桑晨泣下如雨地板著面孔,氣咽聲絲地哆嗦著嘴唇,他又心生憐惜地悠悠一嘆,儘力使胸腔烈焰騰騰的怒火熄滅下來,令人心寒的沮喪瞬時籠罩了全身。

「你走呀,你咋不走了,你個懦夫,出一點點問題就想着要逃避!你也不想想,你活得艱難,我跟着吃苦受罪,這到底是為什麼?我給你臉色,給你氣受,給你冷言冷語,還不是為了維護咱們這個家嗎!你好,我瞧著也高興,你一副窩囊廢的樣子,成天戴愁帽裝苕貨,天底下就你是個倒霉蛋,我該有多傷心,有多無望,一點點活着的勇氣都找不到了!」桑晨飲恨吞聲地抹一把淚水,就悶聲不響地彎腰撿起扔了一地的書本,那種凄然無助的背影像一股暗黑無邊的濁流,一下子淹得他窒息,由不得蹲下身子,也默默不語地跟着拾起地上的碎物。

以後兩人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看斷腸人地依偎在一起,桑晨疲憊地抬起失神的眼,吃力地翕動着蒼白的嘴唇,「你,你真自私呀,你只為自己的事業把可憐的晨晨給忘啦,晨晨實在是受不了啦,成天朝也盼暮也盼,盼得來的卻是慪氣鬥嘴,這日子幾時是個頭呀,聽我話,不畫畫兒了呀,我不想做什麼衣食豐盈的貴婦人,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你苦追苦求地奮鬥了半輩子,有誰理解,有啥成就,一混三十多歲了,青春不再,顏面不再,人家三十歲以後,老婆孩子一塊兒和和美美,你東一處西一處地過不到一塊,一點工資全花在路上了,人家節假日一家三口忙乎得熱火朝天,你家像灶王爺上天了,煙囪里不冒一點星火,我跟着你受苦受難,是我自己選擇的,只能眼淚往肚裏流,但你就不想想咱們以後的孩子,也忍心讓他呆在農村,也像咱們一樣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萬一擠不過去呢,一輩子不就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你就現實一點吧,不要光顧著自己成名成家,光顧著為人類作多大的貢獻,也該收回心來,想想家,想想父母,想想你可憐的還在農村中學吃粉筆灰的晨晨!」

杜若喟然一嘆,一縷憂傷狂亂地穿過腦際,望晨晨晶亮的眼睛矇著一層陰翳,眼角爬上了魚尾紋,一頭黑亮的長發也發黃了,鬢邊還綴有幾根本不該有的銀絲,「晨晨,對不起,我並不是不想聽你的話,非得在一棵樹上弔死,想想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我只是一個山裏的養路工,無權無勢,無門無路,只有走這條路了,我們才能有好日子過,才能去往城裏做一個有滋有味兒的城裏人。你不是說好好乾,太陽會從西邊出來的嗎,好好乾,總有一天會從奴隸到將軍,咱們就好歹地盼著這一天吧,有一點希望才有個奔頭兒呀。研究生考不上就算了,犯不着這麼灰心喪氣,牛馬還有打前失的時候,咱沒有捉狐狸的本領,就不去惹狐狸的一身臊,往後看能不能出國留學,公派的不行,咱就自費,我就不信,你會一輩子呆在農村,如果這條路也走不通,不是還可以跟蓮老闆賣畫兒去嗎,還是能在城裏立定腳跟。現階段就委屈點兒,過一天算一天呀,忍是養福,愛是養家,你現在不也是小富婆嗎,銀行里就不存錢了,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想去那裏玩就去那裏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家居裝飾得舒舒服服的,不也是一種美的生活方式,非得把自己局限在逼仄的小天地里,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其實改變環境,改變命運,也就是改變心態,改變看問題的角度。林語堂說:全世界最光輝燦爛的自保哲學,就是以渾渾噩噩、藏拙韜晦為人生的利器。因為量大才能福大,心寬才有路寬,何必要像傻子一樣鑽在牛角尖里出不來呢。不哭了呀,瞧着你哭,我心都碎了,你不知道呀,我一門心思全在你身上,一個心眼兒指望你過得好,只要你好,什麼事我不願意,什麼樣的苦難我不願意承受!」

桑晨疲軟乏力地搖搖頭,一個凄迷得不堪名狀的譏笑浮在了嘴角,「你這郎當不成器的主兒,國家怎麼不設立阿q精神獎,就你這麼個精神勝利法,不捧只金杯,也得弄個頭名,那才叫怪呢!」以後桑晨攤開棉被,鋪在沙發上睡去了,杜若倚在床頭整夜沒合眼,瞧晨風帶着熹微的亮色,一點點地驅去枝頭的墨黑,掀開遮蓋在山野上的帷幕,窗外山川景物漸次層出迭見地明晰起來,杜若就百無聊賴地走出了屋外。(未完待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杜若的愛情季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杜若的愛情季節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九章 幻 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