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幻 禧

第四十章 幻 禧

下午放學后,桑晨借故先離開了學校。杜若知道她是在使小心眼兒,不願與自己同行,以免被放學來來去去的師生撞見。杜若啼笑皆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剛剛走到一個寂無一人的山坡,驀見桑晨站在路邊樹下,正似笑非笑地等待着他。這時夕陽已墜落在西邊山勢逶迤的峰上,剩下半天奇形怪狀的雲霞在漂移閃動,山坡獵獵作響的是在風中搖曳的矮樹與棘叢。

「你不是怕我們的關係曝光了嗎?生怕人曉得了我是你未婚夫,還等我幹啥,趕快走你的陽光道,我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杜若懷恨抱怨地止住步,有意無意的與她保持幾米遠的距離。

「你背我,我走不動了,想空手回家圖舒服,沒門!」桑晨驟一轉身,漾起一股芳香撲鼻的青春氣息,潔白得如山茶花開的臉龐飄蕩起兩朵紅雲。

「我是豬八戒,要背也只背媳婦,你是美眉,自有白馬王子背你,咱倆是錯了季的山核桃,還差著一隔兒呢!」杜若又好氣又好笑地走近前,臉上聚集了一天的悒悒不歡的陰雲開始慢慢消散。

「你是豬八戒,我就是高小姐,反正從小你背過,長大你背過,今天不背不行!」桑晨縱身一躍,丟下一串如黃鶯出谷的嘻笑聲,就古靈精怪地趴在杜若的背上,如雲鬢一樣的披髮在豐腴圓潤的肩頭上舞動。

「晨晨,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就特喜歡背着你玩了。那年放學回家,你扎著對好看的羊角辮兒蹲在路旁,小小的花紅衣服綴著夕陽的亮色,招人極了,纖纖如畫的眉眼恍若空山落霞,儘是亮而喜悅的光輝。貓咪。走呀!叫不動的!才不哩,貓咪可聽話啦!夕照里稚笨的女孩領帶着稚笨的小貓,連四外的水光山色都映耀着幾分天真的稚氣。我再也耐不住心中的童趣,一把背上你,連同小貓,我們快快樂樂地躲迷藏、做遊戲,打打鬧鬧地玩耍到夜幕降臨。後來你上中學了,出落成了一個惹人眼兒的大姑娘,而你這份童稚卻未失落,那年回家探親。天下着雨了,你非要陪着去買十二生肖,走着走着,你不是鞋陷在泥里,就是半邊身子被雨淋得透濕,薄薄的土布衣服洇著煙雨的濕跡,緊緊地貼在豐潤的肌膚上,惹人極了,眉清目秀的臉頰恍如杏雨梨雲。儘是超塵出俗的靚麗。吃了苦呀,走這遠的路,我就是喜歡小貓小狗兒,逢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瞧著小貓小狗兒,我就開心啦,再大的難我也挺得過去。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情,一把背上你。不歇腳走四五里山路,山川的長溪深澗也記下了我們一路的歡聲笑語,從此我就知道了。晨晨是屬貓的,需要人愛,晨晨是屬狗的,需要人憐,現今成我小媳婦了,就更需要愛,更需要憐了!」杜若容光煥發地背着桑晨,恍若是一道閃電瞬時照亮了黯淡的心境,兩情相悅的快樂使他從滿是漩渦的憂傷中掙脫了出來,油然樂顛顛地往前邁起了步子。

「還說呢,就你這老不順的霉鬼,還知道憐愛人?我也不知今生吃錯了什麼葯,定要將命運跟你綁在一起,至於今家不像家,屋不像屋,在老師與學生面前都不知道該怎麼介紹你。我好多分回老家的同學孩子都有了,雖然日子過得清苦點,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其樂融融,我們也認命,結婚吧,婚後有孩子絆著,也像個家,也能冒點撐門立戶的煙火。我再也不想承你的情去考什麼試了,這兩年拼了命地複習,不也沒考上嗎,人過一生,不過兩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再說你不就是個活樣板,寄希望於投入大量的精力來融化腳下城鄉差別的寒冰,實現其去往城裏的幻夢,結果卻引發了滔滔洪水,就像地震導致的海嘯,不但自己會葬身於汪洋,而且會殃及整個家庭,即使有再多的諾亞方舟也無濟於事,還不是個一無所有的山裏養路工!」桑晨悠然一笑,內心深處得這冤家愛戀得這冤家眷顧的蜜意瀰漫開來,整個心田宛如灑下了一片甘露,不覺幸福的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聽任盼望已久的回家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

