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密睫兒輕揚,發現面前的一男一女教自個兒說出的事給狠狠震住了,瞠目結舌,正一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杜擊玉不禁噗哧笑出,對着殷落霞道:「所以呀,我得同你打個商量,放我九師哥回衡陽一趟。我自小與他要好,如今要嫁人了,我衷心期盼他能來喝我這杯喜酒,對我說幾句祝福的話。你答應讓他來,落霞姊姊……我很感激你呀……」

【第七章一泉幽香冷處濃】

武漢外圍的碼頭區在經過白日的喧囂、吵嚷,此時霞雲染紅天際,歸鳥群群,沿江而建的數十條木樁板道已漸清閑,人也少了許多。

泊於岸邊的船隻皆以中、小型篷船為多,因運貨載物的大船早趕着往貨主指定的地方啟航,務求在期限內將貨送至。至於那些靠岸的篷船除部分是來往河道各處的渡船外,一些還是碼頭工人們遇上趕工時候,用來臨時休憩的所在。

碼頭區擺攤小販着實不少,這兒靠勞力掙錢的人多,攤子上不賣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更不賣啥兒花瓶、瓷器等精緻玩意兒,以吃食為主,烙餅、面片兒湯、肉包、饅頭等等,全是些嚼感紮實、進了肚立時解飢的尋常食物。

此時分,一整排的擺攤也收了個七七八八,賣熱湯麵的攤前倒還坐着些人,邊吃面邊天南地北地閑聊,幾個嗓門大些兒的漢子說起話來,真像要捲起衣袖同誰拚命似的,吵歸吵,可氣氛也搞得挺活絡。

不遠處,那身形修長的文質書生正緩緩沿着江邊走來,手中尚拎着一壺在前頭酒館沽的二鍋頭。剛走近,麵攤這兒已有人出聲招呼。

「落霞姑娘,天都要沉啦,來這兒幫誰瞧病嗎?還是專程來替年家小嫂子尋年爺回去?」那漢子搔搔頭,又道:「今兒了兒個年家行會的貨船沒趕工,年爺走得挺早的,他不在這兒啊!」

殷落霞步伐一頓,循聲望去,見是與義兄相熟的幾位碼頭工人,她淡淡挑眉,音若江風清冷。「只是出來走走,沒為什麼。」

「咦?怎不見裴九爺?他上哪兒去啦?你同他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只見你、不見他,這倒怪了!」說話的漢子沒啥特別意思,就僅是單純問出疑惑罷了。

聞言,她眉心微乎其微地蹙了蹙,唇欲言,卻是無語。

工人們對她的冷淡模樣早已慣然,仍沖着她咧嘴笑開。「江邊風大,冷得人直打顫,你那件披風得拉緊一些,別被吹啦!」

「要不要過來坐坐、避避寒?張麻子這麵攤的爐火燒得好旺,暖呼呼的。對啦!你吃過沒?來碗餛飩麵加滷蛋吧?咱兒請!」

殷落霞兀自立在原處,雙頰被風颳得泛紅,尚未回話,那麵攤老闆張麻子已手腳俐落地邊往大鍋里下麵條,邊張聲嚷着——

「落霞姑娘來這兒吃面,還用得着誰請嗎?咱張麻子煮的面,落霞姑娘愛食多少,就食多少,一個子兒也不用給!前些時候,咱這腰和左腿一遇到變天就酸疼得死去活來,要不是落霞姑娘那帖子藥方和那幾張特製藥膏,咱瞧啊,真連賣面都沒法子啦,根本站不住嘛!」

一干碼頭工人里,好幾個連連頷首,豎起大拇指。

「張麻子說的那特製藥膏,咱之前搬貨不小心給扭到了肩頸,也是從落霞姑娘那兒要來了好幾張,烤過火后直接貼在患處,連貼四、五日,那藥效可神啦!』

「誰人不知落霞姑娘年紀輕輕,本領卻不容小覷啊!哈哈哈~~咱那日才聽見東街「杏林春醫館」里的大夫在抱怨,說是落霞姑娘這麼四處替人義診,都快把『杏林春』的生意給搞垮啦!」

