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六月,夏至日。

幼發拉底河沿岸,天氣變得熱毒。

不過,即便是在這嚴酷的季節里,橫亘巴比倫東西的運河仍舊載來各國的商貴,於城內流連。阿塞拜疆的鋼、米底的錫、套魯斯的銀、埃及的黃金……萬國之寶,匯聚神之門。

波斯人、米底人、呂底亞人、緋尼基人……小亞諸國在耶路撒冷戰事停歇的第一個月終結之日,紛紛來朝巴比倫。

真是繁華的城市,被神眷顧的王都。

正當旅人和吟遊詩人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嘆眼前勝景的同時,一群被遺忘的人們卻在巴比倫的城腳苟延殘喘著。

「尼布甲尼撒讓我們拆毀自己的城牆,現在卻又叫我們來修築他的城池……簡直是欺人太甚!」

「噓!你不要命了么?被迦勒底人聽到可是要處死的啊!」

「唉……死了就不必受苦了,如果那天真讓我們替巴比倫的王妃殉葬,也比現在的日子好過……」

被擄來的巴比倫的猶太囚徒們,此時正在修築城北的城門魯迦爾吉拉。逼進日中,人人都累得大汗淋漓,但是沒有守衛的命令誰都不能停下手腳,所以只得往城牆上抹泥灰的空擋里,輕輕地抱怨幾聲,接着殘破話音也全都埋沒在卒子們的呼喝中了。

亞伯拉罕徑自動作著,沒有吱聲,不過在聽聞同胞們的私語之後,止不住地渾身一僵。

念及一月前被驅趕着進入刑場的情境,現在想起來都害怕不已。也不知道後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巴比倫王赦免了眾奴,之後也沒有按照慣例發配他們去邊疆屬國。

不過,苦難的日子並沒有因之終結,從刀斧下生還的猶太人依舊得受征服者的奴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如此。

幾天前,在大家修葺南部的巴別塔時,他還看到監工將一個猶太女奴活活鞭笞致死的場景;沒有人敢替她出頭,因為誰都知道,反抗的下場唯有死路一條!

誰都不想死,但是活着就必須承受痛苦。

最小的兒子蘇錫在破城的那天失蹤,估計是活不了的;另外的子嗣也在迦南至巴比倫幾千里的路途中,染上瘟疫紛紛死去;然後,就連最掛心的少主人也被藩王基大利獻給了巴比倫人作人質,至今生死未卜。

親人都不在了,唯有自己苟活着,這樣的人生,不知該稱之為幸還是不幸呢?

亞伯拉罕撫著自己面上的傷疤,輕嘆,轉過頭,由此地遙望故國的方向。可是除了一片荒蕪水澤,蘆葦飄搖……什麼,都看不到了。

***

「殿下,您不從伊斯塔爾正門進城,反而選從旁門入內,就不怕辱沒了您米底王子的身份嗎?」

一隊從北國前來巴比倫的使節團,在接到作為尼布甲尼撒王妃的公主薨逝的消息后,短短十幾日便結集了隊伍跋涉數千里,直抵目的地。到達城門口時,使節首領卻下令,改道從北側的偏門魯迦爾吉拉進入。

「好啰嗦啊,希曼!我們是來奔喪的,又不是來游城的,有必要那麼招搖么?殿下一定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對吧?」馬車之上,女將米麗安對着護衛斥道。

不過,作為主事者的少年主子,只是無動於衷地銜起唇角的一抹笑意,輕描淡寫道:

「我沒有那個意思……米麗安,只是從這裏走,可以看到一些其它人看不到的景緻呢。」

聽聞,米麗安一臉愕然,回望方才被自己教訓的希曼,只見他聳了聳肩膀,擺了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米麗安沉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主人的面孔,卻發現之前在國內仍佈滿面孔的陰霾,在踏上異國土地的此刻,居然盡數散去了。

十九歲,仍稱得上「孩子」的年齡,卻在面上尋不見稚氣的痕迹。王子有一張俊美姣好的容顏,只可惜混血的他,生就了一對鬼眼──藍色的眸子,這使得阿斯提阿格斯王第一次見到他就下命令,永世不許他襲承王位。

好不公平呢!米麗安暗嘆,只是王子似乎對這些不甚在意,而且就當其它同齡的王族後裔們承歡父皇、母妃的膝下,他就已經馳騁疆埸,奔赴他國;此次更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翻越了陡峭的札格羅斯山,才十幾日便渡河趕到了新月沃地。

今次的「奔喪」委任,恐怕只是米底王對他的責難,但是他明知這點卻義無反顧地接受,真是讓人佩服!