「哎呀,這不是三牛老兄嗎?我說在老家誰會這麼浪漫,原來是你兩口子,不夠意思,我找了你這麼多年,回家連個信兒也不給。喲,你太太是晨小妹呀,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老兄從小就沒安好心眼兒。晨晨,還認識四眼哥嗎,小時候我可是打過你屁股,你還哭哭啼啼地找三牛老兄告狀呢!」驀地山道上響起一陣汽車的急剎聲,一個戴着金邊眼鏡的中年人探出頭來,隨着驚喜不已的陣陣笑謔聲,那人停下車,一步跨出車門,邊扭頭對車內說道,「快下來,我跟你們介紹,這就是我常說的三牛老鄉!」話音未落,車內就走出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人及一男一女兩個粉裝玉琢的小孩子,中年婦人頗有風韻地抿嘴笑笑,兩個小孩則畢恭畢敬地鞠個躬,同聲說,「三牛伯伯,您好!阿姨,您好!」

「哎喲,弄了半天,原來是四眼老弟呀,這是弟妹及兩個孩子?還行,還算懂點孔孟之道,曉得回鄉來看看,我還認為你在美國洋麵包吃多了,忘了咱家鄉這一方人呢!」杜若一時驚奇,快步上前握住四眼隔老遠伸過來的手,十幾年不見,四眼如同蒸過了時的饃饃渾身都發福了,頭上也聰明絕頂,腦門光禿禿的渾如頂了只大燈泡,若不是鼻樑上架副金光閃閃的眼鏡及穿着身光潔挺直的洋服,實在瞧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留美博士。

「不瞞你說,回鄉祭祖,全家人一起回國的,耽擱快一個月了,過幾天回美國去!」四眼扭頭囑咐太太開車帶兩個孩子先走,自己則陪着杜若一道往村裏走去,「你小孩多大了,男孩女孩,國內實行計劃生育。恐怕也是獨生子女吧。什麼,還沒結婚,為報考研究生拖了兩年?真有你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就不是孔孟之道!農村條件不好,想努把力改變一下環境,否則婚後子女也得留在農村,這倒也是,農家子弟跳龍門。只有考學這一條道可走!不是我說你倆,腦子裏怎麼不長根逆向思維的弦呢?既然決意要脫離農村,就不能按圖索驥的沿着社會設定好的路線走,因為那是既得利益者的行為,應該獨闢蹊徑的另尋出路。比如說出國留學,國家年年大把花錢在海外招攬人才,只要有張大學文憑,那怕是野雞大學,回國后也能在城裏找份相當不錯的工作。晨晨出國頂多兩年就能回來。不就能結婚找工作雙不誤嗎?考托福,指望公派,你耗得起呀,那是有權有勢者為自己的子弟出國留學所制定的遊戲規則。你還是簡便點。自費吧,只要海外有人擔保,自己出得起學費,就能辦張綠卡。不過學費有點高,雜七雜八的總得一百多萬元。只要你倆有這準備,我還可以幫忙。學費不夠,我也可以幫忙湊點。說那裏話,咱倆就跟親兄弟一樣,我經常在我們家裏說,沒你,我初中畢不了業,還考得上清華,還能成留美博士,在美國大學當教授!還記得不,那年我父親去世,母親帶着妹妹改嫁了,我基本上成了孤兒,不知道得了你多少照顧。我之所以被同學們叫做四眼,也就是這年十月間的事。那時我們的成績在班上不相上下,一次縣裏統考,我突然下降了二三十名,老師大會小會地批評,同學班前班后地找原因,你也來幫助我。我當時流着淚、哽著聲地說看不清黑板了,成天餓得頭昏眼花,根本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我也讀不成書了,親戚叫我學泥瓦匠出門做小工。是你帶我去醫院檢查,又出錢幫我配眼鏡;是你帶着老師做我親戚的工作,又隔三差五地給我飯菜票。從那以後,我就打心眼裏認你是哥了,遺憾的是後來你家裏也發生了變故,老爹為救人在山區的鐵路上仙逝,你頂職參加了工作,我們這才失去了聯繫。你說,現在我幫幫你,豈不是應份的事兒,古話還說得禮一寸,敬禮一尺;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呢!」

