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數日後。

「王妃薨了!」

「真的假的?你可不要胡說!」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所見,賽美拉絲殿下是今天一早咽的氣!」

「呀……真可憐,王剛從迦南凱旋而歸,她就……」

「噓!有人來了……」

才從宮中出來,就聽到內廷中女侍們的竊竊私語……多嘴的女人,和那些大臣們一般喜歡大驚小怪。

尼布甲尼撒尋思,不悅地輕哼,疾步踱出宮門的時候,四下紛紛噤聲。

十幾年來自己雖對那米底王妃無甚感情,不過作為米底同巴比倫的重要親媒,尼布甲尼撒對她還是頗為重視,從烏爾連夜趕回巴比倫探望。只可惜回來還不過半個月,賽美拉絲便香消玉殞。

以一個丈夫而言,自己並無喪妻之痛的切實感受,但若是以一個君王而言,便不得不在地位祟高的妃子過身之後,扮演一個悲傷的角色。

於是,尼布甲尼撒一早就派傳令官去到賽美拉絲的故鄉,北方的米底王國,通告其病逝的噩耗,然後又招來群臣商議王妃的殯葬事宜。

「將來要以依修塔爾女神的名義祭奠賽美拉絲殿下,她既是陛下的王妃、也是馬度克神的神妃。」

「賽美拉絲殿下是米底的長公主,身份高貴,又嫁於王十數年,情誼深重,請王一定要厚葬她!」

「不要教米底人看我們的笑話……」

巴比倫失去女主人的早晨,大臣間的唾液飛揚,攪得上位的男子心煩意亂,可群臣們商議了半天,仍是沒有確定如何善後。

就在尼布甲尼撒不耐地想要終於君臣間的會晤時,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陛下,該如何處置那俘獲的一萬猶太人呢?」

原本滯留在王都和烏爾城的猶太俘虜們,是要按照慣例被分散發配至巴比倫的各個屬國,只是因為賽美拉絲的病情,導致尼布甲尼撒這半個月都無暇顧及其它,便耽擱了下來,如今被提到,才突然想起。

「留下其中的工匠修茸巴別塔,其它的……」尼布甲尼撒頓了一頓,靈感乍現,唇角忽然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就用來祭奠我妻賽美拉絲──陪她一起殉葬吧。」

道出這麼一條殘酷的血令,卻是以一副完全不以為意的輕閑姿態,就算是侍奉尼布甲尼撒多年的迦勒底群臣,也不禁臉色大變。

「可、可是……」還有人想提出異議,只是遭尼布甲尼撒一睨,反對的話便被徑自咽入喉中。

爽快多了。

尼布甲尼撒起身,丟下面面相覷的眾人,邁出議事殿的宮門。

***

下雨了。

五月的末旬,巴比倫的最後一場雨,淅淅瀝瀝。雨珠垂於殿門的雕飾上,一滴一滴地掛落,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耶路撒冷,巴比倫,兩地相距千里,景緻迥然不同。

房廷憑欄而立,遙望細雨蒙瀧遮蓋的景色。即使隔了那麼遠還是看得到呢,隱沒於重重椰棗林那道藍色的城關,伊斯塔爾,那座為整個巴比倫所驕傲,亦是自己初次蒞臨此地,第一次倍受震撼的建築物。

記憶中鵝卵石鋪城的石路,從巴比倫港口一直蜿蜒至伊斯塔爾大門,關門牆上鑲嵌著彩色的羊、鹿、龍的浮雕──門前兩側對立着的單翼人面牛身的巨大彩色雕像,猙獰的形象震攝人心!

過去僅僅在歷史繪本上才能窺見的勝景,今次居然為自己這個千年之後的現代人親眼目睹……不過,房廷卻完全興奮不起來。

繁華的古都──「神之門」,它的美麗並非為了自己這樣的人而存在的。以一個虜囚的身份瞻視此地,只會此人陷入越深的惶惑。

自己,果然是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啊……

「房廷……房廷?你在發獃么?」

聽聞但以理的呼喚,方才回魂,房廷怔怔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對儲滿擔憂的大眼。

「沒有……」不忍教他替自己擔心,房廷連忙否認。

「下課了呢,一道回去吧。」但以理搭上房廷的肩膀,慘淡一笑,全不似一個少年該有的表情。

回去……

這兩個字,讓心尖一顫,房廷知道他背井離鄉的苦楚,其實自己也同他一樣,到達巴比倫之後,和進入宮廷的猶太貴胄們被迫學習迦勒底的語言,有的人甚至還被改掉了姓名……

這是耶路撒冷破城之後,又一場由心靈進駐的侵略。果然是那個狂王的手段!

