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主人?到了。」車子已停下好一會兒,司機見他久久沒有下車,不禁出言提醒。

莫里森立即回神,低頭一看,發覺手上的財經報紙才看了半版不到。

他吁一口氣,將它收起,步出車外。

今天的陽光特彆強,曬得他一陣莫名的暈眩,渾身卻像失去了溫度,冰冷得顫抖。

他走進公司里。

「總裁,早。」

門口的接待、他的秘書、助理一一向他招呼,他如同往常那般回應,沒人看出他的異常——就算有,也不敢表現出來。

莫里森一掩上辦公室的門,外頭的秘書便各自交換了一個眼神。

「今天老闆心情不好。」

平日總笑臉迎人的老闆,今天一綳起臉,竟如冰霜般凜冽,教人不禁打了個顫。

秘書們摸摸鼻子,做好準備,今天將是難捱的一天。

邵冰漾在莫里森出門上班后,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床上。

侍女前來問她,「夫人今早要在房裏用餐嗎?」

她原本想說她吃不下,後來想想,算了。

第一、不能餓了肚子裏的孩子;第二、她也不想令傭人為難,莫里森要是知道后,那表情……

唉,肯定會有一番風暴。

「就在房裏用吧。」

侍女領命而去后,她起身下床。

早上敷過了眼睛,可是還是熱熱酸酸的,尤其看見莫里森后,她差點又哭出來,是長久以來習慣了扮演,她才壓抑住那股很想抱住他的心疼。

是,她心疼他。

很疼、很疼。

心疼他不得不將那些他所不願面對的過往向她剖白,她並不想逼他露出血淋淋的傷口給她看,她不想操之過急,沒料到她終究控制不住……

莫里森說着那番話時是沒有表情的。

沒有喜沒有怒,沒有哀沒有樂……什麼都沒有,綠色的眸子裏無比黯淡,說的分明是自己的遭遇,他卻抽空了情緒,那是他一直不願面對的事,她卻逼迫了他。

想着、想着,邵冰漾下自覺又落下淚來。

外頭有人敲門,她抹去眼淚,應了一聲,「請進。」

是艾利克斯。

他推著餐車走進來,禮貌地詢問:「夫人,身體好點了嗎?」

「很好。」她勉力一笑,抱歉地道:「昨晚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

「放心,以後不會再有了。」他們夫妻一吵架,受罪的就是這些傭人,莫里森平日待人客氣,但是一找碴起來,往往一屋子的人全都倒霉,尤以艾利克斯為最。

「哇,看起來好好吃。」

她最近的孕吐癥狀減輕很多,總算能吃得下較多東西,不過變得很嗜睡,不僅看書看到一半就睡着,甚至在園子裏散步,她都能邊走邊睡。

所以只要她一出屋門,身邊就會有兩個人跟着,等著扶她。

這些都是莫里森的吩咐。

在有關她的事上,他總是想得比她深,顧慮得比她遠。

邵冰漾沒有胃口,但還是努力把那些餐點吃下大半。

當艾利克斯端上一碗雞湯,她暍著,忍不住道:「我太逼迫他了。」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說給別人聽。

艾利克斯站在一旁,沒有接話。

「以後不會了。等生下這個孩子后我就走,走得逮遠的,再也不會回來……」

這只是氣話,她知道自己一定辦不到的。

她沒辦法丟下這個孩子,以及那個缺乏愛又不懂愛的可憐男人,獨自一人瀟灑的離去。

可是,她確實不想再強迫他了。

他怕愛、不懂愛、不敢愛、說不出愛,那就算了,就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吧。

邵冰漾太明白自己無法不求回報,無怨無悔地獨自一人付出愛情,那會令她變得貪婪,然後,向樣的事肯定會反覆上演。

她不想要那樣的結果。

「所以,就這樣吧。」她喃喃地道,看着窗外的眼神逐漸迷濛。

邵冰漾在邵家生活了二十四年,對於演戲這件事,她絕不是不擅長。

只是莫里森一再告訴她,做她自己。

所以她做了,然後,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現在,一切不過是回到原點。

她跟莫里森之間的相處和過去並沒有不同,每天早上她還是會服侍他更衣,替他挑選領帶,給他一個親吻,然後說聲「路上小心」。

晚上,她一樣會在書房裏陪他,只是最近她嗜睡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常常不知不覺便睡去,等再醒來時,人已經躺在主卧室里的大床上。

不必想都知道是誰把她送回房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過了一個月,宅邸里的傭人們均戰戰兢兢,明顯感受到主人的不對勁。

莫里森變得暴躁,十分易怒,有回一名侍女不小心打破了杯子,他竟斥責,「連個杯子都不會拿嗎?」

眾人都嚇了一跳,主人向來不在表面上責備人——當然,懲罰不會少,但這樣強烈地將情緒表現出來,卻是第一次。

倒是邵冰漾在旁緩頰,「不過是個杯子,快掃乾淨吧。」

她態度鎮靜,絲毫不把他的情緒放在眼底,他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幾乎口不擇言,「我教訓我家的傭人,輪得到你管!」

他以為她聽見這句話後會反彈一下,豈料沒有。

她仍是那樣高雅自持的笑着,說:「我目前還是伍德家的夫人,在孩子生下之前,總有權力說話的。」

莫里森氣得無話可說,這是他的承諾,他不能打破,但他最氣的是她那句「在孩子生下之前」,那生下以後呢?是不是真按她說的,獨自一人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回來?

