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趙挺回來後有一個星期的假,他正好出國開了趟會,差不多這假用完了,才到科室露面。甚至有人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只有我算是和他非正式會面過了。

那真的只是一面而已,我甚至都不記得彼此是否交談過。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出現在面前,不過是我思念過度產生的幻想。

直到那天早晨,看見他又以往常的方式斜倚在牆上聽晨會,那舒適愜意的姿態似乎他這一年從沒離開過。

這時,我才確定他回來了。

偷偷的打量起他,與從前一樣的英挺面龐,只不過,他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我直覺的感受到,卻無法理出個頭緒。

心底還是暗暗高興的,因為他回來又和我在一組。我壓抑不住心頭的躍躍欲試,屢屢陷入昔日重來的美好幻想。

但沒料到的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趙挺已經改變了。

越是容易得到的事物,越是不會珍惜,永遠要等失去了才會明白其重要,然後是追悔莫及的痛楚……

我忍不住輕笑,原來趙挺於我而言,就是這麼一件沒有被好好珍惜的寶貝。

真正明白他對我的意義,是在他離開的那一年間。我想明白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會遇上第二個像他這般的人。

實在很難找出一個精確的詞語,來描繪趙挺之於我的感受。不單單是上司、朋友、情人這麼簡單。我的命運,他的命運,早不知不覺緊緊纏繞在了一塊,很難說得清究竟我對於他重要些,還是他對於我重要些。

總而言之,就是這麼的無法割捨。也許,在我陷入難以名狀的依戀情緒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我和他的糾纏。而這,並非時間與距離所能阻斷的。

趙挺擔心我因為一時衝動接受了他,以致將來的後悔。他給我們彼此一年的時間來冷卻頭腦,想清楚了以免將來後悔。說實話,我覺得他真是冷血,換作我絕對做不到。

我們明明是相愛的!為什麼要遭受這種折磨?

當這想法冒出頭的一剎那,我知道心中最後一塊壁壘塌陷了。承認自己愛上一個人是一回事,想要與之相守卻是另一回事。

尤其看到譚一鳴在錯過真愛后,毅然拋棄所有來挽回,我不僅感動,心中的觸動尤為震撼。

那個衣冠楚楚,永遠掛着完美職業微笑的譚一鳴,竟能將耕耘了近十年的事業盡數拋棄,全為追尋那氣泡般虛幻飄渺的愛情。而我,難道要步他的後塵?自我犧牲倒是其次,想起這些年讓所愛之人受的苦,就再也熬不下去了。

這一年的時間,我是真的想得很清楚了。可是卻沒料到,我突然找不到把這些話告訴趙挺的機會。

每每面對趙挺那平靜不帶一絲私人感情的笑容,欲出口的話,都堵在了吼中。

我們這組還是老成員,趙挺打頭,下面汪波,我,加上新調過來的小俞。但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一樣的氣氛。

趙挺變了,不再是暗自冷笑着看這眾生芸芸,他會徹夜研究病歷,每周兩次開短會討論疑難手術方案,將葯代的應酬推掉,有家庭負擔中的病人,他會想辦法幫人家減少費用。就連私生活上,他都檢點了,連他幾個哥們都奇怪,他這一年是不是遁入空門修身養性去了。

我明白趙挺真的變了。

原來的他總是面上笑着,但一直高高在上的他,對這世界並沒有太多的感情。工作於他而言,只是工作而已。就像上次我夜班見到的那起殘忍的車禍,當時我是真的以全部的感情的在氣憤著。趙挺不同,他雖然也不平,但只是站在客觀的立場,而非代入自己的全部感情。

他醫術高超,醫德也沒有可供指摘之處。可說到底,他終究是完完全全的強者心理。是的,他太強大了,以致於他的閱歷令他能理解弱者的痛苦,但他始終不能感同身受。

似乎趙挺所有的感情、溫柔、痛苦,都是為我一人準備的。除了在我的事情上,這世上少有其他值得他動用真感情的地方。

可現在不一樣,我能感覺到他溫暖了起來,他的感動、痛苦不再是因為我一人而起。原來因自身強大而包容世事的他,如今正以一顆柔軟的心在感受世事。

如今的他,周身散發着溫暖的氣息。如果說原來我感動於他為我付出的一切,那現在的他更令我折服。這樣的趙挺,讓人引以為傲。

可在其他方面,我是大傷腦筋。除了他回來當天,衝動的跑來看過我,後來就再沒對我表達過情誼。我等着他來詢問,這一年下來我究竟下了何種決定,結果讓我失望的是,他遲遲沒有提起這話題。

