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鐵信石一進門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只見玉菡獨自一人憑窗而望,神情凝重。鐵信石遲疑了一下,行禮問好。玉菡頭也不回,一字一字道:「石信鐵!」鐵信石聞言大驚,呆了呆顫聲道:「太太,原來您早就知道我是誰了?」玉菡慢慢轉過身來,直視着他:「石信鐵,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不只我知道你是誰,二爺也早就知道你是誰!」

鐵信石更是吃驚。玉菡見他不做聲,便繼續道:「石信鐵,你自小不喜歡做生意,一心學武藝,所以十四歲那年你離家出走上了恆山,跟名聞天下的武師季一禪學藝,為此你父親石東山與你斷絕了父子關係。十年後你下了山,去包頭尋父,你父石東山仍然不願認你這個兒子,於是你二次回到恆山,為師傅守墓。咸豐年間,你父石東山不幸捲入喬家與達盛昌邱家在包頭的高粱霸盤,全家自殺身亡,你到包頭埋葬了父母弟妹,然後來到山西隨難民南下,要去祁縣尋找喬家,為你父報仇……」

鐵信石心頭波瀾大起,虎目中漸漸浮起淚光,道:「太太,您不要再說了。」玉菡不理,道:「後來你隨我到了喬家,新婚之日,你本可以一鏢殺死喬致庸,可你沒有,你只一鏢擊中了喜堂上的雙喜字。再後來,你一次次隨致庸遠行,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圖,你有許多機會殺死他,可你一直沒這麼做,相反卻一次次救了他的命。信石,我還是叫你信石,你為何要這樣?」

鐵信石目中終於流下淚來,道:「太太,您就不要再問了!」玉菡上前一步,盯着鐵信石,道:「鐵信石,你就是不說,我也能猜出個大概。你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你一生不讓我為你娶妻,寧願孤身一人,守在喬家的馬房裏……人非草木,玉菡能不知情?這些年間,你不殺喬致庸,大約就是為了玉菡吧!你知道若是殺了喬致庸,今生今世,玉菡就再也不會快樂……」

鐵信石猛然跪下:「太太,您不要再說了!鐵信石的命是太太在大街上救活的,太太能讓鐵信石守在太太身邊,每天看到太太,聽到太太的聲音,就是給了鐵信石最大的恩典,今生鐵信石知足了!」玉菡心頭又痛又亂,半晌才道:「可是現在我要離開喬家,鐵信石,你還願意留在喬家嗎?你還會對二爺起殺心嗎?」鐵信石大驚,起身急問道:「太太,您說什麼?您要離開喬家?」玉菡沒有回答,把剛才問他的話又問了一遍。鐵信石不再追問她離去的原因,低首呆了半晌,搖搖頭道:「信石不殺東家,有太太的原因,也有東家的原因,東家是天下難得一見的仁義之人,信石即使不為太太也不願意殺他。但,但信石留在喬家的主要原因,且終身不娶,卻還是因為太太您。若太太離開,信石也必會離開,追隨太太左右,別無他念,只求一生做太太的車夫,不離不棄。」玉菡心中大為感動,眼淚直流而下,半晌道:「信石,這個我可以答應你,但若致庸或喬家需要你,但求你看在我的分上,還能伸出援手,我,我也只求你這一件事了。」鐵信石再次跪下,聲若裂石:「只要太太同意信石常伴左右,信石可以應允任何事情。」

當那天終於來臨的時候,玉菡到底忍不住,還是又去了一次書房院。她獃獃地聽着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臉上浮起一絲心酸的微笑,接着又趴在窗戶上,偷偷向里看了許久,方才離去,折身去了曹氏的房間。

茂才離開喬家之後,曹氏着實沉默了一陣。原本家事都已經交付給了玉菡,這幾年她更是撒手萬事不管,一心念佛。這日聽到玉菡要走的話,一時間簡直不知說什麼好。手上捏著那張玉菡自休的文書,一迭聲地問:「為什麼?」

玉菡「撲通」一聲跪倒在曹氏面前,泣聲道:「嫂子,眼看着又是年關,咱們家今年的生意不好,只能拿出三十萬兩銀子,陸氏把私房全部拿出,眼見着還差五十萬兩沒有着落。二爺眼下將這個家交給我管,就是將他的命交給了陸氏,陸氏湊不足這一百萬兩銀子,二爺就要丟了性命!陸氏想來想去,眼下要救二爺,只有陸氏自休一條路可走!」

