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4章

第61-64章

61.情思劫(下)

沉香爐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裏面貼著一層銅錫。仔細一看,就會覺得這隻沉香爐像一朵蓮花,蓮葉精緻,菡萏開落,宛如活物。

顏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問:「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

應淵抬手在額上輕輕一抵,微微笑道:「怎麼,你嫌棄?」見他作勢要拿回去,顏淡連忙伸手扒著:「啊,就算你現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讓你吐出來給我……」她瞧見應淵伸手過來,故意不去避開,他的手指正好觸碰到自己的手背。

對方卻一下縮回了手,沉默不語。

只是一瞬間的溫熱,然後消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顏淡想了想,道:「無功不受祿,你想要什麼,只要別是太難的,我可以幫你找來。」

「想要什麼?」應淵輕輕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歡這個又喜歡那個,沒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頭上輕輕一拍,訝然道:「唔,你最近長高了一點么。」

顏淡很憤怒,雖然她知道應淵這樣說完全是不懷惡意的,只是聽在耳中還會異常的諷刺。她對自己這副人身很滿意,除了偶爾耿耿於懷自己長不高:「就算你仙階再高,也不能把我當小貓小狗一樣摸來摸去嘛。」

應淵還是笑:「嗯……這樣摸上去正好順手。」

顏淡靜了靜,微微嘟著嘴:「那你自己不說想要什麼的話,我就幫你選了,到時候你再要別的,就沒機會了。」

她知道,她能給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樣,定會是他喜歡的。

縱然應淵君從來沒有說過,她也知道,他其實不想這樣在黑暗裏度過一輩子的。

她翻閱過好幾本典籍,他們四葉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癒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顆心。

用一隻沉香爐來換半顆心,那也好。

應淵見她沒了聲響,微微奇怪:「非要讓我選的話,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時候罷,就算以後升了仙階不在地涯,偶爾也記得來找我說說話,這樣就好了。」他的手指掠過沉香爐,只見上面精緻的蓮花蓮葉微微搖曳,花開花落,栩栩如生。

顏淡看着蓮花開落,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看不見也沒關係,有時候承諾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放在心裏也一樣。

應淵覺得顏淡這幾日很是奇怪,時常不見了蹤影,問她也是一反常態吞吞吐吐。他沒有問過顏淡的師父是誰,不過應該是修為高深的某位仙君罷,不然也不會把她送到地涯來。他約莫記得,地涯一直鮮少有人跡,也沒有仙君仙子在這裏管書,從前都是紫虛帝君一力承擔下來的。

仙魔之戰後,紫虛帝君沒能回來,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著。

顏淡應該不會陪他太久了。

那一場天庭和邪神之間的混戰,將他的過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現在不過虛掛了一個九宸帝君的仙銜,就算在仙號之前又加上東極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沒有意義。

他摸到床邊,才剛躺下,便聽見門外傳來了兩聲叩門聲響。門外的人不等他應聲,便直接推門進來,低下聲音問:「你睡著了沒有?」

果然是顏淡,也對,在這裏除了她還會有誰?

應淵支起半邊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聽見顏淡輕手輕腳地湊到床邊,自從看不見了,聽覺觸覺都變得異常靈敏,他甚至能夠聞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氣。

「那我有些事想問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訴我,要是覺得累了就顧自己睡就是了。」

這是做什麼?應淵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依着她躺了下來:「你想問什麼?」

「我看了好多書,上面都沒有提到過血雕。血雕要是這麼厲害,你們最後是怎麼收拾掉它們的?」

「我們和邪神那一戰剛開戰的時候,確是他們一直勝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並不是靈氣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間,它們就只會自己在外面撞。」應淵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點發覺,也不至於……」

「那在魔境,還有什麼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罷,長了一張人臉,這個你一定不會喜歡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變好,會想做什麼?」

應淵只當她在開玩笑,便也笑着回應:「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幫我想?」顏淡一直趴在床邊,盡和他說些瑣碎的事情,說到後來,也不記得到底說了些什麼,慢慢地沒了意識。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覺得眼前有白光一閃,一切又恢復了黑暗。

沉寂如水。

顏淡輕輕合上房門,走出地涯宮,只見大師兄談卓站在外面,麵皮緊繃,看着她皺眉不說話。顏淡摸了摸臉頰,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慘白得像鬼一樣,輕聲說:「大師兄,你怎麼不進來?」