「什麼話啊!這大夫也太不道德,開醫館當是作生意啊?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他要真是妙手回春、有醫德、不胡亂開價,醫館就能開得長長久久!落霞姑娘,咱說這話沒錯吧?」

殷落霞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胡亂應了聲,面對這「人多嘴雜」的情狀,她總是不知該如何讓話題繼續。

那些工人倒也沒真要她表示意見,已逕自又說了起來——

「咱說現下這世道,好人少之又少,能教碰上,算是祖宗積德,燒了幾輩子高香啦!」

「老兄,這論調也太悲了吧?咱瞧,武漢好人不少呀,年爺不就是個大大好人嗎?」

那工人哈哈大笑。「所以說,咱們幾個都是祖上有德,才能在年家行會底下做事。年爺是天大的好人,娶的媳婦兒是天大的好人,連結拜的義妹也是天大的好人,一屋子全是好人!哈哈哈~~咱們這福分也跟天一樣大啦!」

「說得好!」

「來來來,這沒酒,咱拿麵湯敬你老兄!」

「哈哈哈~~痛快乾了吧!」說着,兩名漢子各舉著大碗碰了碰,也不怕燙,仰頭咕嚕咕嚕地灌起麵湯來。

這一方,被稱讚是「天大的好人」的殷落霞仍動也沒動地杵著,清素麵容靜謐謐的,沒什麼表情。

她不是好人,她心胸狹窄、見不得人家好,怎是好人?

她若是好人,三年前就不會這麼刁難人家,明曉得他喜愛那可人意兒的好姑娘,他要替人求葯,她給,卻固執地要他付出代價。

她想看他掙扎、看他後悔,看他的無可奈何。

呵……她的惡意,他瞧出來了嗎?

這樣的她,怎地被稱作好人了呢?

荒謬得教她想笑啊……

怔怔思索,如何也想不通透,殷落霞輕眨眼睫瞧向江面,迷濛江色與錦紅霞天相映,美亦孤寂。

隨即,她又調回頭,對着那群漢子淡然啟唇。「請問,這兒有篷船出租嗎?」

她想,那美亦孤寂之處,很適合今夜的自我放逐……

殷落霞到底租不到船,畢竟武漢碼頭這兒不興租船的行業,至於那些送往迎來的渡船,要坐船可以,得連船老大一塊兒帶在身邊。

但,到得最後,殷落霞仍獨力撐著小船往一片凄蒙的江心去了。

那艘小型篷船是碼頭工人不知使了啥勁兒替她弄來的,船身細長,烏篷搭得較低,單人操作起來也較不吃力。

小小篷船借她月夜遊江去,可沒收她半毛租金,只是她堅持要自個兒行船,一群漢子挑高粗眉輪流勸了一輪,還是沒能打消她的念頭。

「沒事的。」她喃喃地告訴自己,用力地搖動大櫓。「沒事的……」只要讓她靜下心來仔細斟酌,把那些早該釐清的東西好好想想,一切就沒事的。

自前兩天夜裏,杜擊玉在小亭里道出即將出嫁的事兒,男子的鐵簫音韻幾一入夜便幽幽而起。

不能再聽了……那輕泛在夜中的幽調太孤傷,彷彿極力壓抑著心緒,有着旁人不懂的渴望,於是在進與退間,所有的情意無處宣洩,便無可奈何地融進鐵簫清音里。

她不能再聽,也不敢再聽。

整個行會裏,似乎只她受了這般影響,對這接連兩夜的清韻,旁人全沒放在心頭,生活作息不都如尋常模樣?是她在不知覺間允許自己陷落下去,才會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有種近乎滅頂的絕望。