曹氏定定神,攙起玉菡嘆道:「咱們家交不上朝廷要的銀子,你自休了又有何用?」玉菡道:「嫂子,今日要想救二爺,只有賣掉臨江的茶山!喬家不能失去臨江的茶山,就像當初不能失去包頭復字型大小一樣。當年為了救喬家,二爺捨棄了雪瑛表妹,娶回陸氏,因為陸氏能幫喬家渡過難關,重整旗鼓。今天陸氏和陸家再也不能幫二爺了,現在手中有銀子且能幫二爺的人是雪瑛表妹。其實,其實當初二爺在北京落難,拿出三百萬兩銀子救了二爺的,也正是雪瑛表妹!今兒陸氏把自己休了,請嫂子做主,替二爺把雪瑛表妹娶回來,喬家今年要繳付給朝廷的銀子就有了,臨江縣的茶山也保住了,二爺和雪瑛表妹這一對有情人,也就終成了眷屬!嫂子,你想一想,陸氏做了這麼件小事,不但救了喬家,救了二爺的命,還成全了雪瑛表妹和二爺的姻緣,徹底了斷了喬家和雪瑛表妹的這一段怨仇,日後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仇人,天天盯着二爺,把二爺送進監牢,這有什麼不好?我為什麼不該這樣做?」

曹氏吃了一驚:「妹妹,難道說把致庸送進朝廷的天牢裏的人竟是雪瑛?」玉菡連忙擺手:「不不,嫂子,不是雪瑛表妹,不是她,我只是順嘴這麼一說,我當初是懷疑過她,可我們沒有憑據。再說了嫂子,哪怕真是雪瑛表妹,我也不怪她,她是得不到二爺,由情生愛,由愛轉恨才這麼做的,可她歸根結底還是出銀子救了二爺呀。」曹氏心中有點明白過來,於是不再追問,只猛地上前抱住玉菡落淚道:「妹妹,你只為這個家想,只為致庸和別人想,怎麼不為自個兒想想呢?你離開了這個家,能到哪裏去?你的後半生怎麼辦?」

一說到這裏,玉菡反而愈發鎮定和堅強了,她拭拭眼淚:「嫂子,陸家雖說敗了,可我爹還給我留下一座老宅。我想無論是嫂子,還是二爺,都不至於會讓陸氏衣食無著。嫂子,陸氏的決心已定,嫂子留下陸氏的休書,回頭告訴二爺,他就是去請我,我也再不會回來了。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快打發媒人,把雪瑛表妹娶進喬家!」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翠兒一頭撲進來,跪倒在地,哭道:「大太太,剛才二太太的話我都聽見了。二太太一定要離開喬家,翠兒一個下人也擋不住,可是二太太就這麼走,也太可憐了,二太太身邊沒一個人使喚,大太太,求您開恩,讓翠兒跟二太太一起去吧!」玉菡一把將翠兒抱起,哭道:「好翠兒,難為你的一片好心!」

曹氏落淚道:「可是妹妹,你就是狠心舍下我,舍下二弟,可你捨得下自個兒的孩子們嗎?他們可還都小哇!」玉菡淚水滾滾而下:「嫂子,景岱、景儀沒有了我,可他們還有自個的爹,有先生教書,還有嫂子照顧他們。可若是喬家沒有了二爺,也就沒有了喬家,孩子們就苦了!他們會長大的,到了懂事的時候,就不會恨我了!」話雖這麼說,可三個人心中都難過,當下抱在一起,哭作一團。半晌,曹氏拭淚,整衣起身,對着玉菡跪拜下去,道:「妹妹,你若真下定決心這麼做,我也不再阻攔。可我要替喬家的祖宗,對你行一次大禮。妹妹,是喬家祖上有德,修來了你這樣大仁大義大賢大德的媳婦!」

玉菡收拾停當后,終於趁致庸去田間的時候,和翠兒及鐵信石一起離開了喬家大院。馬車走動的一瞬間,即使玉菡心裏早有準備,卻仍禁不住淚流滿面。恍惚間,她看見當年自己作為新嫁娘走進喬家的情景,那樣美貌,那樣喜悅,那樣滿懷憧憬……翠兒眼淚滾滾而下,強自鎮定地取出絲帕,幫玉菡擦拭眼淚。玉菡再也忍不住,趴在她懷裏大哭起來:「翠兒呀,我當年嫁給致庸,只是喜歡他,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不只是喜歡他,我還願意把我自個兒的命給他,為了護住致庸,我只有……只有把他捨出去了!我能做的都做了,這是我最後的一個辦法啦……」翠兒又是難過,又是愧疚,將玉菡攬在懷裏,大哭起來。

2

第二日一大早,致庸趕往了太谷的陸宅。玉菡沒有立刻見他,讓他在客堂等了很久。致庸也不介意,只默默地坐着,透過窗戶望窗外的花園,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初次登門拜訪,玉菡隔着花門偷偷瞧他的情形,內心一下子翻滾起來,那時候,那時候大家還是多麼的年輕啊……

過了許久玉菡才慢慢來到客堂。致庸站起,深深看她,不禁悲從中來,痛聲道:「太太,就是喬致庸有千般的錯處,你也該看在孩子們的面上,跟我回去。」玉菡神情波瀾不驚,堅持地搖頭道:「玉菡既然決定了自休,就不會再回去。至於孩子,上有你這個父親,下有那麼多家人老媽子,還有大嫂,我不擔心他們。」