我微微的失落,不再是我一個人的趙挺了么?然後發現,自己的心愈發沉淪。

「不懂的你儘管來問我,沒關係的。」趙挺把話交代完就離開了。

我不由對着滿篇的英文開始哀怨。不懂的來問你?那不如你把全文翻譯好了再給我。

無力的趴倒在桌上,只感覺太陽穴又在跳痛,唉……

說起來,還是我自作孽。因為趙挺將主要精力投放進工作,輕忽了我,結果在得知他接下了一個藥品試驗的項目后,我自告奮勇幫他的忙。

然後,我的苦難開始了。一想起就眼淚直淌,為什麼沒人事先告訴我,藥品試驗要查這麼多原文資料的啊?暴!

我考研的成績出來了,總分過了國家線,各科也都過了線,由於陳主任之前的保證,事實上我已經考上了。其中我最弱的英文正好低空掠過,不枉我這半年的惡補。

但以我的英文底子要看趙挺扔來的那些原文資料,簡直是逼烏龜飛上天。

嗚嗚嗚,人家只是想找機會和你多多相處,拜託你別這麼頂真好不好?我現在已經快被這些英文字母謀殺了。

毫無生機的倒在滿桌紙張上,我的思緒忍不住飄到了趙挺身上。想起現在這個認真的趙挺,突然心頭泛起絲絲甜意。

從沒想到,他認真的樣子,會讓我如此着迷。想着想着,就痴痴的笑了出來。

可我還是沒弄清趙挺改變的原因。雖然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可他一日沒明確說,那猜測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究竟這一年中他見過遇過了什麼事情,會讓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

直到這天收了一名急診入院的少年,我的疑問才得到一個解開的契機。

見了那少年幾乎割斷自己右前臂所有血管、神經、肌腱的傷口,我不由感嘆現在的少年人還真是好本事。據說他當着家裏人的面一拳頭砸碎塊大玻璃,立刻血飛得到處都是,馬上被送來了醫院。我和趙挺在清創室給他做了急診清創縫合。

還好,只割斷了橈動脈,尺動脈沒事,不然這右手真要報廢了。因為打的是臂叢麻醉,在止血、縫合肌腱與神經的過程中,小傢伙一直保持着清醒。雖然不時痛得渾身抽搐、眼淚都要掉下來的樣子,可等趙挺問他幹嘛要自殘時,他居然別過頭理都不理我們。

靠,死小孩!我在心裏狠罵,大大的不爽。

這小孩家裏挺有錢的,一出事包了整間特級病房,家裏人其他事不幹就守着他一人在那愁雲慘淡。

每次我去給他換藥,他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不過聽護士說這還算好的了,她們去換鹽水、到時間送葯,這小孩都直接把葯往地上扔。一副老子我就是不想活了的態度。

我懶得管,他這種小傷再怎麼鬧騰也死不了,過個兩天送出院,到時就耳目清靜了。有這種兒子真是爹媽的不幸,不過怎麼會把自家孩子教養成這樣,只怕說到底還是父母的責任。所以我對他父母的同情也就那麼一丁點罷了。

就在這小孩入院三天的那天傍晚,下午補休過的我起來值夜班。先是夜查房,當我擰開那少年的病房時,因為傳出的聲音愣在了原地。

趙挺冷清疲憊的聲音緩緩流瀉而出,「……還有戶人家,有個和你一樣十五歲的小孩得了闌尾炎,因為沒錢看病,痛了四天四夜差點沒命了才送來醫院。結果為了看這病,花掉了他們全家一年的收入,還借了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還清的債。」

