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當初,他將玉家內務和生意上的事暫且交給族中幾位兄弟打理,執意要親自走這趟西南域外,整整一年,他與她朝夕相處,對她的感覺一向複雜,從原本的厭惡到興味盎然,演變再演變,到最後才知曉,一旦從厭惡變成情動,那力道足可毀天滅地,堅不可摧、牢不可破地往心中紮根。
此刻離別在即,他忽而體會那番滋味,格外能體會。
他們都肩負着責任,無法任性為之。
他不能留,她也不會隨他走。
所以,能說什麼?
說他胸口有些空、有幾番落寞?說他其實對她……對她……
「玉鐸元。」她輕喚,眼角微挑。
「是。」一凜,他不禁坐直,目光一瞬也不瞬。
「回『江南玉家』后,你可以多瞧瞧江南的美姑娘,盡情瞧不打緊,愛瞧誰便瞧誰,我允你。」
撫著馬頸,她閑適笑着,男人倒眯起深眸,英俊臉龐綳了綳。
「不過嘛……」她拉長音,晃着腦袋瓜,惹得在場眾家漢子也跟着拉長耳朵。「只能看,不能碰。聽見沒?」
意氣風發的麥色小臉極快地刷過嫣赭,就憑那抹可人顏色,玉鐸元心情驀然間大好,醬唇顯笑了。
「我不看,也不碰。」他淡道。
這話一出,他身後此起彼落一陣吁喘,八成覺得主爺終於狗嘴……呃,是金口吐出一句像樣兒的話來,頗感慰藉啊!
這一方,石雲秋點點頭,儘管棗紅大馬甩著長鬃、發出呼嚕嚕的噴氣干擾,像是好不耐煩了,她仍笑望着他。
「那……就這樣。」小臉又晃晃。
他沉吟了會兒,頷首。「……就這樣。」
一旁的力頭忍不下去,張聲便嚷:「玉爺,別這樣、那樣的,若得空,就上咱們『霸寨』來,頭兒在寨子裏等著和你『走婚』呢!多走走有益身心,總擱著不管要生鏽的——喔!」好痛!被那條烏辮子掃到臉啦!
玉鐸元忍着笑,與半邊面頰隱約出現紅痕的力頭、以及其他馬幫漢子們一一抱拳別過,而那女子已不再回眸。
她策馬在前,一踢馬腹,領着眾家好漢揚長而去。模模糊糊地,他胸口沉甸甸,想重重吐出悶氣,又覺裏頭空空如也……
石雲秋按捺住一再想回頭的衝動。
她真要嘲笑自己了,如此婆婆媽媽、欲走還留,哪裏像她?
別離就別離,人家還說「小別勝新婚」呢!
他和她暫別三、五個月,讓他想昏了她,想她想得心痒痒,嘿嘿,多好!暗自胡笑,她如此安慰自己。
然後,這一分離,秋盡冬來,西南域方已飄起豐雪……
冬天的最後一次遠行,「霸寨馬幫」的大小漢子們為西南幾家商號例行走貨,所採辦的仍以茶葉和棉花為大宗,走完這一次,賺飽荷包好過年。
隔日便要往西南返回,馬幫漢子們在當家頭兒帶領下,大大方方上「江南玉家」設在川境的行會借宿。這是當初玉家為了「走域外」,向「霸寨馬幫」許下的條件之一——馬幫在外行走時,玉家行會任其使用。
原本一切尋常無奇,石雲秋一干人也非首次在川境的玉家行會落腳過夜,引人好奇的,是擱置在行會前庭上的那頂大紅花轎。
花轎子紅彤彤,紅得亮眼,八名轎夫正繞着喜轎或坐或站地歇息著,陪嫁小丫頭緊挨着轎子小窗,然後是那位體形很有看頭的胖媒婆揮着紅帕,扯尖嗓子沖着行會的老總管喊——
「是玉大爺親口說的,怎麼可能有錯?所以咱們才趕着把姑娘送來呀!……玉大爺?唉唉唉,當然是你家主爺玉鐸元玉大爺啊!要不還有哪一位?他昨兒個才同塗老爺敲定,要塗家把閨女兒送過來這兒,說是回程時要一塊兒帶回江南主宅的!」
塗得厚厚一層粉的胖臉忽然湊近老總管,自以為用氣音說話就是壓低音量,其實也清楚可聞。
「告訴您啊……聽說是用來抵債的!塗家快垮了,玉大爺有什麼收什麼,塗家閨女兒生得也水靈嬌美,恰好教玉大爺收進房、抵了債,還能跟着吃香喝辣,想想也算福氣嘍!您老兒說是不?」
驀然間,脆而冷的女音乍響——
「是玉大爺要娶的姑娘嗎?哼哼,那可當真要開開眼界,教我後頭幾個弟兄們也一同評鑒評鑒了!」
聞聲,前庭的幾個人一怔,不約而同地望將過來。
前庭入口處,石雲秋笑得眸眉皆彎,兩臂盤胸,身後跟着一群剛翻身下馬的黑漢子們,盛氣凌人啊!