「這太好了,解決了我們的大問題。我只是一個山裏的養路工,長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要錢沒有,要權沒有,想去求爺爺告奶奶,也找不到門路。所以晨晨大學畢業后,只能回鄉做個中學老師,婚後即便是調到我那兒,也是在個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我自己都不願意呆下去,能讓她跟着一塊兒受罪,所以婚事一直拖着,還望不到個頭,急也把人急死了,經常為這窩心鬧矛盾!」杜若感激不已地連連抱拳致敬,心裏更是充滿了發小在急難之中對自己援之以手的敬佩,以至於話也說得哽哽咽咽起來。

「看得出來,老兄這些年沒過啥好日子,你除了面相老點外,基本上還是十幾年前那副模樣!」四眼也感慨萬千地連連拱手還禮,映耀着夕輝而顯得金燦燦的鏡片後面的眼睛,洋溢着一片真摯的情意,「我這兩年日子過得也不順遂,我想回國發展,開家公司或是去家研究所,但太太不同意,說為了子女教育,就是熬也要熬到小孩長大成人,其是她是不想放棄美國國籍,我也不願意像候鳥似的,過在太平洋兩岸飛來飛去的日子,光是倒時差就讓人難以忍受,所以我也只是靠點薪資過日子的人。我太太,唉,厲害著呢,典型的女權主義者,既要管着男人的錢,又要管着男人的胃,你想想,從咱們家鄉出去的妹子,有幾個是好好先生,沒準兒晨晨也是一路人,不過都賢淑,勤儉,持家。我太太是咱們縣上人,家住城關鎮,父親做過縣上的父母官,所以自小嬌貴,頤指氣使慣了,我們是高中同學,她那時還是班長。你知道我是靠着親鄰的接濟才上的高中,餓肚子在我是常事,我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買些便宜的剩飯剩菜充饑,一件土布襯衣要穿一個夏天,晚上時帶打着赤膊睡覺,那時寢室里蚊子也多,我又沒有蚊帳,經常是矇著腦袋睡到天亮。我就這麼一個窮小子。承她看得起我,有事沒事兒總帶着我參加各項課外活動。我知道剛開始她是出於公心,生怕班上的同學學習掉隊,後來有點同情我了,就悄悄地將她父親穿過的衣服帶到學校來給我穿,買菜也買兩份,然後倒給我一大半,節假日總是找各種理由帶我去打一餐牙祭。唉,真是得虧她呀,否則高中我會讀不下去的。班上幾個同學讀著讀著就退了學。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清華,她考上了江城一所普通大學,這時她才要我去她家裏,那會兒她在我心目中就是公主,我什麼事情都聽她的,時常能得到公主的召喚,就是我最大的快樂。原來她父母替我置辦了上大學的全套行裝,生平第一次穿上西服。我樂得嘴巴都合不攏,眼淚像水似的嘩嘩地往下流。說句見不得人的話,當時我正在為學費發愁,鄉里土政策不當我是孤兒。繼父根本就不把我當兒子,真是走投無路,進退無門。她父母卻像待親生兒子一樣為我操持一切,還拿錢叫我辦謝師宴。趕鄉鄰的情,去北京時更是給我拿路費。從那以後,我就決意跟她好了。一輩子做她裙下的不貳之臣,除非她實在看不上咱這鄉下窮小子。大年四年,我們倆說是在談朋友,但一見面就吵架鬥嘴、言高語低,追她的男同學也多,就似眾星捧月地圍着她的石榴裙轉,我倆在一起連手也沒有牽過。