聽了這話,致庸並不着急,坐下道:「什麼自休,我不答應,你是我喬致庸明媒正娶的太太……太太就是今天不願跟我走,我也會等。一年也行,兩年也行,八年十年都行。」玉菡心頭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卻故意做出決絕的神情道:「二爺這麼說就多餘了,玉菡既然下決心離開你,離開喬家,就不會再回去了。二爺當然可以等,可朝廷不會讓你等的,朝廷過些日子就會找你要銀子!」

致庸心中立刻明白了,他默然很久,突然傷感道:「太太也把喬致庸的命看得太值錢了。其實,喬致庸的一顆人頭算得了什麼?從他們將我圈禁在家中那一天起,我就想到過,喬家也許會有一天支撐不下去,可那又如何?喬致庸也讀過幾天莊子,死生怎麼能嚇得住我?可是你我做了多年的夫妻,我一向視你為知己,你不該對我做出眼下這等事!」玉菡一不做二不休道:「二爺,如果陸氏離開喬家,不是因為朝廷的銀子呢?」致庸一驚:「那……那……那是為了什麼?」

「二爺自打將陸氏娶進家,心裏就從來沒有過陸氏,二爺天天想夜夜盼的只是雪瑛表妹,」玉菡哽咽起來道,「我和二爺表面上是夫妻……實則形同陌路。我們已經做了多年的夫妻,陸氏如果還能忍下去,是不會走的,我既然走了,就是什麼都想過了,不可能再回去。二爺,你走吧,沖着陸家幾次幫助二爺渡過難關,你也讓陸氏遂了自個兒的心愿,從此在這裏過自己的清靜日子吧!」

致庸心中大震,待要辯白,卻不知如何開口是好。玉菡流淚道:「二爺……我把多年的真心話告訴你。我雖然人在喬家,你的心卻不在陸氏身上,我是得到了你這個人,卻一輩子也沒得到你的心!得到你的心的人是雪瑛表妹!我今天走出來了,你跟着就來了,我這會兒覺得,至少你現在心上有我這個人了!我真的不願意像以前那樣,一輩子每天守着你這個人,卻讓別的女人取走了你的心!」

致庸心如刀絞,痛聲道:「太太,想喬致庸這一輩子,讀書不成,經商也不成,我甚至也不是個成功的丈夫。是我誤了太太的一生……」玉菡心中大為難過,趕緊低下頭去硬生生忍住。半晌只聽致庸又顫聲懇求道:「太太執意離開喬家,別的不說,喬家的生意怎麼辦?這些年都是太太替我看賬!」

玉菡再開口時,不但目光冷靜得出奇,聲音亦極為淡然:「賬本可以拿過來給我看,就當你雇我做一個賬房先生,以後你就算是我的東家。可是喬家,我是不會回去的。二爺,請回吧!」

致庸呆了一會兒,不覺淚水盈眶,轉身就走。玉菡又喊道:「二爺,等一下!」致庸心中又起了希望,當下轉身回頭。只見玉菡含淚取出那隻鴛鴦玉環:「二爺,它本來是我們陸家的東西,就是因為當年我愛慕二爺,我父親才做主,只以一兩銀子的價錢賣給二爺,實指望有一日你悟出其中的機緣,回頭上門來提親,親手將這隻玉環給我戴上……可是這世間的事,陰差陽錯,我雖然進了喬家的門,做了你的太太,可這隻玉環,卻遲遲沒有回到我腕上來。我現在才明白,也許這東西真的不該是我的,也許它本來就該是雪瑛妹妹的,卻……現在你讓人帶上它去求婚,雪瑛妹妹見了它,說不定就會答應!」

致庸一時間簡直痛不欲生,衝動道:「太太就是鐵了心要成全我和雪瑛表妹,那也是太太自個兒的事,可娶不娶雪瑛,卻是我的事。太太,喬致庸要是鐵了心不娶江雪瑛,你今天做的事還有什麼意義?!」說着他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出。

玉菡心中大震,站在窗前,看着致庸的馬車漸漸走遠,淚水滾滾,回頭抓起那隻玉環道:「翠兒,現在看來這件事只有求你了!」翠兒正抹眼淚,聞言一驚:「我?」玉菡點頭,神情激動道:「除了你,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這件事了。翠兒……雪瑛表妹不相信別人,可是不會不相信你。你帶上這隻鴛鴦玉環,去見雪瑛表妹,就說喬家請你為雪瑛表妹和二爺做大媒來了!這隻玉環,就是喬家的聘禮!」說着她將鴛鴦玉環塞進翠兒手中。翠兒大叫:「太太,翠兒怎麼能擔得起這麼大的事,何況小姐連見也未必願意見我呢……」

玉菡坐下,流淚顫聲道:「這麼說吧,喬家現在缺錢。娶了雪瑛表妹就有了錢,有了錢二爺才能保住命,翠兒,求你了!玉菡給你磕頭!」說着她便要跪下。翠兒大驚,連忙將她扶起:「太太只要開口,無論辦得成辦不成,翠兒都會去的。玉菡為了二爺,為了喬家,把家都舍了,翠兒一個下人,還有什麼不敢做的,我去,我現在就去!只是………『只是什麼?」「只是到了那裏,我該怎麼跟我們家小姐說?」玉菡想了想,心中感傷,道:「你就這麼說,小姐一生都盼著嫁到喬家,與致庸好夢能圓,現在……為了喬家的二爺,也為了成全小姐的一片痴情,玉菡捨棄了自己的親夫。就是為了玉菡的一片心,她也不要再猶豫!你還對她說,這次是玉菡跪地求她了!況且對於她和致庸的姻緣,只怕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翠兒一邊聽一邊哭,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立刻起身隨鐵信石去了。