「米底王子居魯士。」

守城的卒子檢查了滾印管符,便大開城門,期間有人用好奇的眼光窺探著馬車,遭到米麗安的白眼。

「看什麼看!沒見過米底王族么!切──這些迦勒底人,盡會大驚小怪!」

「米麗安……」微蹙著眉頭,希曼低斥:「這裏是巴比倫,不是米底……說話小聲一些。」

「哼!王子都沒有怪我呢,你啰嗦什麼?」

米麗安不耐地豎起眉毛,欲與同僚拌嘴,卻聽到一直緘默著的少年王子低低地開口道:「米麗安,希曼說的對,在這裏還是安分一點的好,畢竟我們只是客人。而且……」

他稍稍頓了一下,接道:「我也不是什麼米底王族。米底是外公的米底,同我沒有一點干係。」

「王子……」聽到居魯士這般言語,米麗安慌道,正想說些什麼,但見那對深邃的藍眼已然把視線投注到自己的面上。

「我是阿契美尼德宗室,岡比西斯子之……是波斯人,而不是米底人。這點,請你記清楚了。」

說這話的時候,居魯士認真的表情,不由得教人心頭一撼。米麗安頓時啞口無言。

印象中的王子,一直是個和顏悅色的主人,至少成為他近侍的這幾年,從沒有挨過一句重話。不過就算這樣,她也知道王子其實亦有格外在意的東西。

血統……

母妃是米底王的親女,父親則是波斯行省的望族,照理說,那也算無可挑剔的出身,可是卻因為祭司的一句「不祥之子」的占言,被阿斯提阿格斯王徹底否認了。

為王忽視,又被母系親族的王室成員處處排擠,從波斯至米底的幾年間,飽受冷眼……這些,自己都看在眼中,所以才會那麼不屑那米底王孫的身份吧?

這樣的王子,還真是可憐……

鬱郁地想着,女將一臉歉疚地望向對面的藍眼青年。

「那就是巴別塔了,殿下──尼布甲尼撒王所建,整個小亞細亞最高的塔廟!聳入雲端的部分便是馬度克神廟……」

順着希曼的指點,年輕的居魯士放眼望去。

南端螺旋狀的龐大塔廟,初具規模。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琉璃光華,於日光的映照之下更是璀燦絢麗。

此時居魯士已舒朗了眉目,靜靜地聆聽着希曼對於巴比倫城邸的述說……興緻昂然。

這,就是傳說中的「通天塔」啊……

巴比倫的南部宮殿,幾乎在同一時刻,有人發出了同居魯士一樣的感嘆。

晌午時分,夏至的強烈日光打在神廟的頂心,一道炫目的金線被牽出,划斷了南北。幼發拉底河上泛出金光粼粼,煞是壯麗。

為眼前所見的勝景再次震懾住心神,房廷楞怔地凝視着矗立面前的高塔,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時何地。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除卻感嘆古代建造者的鬼斧神工,更是憂心忡忡……

就像秦始皇建長城一樣,建造這座舉世聞名的高塔也是要勞民傷財的。

自己從文獻中看到,構築通天塔的石木並非就地取材,而是巴比倫從美索以外的地域運回國內的。

像普通木材可以在札格羅斯山脈的森林中找到,但建築廟宇和宮殿的高大杉木、柏木和雪松,則必須取自地中海岸邊的黎巴嫩山派和阿馬奴斯山。路途遙遠,每次都要靠河水漲潮的時候,用船將材料自水路運回國內。

新巴比倫王國初期,那波帕拉薩爾為了修築城牆,動用大批的奴隸與戰俘,而他的兒子尼布甲尼撒為了興建巴別塔,更是大興土木,這趟死在工期的奴隸們又不知多了多少人……

「觸怒上帝的城市啊……」

不由得記起《舊約》上那開於「通天塔」的有名典故,房廷唏噓不已。或許這事不關己,不過從萬千「巴比倫之囚」僥倖地避開勞役之苦的自己,恐怕根本就沒有資格說這些的吧。

「伯提沙撒……」

耳畔突然響起一道低沉的男音,還沒有來得及反應,腰身便被緊緊地圈住了!猝不及防,耳朵被親吻,房廷渾身一個激靈,這才發現抱緊自己的正是那狂王!