談卓嗯了一聲,簡潔地說:「這裏我不能進去。」他頓了頓,又道:「顏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靈草是犯了天條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顏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這樣,她怎麼可能在剜下半顆心后還有餘力用仙法,更不用說支撐著走動了。談卓師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靈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現在定是很生氣。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現在痛得要命,只能強自支撐,對方說了什麼,她幾乎都聽不清楚,只是無意識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好像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個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歡。

「這裏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師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我現在把你鎖在上面,三天以後才能放你下來。」

「還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顏淡聽話地照着做了,她感覺到師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卻拉了個空。談卓停下腳步,沉聲問:「你還有什麼要同我說的?」

顏淡想了一會兒:「師兄你和芷昔說,讓她把應淵帝君接回去吧,他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確信自己那半顆心一定會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麼就讓芷昔幫她來照看吧。

談卓瞧了她一陣,似乎想不到她現在竟然還能顧著別的事情,許久方才嘆了口氣:「好罷,我去和芷昔說。我聽別人說天刑頭兩天是最難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顏淡點點頭,她一早就知道,大師兄是好人,踏實穩重,什麼事交託給他一定會辦得妥當,奇怪為什麼師父卻不太喜歡他呢?

她靜靜等待着三日過去,如果說當初敢去偷仙靈草,那麼她也料到會被發現,然後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說不能接受這種後果那未免也太沒擔當了。耳邊忽然炸起一聲悶雷,她只聽見身上捆着的鐵鎖頂鈴鐺啦作響,背上麻木了一陣,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鈍痛傳了開來,這種痛楚似乎並不輸給剜下半顆心時候的痛。

顏淡屈起手指,用力抓着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卻好似浮現了那人坐在桌邊,一下一下慢慢摸索著雕刻一隻沉香爐的場景,甚至清晰到連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她都是那麼清醒。

應淵慢慢地睜開眼。

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全然徒勞,還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線刺得用力閉了閉眼,再緩緩睜開。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綴著細細的流蘇,雖然摸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再親眼真真切切地看見。

「帝座……」陸景上前兩步,躬身行禮,「帝座,你還好罷?」

應淵支起身,抬起頭望去,只見陸景身後站着掌燈、掌書仙子,敷衍地微微頷首:「還好,陸景你的傷也好了罷?」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誰,總覺得最想看見的人並不在這裏。

陸景又行了一禮:「回稟帝座,已經痊癒了。」

應淵越過陸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觸,沉吟片刻道:「你們怎的過來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張,讓大家過來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頭,姣好的頸項優美,面目秀麗,教人無端生出許多好感來。

應淵突然想起,凌華元君曾說過,若要讓他的眼睛復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來。他現下能看得見了,豈不是……

應淵閉上眼,只覺得眼中酸楚。

他怎麼能夠佔着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既然帝座已經痊癒,不若早日回衍虛宮罷,凡間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陸景輕聲道。

應淵嗯了一聲,回首的時候瞧見窗台上擱著那隻自己親手雕的沉香爐,還徑自逸散出裊裊青煙,那淡淡的煙氣被風一吹,很快沒了蹤影。

62.當時惘然

顏淡不負眾望地在天刑台上熬過了三天。

第三日的時候,二師兄也來了,把她從天刑台上面抱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咋舌:「顏淡,你真是銅身鐵臂,了不得。」

顏淡沒力氣說話,但還可以怒視着二師兄:真是豈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會喜歡聽這種話的。她一直嚮往柔弱嬌媚。就目前看來,嬌媚這點便是她一輩子拍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還有些許可能。

她覺得自己真是辜負了四葉菡萏這麼珍貴的血脈,有如一棵雜草,將養了幾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師父把她送去地涯管書,她現在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來,總不能連師父分派的一點事情都做不好罷?