一路上翠兒一直擔心雪瑛會不會見她,但事情卻沒有她想像中那樣難。雪瑛一聽是她求見,很快就讓她進了佛堂。翠兒鼓足勇氣,結結巴巴,甚至噦噦嗦嗦地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

雪瑛神色不驚地聽完翠兒的話,半天沒有言語,只是一直用手輕輕地撫弄那隻鴛鴦玉環。翠兒看着她着急道:「小姐,這一次您真的見死不救?玉菡太太為了您,都做到這一步了,您還要她怎麼樣?您是想看着她死掉,才會答應嫁給二爺嗎?」

雪瑛突然淚如泉湧:「你是說陸玉菡真的會為致庸而死?」翠兒看着她,堅定地點點頭:「小姐,如果你非要等到玉菡太太死了才會嫁給二爺,玉菡太太真的會去死!」雪瑛半晌小心地放下玉環,扳過翠兒的肩頭落淚道:「翠兒,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明白,我不能嫁到喬家去!」翠兒大驚:「小姐,您……」雪瑛輕輕掩住她的嘴:「你聽我說完,自從我答應何家老太爺,留在何家,替何家守住春官這一線血脈,一生一世就沒了自由!我還怎麼嫁到喬家去!這些你都忘了嗎?」翠兒一下什麼都想起來了,一時間淚水漣漣而下。

雪瑛一邊自己流着淚,一邊溫柔地拭著翠兒的淚,含笑顫聲道:「就算我今天是自由的,也不能嫁給喬致庸了!陸玉菡為了喬致庸,都做到這一步了,我還怎麼敢嫁到喬家去!過去她人嫁到了喬家,卻得不到致庸的心,今天我要是嫁過去了,就會成為一個千夫所指的女人,致庸也會一輩子覺得有負於陸玉菡,那樣我就要永遠失掉致庸的心了……」

翠兒再也忍不住,撲在雪瑛懷裏大哭起來。雪瑛的淚水滾滾而下,仍拍著翠兒的背努力笑道:「好翠兒,回去告訴陸玉菡,江雪瑛眼下過得很好,喬家缺的五十萬兩銀子,我替他們湊齊,喬家的茶山,我也不要。陸玉菡今天做的事讓我明白了,真正拿出性命愛致庸的人不是我,是她。自從她做了這件事,我的心想再靠近致庸也不能了!所以翠兒,我也要走了,我要帶上我們家春官遠遠地出去,住上幾年,躲開這些人和事,我現在只有何家的孩子了,我想清清靜靜地把他養大!」說着她終於放聲痛哭起來。

3

當夜晚的燭影如蝴蝶般在牆壁上振振欲飛的時候,致庸常會長久地凝視着它,臉上掛着一絲蒼白而茫然的微笑。那年雪瑛在吩咐胡管家借給喬家五十萬兩銀子之後,就帶着孩子離開了何宅,誰也不知道她去哪裏了。這種情形下玉菡也沒有再回到喬家,她曾經流着眼淚這樣向致庸解釋——「為了雪瑛表妹待你的一顆心!也為了雪瑛表妹待我的一顆心!」此言一出,致庸只能完全放棄要她回來的念頭。有那麼一段時間,玉菡和曹氏曾經提議讓他再娶,但他決絕地回絕了,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咸豐九年,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景泰在外得了傷寒,最後歿於恰克圖。這個打擊對喬家幾乎是致命的,致庸原本計劃在景泰再年長一些的時候,將生意完全託付給他。當這個噩耗從萬裏外傳來的時候,一切設想都成了泡影,他再次大病了一場。曹氏更不待言,一夜間頭髮全都白了,但她確是個極其堅強的女子,在難以言語的傷痛過後,她仍舊挺了過來。

那暈黃的燈光,空空地填補著這間既是書房又兼卧室的房間。一夜一夜,致庸從狂躁變為平靜,又從平靜變為狂躁。斗轉星移,在旁人眼裏,致庸終於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雙黑亮眸子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變成無可無不可的茫然。惟有某些夜晚,當他心平氣和地面對黑暗時,眸子裏才會重新跳躍起不屈的光焰來。

同治三年的一個午後,像平常一樣,已徹底是一副中年地主模樣的致庸,正坐在地頭樹下和農民喝茶。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響亮。致庸舉起單筒望遠鏡望去,嘟噥道:「哪裏來的快馬?」然後放下望遠鏡,用土坷垃劃出一個棋盤,對旁邊的一個農民笑道:「張柱子,來……下棋!」那張柱子也不推辭,笑嘻嘻地與致庸擺開了戰局。