「幸運的是,畢業時我被公派赴美攻讀碩士學位。也就在這個時候,傳來她移情別戀,在江城談了個朋友,男方是**,自己開辦有一家公司。得迅后,人整個地懵了,五雷轟頂不足以形容當時的茫茫然,萬箭穿心至今想起來心臟還隱隱作痛。我連夜乘火車從北京趕到她學校里,記得正是早八點上課的辰光,她和幾個同學說說笑笑地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她無意間看見了我,我急切中望見了她,我激動不已地揮臂張嘴,然而她卻加快腳步像不認識似的閃身而過。我目瞪口呆地愣在當地,不詳的預感漲滿了腦際。以後我愁腸百結地一遍遍在教學樓前徘徊,好不容易聽到中午放學的下課鈴響,然而直到教學樓空蕩蕩地走得闃無一人,還是沒見到她令我魂牽夢縈的身影。我想這就是所謂聽天道盡人事了,她去意已決,連面都不願意見,我就是再傾心勸服、竭力慰留,恐怕也是無濟於事。我心存僥倖地來到她寢室,一寢室正在吃飯的女生都說沒見人。我面如灰土地退到樓下,腦子裏糾集不散地繚亂著生離死別的愁緒。我在她宿舍樓、教學樓來回來去地踱了一個正午,等到下午上課鈴響,儼如潮水般湧向各個教室的人流中還是沒有她的蹤影。

「我百般無奈地走出校園,想找家路邊小飯館填下飢腸轆轆的肚子,這時樹蔭下一處飯攤吸引了我的目光,瞧三五個民工模樣的人正笑語喧天地圍坐在一張小桌子上,一碟花生米,幾塊臭乾子也將酒喝得興頭十足。我怦然心動,也學他們樣兒要了杯酒,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我想人生在世猶如白雲蒼狗,我忍飢挨餓地讀這麼多年書,艱難竭蹶地熬到就要出國了,也算是學有所成、出類拔萃,然而一個不學無術的**,就因為高門鼎貴,有享用不盡的公權力,輕易就將我苦苦追求了七八年的女友挖走了,使我像個乞丐似的被人拒之門外,像個民工似的蹲在馬路邊吸著灰塵、嗆著煙霧病酒。我一杯杯地差不多將一瓶酒喝完了,這才搖晃着身軀,踉蹌著步子離去。然而我又能去往那裏,再去學校找她,也不過是意氣用事地自取其辱;回老家,我不就是個孤兒,身無分文地回到鄉里更是自討沒趣,一時間我發現世界之大,竟沒有我立足的地方。

「我在她們學校叫鵝湖的花園條椅上,邊唉聲嘆氣地自怨不幸而生在農村,沒有一點關係可以藉助,出了問題只能是借酒銷愁;邊傷心落淚地自恨不巧而長在貧家,沒有一分錢資本可以壯膽,出了事情只能聽天由命。直到下晚自習鈴響,我想無論如何得見她一面,一來感謝她們家這些年來對我的關照,二來戀愛不成友情還在,我不能像白眼狼似的她對我無情,我就對她無義。我用手理順下頭髮。拍落去遍身的灰塵,鼓足勇氣走進她的寢室。沒想到她父母竟雙雙坐在她床頭,瞧那風塵僕僕的模樣,顯然是專門為我從家鄉趕來。我頓時痛入心髓,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跪倒在地,由不得號啕大哭起來。她父母一邊一個攙起我,也傷感不已地抹起了眼淚,而她竟然背對着我,像個木雕泥塑似的,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我這時痛定思痛。也算是徹底想明白了,她之所以這般對我,始終棄我如破鞋,也是個艷俗的女人生了顆嫌貧愛富的心,我上沒有父母的官威權勢可以憑藉,下沒有親朋好友的財氣福運可以倚仗,一個窮得上無片瓦的孤兒竟然奢望城裏的富小姐下嫁,豈不是做夢娶媳婦庸之又庸,摸著肚臍眼說是大銅錢俗之又俗。我忍着寸心如割的痛恨擦乾眼淚。擠一縷鄙夷不屑的笑容擺在臉上,自古東方不亮西方亮,我一個即將出國的人,豈能為封建糟粕而迷失了自己。豈能為一個庸俗不堪的女人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我說叔嬸,我就要出國留學了,你們對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到美國后,我就跟你們打越洋電話。說完。我就又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旋即站起身,快步走出門外。