談卓沒勸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語重心長地說:「這回得了教訓,以後都要乖巧些,別總是惹禍。」

顏淡嘟嘟囔囔:「大師兄,你真的比師父還像師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會兒,還望不到宮殿的影子,便開始覺得有些氣喘。打自從天刑台上下來,她的身體無端差了許多,更不用說背上橫七豎八這麼多傷痕看起來有多慘烈。幸好她本來就擅長治癒的術法,不然早就沒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然後站起來接着走,最後一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居然昏死過去了。在失去意識之前,顏淡朦朦朧朧地瞧見一個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邊。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頭看着她,紋絲不動。不過那時她已經意識渙散,怎麼也看不清他的長相。她有氣無力地想,她現在這副模樣,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麼回事。可那個少年竟然還像是看新鮮事物一樣盯着她瞧。

她現在雖然臉色難看了一點,模樣不雅觀了一些,但也不至於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顏淡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

夢裏,她只是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瑤池雲霧四起,池裏有許許多多的魚兒。突然來了一個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擺很有儀態地蹲在池邊。那少年生得俊俏,一雙眸子幽深漆黑,膚色就像師尊捨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盞,因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將柔和的容貌襯得英氣勃勃。他就這麼掐着她還是蓮身時候才有的枝蔓,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顏淡不高興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還是沒什麼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對長睫毛。

顏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麼會有手,而且那種打到人的感覺也太真了罷?

她一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環顧了一下周遭,還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邊別說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個鬼影子也沒有。

顏淡動了動,一陣火辣辣的痛又從背上傳到全身,她忍不住齜牙咧嘴,直抽冷氣,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要去做這種事了,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該。

她也不知自己那時是怎麼想的。有時候覺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後,發覺應淵還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見了,那麼就該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緣糾纏的,何況還是他們。

顏淡知道自己喜歡他,也知道這種喜歡根本沒有說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後,凡間幾番世事變遷,而她也定能忘記了。當務之急,便是先調養好自己的身子,畢竟這副殼子是她的,這條命也是她的,自己的東西要先收拾妥當。

顏淡又將養了好一陣,已經能走能跑,便開始閑不住到處走走。她有幾回經過衍虛宮,會聽見裏面傳出一陣琴聲。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實則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書畫縱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爾的時候,師尊對月賞花來了興緻都會彈奏幾曲,二師兄是武痴不喜歡雜學,而顏淡則是完全沒有學音律的天分,一張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撥拉出彈棉花的調子。大約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雖然能彈幾支簡單的曲子,那音律卻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虛宮的牆邊,側耳聽着裏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彈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間還夾雜着斷弦的雜音。如此聽了幾回,顏淡實在忍不住偷偷溜了進去,一路上撞見幾名端著盤子的仙童,對方瞧見她,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喚了聲「祗仙子」便走開了。

衍虛宮是應淵君的仙邸,她本來不想進去的,到底還是耐不住性子。

顏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雙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擺着一隻小小的沉香爐,裊裊地升騰起淡淡的白煙。應淵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後,時不時在琴弦上輕按撥動。

當的一聲輕響,芷昔挑斷了一根琴弦,不由皺了皺鼻子,小聲說了一句什麼。應淵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換下了斷弦,重新調過音色。

這一雙人,好似從畫卷里走出來的一般。

顏淡站了許久,方才輕輕回身走開。芷昔是她最親的人,如果是應淵君的話,她覺得這樣很好。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和喜歡的人,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飛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緊不慢地燒,迎面碰見的仙童依舊恭恭敬敬地道一聲祗仙子。然而她卻不是芷昔。她從前從來不覺得她們長得像有什麼不好,這時聽來卻十分諷刺。

「芷昔仙子?」陸景捧著一疊文書迎面過來,瞧見她從身邊慌慌張張地擦過,停下腳步好心地問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這般急?」

顏淡微一踉蹌。芷昔是不會這樣跌跌撞撞、毫無儀態。

陸景將文書換到一隻手上,空閑下來的手輕輕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顏淡心中亂鬨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茫茫然中只聽見自己滿口胡說八道:「我不是芷昔!為什麼你們都要把我認成芷昔?……」陸景愕然看着她,顏淡自覺失言,轉身飛奔出去。

其實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幾乎一摸一樣的面孔,至少師父師兄們都不會認錯,她自己也不會弄錯。芷昔文弱而溫柔,一舉一動優雅斯文,別人和她說話時,不會想着玩笑打岔,她說什麼做什麼就是能讓人心生好感。

她的確是及不上她的。

之後過了許久,顏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師尊到地涯檢查過她的功課修行,幾乎每回都很是滿意。這樣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瑤池盛會。

