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賀珩覺得,如今的妻子倒有點像他從前的母親。若她空有一番美貌,或許他不會對她眷戀至此……

「夫君回來了?」蘇巳巳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擱下手中陶杵,笑盈盈上前替他寬衣解帶,「大暑的天,熱壞了吧?」

她是帝姬,這些事本不必假借她手,但她總親力親為,讓他覺得自己是她在這世上最最在乎的人。

這種感覺的確美妙。

「在制什麼呢?」賀珩瞥見桌上的瓶瓶罐罐,「胭脂?」

「早上看到牆頭的梔子花開得好就摘了一把,打算制些香膏。」她用指甲挑了一點,在他手背上抹開,「如何?好聞不?」

「嗯,很清馥。」他頷首讚許道。

凝眸間彷彿回憶起類似的畫面,讓他不由得一怔。

「想什麼呢?當着我的面恍神。」蘇巳巳努努嘴,「想到哪個美人了?」

「是個女子,倒不算美人。」他含笑坦言答。

「不是美人也能入你賀公子的眼?」她搖頭不信。

遙憶當初他待她總一副渺然漠視的模樣,至今想起都讓她神傷。

「她也很喜歡制香膏,每到夏天就瞧見她在園中的水閣處搗騰,」賀珩莞爾,「我記得也是這種梔子花的香氣。」

「她是誰?」沒來由的,她心間一緊,似乎也被勾出了什麼回憶。

「就是你曾經託人打聽過的那個丫頭……」他眉間微沉,「還記得嗎?王嬤嬤說她溺水而亡了……」

「蘇……巳巳?」已經好久沒提起這個名字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原來他記得她,曾經注意過她,甚至知道她喜歡搗制香膏……

「很奇怪的名字,對嗎?」賀珩澀笑,「我還記得當初把她從奴市買回來,問她為何叫這麼一個名字。」

「她……怎麼說?」原來連這個他都記得。

「她說她是巳時生的,所以她爹就順口給她取了這麼個名字。鄉下女子的確可憐,缺衣少食也就罷了,連名字也不能好好起,還被父母賤賣,流離失所……」俊顏泛起同情,語調中蘊含苦澀。

「原來夫君你並不討厭她啊……」蘇巳巳強抑胸中酸疼抿唇道。

「討厭?」賀珩不解,「為何這樣說?」

「聽聞這女子對你一片痴情,你卻當眾拒絕了她……」那一天大庭廣眾之下,他對她的羞辱,她永生難忘。

「你認為我可能娶她嗎?」他卻反問。

「若是存心憐惜,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吧?」她小心翼翼地道。

「當時我尚未娶妻,不知未來的妻子是何人,納妾之事總該先尊重自己的妻子吧?」賀珩嘆息,「況且當時大庭廣眾之下人多口雜,賓客雖與我相交卻各懷叵測之心,我若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都有可能成為他人攻擊將軍府的把柄,我豈能輕率答應?」

他說得沒錯。身為將軍之子一切以大局為重,實在不該苛求他。只是,她到底心寒。

「如此委屈了那姑娘,終究不太好……」蘇巳巳斟酌道。

「至今想起此事,我仍是十分愧疚,特別是聽說她意外身亡之時……」賀珩推開窗子,雙手卻緊緊握住窗欞,萬般糾結,「你說,倘若當初我語氣委婉一些,或許她就不會獨自跑到河邊去,也不會……」

他是在為她難過嗎?後悔當初那般對她?

能有他這樣一句話,她已經滿足。

曾經覺得他冷酷絕情,縱使他對她萬般溫柔,她亦心中存有個疙瘩……畢竟,設想她若非玉惑帝姬,他還會如此憐香惜玉嗎?

但今天聽到如此答案,她終於了解他仍是個善良的男子,不曾因為她的輕賤就藐視她。

其實她從沒奢望他愛她,只是氣憤他的冷絕罷了。但既然他有如此苦衷,她還計較什麼?

蘇巳巳踱過去,依着他的肩頭與他一同觀賞夏日庭院。

綠蔭之中繁花叢叢,光線在交錯中灑下斑駁淡影,風過處熏香撲聞,彷彿有一隻慵懶的蟬卧棲樹間,鬧一陣又歇一陣,與樹舞合鳴。

假如時光就這般逍遙,此生她大概無膩了。

她和賀珩有時候不需要任何言語,也不必特意做什麼,就這樣寂靜相對,亦覺得幸福慰足……

賀珩總是看見父親在擦一把明晃晃的劍,據說是千年寒鐵所製成的寶劍。

他覺得父親雖然不動聲色,卻似有什麼秘密在瞞着自己,一個會牽繫賀家滿門安危的秘密。

但他從來不問,只因他知道問也無用。

父親若不想說便絕不會告訴他。而他若想挽救賀家,也不必透過父親。

「你來了……」賀世勛聲線低沉道:「自從慶州回來,你與帝姬倒是感情日漸篤深,有時候為父真覺得你把她當成妻子了。」

「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賀珩立在門檻處輕輕答。

「為父以為,你當初主動請纓為駙馬,是想幫助我將軍府鞏固門楣吧?」賀世勛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

他心間一緊,突如其來的有些莫名恐懼。

父親說的沒錯。

他賀珩並非像世人傳言的那般迷戀趙玉惑,什麼青梅竹馬、救命之恩,不過是他接近帝姬的借口,他願為駙馬,只為萬一日後賀家有個什麼差錯,帝姬的身份能保賀家周全。

但他忽然有些害怕……萬一她知道了真相,會原諒他嗎?

