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同治十三年,喬家大院的主人喬致庸已經四十六歲了。那個秋天對於他而言,既尋常又特殊。這天下午,他像尋常日子一樣,腰間掛着望遠鏡,由長栓陪着,去田間地頭轉了一圈。秋葉如舞倦的蝴蝶,四下飄散。致庸踩着層層落葉,走得極慢,最後幾乎要長栓攙著,才勉強走回喬家大院。

一進大院,他就吃了一驚,素來難得見面的潘為嚴、李德齡竟然都在等他,滿頭銀髮的曹掌柜在一旁作陪,更是滿面焦慮。這十多年來,不管什麼大事,北京潘、李兩位大掌柜從未同時在喬家大院出現過。致庸知道必有什麼特殊且緊急的事情發生了。寒暄過後,他便帶着三人進了密室。

一進密室,潘為嚴便拱手變色急道:「東家,我和德齡兄從京城星夜趕來,是要和您商量朝廷平定新疆的事情。」致庸聞言大驚:「朝廷這次真的要在西北用兵了?」潘為嚴重重點頭。李德齡介面道:「陝甘總督左宗棠左大人專門派了一個單姓師爺來找過我……」致庸心中大為激動.他忍不住想起當年在包頭的情形,那時他和茂才曾經大擺朝廷西北用兵的迷魂陣,廣收高粱和馬草,異常艱苦的一仗才把喬家從死路上拉了回來。雖然已是多年前發生的,但這些前塵往事常常像演戲一樣在他腦中一遍遍重演。

李德齡見他有點出神,趕緊道:「東家,聽單師爺的口風,左大人這次準備兵發三路,一路蒙古,一路山西,一路陝西。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他想請二爺出山,為大軍籌措糧草呢!」

致庸呆住了,半晌方熱淚盈眶道:「那可是大好事啊!多少年了,阿古柏在新疆勾結外敵,自立為王,分裂國土,今日朝廷終於要出兵收復我西北大片河山了!……胡叔純胡大人說得對,喬致庸今生今世,真是還能遇到為國家做大事的機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潘、李、曹三人不覺對視一眼。曹掌柜嘆口氣道:「東家,您先別高興啊。大軍西征,上千里路途,數十萬人馬,即使是速戰速決,也要二三百萬兩銀子的糧草供應。東家,前些年這是個美差、肥差,但現在大不同啦。如今的朝廷斷斷不會先掏這筆錢出來,說白了就是哪個商家負責為大軍籌措糧食,哪個商家就得把這筆銀子先墊出來……」潘為嚴打斷曹掌柜道:「東家,左大人已接觸過頗多商家,卻沒有一家願意承接這樁買賣。其實左大人知道東家一直在韜光養晦,他也是沒辦法了,才派人找到我們這裏……」

致庸面色慢慢凝重起來,沉思半晌他問道:「你們的看法呢,是接還是不接?」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沒開口,過了好一會,李德齡按捺不住,起身焦急道:「東家,我的意思是不接。不瞞您說,這件買賣的風險前面說的都還不算什麼……」致庸吃了一驚:「難道還有更大風險?」李德齡點點頭嘆道:「即使有商家願意墊出錢替大軍籌措糧草,末了朝廷卻不一定會把這筆銀子還出來。」致庸聞言勃然變色。

潘為嚴看看致庸的神色,也開口道:「這些話不是危言聳聽。就這樁生意而言,為嚴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東家隱忍了那麼多年,這次如果出山,必然又會招惹朝廷的注意,喬家現在收斂還來不及,如何可以再去做此令天下人矚目的事情呢?