當年顏淡化人,也是在一場瑤池盛會之上。而如今,卻能夠坐在那邊吃桃子飲茶了。她沒有仙階,自然不可能佔到好位置,本想蹭著師父的光沾點仙氣,結果師父邊上坐的是東華清君,兩人論道布法說得她強忍連天呵欠,最後不得不偷偷地開溜。

應淵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賓,隔着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顏淡覺得相見爭如不見,就怕見到了人她又難免失態,到時候臉色鐵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麼惡疾。

顏淡低下身摸了摸從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聲嘀咕:「這裏還是一般的擠……」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再有某支蓮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樣。她正想着心事,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便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

那人緩步踱了過來,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紅的花瓣在他手上靜靜綻開。天地間,像是失了別的顏色,只有他,還有那抹淡紅。

顏淡怔怔地看着他,轉不開眼。

她果然,還是沒有那麼容易忘記。

「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裏?覺得那邊太過吵鬧?」應淵別過頭,微微笑問。

他被灼傷的臉頰已經好了不少,漸漸顯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顏淡看着蓮池,乾巴巴地說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歡待着。」

應淵低低地嗯了一聲:「那就回去罷,瑤池這一聚總要個三五天,少了一兩個人誰也不會發覺。」他鬆開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罷。」

顏淡看着他的手,心裏泛起一股無法剋制的惡念:「你以為,你是在和芷昔說話是么?可我不是她。」

應淵微微一怔。

顏淡逼近一步,微微笑着:「你說,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見的時候,定會認出我來的……原來,也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她原本以為,就算他沒說過,心裏還是多少有些喜歡自己的,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是在一廂情願罷了。

「顏淡?」他眼中閃爍一下,詫異驚愕輪番上陣,最後變成了無比複雜的情緒,好像有什麼超出了控制。

「你現在終於記起來了么,那你打算怎麼還報我?」她明明不想說這些話,可還是管不住,剜下半顆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糾結,這些情緒被沉澱下去,終究還會剋制不住被放縱傾瀉。

應淵站在那裏,無可奈何地、甚至帶點倦怠地笑了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

這句話,顏淡曾在地涯問過他,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回換他來問。

顏淡臉上僵硬,不知該哭該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歡應淵帝君你了,這樣你也能還我這個願么?」如果對方願意,那麼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會跟着去。就算他不願,她終究不會糾纏不休,她是真心實意的。

「顏淡,這種玩笑話不能隨便說着玩的。」

顏淡突然覺得好笑,為什麼她說話的時候,總會有人覺得她是在開玩笑,而芷昔說什麼,卻從來都沒有人會反問「你是在開玩笑嗎」?

她一攤手:「玩笑話可不就是隨口說來玩的,難道還要認真說來嗎?」

應淵淡淡地看着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聲道:「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顏淡別過頭看着枝枝蔓蔓的菡萏,還是微微笑着:「那是你原來看不見,而我本來就是這樣的。」

她現在還是不能忘記,於是屢屢失態,心中惡念頓生,說話也變得尖刻,實在不討人喜歡。

63.七世輪迴

應淵同她並肩而立,一聲不吭。他微微皺着眉,臉上那種明亮光彩漸漸褪去,顯得無端的沉鬱。顏淡低着頭站了一會兒,忍受不了這種沉默無語的氣氛,簡短地說:「帝座,我先走了。」她側過身,餘光瞥見應淵突然伸過手來,像是想阻攔的姿態,不由自主地腳步一頓,回首看着他。

應淵倏然收回手,微微頷首:「你去罷。」

顏淡轉過身,抬手摸了摸臉頰,滿手濕漉漉的淚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沒哭過。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疾步離開。瑤池盛會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總得編出個像樣的理由向師父告辭。

顏淡走出一段路,這才忽然想起,應淵會離開瑤池,大約是為了找芷昔吧,那麼芷昔好好的會跑去哪裏?她和自己不一樣,可不會因為裏面仙君談的道法禪理太無聊而偷溜的。她正想着這件事,忽然覺得衣袖被人從邊上輕輕一牽。

顏淡偏過頭,只見面前站着的仙子頗為眼熟,似乎在那裏看到過,卻又一時叫不出名字來。那仙子看了看周圍,輕聲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話想私下同你說。」

顏淡驀然回想起來,這位仙子應該就是應淵帝君座下的掌燈仙子罷,雖然碰面過幾回,但一句話都沒說話,怎麼也不會有「私下說話」的交情。她輕輕嘆了口氣,這位掌燈仙子大約也是把她認成芷昔了,怎麼一個兩個,全部分辨不出她們?