「在看什麼?」尼布甲尼撒笑盈盈地問道。

他方從午睡中轉醒,一路從庭中行將過來,就發現這有趣的男子正兀自盯着巴別塔發獃,遂生出捉弄的心思,悄無聲息地靠近。

突然被抱住,又遭親昵地撫觸,這樣的經歷早該習以為常,可房廷仍舊無法適從,就像那更名,都快被喚一個月了,還是那麼地陌生……尤其是在自己知道那名字真正的含意。

伯提沙撒,神之護佑……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原本該是先知但以理的更名。

是巧合還是……

真不明白,尼布甲尼撒為何要給自己取那樣的名字?

臂彎中的男子,變幻的神色,無論看多久都不覺得厭倦呢。

「剛才,我作了一個夢……」

尼布甲尼撒盯着他,突然說了一句不着邊際的話,讓房廷一時摸不著頭緒,疑惑地凝眉。但見他眯了眯琥珀眼,喃喃了一聲「算了」,便不再言語。

不過是個玩物罷了,和他說這些做什麼?真是荒唐。

這麼想的時候,尼布甲尼撒不覺莞爾。

尼布甲尼撒徑自低頭,輕啄房廷的耳……那最鍾情的部位,瞧他像個受驚的動物般驚跳的模樣,饒是有趣。然後於懷里抬起他的下巴,黑曜般的眼睛便會用不知是哀怨還是惶恐的視線,盯着自己……

真可愛……明知道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業已成年的男子,是不合時宜的,但是只要一對上那稚氣沒褪乾淨的面龐,尼布甲尼撒胸臆中就不禁蹦跳出這樣一抹古怪的情愫。

一個多月了,從烏爾到王都,這期間日光烙於他體膚的痕迹也在漸漸淡去;誠如自己所想,那是罕有的白皙,撫摸的時候手感很好。

雖沒有真正地佔有過他,不過仍能想見,雲雨時的滋味一定不會比女人差的吧。

今天是夏至,賽美拉絲出殯的日子。從沒有想過替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守節,不過在這期間自己確實被各種瑣事拖累得無暇尋難。

晚間,又是朝貢各國覲見的時分,米底的使者們應該也會出席。之後,終於能夠迎來閑適的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將他從夏宮帶到此地,總算可以好好享受一下。

想到這裏,愉悅地展露笑顏,尼布甲尼撒捉起房廷稍長的烏絲,按於唇際……

真是教人期待呢。

深深的琥珀眼,完全捉摸不定……那將自己視作褻玩對象的眼神,撫遍全身,房廷立時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

「今晚……」尼布甲尼撒依附在耳邊,說了一道教人羞恥的命令。接着便輕笑着退離。

眼睜睜地望着他消失在宮室盡頭的背影,房廷捂著那彷彿被話語灼傷的方寸之地,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在話音響起的那刻。

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也將於這約定的夜晚徹底改變……

***

華燈初上。

從高聳的馬度克神廟遠眺,可以看到日出之海上點點的漁燈,泛出盈盈亮光,與璀燦群星輝映一片。

站在最高端,男人俯視着螻螞一般的朝貢人群往山嶽台的石階,步上高塔,向著自己的方向邁進。

大理石、琉璃水晶瓦、夜明珠……金璧輝煌的宮殿,美不勝收的景緻。

這就是他一手營造的王都──巴比倫啊……

無不得意地,盈盈笑意彎上唇角。不過就在這時,午後那荒誕不經的夢境又忽地鑽進腦海,擾亂了神思……

尼布甲尼撒不禁斂起了笑容。

這麼多年了,哪怕是聒毛飲血的征戰時節都未曾有過的噩夢,好似預示著不祥徵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哼,自己居然也被那些術師們唬得暈頭轉向么?他,迦勒底之王、巴比倫之王──從來只尊祟馬度克的神之子,什麼時候也開始犯起胡塗來了呢?