曹掌柜也勸道:「東家多年病廢在家,什麼生意也做不了,此事眾人皆知。這一次也一定能瞞過左季高大人!」致庸一直沒有做聲,起身朝前走了幾步,倚窗向遠方看去,夕陽在天邊如血般璀璨地播撒著最後的光芒。致庸突然有了一種淚要流出的衝動,他轉身道:「各位爺,你們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嗎?」

曹掌柜一愣:「東家四十六了。」致庸痛聲道:「為了讓朝廷忘掉我,我已經裝風癱裝了十餘年,加上被圈禁的時間,我差不多整整二十來年沒做事了!如果這一次再倒下去,喬致庸這一生,還有為國家做事情的機會嗎?」

李德齡一聽着急道:「東家要為國盡忠,可這明擺着是一個火坑!東家,您要三思!」致庸直視着他們,沉痛道:「就是火坑,我也沒有幾次跳的機會了!何況這並不是火坑,這是天賜給喬致庸為國做大事的良機!胡大帥當日從天牢裏將我救出來,不就是認為我有一日可以為國家做大事嗎?我這些年呆在家裏,韜光養晦,什麼事也不做,不就是想等待時機,為國家做件大事嗎?不,曹掌柜,我都四十六了,頭髮都白了,一生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了!所以這件大事我真的很想去做啊!」

潘為嚴剛要說什麼,致庸轉過臉看着他道:「潘爺,你我一生都想實現匯通天下的抱負,可實現這個抱負又是為了什麼呢?講到底還不是為了這個國家,現在眼看着報效國家的機會就在眼前,我們難道反而要為一己之私袖手不理嗎?如果這樣我們匯通天下又有何意義呢?」

這席話說得潘、李、曹三個人臉上一下子有了愧色。致庸越說越激動:「想我喬家,無論是先祖,還是先父,遇到這種國家大事,都是不會猶豫的!喬家世代忠良,若此次因國家之事而敗,致庸和喬家的後人,也一定會以此為榮!」這番話說完,潘、李、曹三人勃然動容,再也不開口相勸了。潘為嚴更是高聲道:「東家,為嚴今日真正見識了東家的胸襟與氣魄,東家是個奇男子,相比之下,我們做人和做事的格局可都局促多了。如果為嚴估計的不錯,左大人不日就會親來喬家大院,拜會東家商議此事。到時就由東家定奪,只要東家拿定主意,我等一定赴湯蹈火,畢竟東家讓我們曉得了為人大義之所在。」曹掌柜和李德齡相視一眼,也連連點頭。

2

不出潘為嚴所料,十餘日後,致庸在家中接到急報,山西巡撫胡叔純親自陪同左宗棠前往祁縣大德通總號,接着便準備親自到喬家大院拜會致庸。

接着又聽長栓憤憤道:「二爺,曹掌柜還讓我稟報東家,孫茂才近日升了官,調任太原府知府,成我們的父母官了。聽說等會兒還要和胡大人、左大人一起來呢!」致庸一驚,心頭愈加翻攪起來。

當致庸在鼓樂聲中看到久違的左宗棠與胡叔純下轎時,不禁有了恍若隔世之感。這時長栓又匆匆趕來附耳道:「聽說那孫茂才臨時決定不來了,哼,大概沒臉吧。」一聽這話,致庸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想要訓他,又忍住了。他定定神,向左、胡兩人迎了上去,躬身道:「兩位大帥光臨寒舍,致庸不勝榮幸,請!」左宗棠上前一步,拉住致庸的手:「喬東家,你我襄陽府一別,二十餘年過去,左某垂垂老矣,喬東家卻風采依然,實在讓左某不勝唏噓。喬東家,左某今天是和胡大人一起求你來了!」

致庸心中感慨,面上卻平淡道:「哪裏,兩位大人才是風采依舊。兩位大人,請!」左季高與胡叔純對視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致庸的心思,點點頭,隨着致庸一同進了喬家大院。