卻見長栓搖着手一路喊叫着向致庸奔來。致庸嚇一大跳,趕緊站起,問發生了什麼事。長栓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過來,喊道:「二爺,官兵打下了江寧府,長毛軍滅啦,滅啦!」致庸一把撒掉手中的土坷垃,一躍而起,混沌了多年的眼睛驟然像年輕時一樣明亮,急聲問道:「你說什麼?長毛軍終於滅了?」長栓一邊喘氣,一邊點頭。致庸獃獃地站着,瘋一樣地大笑,接着流出了淚水。長栓眼睛也濕潤起來。

一進喬家大院,曹掌柜就迎上來,將一封潘為嚴的急件遞過來,致庸展開一看不禁大喜,連聲道:「十年了,到底把長毛軍滅了!長毛軍一滅,朝廷加在我頭上的緊箍咒也該摘去了,致庸又可以和諸位一起走遍天下,干咱們想乾的大事了!」他說得喜形於色,曹掌柜卻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致庸剛要開口詢問,卻聽長栓問:「曹爺,不是有兩封信嗎?」曹掌柜臉色微變,趕緊道:「啊,那封是專門給我的,說些……說些生意上的事情,沒……沒什麼重要的。」致庸心裏「咯噔」了一下,卻聽曹掌柜補充道:「二爺,潘大掌柜在信上說了,他幾日後就會趕到祁縣,親自與您商議,您先別急!」

致庸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有追問,返身回到書房,點燃一支香,在那個無名恩公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恩人,致庸多年困守家中,只盼滅了長毛軍后,致庸能重新出山,再做一番事業,還您的銀子,當面叩謝報答您的大恩!」書房外的長栓和曹掌柜都微微紅了眼圈。曹掌柜長嘆一聲,剛要離去,又突然回頭道:「二爺,還有一個消息,江南平定了,各地急需官吏,那孫茂才倒是時來運轉,這麼些年了,哈芬哈大人總算給他保了一個出身,他自己又託人在吏部使些銀子,聽說要去江蘇吳縣做知縣了!」致庸愣了一下,許久才喃喃道:「好啊,只盼他在仕途上也能有一番成就……」曹掌柜沒有做聲就離去了,反倒是長栓聽了這話,老大不以為然,忍不住搖頭哼了一聲:「就孫老先那樣的人也配……」致庸像沒有聽到一樣,只顧自己出神。

潘為嚴是個守信之人,他五日後如約而至到了祁縣。但他先去了大德興茶票莊總號,與曹掌柜進行一番細細商議后,方才來到喬家大院面見致庸。

致庸見到潘為嚴,握着他的手頗為激動。潘為嚴卻神色平靜,一番寒暄過後,他要求和致庸單獨談談。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笑着應允,和潘為嚴一起到了內書房。潘為嚴一進門便問道:「天下平定,朝廷對東家的圈禁令就要失效,想來東家一定準備東山再起吧?」致庸不知怎麼想起那日曹掌柜的神色,點頭道:「潘大掌柜,可我還想聽聽你的高見,我喬致庸明天的路該怎麼走!」

潘為嚴沒料到他這般回答,想了想道:「為嚴來前請高人為東家卜了一卦……」致庸一愣:「你為我卜了個什麼卦?」「泰卦!」「泰卦?」潘為嚴看着神色陰晴不定的致庸解釋道:「卦是好卦,所謂否極泰來,東家轉運的日子到了。可在解卦的人看來,這一卦其實兇險,人在否極泰來之時,就會放鬆警覺,盲目樂觀,以為天下事不足慮也。東家,有否極泰來之時,自然也有物極必反之日。所以東家一定要警惕,不可妄動!」致庸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明白了潘為嚴的意思,顫聲問:「潘大掌柜,難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仍像過去那些年一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潘為嚴沒有直接回答,卻換了一個話頭:「東家,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等待朝廷下達為東家解除圈禁的旨意,為了這件事,也曾托門子見了慶親王,請他去太后也就是當年的懿貴妃那兒活動,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結果。恰好前些日子胡大帥到了京城,他功成身退,這次到京城是要求告老還鄉的,不過他仍舊沒有忘了東家,因為他向太后請求的最後一個恩典,就是要朝廷下旨,為喬東家解禁!」致庸心中大為感動:「真的?!……大帥身邊多少大事,他竟還能記得我喬致庸,唉,我喬致庸何以為報啊!」

潘為嚴點頭一笑:「東家是多年來晉商中少見的俊彥,不單是胡大帥,其實記得東家的人多著呢。胡沅浦是中興名臣,太后自然不好駁他的面子,所以當場便允諾解了東家的圈禁令。此外大帥之弟胡叔純,也到了山西就任山西巡撫,大概不久東家就能見到這一位胡大人了!」致庸不禁頗喜,心頭又慢慢燃起希望,剛要說話,卻聽潘為嚴道:「但這次見面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太后並沒忘記東家每年上繳的那筆銀子,我聽說她老人家近日下旨給胡叔純胡大人,讓他帶聖旨來見東家,要東家今年繼續拿出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把當年沒捐的那個官捐了!」