她沒心情解釋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發地由著掌燈仙子拉着她走。

掌燈仙子不知安了什麼心,挑了一條僻靜的路七拐八拐,最後在一片煙霧騰騰的池子邊站定。

顏淡認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輪迴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條的仙君仙子統統都是往這底下扔,然後在凡間受七生七世輪迴之苦。就算是站在輪迴道邊上,也覺得底下陰森煞氣極重。

掌燈仙子看了她一會兒,毫不客氣地指責:「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圖私結凡情,這是有違天道的事。」

顏淡不為所動,心中卻微微不耐煩。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對方不受迷惑,那還不是徒勞無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違逆天道,這當真是一派胡言。

掌燈仙子不想她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一時無言以對。

反而顏淡心情惡劣,沒好聲氣地開口:「你這樣說,不過是因為你心裏也惦記上了帝座,而帝座卻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燈仙子氣得發抖,花容黯淡,更是說不出話來。

顏淡和她磨蹭許久,耐心盡失,轉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緊,被對方緊緊抓住,掌燈仙子硬是拖着她往後退開幾步,一腳踏進了輪迴道。顏淡一個激靈,想起從前聽來的關於七世輪迴的種種,下意識地用力將手抽出來。

對方活得不耐煩了要往裏面跳,可她不會嫌命長。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對方的指甲劃出幾道淺淺的紅痕,而掌燈居然不慌不亂地朝她臉露微笑。顏淡呆了一下,忽覺身邊有清風拂過,一道人影乾脆利落地躍下輪迴道,硬是將跌下去的掌燈仙子抱了上來。

應淵低下身,將掌燈放下,淡淡看着她:「這是怎麼回事?」

顏淡心中清明,這個把仙子逼下七世輪迴道的黑鍋,她是背定了。適才那番情景,不論怎麼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燈推了下去,掌燈在危機之中,死命地抓着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後她惡念橫生硬是把手抽回來,天可見憐,還好應淵帝君從附近經過,把人拉了回來。

掌燈仙子委頓在地,瑟瑟發抖,輕聲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顏淡大為頭疼,這麼劣等的戲文,她居然沒有辦法找出理由來辯解。應淵君沒有看掌燈,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種眼神,什麼情緒都看不出。顏淡腦筋清楚,冷靜得很,剛才哭也哭過了,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掉眼淚,更不會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應淵低聲喚道:「顏淡。」

掌燈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顏淡甚至無聊地想,她這副模樣也難怪,這齣戲文開演得如此轟轟烈烈,到頭來卻發覺找錯了人。

「顏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輪迴道,是犯了天條?」

隔了片刻,顏淡抬起頭看着他,那雙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記的那雙眼了:「我沒有推她。」

應淵君淡淡地看她,冷靜淡漠:「那你告訴我,怎麼可能會有人自己往輪迴道里跳?」

顏淡張了張嘴,卻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兩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聲不吭,甚至笑着把芷昔交託給他——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

她只是不能忍受這句話。

她是什麼樣的人,他原來從不明白。

許久,顏淡緩緩笑了,一霎那眉目靈動,容顏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們大多願為對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湯蹈火,卻又對為自己赴湯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經全然都不想對他在意了。與其奢求一個連她是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來珍惜自己,還不如就此,慧劍斷情絲。

應淵長眉微皺,天庭上還從未有人用這種譏誚口吻同他說話:「把人推下七世輪迴道,理當上天刑台。」

顏淡緩緩向前走了兩步,轉頭瞧著應淵,她心繫之人,隔着淡淡雲霧看去卻又如此陌生:「那就請帝座帶路了。」她又不是沒上過天刑台,第一回能活着是運氣,而這第二回,她卻沒有把握能夠活下來。