落座后,左宗棠並無太多的寒暄,直接向致庸講起了當今的國勢。同治四年阿古柏入侵新疆;同治六年在新疆自封為王,自立國號為哲德沙爾汗國,公然掛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國旗。然而就在這時,朝廷內部卻爆發了大規模的「海防」、「塞防」之爭。朝中一些大員針對同治十三年日本國入侵台灣事件,認為東西邊防兩者「力難兼顧」,竟然在朝議中提出放棄西部,將所謂「停撤之餉」充作「海防之餉」,力保東部海防。

左宗棠講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起來。他含淚道:「海防自然也要緊,但塞防也絕不可放棄,所謂千里荒漠,實為聚寶之盆,哪裏是某些人嘴裏的茫茫沙漠,赤地千里?想我西部萬里腴疆,難不成就在我們這一輩手中讓給強虜?收復新疆,勝固當戰,敗亦當戰,否則豈不成為千古罪人?喬兄啊,更可怕還在後面,因為不戰而棄,我們讓出去的不獨獨是這萬里的大好河山,此時停兵節餉,自撤藩籬,那虎視眈眈的沙俄與英吉利國定會乘機滲透,到時東西腹背受敵,我堂堂大清可真要面臨滅頂之災啦。」

這一席話聽得致庸血脈賁張,拳頭也不禁握了起來。一旁的胡叔純繼續道:「左大人雖然力表異議,堅持收復新疆,但這是一場極艱難的戰事。不說別的,單單是糧草,依朝廷目前的財力,籌措起來就如登天一樣難啊!這百餘日,左大人頭髮幾乎都白盡了。」

致庸不再猶豫,他當即站起,奔進內室,取出那幅插了許多小旗的《大清皇輿一覽圖》,鋪在桌上,慨然道:「左大人,胡大人,但凡喬致庸還有一口氣,定當竭力協助左大人,完成收復新疆的壯舉。漢唐以降,多少人長途跋涉,遠赴絕域,才開闢出今日之疆域。祖宗遺業,豈能在我們這代人手中丟掉?致庸想好了,喬家可以包頭為基地,同時藉助陝甘兩地的分號,兩翼並進,保證西征大軍的糧草供應!」

胡叔純喝了一聲彩:「左大人,我說的沒錯吧!只要你到了喬東家這裏,聽到的一定是這種回答!」左宗棠當下站起,顫聲道:「喬東家,我要代朝廷和天下人謝喬東家!雖然二十餘年過去,我今天見到的喬東家,仍是當初胡大人向我描述的那位意氣風發之人!喬東家比許多所謂高居廟堂的要員識大體多了,所謂『新疆不復,與肢體之元氣無傷,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為好』,實是謬論。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環衛北方,百數十年無烽燧之警,就是因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倘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非惟陝、甘、山西各邊時虞侵擾,亦必定牽累威脅京師,屆時國之心腹必無晏眠之日。季高必須一戰,但也不瞞你說,國庫空虛,無銀錢調撥,十餘年前這還是個肥差,眼下天下的大商家都避之惟恐不及,無人願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所以喬東家,眼下我就指望你了,否則平叛收復之事,仍是空談啊!」

致庸慨然道:「兩位大帥不要往下說了,左大人既然是為此等大事而來,想要致庸做什麼,致庸已經明白。銀子不成問題,糧草也不成問題,大帥說個數,致庸自去籌措辦理!」左宗棠與胡叔純相視一眼,遲疑了好一會才道:「喬東家必有耳聞,此次軍餉數額巨大,況且萬里驅馳,戰事難料,也許可能速戰速決,但更可能曠日持久……」左宗棠這個頗為爽快之人,一時間竟也說不下去了。

致庸聞言心中一沉,仍堅定道:「左大人但說無妨,致庸心意已決,聽大人說個數,只是想各種準備都更充分些。」左宗棠不再猶豫,當即道:「頭一年二百五十萬銀兩是起碼的,往後也許三四百萬,也許五六百萬……」眾人大吃一驚,一旁陪坐的曹掌柜忍不住朝致庸看去。致庸倒吸一口涼氣,埋頭想了起來。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左宗棠和胡叔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約半盅茶的工夫,致庸站起,擲地有聲道:「兩位大人放心,兩百五十萬兩銀子的糧草致庸可以拿出,若戰事拖延,以後的軍餉致庸也可以想法繼續籌措。但有一件事,兩位大人要給致庸一句準話!」