如今他對她的感情已非從前了。

從前縱然她美若天仙,也是他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但現在……就算對她多說一句謊話,他都於心不忍。

千算萬算,他只是沒料到兩人的關係居然會演變到如此地步,起初他一直以為她心中另有所屬,這段姻緣形同虛設。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彷彿每一次談心,每一次微笑,都讓兩人的距離拉近三分,直至相融相濡,難以分舍……

「你若真喜歡趙玉惑,為父也不阻止。」賀世勛問:「不過,將來江山易主,你認為她會站在哪邊?」

「父親!」賀珩叫道:「此話怎可亂說?」

「亂說?」賀世勛淺笑,「為父以為你早就心知肚明。」

「兒子勸父親三思而行。」這些年來他在朝中運籌周旋,並非希罕什麼皇位,唯獨希望家門上可能平安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說趙闋宇已對我起疑,稍有猶豫,滿盤皆輸落!你也知道這些年來為父過的是什麼日子。半生辛勞,替先皇打江山,他卻一直防賊似的防着我!趙闋宇那小子繼位后本以為會好一些,沒想到他比他爹還狠,差釋我的兵權了!你說,為父這口氣怎麼忍?」

賀珩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父親果然真有謀反之意,今日這番言論更證實他的猜測。

似乎無論他說什麼,父親主意已定,一場腥風血雨在所難免。

「為父已與離國那邊談妥,他們會出兵相助的。」賀世勛繼續道:「只是,需要我兒小小犧牲。」

「犧牲?」賀珩蹙眉。

他與離國素無瓜葛,此話怎講?

「你道如今離國的丞相是誰?」賀世勛諷笑,「是那個叫慕容的小子。」

「聽說了……」胸中的預感越發不祥,他只覺得一陣窒息。

「近日他受離帝差遣,會到咱們夏楚來。名為為兩國邦交,實則是與為父我密商兵變之事。」

「爹爹!」賀珩想阻止,卻發現詞窮無可勸。

他父親的為人他最清楚,行事雷厲風行,如箭離弦,任何人、任何話都挽回不了……

「那慕容想見見趙玉惑……」賀世勛忽然道:「這,是他唯一的條件。」

玉惑?原來,說了半天是為了玉惑……

呵,欺人太甚,憑什麼一個漢奸想見他的妻子,他就得拱手相讓?皇權富貴他皆可捨棄,也不願受這般羞辱。

賀珩的胸中彷彿有千萬根針刺入血脈,滲出點點痛楚。

「兒子,為父知道你委屈,不過那趙玉惑似乎對這慕容也舊情未了,你亦可趁此機會觀察二一。若她向著你,自然無話可說。若她還有異心,你也好趁早與她絕了關係,以免日後難做。」賀世勛語重心長地勸道。

他如當頭棒喝,一語驚醒他夢中人。

可能嗎?玉惑她已經失憶,若見着慕容佩,真會舊情復燃?

不錯,若她舊情未了,真另有所愛,他又如何能強留她在他身邊?

只是……他心間湧起萬般不舍,這輩子多少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他都不曾放在眼裏,哪怕江山在手他也毫無吝惜,可現在為了一個小小的女子,竟有如割心般的感覺。

他這是怎麼了?

即使是回京以後,他也經常帶她出門遊玩。

或者踏青,或者遊河,或者沿着植滿楊柳的堤岸放風箏,一切就像他們還在慶州的時候一樣,無拘無束。

但今天,她覺得他有一點不同。

平素無論如何,他的臉上不會呈現如此沉鬱的表情,更不會在與她出遊時顯露半分不高興。但此刻他淡淡望着車窗外的遠山,彷彿有一點兒走神,眉心擰成一個隱隱的川字。

他這是怎麼了?

「夫君,我們要去哪兒?」蘇巳巳故意笑問:「好像是通往城郊的路?」

「想帶你去見一個人……」終於他開口道,聲音略帶沙啞,俊顏佈滿疲倦,彷彿一夜未眠。

昨晚他的確輾轉反側良久,思考再三該如何行事,最終他覺得父親的話亦有幾分道理。

無論如何,這是一道坎,他們遲早要面對,邁得過去,自然能過去;若邁不過去……他也認命。

「去見誰?」蘇巳巳被蒙在鼓裏,迷惑地瞪大眼睛。

「慕容佩。」他也不想繞彎子,索性道出那個平素兩人都忌諱的名字。

她心中咯登了一下,這個名字讓她始料未及。

自從扮演趙玉惑,她一直細心揣摩對方遇人遇事應有的反應,此刻她該呈現怎樣的表情?

依舊微笑嗎?或者,神色微變?

呵,其實不必仔細琢磨,無論她是何反應,賀珩都會覺得她心神大亂吧?

「他不是在離國?」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離帝派他前來為皇上獻禮。」賀珩盯着她的面龐,彷彿以為她在故作鎮定。

「可我真的……不記得他了。」蘇巳巳與他四目相交,彷彿告訴他自己並無偽裝,「實在沒有見面的必要……」

「可他想見你。」他似稍稍輕了口氣,大掌覆上她的柔荑,「我也希望你能見見他。」

她的手依然很暖,沒有預期的冰涼,賀珩忽然覺得可以放心。

「好,我去見他。」看到他釋懷的樣子,蘇巳巳頷首應允,「有些話是該對他說清楚。」

從前的趙玉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某些事情應該做個了斷,以免連累三方,終身不得好過。

這個慕容佩到底是何等人物?說實在的,她也頗為好奇,正好趁此機會一見。

「前面的小鄴寺前,有一株百年椿樹,善男信女喜歡把紅幡掛在樹上,以求善緣……他就在那樹下等你。」賀珩低聲道。

她忽然發現他真是世間難能可貴的男子,試問有哪個丈夫願意讓妻子去會舊情人?而他卻有如此胸襟和氣魄。

因為太愛她,所以才會如此吧?

「我很快就回來。」蘇巳巳溫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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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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