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她才不屑當什麼好人,她天性冷情,顧慮的永遠只是自己,她、她……她今晚那莫名其妙的悵然和多愁善感,跟阿大的斷臂保命一點兒干係也沒!

她便是這樣的人,不對嗎?

裴興武對她突發的脾氣沉靜以對,淡凝着她,瞳底深幽。

「為了試試自個兒的能耐,即便拿自己的安危作賭,不小心中了毒,亦無所謂嗎?」

她要他最好相信,可瞧他清俊五官的神情,擺明了就是不信。

「我不怕毒!從未怕過!就算大口吞下那些毒血,被毒蛇咬了、被毒蚊叮了、被毒蜂或毒蠍子給螫了,我也死不了!我自小體質便是如此!打自娘胎起,我爹便以『西塞一派』的手法調養了我,那些毒我根本沒放在眼裏,用不着你多慮!」殷落霞反彈極大,一半是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究她的心事,另一半則是惱恨自己——面對這男子,她已難保持常心。

「這玩意兒我不需要!」

紅著臉又嚷,她突地拉下頸上那隻香包,衝動地朝他胸膛擲去。

【第六章誰道清凝不可憐】

四周陷入沉鬱的氛圍里。

夜風似是凝住不動,誰也沒出聲,只有山林間不知名的蟲兒唧唧輕叫,然後是系在不遠處樹下那匹拉車的大馬,甩了甩頭和尾巴,發出幾聲嘶嗚。

火光燃得好熾,殷落霞覺得臉蛋好燙,胸口亦是燒灼灼的,熱得細小汗珠紛紛從毛孔里滲出。她沒抬頭,斂眉盯着地上的半顆香梨。她浮躁地擲出香包,把啃了大半的梨也給拋了。

她頭一回被撩撥到如此境地,即便三年一刖知悉他接近她的意圖,說穿了,僅為了她袖中的「七色薊」時,她也不曾讓情緒這般外顯。

她不是非得死盯着那半顆梨不可,但心音如鼓,面泛潮紅,她竟不太敢迎視他的眼,在她突發了一頓脾氣后。

沉穩的腳步聲朝她踱近,她咬咬唇,跟着兩隻黑靴映入眼帘,他擋住了火光,高大身影將她完全籠罩。

可惡!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不堪「受辱」,所以想還以顏色嗎?可惡、可惡!為什麼靠得這麼近?就算……就算她「砸人」不好、過分了些,但她、她……她也絕不可能道歉!

她沒察覺自個兒的十指已絞在一塊兒,氣息全堵在胸臆問,只感到悶得難受。

突地,那高大黑影蹲下,雙臂似對她探來。

她一驚,下意識抬起臉容,一件小物正巧掛上她的頸、落在胸前,竟是那隻青布香包。

「你、你……我說了,我不需要!」就算後悔把它擲了,此刻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還有啊,他做什麼用那般神情對住她?深幽幽的瞳底如兩潭靜湖,雙眉舒朗,方唇徐緩,他呀,仍是這麼容忍她嗎?

貝齒輕咬,她臉紅紅地又道:「我不怕蛇鼠蚊蟲,尋常毒物也沒瞧在眼裏!」

裴興武輕應了聲,目光瞄向她胸前的香包,又調回至她清雅的臉容。

「還是戴着它。你不怕毒,那很好,可真有蛇鼠蚊蟲咬你、叮你,還是會痛、會受傷,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戴着就不怕那些東西近身了。」

「我……」老天!她的身子像被架在火上燒烤似的,氣血陡地往頭頂上沖,突掀起一股暈眩。

她沒法兒回應,只能怔怔地瞅着他。

不能抑制地沖着他大發脾氣,她不知知否,那冷凝姿態裂出了好大的口子,這一時間,讓他近了好幾步碰觸到她壓抑極深的真性情。就為這原因,裴興武半點兒也不在乎她拿他出氣,甚至還微微自喜。