左宗棠、胡叔純聞言大大鬆了一口氣。左宗棠當下離座道:「喬東家,你還有什麼要求和顧慮,請都說出來,我會儘力解決!」致庸點點頭,道:「左大人此次出征,事關國家興亡,用到致庸,致庸自然不敢有所懈怠。但畢竟數額巨大,只怕致庸也要去向其他商家籌借。因此大戰之後,所費銀兩兩位大人要保證朝廷會如數歸還!此外致庸願隨左大人西征,保證西征大軍的糧草充足!」

在中堂內一片寂靜,左、胡兩人萬萬沒想到致庸竟說出這樣一席慷慨激烈的話來,兩人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激動,一起站起向致庸躬身行禮,致庸心中也十分激動。胡叔純拍著胸膛道:「我胡叔純只要還活着,喬東家這筆銀子就由我想法子向朝廷要,決不食言。」左宗棠也含淚道:「喬東家一片忠貞之心,老夫領教了!你放心,只要左季高不死,就決不讓朝廷賴掉喬東家的銀子!」致庸道:「兩位大人,致庸是商人,還有一點商家的心思。」胡、左兩人一愣:「喬東家有何要求,也請說出來!」致庸眼睛閃出了淚花:「兩位大人想必知道,致庸一生想的只是兩件事,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左大帥一去新疆,定然收復失地,還我大清萬里疆土。喬家雖是商人,從祖宗起也有過宏願,凡有中國人的地方,喬家都要把生意開到那裏,大軍西行,各地來的餉銀需要有人管理,日用貨物需要有人販賣,喬致庸願請大人恩准,讓喬家隨軍開辦一家大德通票號的分號,替大人經管餉銀,並恩准大軍平定新疆后,由喬家大德興在新疆開辦一家分號,為大軍販運日常貨品。不知可否?」左宗棠看了一眼胡叔純,不覺也淚花閃閃,道:「喬東家,老夫還正發愁這件事呢,雖然朝廷不給銀子,但各地的協餉還是有的,不然我就無法給軍中官兵隨時發餉,激勵士氣。喬家大德通若能隨軍設一票號,就幫了我的大忙;再者大軍到了新疆,一定會留下一部分官兵長期駐防,那裏人煙稀少,語言不通,喬家大德興若能開辦一家商號,將貨物從內地運到新疆,稍帶着連信局的差也辦了,官兵們自然願意長留在那裏,為國戍邊。喬東家,你這麼做,是為國分憂啊!」致庸的淚落了下來,道:「致庸一生夢想像前輩晉商一樣北到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一生盼著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大人允准了致庸所請,就是幫我在祖國西北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致庸謝大帥!」說着,他一躬到地。