致庸愣在那裏:「……什麼?……天下未平,朝廷不得已讓商人買官,以助軍費,這勉強還說得過去。現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朝廷居然還要賣官鬻爵,聚斂錢財?」潘為嚴嘆口氣,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致庸又驚又怒:「我所以不願意捐官,原因你是知道的!官職爵位乃是國家重器,怎麼能夠隨意買賣!這個官,致庸當年不捐,今天仍然不會捐!」潘為嚴道:「我也贊成東家不捐,東家今年捐了,太后明年還會記住喬家的銀子。長此下去,喬家豈不是永遠無解脫之日?」致庸想了想,不禁焦急問:「潘大掌柜,既是決定不捐,那又該如何回絕才沒有後患呢?」

潘為嚴看看他,沉靜道:「這就是潘為嚴急着回來見東家的原因。多年前我勸東家韜光養晦,給朝廷一個一蹶不振的印象,再也不管喬家的生意,也不提什麼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咬着牙這麼做了,以至於讓天下商人,皆以為喬家完了,喬致庸完了。只有潘為嚴知道,東家沒有完,東家是在忍辱含垢,卧薪嘗膽,期望有朝一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致庸向潘為嚴看去,淚幾乎要落下,強笑道:「……知我者潘大掌柜也!」潘為嚴也紅了眼圈,半晌終於道:「東家有一顆鯤鵬之心,潘為嚴知道。可光是潘為嚴知道就行了,如果讓天下人,甚至讓當今太后也知道的話,就大大不妙了!這些年來,東家一次也沒有跟潘為嚴再提過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可潘為嚴知道,東家心中一天也沒有忘掉過它們!不只東家沒有忘記,朝廷也沒有忘記,很多人都沒有忘!東家圈禁的時間雖然很長,可東家說討,為了實現匯通天下、貨通天下。東家還可以花去二十年,甚至一生,這話東家忘了嗎?為嚴是沒有忘,因此今天為嚴仍要勸東家繼續像……像過去被圈禁的那些年一樣低調隱居!」

致庸對這些話雖然心中已有預感,但聽潘為嚴明白說出來,仍像受了重重一擊,五雷轟頂,心亂如麻。潘為嚴心中難過,上前扶住致庸,哽咽道:「為嚴深知十年來東家一直都盼着重新出山,做成兩件事,一是重走天下的商路,掙出一大筆銀子,還給當年從天牢裏將您救出的那位恩人。第二件要做的大事仍然是匯通天下。就是為了實現這兩大夙願,我也定要勸東家您像過去一樣,呆在鄉間,韜光養晦,什麼也不做。只有讓天下人、讓朝廷知道東家再沒有當年的雄心,喬家也再沒有當年那麼多銀子,東家和喬家才是安全的,也只有喬家安全了,東家的兩大心愿才可能完成。天下初定,但朝廷的面孔卻一向多變,無論是東家還是我,都只有待時而動啊……」

……不知過了多久,致庸終於艱難且痛苦地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沒有人知道後來他們又談了些什麼,致庸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次談話。只是當日下午潘為嚴上了馬車,駛出喬家大院之後,致庸獃獃地望着一直守着他的曹掌柜,突然頭一歪倒了下去。曹掌柜大驚:「東家,你怎麼啦?快來人!」家人慌忙將致庸抬起放到床上,大家亂成一團。曹氏也匆匆趕來:「二弟你怎麼了!快叫醫生!」致庸微微睜開眼睛,向曹掌柜望去,嘴唇輕輕動了動。曹掌柜忽然醒悟:「長栓,快,快去追潘大掌柜,讓他進京後設法稟告慶親王,就說東家得了風癱之疾,起不了床,已經是個廢人了!」長栓沒弄明白,曹掌柜趕緊向他附耳低聲說了幾句,長栓點頭去了。圍着致庸的人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些什麼。只見致庸別轉頭,獃獃地盯着帳子,許久許久,一行淚終於從他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一個多月以後,新任山西巡撫胡叔純果然到了喬家,他宣讀的聖旨除了解除對致庸的圈禁外,同時還要求他一百萬兩銀子捐官。致庸「重病」在床,根本就「沒法」接旨。胡叔純心領神會,回去后便用「風癱卧床」這個借口,一紙奏摺幫致庸把官捐推掉了,總算將此事告一個段落。

4

致庸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才起床,恢復了以前的生活。他依舊儘力做一些善事,這些善事甚至成為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夜晚的燭影依舊如蝴蝶般在牆壁上振振欲飛,致庸的心卻似乎完全平靜了下來,他閑時讀書,更多的時候他會練習書法——「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諸如此類的詩詞,一遍一遍地寫,他也手抄《莊子》、《孟子》等典籍,寫完后,再一頁頁由長栓小心焚去。