那些猶太人所謂的神祉報應,統統都是不存在的,自己何必為這煩惱呢?

輕羅曼妙,歌舞昇平,箜篌與蘆葦管響奏的樂聲瀰漫在整個大堂。

沒想到,作為盟國的巴比倫遠比米底富饒得多,置身在燈火通明的馬度克神殿中,希曼都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了,忽而進出的美貌侍女們,讓他不禁食指大動。

目光迷離的空檔里,只聽身側「哼嗤」了一聲。扭頭,瞧那總和自己唱反調的異性同僚,一臉鄙夷地斜視着自己。

「白痴,覬覦那些『淑吉圖』么?她們都獻身給馬度克的女祭司,你就別痴心妄想了。」米麗安沉聲道。

作為前代米底皇家女官的她相當清楚,女祭司都是必須永保貞潔的處子,她們的身心都屬於大神。

在巴比倫,不光有「淑吉圖」的女性,還有「恩圖」最高祭司、「納第圖」、「塞克雷圖」、「卡迪什圖」等等。她們的名目等級繁多,而且根據《漢摩拉比法典》,特別是侍奉巴比倫主神馬度克的納第圖女祭司,和王官侍女的社會地位,要高於普通女祭司和淑吉圖婦女。

白白的被米麗安打斷了旖思,希曼不悅地蹙起眉頭道:「你又怎麼知道我在想入非非?真是多事!」

「欲求不滿得口水都要滴下來啦,還假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有你這樣的同伴,真是丟人。」

「你……哼!總好過被神宮驅逐的墮落女人米麗安,你的那些故事在我們那裏可是相當有名啊……」希曼意味深長地嘆道,旨在激怒對方。

「該死的男人!你說什麼!」被一下揭開了舊傷疤,米麗安差點跳起來。

希曼也按住劍柄,低聲說:「怎麼?好久都沒有和你比試了,要在這裏一分高下么?」

「呵。」

劍拔弩張的間歇,忽而後方傳來一聲低笑,回首,發現居魯士一臉興味地打量着他們。

「你們的感情很好呢。」

「才沒有──」

兩人異口同聲地否認,又為這不約而同的默契所惱,鬧彆扭似地互瞪對方。

「……殿下?」最後還是細心一些的米麗安率先發現居魯士面色有異,及時打住轉向他。

希曼也跟着回頭,看到主人遙望上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出什麼事了么,王子?」

「不。」少年老成的居魯士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淺笑。「我只是在想,外公他……可能要失望了呢。」

「什麼?」阿斯提阿格斯王會失望?是……發生了什麼是么?

「你們看不出來么?尼布甲尼撒王,一直在敷衍我們。」

居魯士這般言道:「他對待米底使節的態度不冷不熱,在我們面前,對於賽美拉絲公主的故去更是隻字不提……巴比倫已經強大到毋需倚賴盟國的支持,所以兩國之間的牽繫,已經開始動搖了啊。」

這麼說,米麗安仍是不解,欲加追問,卻被他抬起的一條胳膊阻斷了問話。

正疑惑的當口,大殿裏突然傳來了一聲哀嚎,只見一個星象家打扮的術師跪在殿前,向王座之上的男子告饒。不過男子根本沒有理睬他,漠不關心地揮揮手,教侍從們將之拖了出去。

怎麼了?米麗安暗暗吃驚,她錯過了剛才一幕,所以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她用詢問的目光移向隔壁呂底亞王公的觀隨,那人會意地說:「巴比倫王生氣了啊,剛才的星象師觸怒了他,所以要殺他……」

「是因為什麼事?」

「王要他釋夢,他解不出,所以就……」

原來是這樣……

米麗安從下方遙望那個高高在上,現在以一副慵懶的姿態靠在王座之上,淡金色的頭髮隨性披散於肩頸,罕有的英挺面目,比想像中年輕許多──正是這個男子征服了從日出之海至迦南,近乎大半個小亞細亞,其功名顯赫,難怪擁有暴戾的資本。