3

雖然致庸在兩位大帥面前慷慨允諾,但即便是頭一年二百五十萬兩的糧草銀子,對於喬家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兩位大帥走了之後,曹掌柜就為致庸發起愁來。當年為救三省的災荒,喬家耗盡了家底,還欠了巨額債務,近年經過曹掌柜、馬荀和高瑞的努力,雖然還清了欠債,並且還積攢了將近一百萬兩銀子,但曹掌柜知道,這些銀子東家一直是為當年那個救他出天牢的恩人準備的,就是將這筆銀子用上,致庸也還缺一百五十萬兩銀子。致庸卻沒有他那麼擔心,兩位大帥離開的當天,他便命人將銀庫里的一百萬兩銀子全部提出來,交給了曹掌柜,讓他分頭派人去購糧草,雇大車、車夫和牲口,準備隨軍西征,至於缺的那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他心中早有了打算,第二天就讓長栓套車,去了榆次。儘管多年不見,他和雪瑛的這次見面,卻非常平靜。雪瑛道:「如果我沒有猜錯,表哥此來,一定是借銀子。」原來致庸決定一人擔起為西征大軍籌措糧草重任的消息,已經飛快地傳遍了全山西的商家,雪瑛自然也知道了。致庸道:「妹妹知道了就好。致庸今天不是來借銀子,致庸今天是來和妹妹商議,將喬家在臨江縣的茶山和包頭的鋪子,作價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抵押給妹妹。兩年內致庸若不能從朝廷拿回銀子連本帶利還給妹妹,臨江茶山和喬家在包頭的鋪子就是妹妹的。」前幾天從太谷陸家回到何家來看望雪瑛的翠兒聽完致庸的話,以為雪瑛不會接受對方用抵押喬家資產的辦法來借銀子,但稍有遲疑之後,雪瑛卻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表哥既然要這麼做,就這麼做吧。既然是生意,就讓大德興的曹大掌柜和我們家胡管家辦去。表哥要喝茶嗎?」致庸也不推辭,坐下喝茶,完了站起告辭。翠兒長久地望着這兩個人,為他們之間的冷淡和平靜吃驚不小。彷彿他們從來不是當年的戀人,幾十年間沒有發生過那麼多悲歡離合、恩怨情仇的故事。致庸和長栓出門時翠兒才流出了眼淚,她忽然明白了:這樣一種方式,也許是雪瑛待致庸、致庸待雪瑛的最好的方式。致庸做的另一件事是將景岱過繼給了曹氏,並趕在行前為他娶了妻,然後讓他帶着開辦大德通、大德興新疆分號所需的人員和物品,隨他一同出征。

致庸沒日沒夜地忙碌著,到了出征的前夜,才略略歇息了一下,吩咐曹掌柜進來安排家事。此去萬里,九死一生,致庸將喬家包括生意上的後事,一件件列在單子上,交待給曹掌柜,其中特別安排了曹氏和玉菡將來的生活,以及一些年老僕人將來的老病等事,也都一一做了交待。致庸特別交待,如果他遭遇不測,喬家將來不管多難,仍要替他還了欠恩人的那三百萬兩銀子,這一代人做不到就要下一代人做。總之喬家決不虧負對自己有恩的人。最後他又給遠在北京的潘大掌柜寫了一封信,囑咐他不管大德通票號還要賠多少年,也不管他這次還能不能活着回來,潘為嚴都要堅持把匯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曹掌柜拿着那張交待後事的清單,一時老淚縱橫。

出征之日,曹氏率全家人出門,含淚為致庸奉上一杯酒,哈哈大笑三聲,慷慨對致庸道:「兄弟,喬家出了你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祖宗和我們這些人,都跟着沾了光了!你放心去吧!剩下的事有我呢!就著嫂子的手喝下三杯酒,你就為國出征去吧!平不了新疆,你們不要回來……」說到這裏,曹氏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直流下來。致庸下馬跪下,就在曹氏手裏,連飲了三杯酒,磕頭叫道:「謝嫂子!致庸有了嫂子,此去萬里,心裏就只有國,沒有這個家了!嫂子珍重!」他聲音嗚咽,也不再看一眼喬家眾人,翻身上馬,大喊一聲:「走着!」

致庸儘管是低調出行,但仍有大量前來送行的商家和鄉紳耆老。糧草大隊經過太谷,玉菡由鐵信石趕着馬車,早早在官道上守候。致庸急急下馬,與她相見,道:「你怎麼也來了!」玉菡望着致庸鬢邊的白髮,猛地熱淚盈眶,想說的話說不出口,只顫聲道:「二爺,你也有白頭髮了!」她端起酒杯道:「此去新疆,千里萬里,戈壁雪山,刀光劍影,二爺珍重!」景岱急忙上前跪下,給玉菡見禮:「母親……」玉菡上前撫摸著兒子的臉,強抑痛苦道:「好孩子,跟你爹去吧,萬里經商,正是咱們商家的本色,娘不攔你!」她從懷中取出了那個護身符,親手給致庸戴上:「二爺,走吧,你的親人都等着你凱旋歸來……」