我輕輕將門合上,靠在走廊牆壁上心情久久難以平靜。莫說病房內正聽趙挺「聊天」的少年了,就連我,都已震撼的難以自控。

原來,這就是趙挺改變的原因啊。我畢竟沒有切身體會過,實在很難想像趙挺這一年間,親眼目睹了這許多時的痛苦心情。

我能理解他的改變,但無法切身感受他的心情,強烈的無力感充斥我心頭。

讓我心中委屈的是,他情願把這些話對個素不相識的臭小子說,也不願對我稍加透露。

「你……」

回頭,只見他已出得門來,見了我微微吃了一驚,繼而恢復了鎮靜:「對了,你今天夜班,我都忘了。」

他泰然自若的越過我身邊,就進了辦公室。我愣了下立刻跟了過去。

「我剛才聽見了點,你在病房講的事情。」我坐在他面前,擺出不容躲避的架勢。

「哦,那個啊。」他淺笑着:「嚇唬一下那個臭小子,讓他以後別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了。」

「如果說我也想聽呢?」

「呃?」他驚愕的望入我眼。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這半年的見了些什麼事,可惜——」我輕輕嗤笑:「你理都不理我。」

他靜靜看了我一刻,然後又是那溫柔的笑,將所有痛苦隱藏起來的溫柔笑容。

「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遇到些事心裏特別……不舒服。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心中一酸,他變相的拒絕,無疑又在我們兩人間拉開距離,為什麼?

「為什麼?」等聽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聲音,才明白話已出口。

他自然不明白我要問的是什麼:「啊?」

我直直鎖住他的視線,「其實,我不是要逼你把所有事都說出來,只是——我只是不希望你逃避我。我不想和你成為陌生人。」

趙挺略帶訝異的看着我,然後又是那溫柔的引人沉醉的微笑:「對不起,是我不好。」

他嘆了口氣,聲音中又帶上了那股疲憊:「我不是故意要疏遠你,只是想一個人靜靜。我原來一直認為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應得的,而沒得到的東西,是我人生的劫數。」

他在說「沒得到的」時候,眼神瞟了過來又飛快移開,害得我心頭一盪。

「可現在才知道,什麼應得不應得的,能平平安安過上這麼多年的好日子,就是我的運氣。」他撫額,那是我並不完全懂的表情,「那段遊戲人生的日子,對我來說也算過去了。我這一把年紀的還在那混日子,也實在太不像話了,是該靜下心來做點事情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他話背後的含義太多,我真的沒法全部理解。

向來遲鈍的我,自然為此煩惱了好幾天,直到時間的沖淡,才將這心結慢慢放下。

很簡單,趙挺還是趙挺,從前我就沒搞懂他,現在還是沒搞懂。但這樣又有什麼關係?這並不妨礙我喜歡他。

我沒必要改變他,也沒必要為他而改變。只要努力陪在他身邊,終有一天我會懂他的全部。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會……

有一種名為「堅定」的東西,將我心頭所有的彷徨驅散,等待那雲開見月的一天。

***

春天到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春天」二字還有別樣解釋。比如說,終於相親到一位美女的小錢,這幾天正在傾情詮釋春天的含義。

下班后我去超市採購,吃過晚飯還要繼續加班翻資料。然後,在醫院看見了和戀人相攜而行的劉羽月。我沒有上前打擾,只是默默的笑了。

看着他們交握的雙手,在晚風中擺盪著,心頭升起寂寥的溫柔感覺。有點羨慕啊,相愛之人的執手相與,一點一點融在那細細交握的手指間。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一陣空虛飄過心頭,與我牽手的,又會是誰呢?

「你在幹嘛?」

那聲音出現的如此及時,讓我回頭愣愣看了他三秒才回過神。趙挺正將車開出大門,看見了我就停下車探頭招呼。

「我要去超市。你才回去?」

「恩。」趙挺微微沉吟了下,開口道:「上車吧,有個飯局你陪我一起去。」

我也來不及推敲他這用的是祈使句還是命令句,大腦已經迫不及待的作出了反應:「好吧。」

話一出口,只得無奈的開門上車。唉,希望不要給趙挺留下個急不可待的印象。

「這是哪裏的飯局?」我好奇的問,最近趙挺對於葯代們的款待是能推則推,已經好幾批人跑我這來吐過苦水了。

「都是醫院的人,你去了就知道的。」他頭也沒回,隔了會又開口:「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啊?」