【第十章相思最好盡清狂】
「啊!原來是石大當家和眾位『霸寨馬幫』的好漢!稀客稀客,外頭的坐騎咱立時吩咐底下人照料,大夥兒快入內喝杯水酒、取取暖!」認出石雲秋後,老總管的倒三角眼陡然一爍,忙掠過胖媒婆趨前相迎。
見狀,胖媒婆不痛快了。「老總管,這成什麼事啦?轎子裏可是玉大爺看上眼的姑娘,要收作房裏人的,若得寵,往後說不準得稱她一聲大少奶奶!您把咱們擋在前庭不讓進,說是要等玉大爺回來再定奪,老身也沒話說,可是那些人一來,您態度就這麼天差地遠的,不覺過分些嗎?再有啊,咱告訴您——咦咦咦?姑、姑娘,想幹嘛呀?!住手!不可以啊!哇啊啊——」
轎帘子突然被橫霸霸的姑娘一把掀飛,不是掀開而已,是真的整面掀扯掉,飛了出去!
老總管加上那群馬幫漢子,沒誰敢上前阻攔,就讓石雲秋大步走去,格開胖媒婆和小丫鬟,如入無入之境,扯飛人家轎前的喜幛帘子。
怒嗎?恨嗎?
氣惱到無以復加嗎?
石雲秋不太能描述當下心情,太混亂了,即便許久后平靜下來,仍無法追溯。正因為如此混亂的思緒,讓她理智的那一方猛地坍塌,惡狠狠地只想看清楚轎里的姑娘。
那姑娘啊,肯定生得溫柔又嬌麗,美若天仙,如江南說着一口吳儂軟語的女子,直搔天下所有男人的心窩。
那樣的姑娘……與她全然不同。
勁瘦臂膀探入、陡握、扯出,不教對方有絲毫反應能力,她把那位一身喜紅的新嫁娘拖出來,那姑娘驚呼了聲,纖細身子撞上她。
她尚未出手,新嫁娘的頭帕已被撞開,露出一張白潤澄透的玉容。
美。
人家長得確實美。
五官細緻如畫,霧霧的眸,嫩嫩的頰,嬌嬌的唇,那對水汪汪的大眼教她突如其來一瞪,瞳仁顫了顫,連她都要為這新嫁娘心疼起來了。
她不是有意對這姑娘使壞的,錯不在人家身上,只是……只是……她是自慚形穢了嗎?所以心才這麼難受,彷彿要被剜出一般,而喉中澀然不已,被無形硬塊堵得幾乎不能呼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這是在幹什麼?!」
僵持的場面終於有機會化解開來,微綳的男嗓突地穿透過人群。
聞聲,佔據前庭入口處的馬幫漢子們一致往兩旁退開,讓出一條小道予玉家主爺走進。
玉鐸元完全沒料到會見到如此場面。
即便他見過的世面不知凡幾,迎過大風、闖過大浪,早練就一身銅牆鐵壁,但目睹眼前景象,他仍是怔住了。
瞠大雙眼,目光來來回回地在石雲秋和那個教她扯緊的女人臉上轉移。
這……究竟怎麼回事?
再有,她竟然在這兒,來到他身旁,這算是心有靈犀嗎?
當內心填滿一個人的名字與身影,那樣的意念只要夠強、夠悍,思之又思、遍思不忘,便會把心心念念的人兒帶到他身畔嗎?
但,她為何要欺負一個弱質女子?
那模樣和姿態,真像強搶民女的山寨主。
「你抓緊這位姑娘幹什麼?」好不容易收斂心神,他疾步趨近,劈頭便問。
這樣的問話落進石雲秋耳中,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她瞪住他,男人英俊面容便如腦中所思的同個樣兒,足以攪纏她心窩。只是啊只是,他為何背着她幹些上不了枱面的勾當?而且明明是他理虧,憑什麼理直氣壯地質問人?
石雲秋不及把滿腔火氣噴出,胖媒婆已哭天搶地,差些沒往地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