「一跨出國門,外面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撲面而來的是迥然不同的歐風美雨。亞裔留學生也多,在滿是高鼻樑、藍眼睛的白人堆里,算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且這些學生思想解放、觀念新潮,出入都是成雙成對、一路兩好。沒過多久,我也交上了一個台灣的大美女,幾個月交往下來,還真是學到了不少中國傳統美德。比如手要經常保持乾淨,指甲要修剪整齊;要天天換襯衫,領口、袖口要保持平整、清潔;與人交往要頻繁使用禮貌用語;要增強知識修養與文化品味,喜怒不形之於色,多看好思想、好文藝方面的經典名著;最關健的是我深深體會到了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是華人社會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的經典文化。成天被柔聲軟語環繞着,每日被溫柔體貼誘惑著,我差一點兒就意志不堅地做了台灣的東床快婿。

「就在這時,她母親給我打來了長途電話,說她病了跟那男人散了要我回國看看她。俗話說:千好萬好不如故鄉的水好,天親地親不如故鄉的人親。我二話沒說,當天就乘上了回國的飛機,這時我才深切地感到,我是真正地離不開她,我的人生已與她水乳交融在一起,我的愛情也全在她一顰一笑之中。然而當我滿懷熱忱地跨入她房間,她竟愛理不理地睡在床上,瞧我熱血沸騰地走到她床前,竟然側過身拉起棉被蓋住臉。我也不知道那裏來的狠氣,凶霸霸地一把掀開棉被,抓住她的胳膊拉起身,一巴掌就扇在她臉上,你還沒玩夠,我都成了個撿破爛的,你是不是要把名聲作賤完才算了!她羞窘不堪地捂著臉,嘴張得猶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兩隻眼睛像不認識似的瞪視着我,我咋啦?我做什麼了?你別血口噴人!我當時更是怒氣沖沖,五官猙獰得擰成了一團,揚起巴掌作勢又要打。誰知她竟一下子撲在我懷中,又驚又喜的淚水將我胸前濕了一大片,你啥時候變得這麼有男人氣了,你不從來就是個唯唯諾諾的小人兒嗎,你要早有這陽剛之氣,不為一頓飯而常常愁眉苦臉,我會對不起你,不給你好臉色看,會被別人欺負,差一點上了別人的當嗎!我一時無地自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漲滿了難堪之色。我不是窮嗎,所以才經常吃不飽肚子;我不是孤兒嗎,所以才時常懦弱無為,難道這都是我的錯。你放心,我才沒那麼賤呢,我才不會糊塗得被人牽着鼻子走,連一點底線也不留,我的愛情我做主!這樣我們就和好如初了,在她父母的操持下,婚後跟我去了美國,一直做全職太太,這不,捨不得美國那一方水土,竟然賴著不想回來!」

「唉,四眼,這就是讀書進學的好處呀!我都羨慕得垂涎欲滴了,咱倆可都是山裏的窮小子吧,跟你比,不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所以我才一心一意地指望晨晨多讀點書。幫幫我呀,想點辦法把晨晨弄出國,錢的事不用你操心。今晚咱兄弟是否大醉一場,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也學學古人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夜深了,月亮從雲層中滑了出來,皎潔的月光一瀉千里。群山顯得清幽極了,鳥兒呼扇著翅膀在影影綽綽的林中盤旋,溪水悠揚著歌喉在若明若暗的澗上漾動,空氣里瀰漫着一股濃冽的野花的芬芳。

桑晨攙扶著酒氣熏天的杜若回到家中,杜若已歪歪倒倒地邁不動步了。桑晨進房將口中仍在滔滔不絕的杜若按在沙發上,就去廚房打盆水,邊輕言細語地應答著杜若的醉語,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洗漱起來。杜若醉態可掬地枉自掙動下身體,一陣倦意襲來。不覺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桑晨找床毛巾被蓋在他身上,又去廚房換盆水,蹲下身子揉揉搓搓地替他洗起了腳,洗完后。躬身連拖帶拉地將他弄到床上,費儘力氣幫他脫去外衣,蓋好被子。這才彎腰收拾起一地的贓衣物,去廚房洗漱過後。又有些放心不下,忙涼一杯水放在桌上,后就搬張椅子守在床頭。也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杜若從酩酊大醉中醒過神來,瞧桑晨正側着腦袋睡得正香,毛巾被失落在肩頭,裸露的手臂映照着月色被壓得一片紫紅。杜若心頭一熱,挺身坐起身子,掀開棉被走下地,「喂,醒醒,到床上睡,明天還要上課呢,坐一夜可不行!」

