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山子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開嘴,嗓門挺響地嚷嚷:「姥姥,咱兒不是同您說過好幾回了嗎?咱兒長大后要娶落霞當媳婦兒,然後在「桃谷村」里快快樂樂過日子,呵呵呵,咱兒喜愛她,她是山子的媳婦兒,不是姊姊啊!」

這童言童語傳了開,等著看診的村民們全笑出聲來,一時間,深秋山中蕭瑟盡淡,可親的氛圍攏絡而至,幾位大嬸、大叔也跟着出聲調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勁兒,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咱兒等著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當了新郎倌,鐵定包個特大紅包給你賀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扯著素袖的小手突地往裏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他仰起圓臉,大聲道:「落霞,將來我一定娶你當媳婦兒!」

「唔……」對於山子毫無遮掩的「愛慕」,殷落霞倒不覺特別困擾,只是不太習慣旁人肢體上的碰觸,即便是個小童,

她淺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開手指,那賴在她腰邊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後頭給撐住兩腋,高高地抱將起來。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幹什麼?」殷落霞沖着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幹什麼?」裴興武反問,如尋常般深靜的五宮透著說不出的詭譎,那神俊瞳底似見陰霾,語氣卻沉緩依舊。「不是要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嗎?讓他幫忙把裏邊的大小木箱全數搬出,這孩子還得吃些苦頭、多加鍛鏈,不是嗎?」他將男童放上馬車。

「他還小。」眉輕擰,她靠過來想將山子抱下。

「落霞,咱兒不小了!」山子朗聲反駁,清亮眼睛溜了溜。「九爺說得對呀,要吃苦才可以變成男子漢。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幫九爺搬東西!」說着,小小身子俐落地鑽進車篷里。

「山子?」殷落霞一怔。

姥姥卻笑得挺愜意。「姑娘,就隨他吧,多鍛煉是好事呀!」見自家的小小子為了這「未過門的媳婦兒」如此殷勤勞動,老人家心底頗感欣慰,頻頻頷首,倒未察覺靜立一旁、向來性情沉穩的裴興武下顎線條微微繃緊,眼角還連續抽搐了好幾下。

殷落霞抿唇不再多語,鳳眸卻是一調,略含火氣地掃向裴興武。

他炯目淡眯,嗓音極沉,以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即便年歲到了、想嫁,也不該給他當媳婦兒。」

「你!」秀瞳瞠圓。

話一出,裴興武已然悔了。

他沒料及自己會如此衝動,說出這極不成熟的話語,像是搶不到糖的幼稚小童般,見糖落人旁人手裏,竟激得喉頭一陣酸意,只覺不甘。

旁人對她表白「愛慕」,諸如此類之事,這三年來可說是層出不窮,今日情狀也非頭一遭了。

傾慕於她的人真真男女皆有、老少咸宜,幾乎每個義診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不少「孽緣」。

一些待嫁姑娘們芳心可可、情竇初開,真漢子不愛,偏愛她男裝扮相的俊秀清雅;而不少成熟男子或少年兒郎又常教她奇異的、若即若離的陰柔氣質所吸引;如今啊,連個稚歲孩童都信誓旦旦、嚷着要娶她為妻!

他發覺,他的心胸和修養受到極大的考驗,似乎再添丁點兒,這一向引以為傲的沉靜表相就要龜裂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殷落霞抬高下巴,胸口起伏略重。

裴興武臉皮竟染開薄薄熱意,壓下丹田間的浮躁,他端持着,一股怪異且莫名的驕傲讓他不願出聲多作解釋。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瞪得一干「瞧戲」的村民們個個全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一向情緒不外顯的落霞姑娘和脾性比羊仔兒還溫和、無害的裴九爺之間,究竟出了啥兒差池?