「實驗的事,你這些日子的確辛苦了。」

「哦……」原來是這事啊,心情復又低靡。

「不過辛苦都有報酬的,每做一個病例,藥品公司都要給一筆錢,包括給你的一部分。」

「呃?」還有這麼好的事?我接下活的時候可沒想這麼多,原來不過是色膽包天想製造接觸機會,沒想到還能打打擦邊球撈點小錢。

「這樣吧,每個病例算你兩千,雖然低了點,不過我正好就這次實驗寫篇文章,發的時候,把你名字也掛上去,怎麼樣?」

「……」

我、我要暈了,今回我是撞了什麼大運啊?有名有利,再發展下去別說要破格提拔我當科主任哦。

等……等等!難道說趙挺把我主動要求參加的意思,理解成了為名為利?

啊!不行——我立刻開口澄清:「其實我想參加這實驗,跟報酬和文章都沒關係的。」

「恩,我知道的,」趙挺沖我笑笑,「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抓緊時間多學點東西總是沒錯的。」

「……是啊。」我在心底咆哮,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

在我鬱悶無比中,已經到了地方。趙挺說都是自己醫院的人,我也就沒多在意,反正自己醫院的經常見面,就算沒交情也眼熟。

但我這弔兒郎當的心態,在看見在座眾人的臉龐后,立刻像被一桶冰水自頭頂澆下。

趙挺他爹趙進鴻,副院長劉春民,我將來的導師陳江……哦,我的天。

「小周也來了啊。」陳江見了我熱情的招呼。我連聲應答,其實我真不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幹嘛。

趙挺在和在座的人打過招呼后,簡略的介紹了我:「我們科的周成,也是陳老師將來的弟子。」

眾人不甚在意的向我點頭。因為不太被重視,反而讓我大為輕鬆。

這頓飯我是吃得泰然自若,本就不擅言辭,我索性安安靜靜在那吃菜,不多開口曝短。

趙進鴻微笑着對我說了句:「我聽趙挺提起過你,說你很用功,恩,年紀輕的時候,是該多學點東西……」

我一邊點頭,一邊心虛不已。雖然我自認對趙挺的感情並沒什麼錯,不過面對他父親時終究有那麼些心虛。

我不禁生疑,趙挺帶我來吃這頓飯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這個疑問一直徘徊在我心頭不去,直到趙挺送我的路上,我才有機會探談口風:「今天這麼多大人物,我夾在那裏真是不倫不類。」

「你小子也真是的。」趙挺嗤笑:「這麼好的機會,隨便給個誰,早就一圈巴結下來了。我看你光顧著吃,一聲不吭。你啊,你這嘴長了就是派吃飯的用場啊?」

我冤啊,「和他們這些人坐一起,你說我有膽子說話嗎?這張嘴當然只能用來吃。」

「唉,算了,我是敗給你了。」趙挺長嘆口氣,翻著白眼搖搖頭:「我看你近來這麼拚命,總得給你創造點機會吧。結果你一點都不把握,這往後你怎麼繼續向上爬?」

我半天才回過神,趙挺他什麼意思?我這麼拚命的考研、做實驗,在他眼中就是為了向上爬?

夾帶着酸澀的怒意在胸腔中泛濫,「你什麼意思?」

「呃?」他聽出我話中的不對勁,回頭看向我,「生氣了?怎麼了?」

「你找地方停下車,有些話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我、我實在剋制不下去了。」

說完我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低頭的瞬間,我看見趙挺的手打了個顫。

而我,一剎那想起幾個小時前劉羽月和愛人執手而行的情景。有些幸福,是要靠自己的手去抓緊的吧?

努力回想着,這輩子我經歷的告白場景,不過實在沒有適用於我眼下這情勢的。有我這麼氣勢洶洶一臉冷怒向人告白的嗎?

所以等趙挺將車靠邊停下,轉頭靜待我下文的時候,我不禁一時沒了話。

「周成你要說什麼?」

我看向他,他的神情中分明有着期待,不過就連那一絲期待,都帶着不安。

能讓趙挺這般自信沉穩的人,露出這種神色,究竟是被我傷了多少次后的結果呢?