當然,在那些平靜的日子裏,也會發生令他大為高興喜悅的事情。雖然三姐如玉、劉本初劉老先生皆先後去世,但元楚卻一直在喬家苦讀,後來又是由致庸做主,將他送往山西最有名的晉陽書院攻讀。元楚不負眾望,終於在一年殿試中獨佔鰲頭,考取了狀元,並在不久後作為使館參贊駐守德意志國。

元楚高中后曾回鄉叩祖,亦是當年一大盛事。水長清古怪,仍不讓元楚進門,元楚只得回到喬家,叩拜喬家的祖宗。致庸哪裏肯,便帶着他到了墳地里,在如玉墓前祭拜了一番。

元楚叩祖結束預備返京,在臨行前,致庸傷感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你這樣報效國家了!」元楚跪接致庸手中的酒,慷然道:「舅舅放心,舅舅心裏想什麼,元楚一清二楚,元楚出使德意志國,只是元楚報效國家的一個開始,日後元楚一生都會記住舅舅的教誨,只要舅舅仍然困守鄉里,元楚在外面,就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致庸又是眼淚,又是歡笑,在元楚一行遠去很久后,他又抄起掛在腰間的單筒望遠鏡看了又看,吶吶道:「真羨慕他,有這麼好的機會,能夠走遍世界,為國效力!我這一生卻……」

日子周而復始,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想起多年前的夙願,他曾經希望像蝴蝶般自由自在,攜著心愛人的手,游遍大江南北。雖然玉菡甚少見面,而雪瑛更是多年不通消息,但在他朦朧的夢境中,這兩個女子常常合二為一,一起伴着他,自由自在地走遍神州大地無數勝景——千古一聖孔老夫子登臨過的泰山,荊軻刺秦辭行時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敗自刎的垓下,秦將白起坑趙兵四十萬的長平,秦始皇帝令蒙恬修建卻被孟姜女哭倒的萬里長城,從昆崙山直瀉東海的滔滔黃河,謝家小兒郎大敗前秦苻堅的淝水,隋煬帝開闢的南北大運河,唐明皇賜死楊貴妃的馬嵬驛,蘇東坡泛過舟的赤壁,徐霞客遊記里的奇瑰黃山……

同治七年起,一場百年未遇的旱災席捲了整個北方地區,晉、陝、豫三省餓殍遍地,災民無數。災荒初起,致庸就讓長順在村頭開設了一個施粥場,一日兩餐,施粥給來到這裏的災民。不想周圍的災民聞訊而至,聚集在喬家堡外不走,一時竟有數萬之眾。長順開始只在粥場安了兩口煮粥的大鍋,致庸發覺不夠,便增加到二十口,後來一直增加到一百口。整整四個月過後,災民的數量不見減少,反見增多。等致庸發現事情的嚴重時,聚集在喬家堡村頭的災民已達十萬之多。

曹掌柜找到內書房裏來,對致庸皺眉道:「東家,看這個架勢,只怕靠喬家一家之力,撐不了多久啊。」致庸滿嘴都是燎泡,沉吟半晌,痛下決心道:「曹掌柜,我想好了,把這幾年積攢下來準備還給那位恩人的三百萬兩銀子全取出來,派人去外地糴糧,把粥場維持下去!」曹掌柜吃了一驚道:「東家,那位恩人的銀子就不還了?」致庸苦笑道:「還自然是要還的,銀子花了以後還可以再掙,村外這些災民是沖着我喬致庸來了,我不能讓他們死在這裏!」長栓在一旁嘟噥道:「天下災民這麼多,光我們山西省就餓死了二百萬,你救得過來嗎?」致庸瞪他一眼:「我喬致庸年年困守鄉里,要救得天下災民也就是說說罷了!可我就是救不了天下災民,我連大門外這些災民也救不了嗎!」曹掌柜點頭道:「行,我聽東家的!」他說着走出去,安排掌柜的和夥計們提銀子外出買糧。

這邊致庸又把喬家眾人一起喊了出來,致庸環顧大家,大聲道:「大家聽着,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災民,我們自己也就是災民!從這頓飯起,家裏不開伙了,到了開飯的時候,大家一起去村頭和災民們一起吃粥!再有,從明天起,這個家從我開始,所有人都不得再穿綢緞衣裳,把這些衣裳收好了,等哪一天銀子接濟不上,就拿它們去為災民換糧食,熬粥!」眾人站着不語,女人們中間發出輕輕的抽泣聲。曹氏往前走了一步,顫巍巍道:「孩子們,二弟說得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災民,我們自己怎麼能例外!杏兒,去給我準備一個大碗!你們要是覺得出不去門,等外頭的粥熬好了,我帶你們去吃粥!」

當日中午,喬家堡外出現了奇特的一幕:曹氏帶着全家及男女僕人全部粗衣麻鞋,每人一隻大碗,從喬家大院魚貫走出,走向村外,走向粥場:千千萬萬的災民看到了這一幕,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一片一片跪倒下來磕頭,哭的喊的都有——「小人們給老太太叩頭!謝老太太讓我們活命!」