應淵沉默一陣,緩緩轉過身,語聲低沉:「顏淡,你不必怕的,其實……」

顏淡轉過頭,輕聲說:「那種地方……去過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迴轉身,一把拉住掌燈仙子,拖着她一塊往輪迴道里跳。掌燈嚇得臉色慘白,失聲驚叫,顏淡卻覺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輕笑出聲:「你剛才跳下去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害怕。」

輪迴道中的厲風刮到身上臉上,立刻割開了好幾道細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夠聽到底下厲鬼的尖利怒吼。她束髮的簪子被風割為兩截,縷縷髮絲也隨之截斷。顏淡甚至笑着想,慧劍斷情絲,竟然是這樣。

突然,她下落的勢頭止住了,她抬頭往上看,應淵在厲風中穩住身子,一手拉着掌燈的衣帶,另一手伸向她:「我會把你拉上去,把手給我。」

顏淡沒有動彈。

他的臉色沉鬱,大有風雨愈來的趨勢,緩緩重複了一遍:「把手給我。」

顏淡笑眯眯地想,該不該把那半顆心的事情告訴他,然後再跳下去?這樣怕是最大的報復了罷?就算她得不到他的愛惜,也得到他的憐憫,永遠是他心裏卡著的一根刺。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葉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顆心去換他的雙眼,她會毫無怨言地守在他身邊面對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變得狼狽,她卻寧願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盤古開天時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這些「如果」若沒有誰能懂得,永遠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沒有變得狼狽,她堅持着自己的固執,卻還是要變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這是一場戲,自始自終,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該到盡頭了。

她慢慢搖了搖頭:「再上一次天刑台,我會沒命的。」

「顏淡,你不準跳下去,聽明白了沒有?」應淵臉色發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會有事的,快點把手伸給我……」

「我放過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顏淡仰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討人喜歡的笑顏,「我把芷昔交給你,你要對她好不要讓別人欺負她。」她在那一瞬間覺得,應淵眼中好似涌動着一股不知所措的憂傷。

她其實才捨不得放手,只是現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愛過的人,她最親近的人,這樣很好。

顏淡壓低聲音在掌燈仙子耳邊說:「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話,碧落黃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燈眼中驚惶,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顏淡知道現在自己這個模樣想必如同無明業火中跑出來的惡鬼,定能嚇到對方。她伸手在掌燈背後用力一托,自己順勢迎著厲風下落,她聽見身後有人在說話,可吹到耳中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

迎著猛烈的風,顏淡突然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她知道,從此再也沒有誰能佔去她所有的心緒,也沒有誰能控制她的愛恨,為了這一瞬間,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麼?她還是她自己。

她飛快地回想一遍,堅定地出聲念道:「我願放棄仙籍,從此不受天條約束。我願折損修行,廢去仙法,不受七世輪迴妄塵……」七世輪迴是讓天庭仙君仙子應天劫設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縛,也不會落入輪迴。

顏淡感覺身上的仙力漸漸消失,不覺想,這些都沒有關係了。

至少,她還活着。

64.夜忘川

江上煙水瀰漫,綽綽影影可見水霧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緻的水墨畫。

「這裏對你們這些凡間來的鬼魂來說這裏像幅畫兒,可在我們點了幾千年陰魂燈的來說,這裏是生死場。當年上古先神征戰的時候,屠戮下來的屍首把這忘川水都填滿了。」鬼差解開掛開船尾的繩索,「你們跟着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橋。」

顏淡悄悄打量周圍的鬼魂,每一個都神情獃滯,人事不知,鬼差說什麼,他們便照着做。她雖然沒被打入輪迴道,卻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規矩定不會容易讓她隨便離開的,莫非她也要同這麼凡人的鬼魂一般渡過夜忘川,然後再世為人?

她想起應淵君曾和她說起過的凡間,凡人不過短短百年的壽命,可在這百年之中,有人會過得自在,有人卻痛苦。其中過程無法選擇,那麼總可以選擇方式,究竟是笑着,還是哭着。

顏淡跟着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側是鬼差的小船,船頭掛着一盞破舊的引魂燈,燈火暈黃如豆,緩緩跳躍。