胡思亂想着,忽然從上位直射來一道視線,掃在自己面上。

他知道自己在看他么?米麗安一驚,急急垂首下來。

犀利的目光,好恐怖的王呢!心中惴惴,米麗安漲紅了面孔。

盛宴之前,看着自己的髮妻下葬,就算是最後一眼,尼布甲尼撒仍沒有太多不舍。可是入夜之後卻不知為何忽然躁動起來,或許和午後那荒唐的夢境有關,又或許僅僅是單純的不耐。

他倚在王座之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底下各國朝貢的人群攢動,心煩。

然後就在這悶悶不樂的空檔里,有個不識好歹的星象師突兀地躍進自己的眼帘,「陛下為何鬱鬱寡歡?王妃殿下已進入天國,您就毋須挂念她了吧……」

自以為是地安撫著,星象師那諂媚的模樣讓尼布甲尼撒更加不悅。

原本是懶得搭理他的,不過忽而轉念一想,遂生出了作弄的心思。尼布甲尼撒彎上了唇角。

「祭司長,我作了一個夢……」他這麼說道,故意頓了一頓,發現來人眼睛一亮,又接道:「卻不知道這夢的意思……」

「我願為陛下分憂!」星象師激動地說着,眼睛巴巴地盯着尼布甲尼撒,像是找到了一個難得的表現機會。

「是么……那麼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那個夢的意思了。」尼布甲尼撒忽然斂起了笑容,這般命令道。

星象師一下子楞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顫顫地求證:「陛下你……可否先把您的夢告訴我,再讓我給您解釋?」

「夢?」好象聽不懂他說的話似的,尼布甲尼撒持了持垂至面前的額發,輕閑地回道:「我忘記了。」

「啊?」

「我忘記了夢的內容,所以現在特別想知道它的含意。祭司長,就由你來告訴我吧,我會好好犒賞你的。」

聽罷尼布甲尼撒無理的言語,星象師呆若木雞地站在殿前,立時冷汗涔涔。

怎麼回事?王……這是在開玩笑么?忘記了的夢,自己哪有可能知曉?這回就算是胡編亂造也是搪塞不過去的啊!

「喂!沒聽見王的話么?解夢啊──別傻站在那裏!」身旁侍立的沙加薛沖着下方的巫師喝斥道。侍奉尼布甲尼撒多年,他當然知道這是故意刁難,要懲處這些整日只會神叨叨的巫師。

這下有好戲看了呢!幸災樂禍地念道,沙加薛露出邪佞的笑容。

「說什麼神授的祭司,卻連區區一個夢境都解釋不出?倘若你真有本事受到神旨,就將它解讀,傳達給我吧。」

巴比倫王對無用的人一向不留情面。

終於失去了耐性,所以尼布甲尼撒揮了揮手,教人將那哭嚎著的術師拖了出去,處以極刑。

環視了一下周遭忽然安靜下來的人群,瞧著眾人用驚恐惶惑的表情注視着自己,心情一陣舒暢。

「你們之間無論是誰,若有人能替我解這個夢,我就立即幫他做宰相。但若解不出,就要把性命交還給馬度克神!」尼布甲尼撒含笑着,對着巫師、星象師和博士們下了這麼一道命令。

把人命當作娛樂的遊戲么?房廷眼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蹙緊了眉。

這種時候,真的叫感同身受。他果然如史籍上所言,是個殘酷的君王!忘記了夢的內容,卻要人們替他解夢么?這──分明就是故意刁難嘛!

心中混沌一片的時間裏,又傳來哭嚎與討饒的聲音,幾個巫師接連被拖拽出去行刑,因為之前相同的理由。

嗤笑、低語、細聲的詛咒……充斥在耳邊的儘是關於那狂王的一切。

從周遭的隻字片語中了解到這點,記起午後那個莫名的親吻過後,他似乎是說過一句「作過夢」之類的話,當時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將之與眼前發生的聯繫在一道,房廷腦中忽然一片清明。

莫非……這是《舊約》中那有名的「但以理釋夢」么?