「趙挺,你恨過我嗎?」怔怔中,話就出了口。

「我恨你?你在說什麼夢話?」他抬手就要來試我額頭,卻被我一把擒住。

他的視線游移在我臉龐和被我握著的那手之間,那隱隱發芽的期待似乎將破殼而出。

我累了,他也累了,那麼就誠實一點吧。

「我喜歡你,不是朋友間的喜歡,是情人之間的喜歡。」

趙挺眼中一瞬間冒出了驚喜的火花,可下一秒又黯淡了下去,「然後呢?」

喜歡之後?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做的一切都是想接近你,沒有別的意思。這一年我已經想通了不少事,有些沒想明白的,就指望你和我一起來解決。我也想知道你這一年的經歷。雖然我未必能懂,不過真的想了解你的全部。」

「那個……」

「恩?」我焦急的等待着他的回答,感覺自己一生的決心與勇氣都懸在了上面。

「能先放開我手嗎?你勁還不小抓得我還真疼。」

「啊……」此言一出,我尷尬得差點想棄車而逃。

剛撒開手,卻沒想被趙挺一把反擒住。

抬頭凝眼看去,他將臉貼在我手心中撫蹭著。掌心一片溫熱的觸感,我激動得難以自制。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趙挺閉眼喃喃,聽得我分外心酸,「我聽見你說想和我在一起,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我緩緩出口,太多的情緒,無法通過這幾個字承載。

「我還以為……還以為永遠不可能離你這麼近了。」

他的低聲傾訴,依然淡淡合著眼。我聽得心酸之餘,卻無法應答。

伸出另一手撫上他的臉頰,緩緩拉近。

路燈的淡淡光暈灑進車來。

燈下,我主動吻上了他。

終於環上我背的手臂,帶來了久違的溫暖。

***

我坐在護士台那開醫囑,周圍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包圍着我,幸好早習慣了這陣仗,才沒被吵暈了頭。

突然誰說了句話,裏面有了「勾引」二字,讓我不禁停下了筆。呵呵,思緒飛到前天告白時,趙挺取笑我是「主動勾引」他,當時真把我氣得不輕。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分外甜蜜。

一根手指伸到我眼前晃動,我「啪」的一聲用鋼筆敲了上去。

「哎喲!」張麗鳴呼痛出聲,「你下這麼狠的手幹嘛啊!」

「我還要問你幹嘛呢!無聊。」

「我不是看你笑眯眯的在發花痴,才喊醒你的么。」張麗鳴甩着手指,掏出封東西扔過來:「喏,收好了,哪怕人不到禮也要到。」

我打開一看怪叫出聲:「天啊!居然連你這種妖怪都嫁出去了!老天真是瞎了眼。」

然後在一片鬨笑聲中,我被張麗鳴捶了個半死。

結婚,如今這個名詞離我已千萬里之遙。看着身邊的同學、朋友一個個都喜結連理,說不羨慕是假的。尤其我從小家庭和睦,要捨棄這種溫暖,真的是件很難過的事。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誰願意將自己放在見不得人的位置?可某些東西哪怕要背負一生,我也是無論如何不願捨棄。

我回頭,看向我一生的依戀,他正靠着椅背閉目養神。三天前我們還是最普通的同事上下級關係,如今卻是生命中的另一半。

現在我們正在駛向遠方的火車上,私奔——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是一起出席一個在外地召開的會議,兩天的行程,間中要外宿一晚。

說起來有意思,當時定下這趟外出,還是在我倆攤牌的前夕。那時我一心想找機會和趙挺相處,見此大好良機,怎捨得放棄?

