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黃昏時分,大夥兒提前趕到今晚要紮營的所在,煮食的煮食、起帳的起帳,另有一小隊人在外圍巡視。此時分,輪流用飯的人已換過一批,眾人散坐,說說、聊聊,邊餵飽肚皮。

不遠處的大樹下,被迫半卧在毯子上的石雲秋鼓著腮幫子,氣惱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他們全都看着。」玉鐸元又道,指間的木匙抵得更近,不動聲色地和她較量起耐性,硬要她張唇含下那匙雜菜羊肉。

該死!就是因為大夥兒都在看,她才感到渾身不自在啊!

「霸寨馬幫」和玉家的大小漢子們,有些看戲般看得光明正大、津津有味,有些手邊像是忙着自個兒的事,眼角卻老往她這邊飄。是怎樣?從她「重傷」到現下都十來日了,還沒看過癮啊?

她和這個男人在一塊兒的事,眾人自然心知肚明,但極少見到他倆在人前「卿卿我我」又「你儂我儂」。

以玉家手下的角度來看,真沒見過自家主爺會如此委屈身段去伺候姑娘家;而在「霸寨馬幫」的漢子們眼裏,從小悍到大的頭兒竟然得成天軟趴趴地癱在那兒、任人擺弄服侍,別說騎那匹棗紅大馬了,連躺個簡陋拖板車都能把她顛得七葷八素似的,唉唉唉,好不習慣啊!

「我不再——唔唔……」才張嘴,食物便送進唇間,石雲秋絕不會浪費食物的,只得恨恨咀嚼。

唔……嗯……好啦好啦,他說得沒錯,還真是美味。再有,她八成氣惱過頭,開始大鬧肚餓了。

想也沒想,她一把奪過那根木匙,朝他捧持的寬口大碗中連挖好幾口。

「你身上有傷,吃東西最好要細嚼慢咽。」玉鐸元語調持平,垂目瞧她時,瞳底幽光湛湛,濃眉溫馴,竟能教人聯想到過度溺愛嬌兒的父親,瞧他那樣子簡直是想對她縱容到底。

「我偏要大吃特吃,吃得粗粗魯魯!」不裝啦,都連躺近二十天了,倘若她那天的傷還留在身上,以她向來健壯的身子骨,再加上獨門金創葯日日裹覆,也該有辦法起身走動或騎馬的,她可沒那般嬌貴!

才說而已,她半卧的姿態立即挺起,盤腿坐直,眸光一飄,還挺得意地瞅向他,也不知得意個啥兒勁。

玉鐸元徐緩勾唇,不置可否。

想想,他這幾日「玩」她也「玩」得盡興了,狠狠扳回一城,心結稍稍得解。

這姑娘當慣頭兒,習慣發號施令,總是意氣風發,顧盼飛揚,好不容易栽在他手裏,怎能輕易放過?

他對她好,尤其得選人多的時候,對她百般呵護、盡心照看,怕她吃不飽、穿不暖,憂心她的「傷勢」,幾是把她當個毫無行動能力的小娃兒照料著,她一連能忍十幾二十日,到今天才爆發,也算了得。

心裏說不出的暢意,他嘴角勾揚的弧度略深。

咕嚕嚕~~

驀地好響一聲,不容錯辨,是從他的肚腹中發出來的。

「咦?」石雲秋進食的動作一頓,舀著滿匙食物,眸子眨了眨,瞧瞧男人俊死人不償命的臉龐,再瞅瞅他平坦的肚子,上上下下不少回。

「你肚子咕嚕咕嚕叫。」她吶吶道。

「我餓了。」他平靜解釋,神情極其自然,不見半點赭色。

「啊?」她緊緊盯住他,這時才發現他雙手仍為她持碗。

「我原想,咱倆可以共用一隻大碗進食,所以方才多盛了好幾勺……」

男人話未說盡,但石雲秋也能知曉,他後頭的意思是說——她搶了木匙,結果只顧著填飽自己的小肚皮,把他殘忍地干晾在一旁!

許多時候,肢體動作往往搶先在腦子思考之前。

她一怔,來不及多想,手中木匙伸近過去,而玉鐸元也相當配合,嘴乖乖張開,讓她把食物送進口中。

「嗯……」他點點頭,眉宇間顯露出極度飢餓時、嘗到食物后該發生的感動。他以往沒玩過這種把戲,是與她相識、相處、受她「調教」后,才漸漸體會捉弄人是件多麼愉悅的事兒,尤其捉弄的對象是她。

咀嚼,吞下第一口,他也不說話,眼睛盯着她手裏的木匙。

石雲秋覺得有哪邊不太對勁,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略蹙眉心思索,待意會過來,已往他嘴裏送去第二、第三匙、第四、五、六匙……

等等!他四肢健全得很,沒病沒痛,為何要她餵食?