桑晨睡眼惺忪地站起身,一把拋去杜若正拿在手上的毛巾被,搶身撲在他懷裏,邊使出所有的力氣擁着他往床上倒去。

「不行,晨晨,你馬上就要出國了,我不能害了你,我們這幾年都相敬如賓地堅守下來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呀!」杜若竭盡全力想推開桑晨,然而她卻像山一樣壓在自己身上,用盡氣力也推之不開,只得將雙手墊在腦後,昂頭望住她的眼睛,「是不是要出國激動的呀,哥沒騙你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好,哥就好,你出國了,哥就能輕裝上陣。這些年我就如經過戰火洗禮的鬥士,心裏充滿了不向惡勢力和舊習俗低頭的豪情;我就如烈焰中涅槃的鳳凰,腦海裏佈滿了獲得新生和要脫胎換骨的壯志。我總是想成功只不過是認識真理的起點,失敗也只不過是認識真理的過程,所以才越經風霜越傲世,越遇挫折越向前。否則早就一蹶不振一敗塗地,一輩子困厄於林泉,老死於窮山惡水了;否則早就了卻了孽緣消弭了情障,曾經滄海難為水,一輩子孤苦一人孑然一身,在苦雨終風中命填溝壑了!這就叫人道酬信,天道酬勤,老天不負苦心人。不過出國后,你可得好好學習呀,時刻記住咱是農家子弟,是為改變命運而來的,這才不枉我對你的用心,不枉我們訂婚兩年連婚也不敢結所受的苦處!」

「你總是說得好,開空頭支票,那來這麼多錢呀,家裏一共才十幾萬,你準備去搶銀行呀!」桑晨微一挺身,揚著一張浸潤着綿綿愛意的嫣紅臉蛋,柔情似水的眼裏掠過一縷憂慮的雲翳。

杜若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伸手刮下桑晨如玉雕琢的鼻尖,輕輕抓過她的手指在自已的掌中悠悠摩挲著,「這還要你操心,明天我就去城裏找老李頭,他是那年我在襄北農場的難友,專門做假畫生意的,再幫他畫幾幅假畫唄,他成天鼓搗我跟他合夥做生意,叫他出一百萬定金,我幫他臨摹幾幅古畫,那還不得樂翻了天!」

桑晨瞬時心膽俱裂,臉刷地變白了,渾身猶如掉在了數九寒天的冰窟窿里直冒涼氣,忍無可忍地一下子坐起身,「你不要命了!你這是知法犯法,萬一哪天給查出來了,你叫一家人都跟着你下地獄!」

杜若神色突變,滿腔柔情密意一下子化作了雪水寒冰,由不得惱羞成怒地翻身坐了起來,以後他不無嘲諷地撇撇嘴,皮笑肉不笑地盯視着桑晨的眼睛,「唉,你真是杞人憂天呀,操的不是閑心!做假畫又不是做假煙假酒,犯的哪一門子國法!古今中外,在美術史上。要有多少贗品偽作流布天下。北宋時期畫家李成聲譽卓著,名氣值錢,於是天下竟相摹筆、群起仿之,以至於流傳在宮廷市井上的仿製品就有數百本之多,連米芾都要感慨地寫篇《無李論》相調侃。你看到過的歷史上有誰為此下地獄而滿門抄斬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可全世界有幾十幅一模一樣的《蒙娜麗莎》而且都摹仿得惟妙惟肖,難辯真偽,以至於有人對陳列在羅浮宮的那幅名作的真實性也表示懷疑,你聽到過的歷史上有誰為此承擔罪責而身敗名裂呀!晨晨,我們是不是該推心置腹地好好談一談。為什麼我們總想不到一塊兒去呢?我叫你跟我賣畫,你要在鄉下吃粉筆灰;我想為你出國掙點學費,你又怕跟着我下地獄。你是真的不愛我,還是骨子裏瞧不起我,有話就說出來,不要總這麼別彆扭扭的弄得兩下都不愉快,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你這麼委委屈屈的跟着我過日子,我還真的是丟不起這個人!」