房廷恨恨地咬牙,卻又無可奈何,自己是那麼渺小……

「先走吧,但以理……我還想……看一下……書。」

「是么?」少年撇撇嘴道:「聽說巴比倫的王妃今早去世了,宮裏都亂成一團,最近不會有人逼着我們認字了呢。」

房廷還是搖頭,但以理只得沒趣地徑自離開。

橫橫豎豎,楔形文字。

撫上泥板深鑿的刻痕,千年之後無法解讀的遺跡,如今在自己掌下呼吸著……這就是自己身處異時代的證明么?

直到看得眼睛酸澀,伏於案上,合起了眸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上傳來溫暖柔軟的觸覺,讓人很安心。

……什麼東西。

糊里胡塗地,房廷轉了一下伏趴的姿勢,把臉轉向一側,就這樣,那個柔軟的東西便貼到了他的嘴唇。

霎時驚醒!

腦子有一秒鐘的空白。

然後便看清了……那是一張他絕對不想再見到的面孔!

***

款款而行,尼布甲尼撒路過中門的時候,還遇到宮廷師官和入朝學習的猶太子弟們,他們瞧見自己時,一個個誠惶誠恐地行禮,霎時中庭拜倒一片。

尼布甲尼撒面無表情地掃視諸人,視線試圖捕捉什麼,不過教他失望的是,並沒有找到那印象中的人影。

時隔半月,那夜的氤氳情事尚留在腦海中,當時被祭祀打斷了,有點遺憾;之後賽美拉絲的病重,又讓自己分身無暇,這般才將他擱置一邊。

記得臨走前,自己有交代拉撒尼把他帶來王都。

一定就在附近吧……房廷?

這般念道,忽而腳步都變得輕盈。

隨行的沙加薛望見自己的王上忽然面露喜色,頗為奇怪。整個早晨都為賽美拉絲王妃的病逝而悶悶不樂,怎麼一轉眼,心情就好了?

疑惑不過半刻的時間,立即霍然開朗!因為於尼布甲尼撒的身後,沙加薛也見到了「那個人」。

下雨的天氣,帷幕大開亦是昏暗的,淡淡的泥灰氣息……此地應該是典藏泥板的書室。

他就這樣伏在臨窗的矮几上,合著眸子。

明明是個臣擄,卻在王面前以一副安詳的模樣打瞌睡,教人看了就火大!沙加薛蹙著眉,卻望到近旁的王,面上掛着閑適的笑,宛如溺愛的神情……

「噌」地一下,臉變紅了!難以、難以相信!自己所熟知的那個冷酷的王,居然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沙加薛咬着下唇,一個箭步上前就要搖醒房廷,卻被身邊的尼布甲尼撒撈住了手。

「陛下?」他驚疑地剛從口中迸出兩個字,又被尼布甲尼撒捂住了口。

「噓。」尼布甲尼撒輕聲言道,琥珀色的眼裏流轉着興昧的色澤,就這樣附在沙加薛的耳朵邊吩咐道:「退下吧,沙加薛。」

沙加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真是……不可原諒!

心中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沙加薛領命,悻悻退離。

一間斗室,僅剩他們兩人。

進入夢鄉的房廷,在睡眠中打着薄鼾。

尼布甲尼撒低身查看,但見他教上次所見,膚色漸白又顯清瘦了些……即使是在睡夢中,那眉頭亦是緊鎖的,是在煩惱什麼嗎?