猜測他是有意戲弄,她胸房悸顫,有些羞惱了。

想她石雲秋何許人也?能教她一時不察、耍得她團團轉,還不都得怪他那張好皮相,讓她瞧著、瞧著,人便懵到九重天外去啦!

「你……拿去啦!」把木匙硬塞進他手裏。

玉鐸元神情仍淡,與尋常時候無異,一切心緒起伏鎖在黝瞳底,若有心去瞧,定能分辨出絲縷不尋常的玩意兒。

「好。換我喂你。」脾氣真好。

「我又不是真有傷!」她嘆氣,雙手悄握成拳,內心暗暗決定了,明日啟程她便要跨上棗紅大馬,沒誰能阻擋!

「你沒病沒傷,我就不能喂你嗎?」

「呃?」她瞠著眸。「嗯……也、也不是這樣說……」

「那就是我想喂便能餵了。」他自個兒下了註解,溫溫朝她勾唇,再次喂起她來。「張嘴。」

這一回,石雲秋又被迷了魂似的,乖乖吃掉他送上的食物。

窺看到這兒,三五成群散坐在營地里的大小漢子們終於收回視線,你瞅着我、我瞧着你,越看越得意。

「唉,咱們頭兒可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沒想到也有這麼乖順的時候,瞧她都能坐直了,這些日子全賴玉爺細心照料啊!咱『霸寨馬幫』全體上下銘感五內,不敢忘懷啊!」馬幫漢子說得感慨萬千。

玉家的手下忙道:「別說你家頭兒,我家主爺也不是好對付的人物,尋常時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冷僻得緊,下決心要做的事,九頭氂牛加十匹壯騾都拉不回。唉唉,現下竟也懂得待姑娘好,若非親眼所見,打扁我都不信!是咱們該謝你『霸寨馬幫』,沒讓咱家主爺落得一生光棍兒呀!」

馬幫漢子忙再道:「該道謝的是咱們,你家主爺好膽量,眉頭皺也沒皺就『走婚』過來了,英雄啊!真好漢是也!」

玉家手下哈哈大笑。「在你們那兒,叫作『走婚』,可這事要拿回『江南玉家』,總得放開手來辦,風風光光一場親哪!屆時,咱們這些人可得好好喝上幾盅,替新郎倌和新嫁娘慶賀慶賀,來個不醉無歸!」

馬幫漢子也跟着大樂。「那就大大恭喜了!」

「呵呵呵~~同喜、同喜啊!」

任由兩邊的漢子們你一言、我一句地攪和,莫老爹背對漢子們坐着,慢條斯理用過飯,再慢騰騰地點了水煙袋,半眯老眼,抽著煙。

「莫老爹,您老兒要不要說個幾句?咱們何時才能吃到頭兒的喜酒啊?」

「唔……」老人風乾的瘦臉略偏,沉思似的,也不答話,就嘴角抿了抿,像是在笑。

吃喜酒嗎?

確實等到一場,喜主也確實是「江南玉家」,可惜跟石雲秋八竿子打不著。

走域外的事兒在秋高氣爽的時分大成,算了算,從去年冬至今年秋,前後約莫一年時間。

回西南后,眾人又一分為二,馬幫歸馬幫,玉家歸玉家,但總歸情誼長存。

分道揚鑣的時刻,大夥兒本想給自家的頭兒和主爺留個私密所在,好好話別。雖然僅是暫時分離,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綿綿情話當眾說不出,壓在心裏要悶傷的。

沒想到,兩邊的當家半點也不領情。

石雲秋瀟灑上馬,把烏辮子往秀頸纏圈兒,銀葉墜在天光下閃爍。

她吆喝着馬幫眾漢子收拾好自個兒的家當,再次查看貨物和騾馬的狀況后,跟着踢了踢馬腹,準備掉頭走人,臉容卻下意識地選在此時淡淡抬起,與幾步前佇馬靜立的男人對上眼。

玉鐸元身後亦是一大批手下,有貨有馬,但該準備出發的活兒全做盡了,大夥兒還裝忙,東摸摸、西摸摸,偏偏沒誰敢催自家主爺開口對姑娘說說話,但心裏其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唉唉,當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們此時不說,就得等上許久才說得上話啦!

能說什麼?玉鐸元心裏一時也沒個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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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馬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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