氣氛正緊繃之際,一條瘦高身影忽地從村裏急奔出來,奔近時,才見他背上還負着一人。

「謝天謝地啊,落霞姑娘,您今兒個真來義診了!咱、咱兒求求您,您救救咱家阿大,您快救他!」瘦高漢子急得都流淚了,氣喘吁吁,奔到殷落霞面前,雙膝一軟,邊哭邊求地跪了下來。

在場的全是相熟的村民,大夥兒見狀不由得驚呼,而那一對原在暗自鬥氣的男女亦是一震。

「大叔您別這樣。」殷落霞眉心又是攏緊,對於如何安撫、勸慰旁人之事,她常是感到吃力,不知從何下手,索性就由著對方去跪。

沒再理會誰,她忙蹲下身去扶住那名兀自昏迷卻又不住發顫的小少年,讓他平躺在地上。

小少年乍見下並無明顯外傷,臉龐卻慘白得嚇人,膚上滲出點點冷汗,氣息極弱。她掀開他的眼皮察視,隨即又湊近他口鼻,嗅到一股詭譎的腥臭味。

鳳目微眯,她手開始往小少年的身軀和四肢游移。

此時,圍在周遭的眾位叔伯嬸婆們已沖着那瘦高漢子七嘴八舌地提問——

「哎呀李哥兒,這是怎地一回事兒?你家阿大一個時辰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咱兒適才遇上他,他告訴咱兒,要同你一塊兒入山多砍些柴準備過冬的,這下倒成什麼樣啦?」

「會不會是吃壞肚子?要是得了絞腸沙,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李哥兒擦著淚,啞聲道:「咱們父子倆原是要入山砍柴沒錯,咱兒心想,得多帶一些乾糧和清水在身邊,等一切全準備妥當,這孩子倒是不見蹤影,喚了老半天也沒見回應,咱覺奇怪,繞着屋子前前後後尋了兩回,才在屋后草堆里找到他。這孩子也不曉得啥時候倒在那兒,怎麼也喚不醒……大夥兒都知,阿大的娘走得早,這一向就咱爺倆兒一塊兒過活,要是這孩子他、他、他……嗚嗚……咱不能對不起他親娘啊……」

「李哥兒別急、別傷心,落霞姑娘在這兒,她是活神仙、活菩薩,你家阿大准沒事兒的!」

「是呀,這兩年多來,落霞姑娘在咱們『桃谷村』里可不露了好幾手絕活?啥難纏的病症到她手裏,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解決嘍,甭急啊!」

聞言,附和之聲四起,大夥兒點頭如搗蒜,滿是信賴的目光直勾勾地移向殷落霞,等待着。

「他中了毒。」殷落霞靜道。

「喔……」眾人又是一陣頷首,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卻若有所知地蹙起眉峰。

「是蛇毒。」她再語。

當殷落霞高高捲起小少年的右邊寬袖后,大夥兒不禁驚呼出聲。那傷處便落在手肘上端,細小傷口竟讓整條臂膀紅腫發紫。

勢態緊急不容多想,她神情冷凝,捧住那條粗臂,二話不說便俯下臉去,以口覆住上頭的傷,一下下吸出裏邊的毒血。

村民們個個屏著氣、瞠目結舌,她口中吐出的黑血漸成一灘,觸目驚心,氣味並不好聞。

「落霞姑娘,您救救阿大,您肯定能救他的!咱兒求您啦、求您啦!」李哥兒又跪又拜。

「夠了。」驀地,沉肅的語氣介入,裴興武橫過一掌蓋在阿大的傷上,不讓殷落霞繼續以口吮出毒血。

「你幹什麼?別擋着我!」她怒瞪,十指徒勞無功地欲要扳動他的鐵臂。

「太遲了,你心裏明白。」

「不遲!」她難得厲聲大吼。

「他中毒時辰過長,再不斷臂,無法保命。」

「胡說!他還能救!不用你多事!」

裴興武的臉色十分難看,忽地以劍指朝阿大的胸口大穴幾下起落,暫且為他封住心脈。

隨即,他將昏迷不醒的阿大抱起,居高臨下,深幽目光掃過李哥兒慘白且茫然的臉孔,又淡淡落在殷落霞那頑強、倔強的清容上。

「要留這孩子全屍,抑或是斷臂保命?斟酌仔細了,別自欺欺人。」

殷落霞胸口陡凜,眸底深意浮動。

跪坐在原地,她靜謐謐地吁出口氣,注視着那碩長身影將小少年抱出圍觀的人群,往篷內步去。

她是自欺欺人嗎?