相傳但以理在巴比倫修行期間,曾受到神的啟示,替尼布甲尼撒解讀了一個被遺忘的夢境,因此受到重用。房廷雖然不相信怪力亂神,不過既然是被記載的既定歷史,他想在被扭曲之前,那一定有它的本源。又或者,那僅僅是後人杜撰的故事?

房廷不敢確認,回過身尋找那聖典上記載、傳說中的少年。看到他和那三個夥伴在猶太被俘貴胄的佇列中,便朝他們靠近。

房廷搭上了少年的肩膀,瞧他敏感地打一個激靈,然後用那清澈的大眼望向自己,眸中充滿疑惑。房廷又把目光轉向了與但以理同列的哈拿尼亞等人,亦是同樣的表情。

四個孩子,都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面上掛着稚氣、誠惶誠恐──難道他們真是未來支持整個巴比倫王朝的棟樑之材么?這般模樣很難讓人將這名號與之想像在一起啊!

「但以理……你……就沒有想到些什麼嗎?」

房廷斟酌著怎麼發問才不會顯得唐突,可少年沖着自己快速地搖頭,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心裏「咯噔」一記,有點失望。確實,就算他將來能成為如何了不起的人物,現在不過是個孩子。或許不能太過勉強?

可是照史書上所載,這個時候就應該由但以理挺身而出,中止那狂王的暴行,替他解夢。

房廷心焦地想,雖然他不相信所謂神諭的這種說法,但一定要有什麼人站出來,解釋尼布甲尼撒的夢境。可是現在整個馬度克神廟中,除了自己──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記者,曾經在書籍上得以窺見過那個傳說中的夢,還有誰能夠知道……

「!」

驀地,意識到這一點,自己都被驚得渾身一震,這惹得少年擔心得扯了扯他的衣袖。

「房廷……房廷?」

但以理這麼喚道,他這才緩緩地低過頭,一臉青白。

「怎麼了?」發現他的異狀,但以理關切地問道。

「不……沒什麼。」房廷這麼說,輕輕抹開了他的手,拈上一個慘淡的微笑,接着道:「我好象知道……他為什麼會給我取這個名字了……」

「咦?」沒有聽明白房廷在說什麼,但以理奇怪地瞪他,但見他業已扭過身,緩緩地徑直地朝着王座邁進。

一步一步,沉甸甸,足上像載着千斤之重。

如果那是上天對於自己的考驗,希望這次不會再是個玩笑了。

百無聊賴地看着一個個無能星象師被拖將出去,尼布甲尼撒興味索然,正想尋個恰當的機會中止這遊戲,忽然,一個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影,突兀地撞進了他的視線。

是他?房廷……

意外地看着他步上前來,尼布甲尼撒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悅。

他過來幹什麼,為自己解夢?真是不自量力!到現在連賽姆語都說不周全的人,憑什麼有這種自信!

還是說──這是故意尋死么?

尼布甲尼撒想到這點,不由自主地上身一陣僵硬,蹙著眉頭剛要叫人將房廷拉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陛下……我……能替你釋夢。」

台階下,黑髮黑眼的異族男子操持着自己不熟練的語言這般說道,立時引起嘩聲一片。

又是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王近旁的沙加薛見到他,先是暗暗一驚,旋即彎起了嘴唇。

正好呢,早就看他不順眼!這樣的賤民根本沒有資格獨佔王的青睞,趁現在儘快除去他吧!

「他是什麼人?」

「不知道啊!」

「白痴么?居然有人上前送死的?」

底下傳來竊竊私語聲,有的人在臆測他的身份,更多的人則是抱着看好戲的態度,期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幕。

「是么?那你說說看吧,伯提沙撒……」

雖然不想他因此喪命,不過自己既然已經下了那道死令,便無法收回了。尼布甲尼撒面色難看地盯着下方立着的男子,暗恨他的葬撞。

不過接下來,從房廷口中迸出的話,卻教他大吃一驚。

「陛下,你夢見一個……高大的人像……」房廷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視着尼布甲尼撒,半生的語言說得極慢,卻很清晰。

尼布甲尼撒心中一緊,又聽他接着講:「人像……極其光耀,站在您面前,形狀甚是可怕……」

「這像的頭是精金的,胸膛和膀臂是銀的……肚腹和腰是銅的,腿是鐵的……腳是半鐵半泥的。

然後……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打在這像半鐵半泥的腳上……把腳砸碎,於是金、銀、銅、鐵、泥都一同砸得粉碎,被風吹散,無處可尋……

打碎這像的石頭,變成一座大山,遂……充滿天下……」

怎麼……怎麼可能!