戲弄般撫上房廷的面頰,柔軟的觸感,比想像中的還要好呢;那因異動而微顫的眼睫撲閃撲閃著,煞是有趣,於是手指便越加肆無忌憚地探索起來。

毫無防備露出的光光的額頭,柔和的面部輪廓,比起自己細幼得多的鼻尖……最後的目的地落到了最鍾愛的耳朵……

尼布甲尼撒非常喜歡撫摸這個柔軟易感的部位,而且稍一碰觸,夢中的他便發出惱人的「哼哼」聲,教人頓時火起──鼠蹊傳來甜蜜的衝動,誠實的感受。

三十好幾的人了,早已不是毛頭小子,尼布甲尼撒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何在妻子的歿日,竟對着一個姿色平庸的男奴把持不住?

真是荒唐!但是經過短暫的權衡,尼布甲尼撒決定還是忠實於慾望。

他俯身,輕吻了房廷的耳,房廷的唇,小心翼翼。

房廷乍醒,四目相交。

惶恐對着情慾──驚跳。

房廷本能地就要逃離,腰背卻被狠狠一攬,徑直摔進尼布甲尼撒的懷中!

「醒了么?」

低沉的聲線,從薄唇溢出彈到自己的耳中,激出一道教人驚駭的酥麻。房廷掙動一下,圈著腰身的健臂就箍得更緊了。

無視他的驚慌,尼布甲尼撒笑着將他擁緊。

寬闊的胸懷,懸殊的身形,自己根本無法比擬的蠻力,再加何掙扎也是徒勞的。就這樣,房廷自覺像個女人一般,強迫地被抱到尼布甲尼撒的膝蓋上……

惡意的手掌順着襟口大開的部分滑進了衣內,胸前涼颼颼的肌膚觸感,讓房廷立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住、住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覺醒來就被這般侵犯!但以理不是說他剛剛喪妻么?為什麼……明明是不合時宜的時間與地點,這男人又來尋自己開心?

「陛下……請,別……這樣……」情急,房廷坑坑巴巴地說着拗口的語言,試圖阻止尼布甲尼撒的妄行,卻意外換他一記輕笑。

「陛下?都已經會說這麼難的單詞了么?你學得很快呢,房廷……」

先前已經確認他並非游牧的閃族,而是小亞細亞之外的異邦海客,也難怪識不得這邊的語言,不過在師官十幾日的教導下,已經會說不少話的樣子。這樣看來,不久的將來,也不用那麼刻意把語速拖得如此緩慢。

調侃道,尼布甲尼撒弓身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頭埋進房廷的頸間,親吻啃嚙──

又遭到大力抗拒,呵!這樣才有意思嘛,不然像那些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嬪妃一般,死魚似地躺在床上,又怎能取悅得了自己?

一把推掉置於几上的泥版文書,任它們「啪啪」墜於地面摔成碎片,再把新鮮的玩物按倒在上面……瞧他就如同瀕死的小獸般,露出驚恐的神色,喉嚨里迸出破碎的音調被自己盡數吞噬……

唇舌相交,霸道地親吻。

呼吸被掠奪,幾近窒息!

房廷的推拒被忽略,雙腕被緊緊地扼於頭頂,混亂中,上身的服飾被粗魯地扯離身體。

「嗚……」

肌膚緊貼的溫暖沒有帶給安心的感覺,卻攜來了無窮的恐懼。房廷睜大眼,覆在上方的尼布甲尼撒的金髮滑向了自己的頰邊,而那對琥珀眼也正含笑地望向他……

好恐怖──男人強取豪奪的方式!

這時候,一側的膝蓋被抬起送進了上位者的臂彎,他灼熱的呼吸就吐在自己的臉上……

天啊!這種淫行!怎麼可以……

無論如何房廷都無法合緊膝蓋、胡亂動作更是讓尼布甲尼撒趁機擠將進來。他自己都要筋疲力竭了,尼布甲尼撒卻還是一副好精神的模樣!

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不明白,也無暇思考,隨着尼布甲尼撒一點一點地入侵,力量喪失,房廷幾乎就要放棄掙扎……

「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該死的賤民,乖乖伏法吧!」

卒子們大聲的呼喝伴着紛雜的腳步聲,驚動了交纏的二人,房廷側頭怔怔地望向發生響動的源頭之地,面頰遂遭男人輕拍。

「你不專心……」尼布甲尼撒不悅地低語,撐起上半身。不想理會宮室外的騷亂,正欲繼續方才的行為,但發覺身下之人卻對那異動甚是敏感。

「發生了……什麼事?」房廷問道。

同自己歡好的時刻,居然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煞風景。

尼布甲尼撒擰起了眉,忽而閃過一抹捉弄的念頭……

如果那麼說的話,他一定會很緊張吧?真想看看會生出怎樣有趣的反應呢!