大隊重新上路。玉菡一邊淚眼婆娑地眺望着遠去的車馬,一邊哽咽著對鐵信石道:「他也不年輕了,有人說他這次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做成這件事,是為了沽名釣譽。不,他們錯了,他只是想在自己的餘生為國為民做成一件大事,只要一件大事就夠了!不然這個人會死不瞑目!」鐵信石突然跪下道:「太太,鐵信石不能再陪在太太身邊了,鐵信石決定追隨東家到新疆,盡自己的力量保護他……」「為什麼?」玉菡聞言又驚又喜,問道。「太太從前問過我,為何數十年間,身在喬東家身邊,卻不報殺父的大仇。太太,鐵信石不殺喬東家,固然是因為太太,因為太太一生心愛的人就是喬東家,我殺了喬東家太太定會心痛而死,同時也因為鐵信石多年親眼所見,喬東家一生做了多少利國利民的大事,好事。鐵信石今天當然……當然也舍不下太太,但鐵信石也是個男人,喬東家既然讓鐵信石今生明白了做人的大義所在,鐵信石就不能對他今天做的大事再元動於衷。太太,鐵信石去了!」

玉菡流淚道:「鐵信石,我早有這個想法,想請你重新出山,隨他而去,替我時刻陪在他左右,可我又張不開口,因為他到底是你的仇人。今天我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你和他這一對仇人,竟是世上內心相知最深之人!」鐵信石不再多說,猛地站起,平生第一次壯著膽子深情擁抱了一下玉菡,轉身上馬,追趕致庸去了。玉菡久久地站着,眼淚滾滾而下。

第二天致庸的大隊人馬到了榆次,前面官道上又出現了送行之人。致庸心中一動,急忙催馬前行。松柏搭起的彩門下,酒桌前果然站着雪瑛。雪瑛看着他遠遠驅馬而來,儘可能抑制內心的情感,手捧酒杯道:「表哥今日西征,雪瑛來送一送。」致庸望着雪瑛那雙曾經清媚如水,如今已被無情的歲月磨礪得大氣、平靜、從容的眼睛,望着她鬢角的絲絲白髮,不由淚水打濕了眼帘,道:「謝妹妹!」

雪瑛咳嗽一聲,含淚微笑舉杯道:「表哥,雪瑛一生不飲酒,今日送表哥萬里西征,雪瑛陪表哥飲上三杯!」致庸心中感動,點頭答應,當下舉杯與她共飲。雪瑛放下酒杯,深深盯着他道:「表哥,雪瑛今天在這裏,不只是為表哥送行,雪瑛也是想提醒表哥,你不只欠着我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你這輩子欠了我那麼多的債,離還完那一天可還遠著呢。所以……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來!……」致庸心頭一震,淚眼相視,信誓旦旦地道:「妹妹,我記住了,為了還妹妹的債,我也一定要活着回來!」雪瑛回頭,從胡管家手裏接過一張契約,含淚笑道:「表哥既然答應活着回來還欠我一生的債,這張一百五十萬兩借款的抵押契約,我就不用留着它了!」她一下一下,將那張契約撕成了一條一條,讓它們如同美麗的白色蝴蝶一樣隨風而去。致庸吃了一驚,深深地望她。雪瑛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表哥,我老了嗎?」致庸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道:「妹妹沒有老,妹妹還像當年那樣年輕,那樣……漂亮!」說完,他轉身上馬,對雪瑛拱手,大聲道:「妹妹保重,喬致庸走了!」雪瑛久久地在官道上站着,淚水長江大河般流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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