曹氏走上前去,眾災民急忙讓出一條道。那曹氏伸出手中大碗,讓長順給自己盛了一勺粥,回頭大聲對災民道:「眾位請起!今天大家來到喬家堡,只恨喬家德少財薄,不能讓大家吃上口好的,只能喝上這一碗粥。但只要喬家的人餓不死,我們二爺也就不會讓這裏餓死一個!大家排好隊上前,咱們一起喝粥!」眾災民一時哭聲遍地。景岱等人依次去打粥,人人端在手裏,看着曹氏。曹氏喝了一口粥,笑道:「啊,大家喝呀,味道挺好的,當年我們喬家的頭一代先人貴發公去包頭給人拉車打牆,還喝不到這樣的粥哩!大家喝!」眾人含淚,稀里呼嚕喝起粥來。

多年在家的致庸這次終於走出家門,多方遊說,祁、太、平三縣的鉅賈大賈也紛紛解囊贊助。但即使是這樣,喬家也終於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致庸危難之際,又想到了雪瑛,若是她在家,他一定會到她那兒借銀子買糧,把局面維持下去,直到麥子成熟,災民散去。就在這時曹掌柜跑進來報給他一個消息:原先聚集在喬家堡村外的十萬災民一夜間全部離去,原來是榆次鉅賈何家也在村外開了一個更大的粥場施粥,眼下聚集在那裏的災民已有二十萬之眾。致庸聽聞這個消息,當時就感動得大哭起來。第一是雪瑛離開山西這些年終於回來了,第二是她終於跳出了人生的小格局,以極大的氣魄做起今天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善事。他還有另一種感覺:這些年來雪瑛或許根本就沒有離開山西,她只是真正絕了念想,不再和他來往,而這次何家在村外大開粥場,則是雪瑛得知他已因施粥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毅然以這樣的方法幫助他從絕境中走出。

山西巡撫胡叔純第二次來到喬家,看着村頭的百口大鍋,不禁動容,忍不住對一邊的馬師爺感慨道:「我大哥真會看人,他早就說過喬致庸是個義士,有一天必定能為天下萬民做出驚天動地的義舉。他說對了,一個普通的商人,家裏能有多少銀子,竟然能救下數萬災民的性命!」

長栓聞訊跑進來對致庸道:「東家,胡叔純胡大人又來了!」致庸想了想,「哇」一聲叫,又「昏死」過去。眾人會意,趕緊把他扶到床上。當胡叔純由曹掌柜陪着來到喬家的時候,只見一口大鍋放在院中,曹氏帶着全家人正在喝菜粥。胡叔純站住,看着曹氏詫異道:「請問這位是……」曹掌柜道:「回大帥話,這位是我們東家的大嫂,喬家大東家喬致廣的太太。」胡叔純聞言忍不住又看了幾眼,只見曹氏粗布麻衣,如同村嫗,他不禁大驚:「怎麼如此穿着?」曹氏與眾人默默對視,一時無語。胡叔純走過去,看着鍋里的菜粥,越發吃驚道:「喬太太,這就是府上現在吃的飯?」

曹氏終於開口,朗朗一笑道:「巡撫大人,若是天下災民都能喝上這樣的菜粥,就是大好事了。喬家今日還有菜粥喝,應當知足啊!」胡叔純聞言不禁兩眼濕潤道:「喬太太,我胡叔純一輩子除了天地君親師,此外還沒有跪過什麼人。不過今天,我要替天下災民,給你們喬家人磕個頭!」說着他雙膝跪下就磕起頭來。曹氏大驚,示意全家跟着跪下,同時攙扶著胡叔純道:「巡撫大人如此大禮,商民一家如何擔待得起?快快請起!」

胡叔純站起,道:「喬東家在哪裏?我想見見他!」曹氏想了想,仍舊溫言道:「回巡撫大人的話,賑濟災民的事,系老身一人所為。二弟致庸多年患風癱頭痛,卧床不起,不能叩見巡撫大人,請多多見諒!」胡叔純心中明白,只得作罷,但仍語帶激動道:「不見也罷。不過喬家此次毀家紓難,驚天動地,下官身為山西巡撫,一定會專折上奏皇上和太后,請朝廷褒獎喬東家這位天下第一義商!」

曹氏連忙擺手:「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喬家今日已是舉家食粥,萬一太后因此事又讓我二弟捐官,喬家可是拿不出銀子的!」胡叔純聞言心中更是感慨,但他隨即也不禁微笑:「啊,這也對。那我就以山西巡撫衙門的名義,給喬家送一塊匾,對此等忠義之人,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吧!」

曹氏這次沒有反對。胡叔純又說了一些嘉勉之語,終於起身告辭。他走了兩步,頗為感慨地仰天一笑,突然回頭大聲道:「喬東家,我替天下萬民謝謝你!你要多多保重,天下之事,還有辛苦喬東家的日子呢!」說完他終於帶人大步離去。

致庸躲在書房的窗后,聽到了胡叔純的話,忍不住流淚自語道:「天下之事,還有辛苦喬致庸的日子?還有辛苦喬致庸的日子?……哈哈哈,也許喬致庸一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我喬致庸的路已經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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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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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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