所以……得逃呀!逃到一個靜謐謐的所在,不讓那惱人的曲調追來,她才能稍稍喘息。

此一時分,夕日落下,天色灰沉,江面上似起薄霧,小小篷船在江上顯得孤零零。

她不知船是否已在江心,扶著大櫓,她喘息不已,掌心有些兒發麻,虎口似乎磨破皮了,而臂膀也感到微微酸痛,心中不禁苦笑。

她哪個時候變得這麼弱、這麼嬌貴了?技巧不好、氣力又不足,撐不到半個時辰就掌控不住了嗎?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呵呵,這想法很美啊,她一直以為靠她自個兒便能辦成,是不為也,非她之所不能也。

十五歲出大雪山,沒誰相伴守護,她不也是一個人隻身在外、大江南北地闖游?是後來過上義兄,她才在武漢有了一個稱得上「家」的地方。

即便如此,她仍是瀟灑、孑然的個體,她心如深淵,靜然無波。

然後,是三年前,那男子的出現。.

她把他死扣在身邊,也讓自己太過習慣他的存在,不覺間變得「嬌生慣養」了。反正有他在,什麼粗重的活兒全教他一肩擔去,她還煩惱什麼?

他是投進她心淵里的石子,沉得越深,她越能感覺他的存在。他化作她的一部分,讓她感到酸澀、疼痛,又不能棄捨。

所以,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

所以,她算是作繭自縛吧?

心亂如麻……這無力回天的心亂如麻……她唇角幽笑,沒了力氣乾脆就放手讓小篷船隨波逐流,高興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她不在乎。

入夜的江面更寒幾分,她不願躲進篷子裏避寒,因月色極美,一江孤沉的幽靜,讓她淡淡笑着又淡淡嘆息。

曲膝坐在船板上,她打開之前沽來的酒,濃烈酒香教她秀鼻用力嗅了好幾下,雙手捧著小酒壺,仰首灌了一口。

「咳咳咳……辣……咳咳、咳咳……」說實話,她還是頭一遭飲烈酒,這二鍋頭比她自釀的蛇膽酒還要猛上好幾分,辣得她喉嚨到肚腹像被火燒一樣。

「咳咳……我沒那麼嬌弱、沒那麼不中用!」同自個兒賭氣似的,她深吸了口氣,捧著又灌下兩、三口。

「呼——」這回,酒汁依舊辣嗆,但身子已漸漸習慣那份燒灼。

瞧呀!她說得沒錯吧,習慣真是件要不得的事呵……低低笑着,感受到一股暖意擴散到四肢百骸,她清容如綻開的紅花。

「心裏頭不歡暢得飲酒,心裏頭好快活更得飲酒,酒——呃!」她不文雅地打了個酒嗝,覺得順喉,又吞了不少口,跟着眯起鳳眼吃吃笑了。

「有酒真不錯呀……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唔!同、同銷萬古愁,同銷萬古……萬古愁……呵……」

素身一斜,竟順勢倒卧下來。眨眨眸子,她迷濛地瞅著那輪月兒。

動也不想動,蜷縮的傭懶姿態在月下輕鑲白光,船在江面上無依無靠地悠轉,她發現那月娘也跟着打起轉兒了。

「唔……」她又咧嘴,暍了酒的她變得挺愛笑的。

有些困,她合起眼。似睡未睡的,也計量不出過了多久,直到船身碰著了岸,才將她稍稍震醒過來。

撐著身子坐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蘆,滿滿的一片,好美的一片,搖曳生浪的蘆花兒彷彿在向她招手。

她踉踉艙艙地爬起,跳下篷船時沒站穩,還結實地摔了一跤,所幸是濕潤的泥地和柔軟的蘆葦,她沒怎麼摔傷,可素衫下擺裂了一長口子,袖子和膝處弄髒了,連額頭也抹上一塊泥。

「呵呵……對了,忘了拿酒啦……」隨意往臉上抹了一把,她喘了口氣,腳步不穩地回過身。

這一瞧,她怔了怔,傻呼呼地杵在原地,迷濛秀臉上的笑帶着濃濃憨氣。

那小小篷船不肯搭理她啦,竟又隨着水流漂開,盪呀盪地,緩緩隱入幽夜的江霧裏。

「唉……」嘆氣是為了那壺酒,好像還剩半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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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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