就像當年……

莫里森握了握拳,氣得離席。

那名打破杯子的侍女很驚恐。「夫人……」

「沒事。」邵冰漾安撫著道,直到此時,她臉色才顯出一點慘澹的白。

接下來,莫里森幾乎是徹夜不歸。

邵冰漾沒問他去了哪裏,而且她嗜睡的情況越發加重,壓根兒無法再等人,索性也不等了。

只是有晚在半睡半醒之際,好似有個人坐在床沿,一下下撫着她的臉,痛苦地嘆息,「你要我怎麼辦……」

她隱隱聽着,胸腔發緊,覺得很難受。

可是還來不及回答,她就陷入沉睡中。

邵冰漾和莫里森這陣子幾乎沒再打照面,她懷孕已快七個月,感受到孩子時常在她肚子裏踢鬧,看着自己的肚皮偶爾浮現孩子的輪廓,她溫柔輕撫著,神情柔和:心想,至少她不會讓這個孩子變成第二個莫里森。

他無法承受的愛、無法面對的愛,她都要讓這個孩子得到。

或許有一天,他的父親就會懂了,懂了她的愛、懂了他愛她,屆時,他們才能相愛。

這天,邵冰漾決定出外走走。

自她來到英國后,便很少外出,尤其懷孕以後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陣子實在悶得夠了,她想去逛逛百貨公司,挑選一些嬰兒用品。

打定主意后,她便出門去。

難得今天天氣很好,人稱倫敦為霧都,濕氣很重,更老是下雨,這也是她極少出門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只要她一出門,身邊總有幾個高頭大馬的保鏢跟隨,彷佛唯恐天下不知這兒有個冤大頭,令她很不自在。

她今天百般央求,總算讓那些門神離她遠一點,尤其嬰兒用品區都是媽媽跟寶寶,看似凶神惡煞的男人跟在她身後實在很駭人。

邵冰漾在百貨公司里挑選了不少嬰兒衣物,還買了一張嬰見床。

孩子需要的東西這陣子已準備得差不多了,就是嬰兒床床她一直挑不到喜歡的,今天看到一組手工制的,大小剛好,搖起來不費力,木柱上的雕花十分精緻,她一看就喜歡,便拿出黑卡結帳買下。

服務人員一看見她的黑卡,立即必恭必敬的說:「您可以派人到我們倉庫去確認貨品,確定沒有問題后就幫您寄出。」

「好。」邵冰漾同意,喚來一名保鏢。「麻煩你跟她過去看一下。」

「這……」保鏢看了一眼他的夥伴。

服務人員提議,「夫人可以到我們這裏的VIP室里等。」

邵冰漾想了想,也好,那兒比較隱密,安全性也足夠。

於是她遣了保鏢去看貨,自己則到VIP室去等,另一名保鏢在門口候着。

不愧是英國最高級的百貨公司,她一坐下,便有人悉心地送上熱茶,並詢問她需要哪些小點心。

邵冰漾搖搖頭。「給我一杯溫水就好。」

侍者離去后,邵冰漾吁了一口氣,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這時,她看見不遠處的沙發上坐着一名老婦人,正直直望着她。

她微微一愣。

那名婦人至少年過五旬,但仍看得出風韻猶存,五官細緻,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

可是真正令邵冰漾愣忡的,是婦人一頭淺色的金髮以及一對碧綠如祖母綠的眸子。

這很難不令她聯想到一直橫亘在她心上的那個男人。

老婦人的視線同樣定在她臉上,邵冰漾這才意識到自己緊盯着人家瞧,於是不好意思地對婦人笑笑,趕緊收回視線。

哎呀,太失禮了。

侍者送上溫水后,邵冰漾連忙喝了一口。

怱地,那名婦人朝她走來,她還不及有所反應,便聽見婦人問道:「懷孕幾個月了?」

「呃?」邵冰漾一呆,隨即回神,微笑着回答,「七個多月了。」

「很辛苦吧。」婦人同樣一笑。

「還好,就是皮了點,老愛在肚子裏滾……啊,請坐。」

這名婦人看來身分不凡,不僅打扮高雅,夏有種自然而然的高貴氣質。她緩緩坐下,大概是想到自己過去懷孕生子時的事,便和邵冰漾聊了起來。

「我懷孕的時候吐得厲害。」她微笑着道。

「我一開始也是,最近好一點了,不過奶油之類的食物絕對不能碰,這孩子不喜歡,一定要鬧。」

婦人一愣。「我也是。」

「是喔?」邵冰漾有種過到知音的感覺,不禁抱怨,「我最愛吃的東西就是奶油啊,香港有種食物,菠蘿麵包夾着一片奶油……喔,菠蘿麵包有點像司康,外頭脆脆的,不過裏頭是麵包,夾着咸奶油,特別香……」說到這兒,她不禁嘆了口氣,「我現在一聞到那個味道就噁心。」

「那孩子也不喜歡吃奶油。」婦人道。

「呃?」邵冰漾心想,婦人說的大概是她兒子吧。

「他小時候很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我說,那些都是他身體的營養來源,等他不挑食了,我就去看他。」

去看他?這句話令邵冰漾隱隱感到有些奇異,又說不出哪裏怪,而且前面那句話她似曾聽聞。

然而那是人家的家務事,她不便詢問太多。

「他也有個不許挑食的父親,所以到時應該會鬧個不停……」思及那個書面,邵冰漾不禁笑了。

她這抹柔笑里,融進了對心愛之人的無可奈何——包含那個男人,包含這個孩子。

婦人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說:「你很愛他們。」

「是……啊……」邵冰漾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跟婦人道:「不好煮思,我最近很嗜睡,等一下可能會睡着,希望你別介意。」

「不會。」

婦人的綠眸瑩瑩閃動,邵冰漾看得微微痴了。

「您的眼睛真漂亮。」

婦人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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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漾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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