桑晨一時柔腸寸斷。渾身燒透了由焦慮激起地痛不欲生的火焰,語氣也不由得連喊帶叫地變得尖利起來,「你別這樣強辭奪理的好不好?我是你老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這樣不見棺材不落淚地鋌而走險,叫我怎不為你擔驚受怕!咱沒有這個能力,就別去做力不從心的事兒。世上秦樓楚館的奢華多著呢,花街柳巷的誘惑也不少。咱眼不見為凈不就得了,還非得冒着坐牢的危險去貪圖一時之享受呀!你就是這樣,心高高於太陽。命薄薄於紙張,老鼠跳在油鍋里瞎折騰。我是鄉下老師,嫁給你,丟了你的面子,所以你上趕着要我考研,拼了命要我出國,訂婚兩年了還不結婚,有這麼折磨人的嗎!你說說,這是為我還是為你自己?咱本就是鄉下人,樂天知命有什麼不好,一日三餐有碗飯吃,一年四季有件衣穿,平常素日家中不缺錢花,不就行了!聽我話,咱不去做這違法的事,不掙這來路不正的錢,我也不想出國了,一家人就守在山裏過日子,行不行呀!」

杜若百口難分地愣怔着眼,心頭像戳了把刀子似的痛楚萬分,然而腦子裏一塊壓得快要撐持不住的記憶磨盤,卻又使他百無禁忌地大聲嚷了起來,「你現在說得好聽,你認為我不想結婚呀,守着年輕漂亮的媳婦卻不敢與之同床,我心裏的滋味兒就好受!我將一腔愛意全傾注在你身上,將無限深情都用在了你的身上!然而只為調不動工作,沒本事在城裏給你弄張辦公桌兒,你就隔三差五的給我慪氣、賭狠、丟臉子。我叫你把工作辭了,就在山裏幫我裱裱畫兒,你說你生來命賤,過不慣無所事事的二奶日子;我叫你不要回鄉下,就在城裏複習功課來年好考研究生,你說你一身平價布兩袖粉筆灰的為人師表的日子過習慣了,在城裏給人當花瓶做保姆靠倚牆賣笑混碗飯吃的幸福生活,不是你這種滿嘴玉米渣滿腹紅苕味兒的山裏丫頭所能享受得了!你要什麼?你要的是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混半天的城裏白領階層的日子!你想什麼?你心心念念的忘不了你是大學生,讀了一肚子的abcd,安安生生地做個夫唱婦隨的家庭婦女,掉了你的底子;本本分分地做個相夫教子的婦人,舍了你的面子!你抱着這樣的思想意識,我能跟你結婚嗎;你持着這樣的不良行為,我敢跟你結婚嗎?不只有苛刻自己,勒緊自己,想方設法地滿足你的願望。你也是個犟腦殼,我這樣掏心掏肺地待你,日後也不見得有好結果;你也是個白鼻子,我這樣盡責儘力地幫你,只怕也是好心不得好報!」

桑晨更是柔腸百結,好說歹說總也說不到一起的怨氣在胸腹間衝撞,頭腦就像被灌了雪水似的凝結成冰,渾身也抑制不住地陣陣泛寒,「我錯了,我改還不行?這些年我之所以像一張白紙,由着你肆意描畫、信筆塗鴉,你就像一匹掉在染缸中的白布,我用盡了心思也洗不清沾染在你身上的污垢。還不是我們在年齡、閱歷、脾氣秉性上懸殊那麼大;在個人環境、受教育程度、社會經濟地位上差別那麼多。我想你在愛情生活上困苦了那麼多年,在物質生活上貧乏了那麼多年,你定會倍加珍惜我們的這份感情,倍加構築我們愛的安樂窩。不把我當甜心含在嘴裏怕化了,也得捧在手上怕丟了。所以才動不動給你摔臉子,時不時給你使性子。先不先給你冷言冷語,沒做上一個好女人!今兒起我改,保證不再亂髮脾氣,你也收回心來,安安穩穩地上個班,老老實實地做個人,別再好高騖遠地畫什麼畫兒,別再好大喜功地圖什麼虛名,天底下只有平平安安才是福分,克勤克儉才能持家。好不好呀,你就答應了吧!」