雖然是大早,車窗外天空已經放亮。對啊,又到了日長夜短的時節了。

昨晚我整理了行李,到趙挺家借了一宿。說起來,當然是為了今早一起走的方便,但心中多少有些隱隱期待。要知道,我們自從互相確認心情之後到現在才三天,最多就接吻的程度。

結果昨晚,我和趙挺都在等對方示意中度過了一晚,最後當然什麼都沒做成。我睡得還算香,可凌晨鬧鐘叫起來后,發現趙挺一臉憔悴得從自己房內步出,顯然是徹夜失眠的結果。這意味着什麼,我心中自然明白,但也不知道是該得意還是該遺憾好。

趙挺靠坐着補眠,一直動來動去無法安靜下來。在我悄悄從外套下將手塞過去和他交握后,他終於帶着微微笑意進入了夢鄉。

交握的指間,溫熱的觸感,流淌着我心弦上發出的清澈之音——這是我愛的人,我愛的人呃……

為了他,拋棄將來可能有的「家庭」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給我的溫暖,就足以抵過整個世界。

因此,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我合眼細細的想着。

***

「好,介紹就到這裏完畢……」王慧音儀態萬千的在台上講解著。

她原來是輝靈製藥的醫藥代表,和我們兩個都挺熟的,去年跳到眼下這家新公司。正好我和趙挺來參加的新葯推介會,就是她主持的。

可這出他鄉遇故知的老戲碼,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以前我就知道她和趙挺私交不錯,當時沒在意自然不會多想,未料到這裏前趙挺主動坦白,他和王慧音交往過一段時間,不過兩人早就斷乾淨了。

他是怕我多想,可我不知道也就沒什麼了,知道了怎麼可能不在意?面上當然得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心裏是酸得要死。唉,表裏不一的活計還真是累,這是我第一天會議議程結束后的感想。

「恩恩,你有空過來,我派車來接,然後……」王慧音邊說着不時的掩唇微笑。

我不是滋味的冷眼看趙挺和她談笑風生,心裏是醋海翻湧。

我很想先一步上去房間,但房卡卻在趙挺手上,只能翻翻白眼繼續等。

這兩人總算臭話完畢,趙挺滿面春風的喊了我一同上樓,絲毫沒有從我故意的沉默不語中發現端倪,還笑得那麼刺眼。

不爽,真的不爽!我微扯唇角,懶懶跟他進了屋。雙人間,我挑了靠窗的那張床,東西往床上一扔,猶豫着要不要立刻開始理東西。

「你在吃醋。」話語間調笑的口吻,但有着不容否定的確認。

感覺他的雙臂環過了我的胸、肩、腰,漸漸在收緊,兩具身體的貼合越來越緊密。

我承認,這氣氛的確誘發了我內心蠢動的因子,但就這麼屈服,不就等於承認我在吃他趙挺的醋了嗎?哼,門兒都沒有。

我一掙就掙開了他的環抱,笑着回身面對他:「你說什麼笑話不行啊,我有吃醋的必要嗎?要哪天互看不對眼了,簡單,直接分手就成。有時間在那冒酸水,還不早點另覓良伴?」

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沒想到有一天我這狠話也會說得這麼順口,就不知道對手上不上鈎了。

果然,趙挺臉色一變,不過以他的老奸巨滑,立刻緩下了神色:「你當然沒在吃醋,是我說錯話了,莫怪莫怪。本來就是么,你就算吃醋也肯定不會用什麼分手來威脅!」

他這話說得抑揚頓挫,硬是把我砸沒了聲。這個死人……明知道論口才我不是他的對手,還非把我逼死角去不可。

我胸口已是火冒三丈,繞過趙挺打算去衛生間清洗下,冷不防又被他抱了個滿懷。他到底要幹嘛?

「對不起,跟你開玩笑的。」他在我耳邊輕聲說着,「我發誓,除了你,我絕對不會再和任何人有牽扯。過去的事終究是過去了,我也已經不可能做回過去那個自己。相信我,好嗎?」

我微微拉開距離,正經的看着他確認:「真的?」

雖然明知這樣很傻,可就是想獲得一個讓自己安心的回答,因為真的害怕又失去了他。

趙挺漸漸斂去了笑容,在我肩上的手越來越大力的握著,「我要是騙了你,那就罰我重新失去你。」

驀然一驚,他的心思與我重疊著,再……失去么?

視線交錯而過,他眼中的痛苦,也就是我眼中的痛苦吧。我微嘆,終於放鬆了靠近他,擁著。

有些誓言,一輩子只需要說一次,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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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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