胸中陡地豁然開朗,三年來的曖昧不清和若有所知忽然全踏實了、明朗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當初為何會毅然決然地允諾她的條件,將自己留在她身邊。

不再僅是為了小師妹的病,亦不光是對她的濃厚興味,而是更深、更沉的感情。曾幾何時,他心中已有了她。

想扮無情冷血的惡人嗎?她道行不夠,差得可遠了,而就算是「修練」一輩子,也別想到達她自我期許的境界,充其量,也只是「偽惡」。

清凝之姿亦有動人之處,有人獨愛如此孤芳。

他左胸灼灼,愈益掌握了這三年來在心底滋長成形的念想,聲仍力持平靜。「你可曾聽過江湖上的『刀家五虎門』?」

殷落霞眉兒一挑,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尋回聲音。「聽騰哥提過一點,不很清楚。」心裏好生納悶,不懂他提這做啥?

他又是微笑,帶着安定氣味的笑,教她胸口又是促跳。

殷落霞心底的納悶越擴越大,模糊地猜着,是否今日透支了過多的力氣,再加上適才心緒大幅波盪,才把自個兒弄得好生狼狽?

倘若撇開臉兒呢,是有那麼一點兒示弱、不爭氣的嫌疑,不過,她仍是淡淡地調開眸光,雅嗓略微粗魯地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啊!」笑得那般「詭譎」,直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算什麼嘛!

裴興武忍着想拂開她頰邊秀髮的意念,深吸了口氣才道:「『刀家五虎門』和『南嶽天龍堂』一直有所往來,交情甚篤。刀家二爺幼時曾斷一臂,如今亦練就一身好武藝,他以單刀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已難逢敵手。」略頓了頓,他眉宇俱柔,語調更緩。「我想,倘若李哥兒願意,待阿大手傷痊癒,可以問問那孩子的意思。」

「什、什麼意思?」教他的話吸引,殷落霞眼睫一揚。

「問他想不想進『刀家五虎門』拜師學藝啊!若刀家二爺肯收他為徒,學成那一路獨臂刀法,也算因禍得福。」

他的神態自然,像是在與她商量、欲聽聽她的意見。殷落霞有些呼吸不順,胸口的熱度攀升不止,她迷惑着他為何要提及這些?

他……是否瞧出丁點兒端倪了?

即便她嘴上這麼說,心裏也一再地說服自己,旁人死活病痛與她全不相干,她在乎的始終是自身利益,做了這些活兒,全是為了在自家「西塞一派」的醫書上記上幾筆——這些,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心言語?

他瞧出來了嗎?瞧出她今夜的心煩鬱抑,起因在於那個孩子的斷臂?

她不願、不願承認,一旦認了,過於柔軟的感情怕要將她淹沒,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

喉頭彷彿梗著無形硬塊,她試了幾回,好不容易才穩著聲音道出話。「你、你……你同那位刀家二爺很熟嗎?要他收徒便收徒,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她彆扭的性子教她擺出一副可有可無、不太感興趣的模樣,但那對鳳眸里爍動的光采已露了餡兒。

裴興武內心悄悄嘆氣,甘之如飴又覺好笑地嘆氣,誰教她連「裝模作樣」也能這般可愛?唉!

他方唇略牽,道:「我與刀家二爺是過命之交,便如同我與你義兄一般,皆是義氣如虹、肝膽相照的知交。但你顧慮得對,收徒之事並非隨意之舉、旁人說了便算,還得瞧阿大那孩子的資質如何?與刀家有緣與否?刀家二爺肯不肯收他為徒,還得看阿大自身的造化,所以,一切都還得試,便如當初我帶着小師妹來到武漢求葯,儘力試過,而你終是允了。試了才知結果,不試的話,什麼機會也沒有,你認為呢?」

啊?!「我、我,……」她怔了怔。

他這麼突來的一問,教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若要她說,她只認為……認為他靠得太近、嗓音太沉、目光太深、太神秘……還有當年的求葯,他把命給了她,就為了他的小師妹啊……