杜若頓時激忿填膺,恍如一陣突如其來的毀謗折辱了他的魂靈,鷹一樣兇狠的眼裏閃爍著不可逼視的睥睨,困獸一般邪惡的臉上肆無忌憚的放誕著傲慢無禮的神情。「你真能,真了不起呀!你有這崇高的思想,怎麼還蝸居在這山溝溝里!你應該道貌岸然的在大學的講台上做報告,你應該衣冠楚楚的在機關大院裏做思想政治工作,要你在這四壁蕭然的山旮旯里嚼舌頭。真是屈了你的才浪費了你的情感!你不愛權,棄之於敝履,哪瞧別人有滋有味兒的在城裏上班,你就莫哭哭啼啼的回鄉下呀!你不愛錢。取之有道,哪瞧別人夫尊婦榮的奔小康,你又何必要眼淚八叉的埋怨我呢!我掙錢是有些來路不正,有些不問青紅皂白。但這是憑本事憑能力掙回來的呀!真是一點好歹也不懂,半點情分也不講。我三十歲以前,大中華沒抽上一支。人頭馬沒喝上一口,金利來沒穿上一件,不也沒人給說一聲機遇不好給道一聲時運不濟嗎?相反還要作賤,說我是結巴嘴戴個爛草帽,言不壓眾、貌不驚人,是個無能、窩囊、放屁都要砸了腳後跟的主兒!你不想出國是吧,這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也要放棄。那你就一輩子呆在農村好了,還可以再去東莞做女助理。我心盡了,力出了,情到了,義到了,日後再沒陰陽怪氣地說我自私,再沒哭喪著臉說我丟下你不管。我們差距這麼大,相距這麼遠,信仰旨趣又合不來,我不相信婚後就能磨合成功;這一回家像住旅店,一見面就吵嘴,說又說不到一堆,我不相信婚後也能和睦相處。晨晨,這一輩子我們是不是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呀!」

桑晨機靈靈地打了個冷噤,一顆心直往下沉。這就是她不恥最後以身相許的愛人,這就是她不戡賢愚倚為主心骨的丈夫!一時她的氣呵,做了山風淅淅,愁呵,做了山聲瀝瀝,淚呵,彈做山雨霏霏,「你行,我再怎麼勸,也勸不動你;你能,我再怎麼說,也說不過你。你就做高高在上的南天門上的樹,我就做任人垂憐的奈何橋邊的草,你要當我是一件生理需要的工具或一部生兒育女的機器,我沒意見;你要當我是一種功成名就的點綴或一種榮華富貴的裝飾,我也樂意。反正每個女人都是一本書,酸甜苦辣總得翻過去。我就聽你的,出國留學;我也不管你,繼續畫你的畫兒去。但有一條,我得結了婚再走。你要我一個人長年累月地漂流海外,我怕經不住誘惑,耐不住寂寞,到時你雞也飛了,蛋也打了,空歡喜白做夢一場;我怕走後,你再承受什麼打擊,遭受什麼磨難,你已經不年輕了,不會再有什麼女人來愛你,不會再有人像我這樣任你欺負。同不同意呀,這下該答應了吧!」

「答應,答應!」杜若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作勢要逃下床的桑晨,嘴裏像噙了塊蜜似的喃喃不清,「我的好小妹,我的好老婆,我的好女人,我怎麼會當你是工具、是點綴,我只不過是想如你的願,脫離農村這塊天地,遂你的意,也去城裏頂一方天。要早這樣,我會守着寶山空歸嗎,我會曝鰓龍門興嘆嗎,那有這麼多的煩惱,那有這麼多的不如意,沒準兒也像四眼生有一雙兒女呢?怎麼不會,龍鳳胎呀,想得美,既得隴,又望蜀,那可不一定,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說不定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呢!」

桑晨辦完登機手續,就千叮嚀萬囑咐地過了檢票口,望桑晨漸漸消逝在登機口的身影,杜若忍着離別的傷感走出候機廳,眼下江城正是萬紫千紅地、花團錦簇天,座座廣廈高樓在萬縷暉光中展露著雄偉的身姿,巍巍飛梁江橋在流金溢彩的江面上顯現出壯麗的輪廓,爽爽秋風顯得輕盈柔媚極了,一路披着金暉驅著白霧在鱗次櫛比的重樓飛閣上舞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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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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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幻 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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