渡過夜忘川,就會忘卻前塵,從此以後,舊事再同她無關。

縱然她能斬斷情緣,卻不能了斷思念。除非全然忘記,否則還是會一直絲絲縷縷地惦記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執著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變得麻木,周圍的那些凡人卻漸漸離得遠了,她拚命追趕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閉眼的光景,什麼時候,連漸行漸遠的幾點人影也遠去不見。水天交接處,俱是一片空寂,漫漫無瀾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顏淡看着天邊日頭從東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後慢慢消失不見,那些細碎的粼粼波光,晃着搖著,又失去了光澤。

這世間,靜得好像,這裏從來都是空空蕩蕩,除了細小的風聲,什麼都不曾有過。這世間,像是本來就只有她一個,那些人,似曾相識的面孔,那些事,笑過或是哭過,不過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觸摸的時候,突然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那些幻影,在不經意間被攪得粉碎。

顏淡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着。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過奈何橋,眼前只有浩浩然無邊的江水。大約是她走錯了罷,這麼久卻也沒有人經過,告訴她哪裏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隔了許久許久,終於有一行魂魄從她身邊走過,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見了,又只剩下她一個。

她原來並沒有走錯,只要沿着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終要去的地方。

這世間也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她走得太慢,必定會被落下。

只不過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別的人經過。她反反覆復告訴自己,終是會有這麼一天的,她能和別人一塊兒到另一個地方,只是慢了一點而已。

夜忘川的夕陽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美人腮邊的一抹紅艷,然而卻要多麼絢爛的晚霞才能將這廣闊無邊的江水浸染到微微泛起些艷紅?

顏淡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凡人從自己身後走上來,最後消失不見。她只聽見鬼差在划船遠去的時候嘆氣說,真是個痴人,怎麼也不肯忘掉前塵。

是不肯忘掉么?

顏淡的身體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也越來越疲倦,卻望不到奈何橋的影子。

她倦怠地想,自己到底在忘川水裏待了多久?幾年,十幾年,還是幾十年?

她不知道,這樣日復一日,晚霞也是日復一日的絢爛。

鬼差還是會划著船、點着引魂燈從身邊經過,有時候,划船的又換成牛頭馬面。他們每一個都向著她搖頭嘆氣,然後遠去。

可是她的容貌一直都沒有一絲變化,她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最後一回,鬼差停下來,嘆著氣說,你知道你在夜忘川走了多少年嗎?

顏淡茫然地搖頭。

鬼差比了一個手勢。

原來已經過去八十年了么?

都有八百多年了,你再這樣下去,就會變成江底下的一塊塊鬼屍,不能投胎,只會一輩子無知無覺。

八百年。一轉眼間,剎那芳華。

顏淡笑容微弱。

她抬眼看着前方,煙波江上,殘陽如血,好似一道裂痕,硬生生將天地割裂開來。

眼前見到的那人坐在桌邊,伸手仔細摸索著,慢慢地雕刻出一隻沉香爐的形狀,聽到她的腳步聲時,微微偏過頭嘴角帶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顏淡沒有變成鬼屍,亦沒有魂飛魄散。

她緩緩睜開眼,動了動被底下木頭床板硌得微微發痛的身子。這是一間很樸素的房間,桌椅窗格都有些陳舊了,泛著淡淡的茶色的光澤。

顏淡才剛坐起身,便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抬頭望去,只見門口站着個衣履素淡的男子,他的手中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的眉目被白氣籠在其中看不真切。

「你醒了?那就把這碗湯藥喝了吧。」那男子走得近了,抬手將葯碗遞過去。他有一雙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滑,像是專門執筆寫字的手。

顏淡接過葯碗,喝了幾口,覺得甚是苦澀,不由皺了皺眉。她懂得用來治傷的仙法不少,可是對於凡間的草藥脈象卻一竅不通。何況,她雖然沒了仙籍,但是憑着她的軀體血脈,尋常的草藥也沒有什麼用處。只是對方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意思拒絕對方辛苦熬好的葯而已。

那男子見到她皺眉,倏然笑了起來:「你果然還是怕苦,不過總算沒有像是從前那樣使性子不肯吃藥了。」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端著葯碗的手也頓了一頓,這好像有哪裏不太對的地方,只是事出突然,她一下子也不能立刻想明白。她趁著對方轉身之際,斜了斜身子將碗裏剩下的大半碗湯藥都倒進了床頭柜子上擺着的一盤蘭草里,然後繼續端著只剩了些藥渣的碗。