當尼布甲尼撒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霍然站起,周圍的臣子將軍們皆用驚異的眼光盯着他。

「陛下?」沙加薛神情古怪地靠近,問:「是不是這個賤民胡說八道觸怒了您?我來替您懲處他吧!」

侍從們一聽禁衛隊長這麼說,紛紛上前準備將房廷押下去,卻被一道聲音喝止:「住手。」

大殿上下一片肅靜,人人都怔在那裏,只聽那巴比倫地位最祟高的男子悠悠開口道:

「他說的一點都不錯……那便是我的夢境。」

我……這是在幹什麼?房廷楞楞地立在馬度克神殿的最中央,此時不可思議的情緒盈滿了胸臆。

自己並非得到什麼神的啟示,僅僅是照本宣科,將過去印入腦海中書頁上的故事,轉述出來而已,原本的目的只是想阻止那一時興起的無謂殺戮。慶幸的是,《舊約》上關於解夢的記載並非杜撰,心想這總算是逃過一劫了呢,可自己卻完全估錯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房廷眼看這那琥珀眼的男子,一臉嚴峻地朝自己逼近;神殿上下文武百官,還有各國的使節,此時通通用或驚異或好奇的目光注視着自己。

一陣心慌,正後悔不該一時衝動介入歷史,取代了那應該是「但以理」的角色,可已然站於面前的狂王,卻容不得自己有一點喘息的機會……

「什麼意思……」

「啊?」

「告訴我,那個夢的意思!」尼布甲尼撒一把攥過房廷的胳膊,這樣命令道。

尼布甲尼撒,諸王之王,天上的神祉已將國度、權柄、能力、尊榮都賜給此人。凡世人所住之地的走獸,並天空的飛鳥,袍都交付其手,使之掌管這一切,他便是那金頭……

記憶中史籍的點滴滲進了腦中,房廷被要脅般箍住手腳的同時,嘴巴也不聽話徑自翕動,泄漏了那些不該由他點破的秘密。

銀胸代表瑪代波斯,銅肚代表希臘帝國與亞歷山大,羅馬帝國祟尚鐵血,「十隻腳趾」便是聯盟帝國……

巴比倫之後的改朝換代,列王更替──盡數由那夢境呈現,這即是一個預言,也是未來既定的歷史軌跡……

陳述的過程冗長而又艱難,但是從頭到尾,尼布甲尼撒都安安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房廷。

知道自己應該尊重歷史,房廷隱去了古人不該了解的部分……結結巴巴總算終結了解釋。語畢,他惶惶地抬頭,意外地看到那狂王一副難掩喜色的面孔。

「你……真是個奇妙的人呢。」尼布甲尼撒這麼說道,攥握的手掌幾乎把房廷都捏痛了,仍是力道不改,然後就這麼突兀地,於大庭廣眾之下將其擁進懷中。

立時激起鬨聲一片!

「那是什麼人啊?」

「先知么?沒聽過的名字啊!」

「居然能解釋被遺忘的夢境么?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吧……」

他叫「伯提沙撒」?發現有趣的人物了呢。

見到這一幕的居魯士,於心底默念了這麼一句,饒有興趣地詢問部下,卻沒有人知曉那人的身份來歷。

「如果是巴比倫的術師或是先知,打聽一下就能知道了。」希曼這麼說。

語畢,只見自己年輕的主人淺笑一記,還沒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高興起來,便聽到一句:「看來這次來巴比倫,真是不枉此行哪。」

藍眼睛閃爍著,撫著下巴,居魯士這般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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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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