拈起了一抹笑意,尼布甲尼撒輕道:「什麼事?哼……我不過是下了一道命令,讓那些到達王都的猶太人們殉葬,告慰賽美拉絲在天亡靈。」

什麼?

他說了「殉葬」這個詞……那不是用活人來祭奠死者的意思么?

聽懂了尼布甲尼撒的話,房廷的臉立刻刷白!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不知道他會做這樣的事?即便是熟讀史書,也沒看到這狂王在「巴比倫之囚」之後有大肆屠殺猶太人的史實……是自己記錯了么?

不、不對!還記得《聖經》上有尼布甲尼撒曾善待猶太廢王約雅斤的記載……幾十年之後居魯士大帝攻陷巴比倫城,還曾放被擄的猶太人回耶路撒冷……那都是著名的歷史事件,而並非自己的臆想。

猶太人不該被殲殺!這不光是既定的歷史,出於道德考量,也不該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念及那日在幼發拉底河邊,躺在自己膝上徑自垂淚的撒拉,她那可憐的模樣,至今銘心刻骨!

想到此處,房廷正色,將自己撐坐起來。

「請……不要……這樣做。」他一字一頓,笨拙地說着。

又看到他另一副表情呢,這樣認真又膽怯的模樣,到底算是諫言還是求饒?尼布甲尼撒端起了房廷的下巴,細細打量,然後開口道:「為什麼不?是在憐憫他們么?你又不是猶太人!」

這樣的話說得就像理所當然一樣輕鬆,房廷不禁愕然。

此時他才忽然意識到,身處這個時代,高高在上的尼布甲尼撒,絕不會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揣度臣擄的想法。

他是王,這就決定了他的世界構築在萬民之上;這麼一個在古代會被當作神祉一般膜拜的人物,又哪會顧忌一介凡人的生死?

再加上自己又同他隔着一條語言的鴻溝,房廷越加迷茫了,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是該置身事外呢,還是勸阻他中止那暴行……

「不過……如果那是你的願望,我可以考慮收回成命。」

正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時,尼布甲尼撒驀地來了這麼一句,房廷咀嚼了一下那話,明白其中的含意,不禁瞠圓了眼睛。

「用得着那麼驚訝?」

寵溺般撫摸那被自己弄亂的烏絲,尼布甲尼撒將它們攏在自己掌間玩弄著。

「不過那是要代價的啊……你做得到么,房廷?」

誘哄般的語調,讓房廷不知所措起來。剛才肢體交纏的時刻是那麼強勢,此刻卻又換了一副嘴臉,這是在捉弄自己么?

也管不了那是不是君王的遊戲,房廷選擇賭一賭──為那些曾朝夕共處過的一萬猶太人們。

他點了點頭,對方竟滿意地笑了,琥珀眼閃爍著,彎起的唇角勾起一份得意。

「跪下,吻我的腳──發誓做我的奴僕,永世效忠,不得背叛。」

話音落地,錚錚有聲。

房廷卻一時怔住了,在二十一世紀,就算對父母都不曾施行過的跪拜禮,現在要自己照做?

但若這樣做能叫眼前殘酷的男人放棄格殺眾人,自己倒是並不在意。只是那句話,房廷直覺地感到,它不光是一個小小的誓言。

這是一個契約,一個日後會將自己牢牢束縛在這個時代的咒語……

依言跪下,俯身的同時,房廷的腦中閃現這麼一個念頭,稍縱即逝。

然後,就在房廷禮畢,結結巴巴說完那誓言的時候,尼布甲尼撒抬起了手掌,以君臨之姿按於房廷的額上──

「我以馬克度之名,賜名於你,從今,你便叫做『伯提沙撒』──神之護佑。」

「永世效忠於我尼布甲尼撒,為我臣僕,不得背叛,不得忤逆──不然,必遭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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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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