不。她僅是不願輕下那決定——斷臂保命。

阿大不過才十四、五歲,未來尚有人生長路要走,如今卻頓失一臂,所受打擊肯定不小,而她能做的卻少之又少,總不免感到悵然。

悵然呵……她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可笑呀可笑,她不是只當壞人、不做好人嗎?那孩子斷臂便斷臂,在那千鈞一刻,她竟不能當機立斷,還得他來提點?

他罵她自欺欺人,她哪裏是了?

不甘心、想努力去試,難道還不成嗎?

替阿大做完斷臂的處理,雖靠裴興武的封穴手法和她的針灸之術,讓血不至於大量從被截斷的傷處溢出,殷落霞仍弄得一身狼狽。

同「桃谷村」中的某戶人家借了地方清洗身上血污,又婉拒村民留宿的好意,她換上乾凈長衫,濕氣猶潤的發毫無拘束地垂散於肩,在月色清瑩下一身若夢,循着那幽遠沉靜的簫聲,緩步踱回村口馬車停放之處。

男子當月而立,十指輕擎鐵簫,簫音融於月色,在這深山、深秋夜裏隱隱漫開了耐人尋味的深懷。

曲音猶盪,他已放下鐵簫,側目瞥向立在幾步外、淫浸在秋月清華下的朦朧身影。

「山裏不比平地,剛沐浴過,該多加件披風在身上。」裴興武銳目沉靜地往她身上搜游一番,注意到垂落她雙肩的濕發,眉峰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過來這兒坐。」他鐵簫朝擱在火堆旁的木箱一指。

殷落霞唇微抿。「……我又不冷。」話雖如此,她沉吟了會兒,仍舉步走去,在火光映照的所在坐了下來。

「村民們送來一些食物,咱們馬車裏也帶了乾糧,你多少吃些。」他將兩隻竹籃擺在她面前,裏邊放了碗筷和三盤野菜,還有一盤葷肉、兩顆煮熟的雞蛋和幾顆香梨。

「我不餓。」她低喃,掀唇欲要問他是否吃過,怱又頓住。

他這麼大的人了,肚餓自然懂得找東西充饑,哪裏要她操心?

霜頰一熱,似欲掩飾什麼,她隨手從籃子裏取來一顆碩大的香梨,張口便咬,專心無比地啃將起來。

和他獨處的時候並不少有,以往尚能壓抑,彷彿誰也奈何不了她的冷然姿態,然而近來每每與他相對,她便緊張若斯。

這心底事,她似已掌握,漸漸懂得其中因由。

見她垂首不再言語,裴興武蹲下身來,往火堆中丟入幾根枯木,火光竄了竄,將木頭燒得「喇喇」輕響,沉嗓忽道:「你今日不該如此莽撞。那孩子中毒過久,你以口吸血亦是徒勞無功,若沒留意吞入毒血,只怕後果更糟。」

殷落霞仍舊沉默,捧著梨小口、小口吃着,她臉容白裏透紅,鳳眸輕湛,直勾勾地瞪住那堆舞動的火光。

裴興武不準備放過她似的,繼而又道:「就算再如何不忍、不甘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拖延下去反倒是害了那孩子。你該懂得。」

可惡啊……他非得一直踩她痛處、撥亂她心弦不可嗎?她真討厭這般被全然看透了、掌握了的感覺!

幾要整個埋進香梨里的小臉陡然揚高,氣息不穩地嚷着:「你錯了!錯了!我並非不忍,更非不甘,我是想試試自個兒的能耐,看能否在那般情況下仍能留住他的臂膀,僅僅如此而已!你……你最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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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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