那男子走到桌邊,打開一隻瓷罐,倒了些什麼到瓷碗裏,端著走了過來:「喝完葯,再喝幾口銀耳蓮子羹,就不會覺得苦了。」

顏淡警惕地看着他端在手裏的瓷碗,心裏發怵,銀耳蓮子羹,就是打死她都不會喝的:「……勞煩你給我一杯水就好了,多謝。」

那男子笑了笑,轉身倒了一杯水,卻沒有遞到她手裏,而是徑自靠近了她的唇邊:「說什麼謝,夫人怎麼如此客氣了?」

顏淡將葯碗放在一邊,拿過他手裏的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乾涸的喉嚨,突然整個人僵住了:他剛才說了什麼?夫人怎麼如此客氣……夫人?!

她雖然從未去過凡間,但在書里還是看到過的,夫人應該是妻子的意思吧?

難道實則是她記錯了,抑或是凡間的習俗已經完全變了,最近「夫人」就像姑娘、小姐一般,可以用來稱呼素不相識的女子了?

可是一般而言,就算是凡間習俗改變,也不至於變得這麼快。這大約,只是她在忘川水裏浸得太久,而生出一種錯覺來了吧?顏淡權衡一番,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的可能性比較大,半是疑惑地低下頭喝了兩大口水,忽聽對方語調微微上揚,又喚了一聲:「夫人?」

「……咳、咳咳咳!」顏淡嗆住了。

她咳嗽幾聲,勉強穩住氣息,轉頭看他:「夫人?你叫我夫人?」

那人微微低下身,滿臉的詫異之色:「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你不願我叫你夫人,那我便改口稱娘子罷。」他的容貌生得頗為斯文,只是眼角上挑得厲害,隱隱約約透出幾分清冷。

顏淡看了他好一陣,覺得他不像是在故意開什麼無聊玩笑,便認認真真地說:「可是我不是你的妻子啊,我這是頭一回見到你。可能只是你的妻子同我生得有些相似吧?」

那人的臉上始終沒有半分喜怒,也沒有仔細看她做一番辨認,只是拿過她手裏的杯子,轉身走到桌邊:「你還要再喝點水么?」

顏淡搖搖頭,正要開口,只聽外面傳來一個女子大大咧咧的聲音:「趙先生!趙先生你在裏屋嗎?」

那人淡淡地應了一句:「我這就出來。」他放下杯子,走到門口時腳步微微一頓,背對着顏淡道:「夫人,你身子不大好,就好好在家修養著。」

顏淡氣結,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口口聲聲稱她為夫人,她是在天庭化人長大,後來又在夜忘川渡過八百年,哪裏能一夜之間多出來一個夫君?

隱約聽見適才說話的那個女子聲音從外屋傳進來:「趙先生,尊夫人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不知那位趙先生答了一句什麼,那女子立刻道:「天可見憐,趙先生你好心一定會有好報的。」

顏淡只覺得頭昏腦脹,這位趙先生看起來這般斯文清冷,為人處事又平和周到,怎麼看也不像得了失心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不過一日醒來,發覺自己離開了夜忘川而來到這裏,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裏,又是哪裏,是不是還在幽冥地府?

顏淡抱着頭苦苦思索,卻不得其解,忽然聽見門外響起兩聲輕輕的敲門聲,隨後房門被推開,一位纖瘦而不甚起眼的少女端著一隻木盤走了進來,木盤上擺着梳子銅鏡發簪。那少女走到近處,微微傾身施禮,小聲道:「夫人,我來幫你梳頭。」

顏淡抬起頭,微微有些耐不住:「我不是什麼夫人,你們認錯人了。」

那少女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這是說什麼話,趙先生聽了會生氣的。」她將木盤放在床頭的柜子上,拿起一柄木梳,伸手輕輕撩起顏淡的髮絲,慢慢梳到底,手勢又輕又巧。

顏淡沒有動彈,只是死死地盯着銅鏡中的影像。

這面銅鏡是陳年之物,微微有些磨損,雖然照出來的那張面容不那麼清晰,卻已經足夠。顏淡終於明白,什麼那位趙先生和這位少女會將她認成別人。

不是因為她和趙夫人有哪裏生得相似,而是——

鏡中所映出的那張臉,已經不再是顏淡原來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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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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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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