方寸一陣緊縮,她費勁兒咽下直要竄出喉頭的澀味,手悄握成拳。

「別來問我,你、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反正……我又管不了你。」這三年歲月,倒是他時常管着她。

清俊臉龐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他盯着她再次調開眸光的秀臉兒,對她的故作姿態,他嘴上不去戳破,心中卻已漫開灼漿。

不再言語,言語或者太多餘,他立起身,又往火堆里丟入幾根枯木,讓火光持續溫暖著這深山中的秋涼。

鐵簫再次觸唇,他沒去瞧她,只盤坐在火堆的另一端,吹逸出沉隱也幽清的曲調。

這一夜,殷落霞忘了自己何時睡去、如何睡去。

夢中,一直有她熟悉的簫音,一曲復一曲,然後,是垂掛胸前那隻香包散發出來的、稱不上好聞的、卻教人安心的氣味……

在山中又停一日,除留心阿大的臂傷,仔細防範他因傷口而高燒不退外,殷落霞亦在村口的篷子裏替「桃谷村」的村民診治大小病痛,如以往一般,連藥膏、藥材也一併贈送。

第三天過午,她探過阿大,留了不少葯給李哥兒,並叮囑他服用方式,言談間才知,原來裴興武已同他提過「刀家五虎門」之事,又說倘若李哥兒同意,待阿大傷處痊癒、調養好身體,可以隨他上「五虎門」一趟,拜見刀家二爺。

雖不知結果如何,但畢竟有此契機,李哥兒的模樣甚是感激,老淚橫涕,直衝着她與一向跟隨在側、沉靜寡言的裴興武連番稱謝。

「落霞姑娘,多虧有您!您和九爺對咱們家的恩情真是……真是比天還高,教咱兒這一輩子怎還得起?您救了阿大一命,咱兒已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下您和九爺還來替這可憐的孩子設想出路,嗚嗚嗚……您真是活神仙,活菩薩呀!這恩情,咱兒來生來世也報答不完啊!」

她不自在起來,實在拙於應對,不禁退了一小步,吶吶地道:「我、我沒那麼好……沒有的……」當好人累,聽旁人的感激、贊好,讓她更覺得累。再有,她真怕李哥兒又來跪她。

眸光微瞥,見身旁的裴興武一手習慣性地撫著腰間鐵簫,清癯面容別具深意,似看出她內心窘迫,又故意袖手旁觀,打算安靜地在旁瞧個盡興。

身子熱烘烘的,雙頰八成又紅了。咬了咬唇,她下顎輕揚,那清凝姿態多少將她的羞惱掩去。

不想教人瞧見她手足無措的窘狀,她旋身便走,把一切全丟給那名疑似以欣賞她糗態為樂的男子。

她沒法兒應付,難道還不能掉頭走人嗎?

離開「桃谷村」,馬車在山道上輕馳,她依舊曲膝縮在車內,身旁伴的仍是大大小小的木箱,僅是箱子裏已空空如也,大量的藥材、藥丸和藥膏都分派完了。

車簾高卷,風猶然挾帶着山野氣味,她下意識地嗅着,潔顎輕輕擱在膝上,眸光安靜且不由自主地端詳著前方駕車的高大身影。

那身形極俊,動靜皆美,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

眼皮有些兒沉,耳畔似有若無地回蕩起月夜下的簫音,這三年多的日子裏,已深留在她腦海中的清幽曲調……如此揮之不去,這般動人奇清。

揮之不去的……

動人奇清的……

迷迷糊糊問,縈迴耳畔的簫音一頓,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略沉的嗓聲。

「回到行會了,要睡回房裏再睡。」

她沒想張眸,鼻中輕哼了幾聲,頰在膝上蹭了蹭,覺得自己還能再睡一會兒。

「落霞?」

他又喚她,聽見自個兒的名從他嘴中逸出,她心顫了顫,有些微酸,微澀的東西渲染開來,教人憂傷卻矛盾地眷戀,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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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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