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日子飛快地滑過,我找到了新的工作,是在一個大型合資企業做產品的外觀設計,不知怎麼那個老外上司很欣賞我的設計,說線條流暢卻說不出的耐人尋味,有一種頹廢的貴族氣,適合「小資」階層,當然這句話是我翻譯來的,那人中文爛得很,偏又愛賣弄,十句有八句聽不懂,為了飯碗,大家都儘力猜,弄得往往想投其所好反而適得其反。

對於一般人,我可沒心思鬥悶子,幸好語文不錯,幾個成語夾着古詩一用,就逼得他不得不用英文來溝通,頓時輕鬆了許多。

這段日子還算平靜,老爸來過電話,說如果在北京不順利就讓我回家鄉發展,我猜是媽媽的旁敲側擊,而她大概連話也不想跟我說。對着一無所知的老爸,我慷慨激昂地說不怕困難,堅持在北京闖闖,他還誇獎我長大了,第一次說我是他的好兒子。

我苦笑,從小到大他都很少誇我,因為從外表到性情到說話辦事,我帶給他的大多是失望。

石斌仍然很忙,我問他:「石斌,你每天從早到晚,上班十幾個小時,就不能中間打個電話給我?」

他說:「我工作的時候想不起你來,打什麼電話?你想我了可以打給我。」

屁,我才不打給他。

十一月中旬,我接到范綽的電話,他抱怨我沒看好家裏的,縱人行兇,害得他好幾天不敢去上課,於是我硬拉着石斌給他壓驚。

見到范綽的時候發現他好好的,原來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我笑着說:「不是什麼內傷吧?這麼久都沒好?」

范綽捂著半邊臉說:「這傢伙混了兩年的地痞流氓,多狠哪,小林你也是,好幾年前說的話幹嘛記得那麼清楚,我都忘了,這頓打挨得冤死了。」

我微笑着說了幾句好話,心說,活該,那幾句話可是害得我難受了很久。

范綽還是不忿:「就憑那傢伙的脾氣,你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容易,小林,你什麼時候準備把他踹了提前說一聲,我先躲遠點,否則他不捨得打你,我肯定最慘了。」

我說一句他就火成那樣,要是真的分手,恐怕沒命在了,我揶揄地看着石斌,他不知怎的紅了紅臉,蹭地站起來揪起范綽的脖領:「我現在就讓你殘信不信?」

「不打擾你們敘舊,我出去一下。」

不理范綽假惺惺的求饒,我笑眯眯地往外走,石斌一把拉住我:「幹嘛去?」

「服了你,石牢頭,人家去趟洗手間也不行啊?」范綽好笑地撇嘴。

我點頭,石斌這才撒手,關門的時候聽見他問:「你怎麼知道他要去廁所?」

我很好奇范綽會怎麼瞎掰,卻突然看到熟人而沒有顧上聽。

前方跟着服務員走上樓梯的是柳克己,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和吳迪亮眼大氣的美不同,這個女孩美得細緻,像是從煙雨迷濛的江南水鄉走來的女子。

我想到了來自西湖之畔的母親,可惜她笑得太過甜膩,欠缺了母親冷靜的溫柔和優雅的從容,可親近而不可捉摸,這是母親最獨特的魅力,恐怕柳克己畢其一生也找不到第二個。

在他抬頭的瞬間,我退回屋裏。

「這麼快?」

「滿員了,我等會兒再去。」

石斌把我的凳子拉近了些,我坐下來習慣性地端起飲料喝。

「還喝。」石斌突然把手放在我小肚子上一揉,壞笑:「不怕尿褲子,嗯?」

我考慮是不是把飲料倒在他頭上,終於還是放棄了,只不動聲色地踹了他一腳,他反而變本加厲地把手插進我的腿間,我吸氣,夾緊腿,酥麻的感覺從下腹升起,更刺激了未解放的膀胱,我如坐針氈,礙於范綽卻不敢動,難受勁兒就別提了。

除了被范綽發現那次的意外,他從來沒在別人面前這樣放肆過,今兒是怎麼了?

「咳,咳,」范綽站起來:「我去打個電話。」

等他一出去,我一把打開石斌的手,猛地站起來。

「幹什麼你?」

「我今兒好容易有點空兒,你幹嘛非叫上他,別動,」鐵箍一樣的手臂緊緊箍住我的腰,以密不透風的方式貼在一起:「乖乖讓我親一下,否則——」

讓他親了還能見人嗎?我只能儘力躲閃。

「你他媽的別動行不行?」

他的聲音突然變了,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的沙啞,下腹硬硬的感覺,帶給我一陣痛苦的痙攣。

「你他媽的給我放開,我要去廁——所。」

「你罵人?」他希奇地看着我:「哈哈,原來你也會罵人。」

何止罵人,我現在想殺人,冷汗冒出來,我的腿突突直抖。

「石斌——」

這人一向吃軟不吃硬,我半是急躁半是乞求。

他得逞地笑:「兔崽子,還聽不聽范綽胡說,嗯?」

「不聽,除了你我其他人都是放屁。」

「你說的啊,給我記住。」他大笑着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還不快去。」

我逃命似的衝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出來時看到范綽在樓梯口沖我招手,我隨他走到樓下大廳。

「什麼事這麼神秘?」

「小林,」范綽有些猶豫地看着我:「你認識肖暢嗎?」

我心跳停了一拍,笑容不變:「認識,他是我上一任老闆,怎麼你也認識他?」

「他是我同屆的校友,小林,如果沒什麼,我建議你或者別單獨來往,或者把他介紹給石斌認識,如果有別的想法,就另當別論,你考慮清楚。」

范綽頓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上去了。」

除了上次拿東西,這些日子只見過肖暢一次,是在上星期,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請教他,在外面吃了一次飯,難道範綽看到了?怪不得他一個月前挨打,偏這時才打電話訴苦。

介紹他們認識?我苦笑,在能看穿你的人面前演戲是很痛苦的,何況,石斌也不是傻子。

上樓路過洗手間時,正看到和柳克己在一起的女孩兒從裏面出來。

那傢伙也是個炸彈,我心中一動,緩下腳步,在她婷婷裊裊地經過身邊時低聲說了一句:「請問小姐是姓吳吧?」

女孩兒一愣,防範地看着我,眼睛裏卻蘊藏了幾分得意的傲氣,大概以為我是搭訕的登徒子。

我微笑:「早聽克己兄說過,他未婚妻才貌雙全,果然沒有誇口。聽說你們快結婚了,到時我一定去討杯酒喝。」

她的臉色突變:「你認錯人了。」

說完快走兩步,推門進入悉尼廳,居然就在我們香港廳的斜對面。

我不緊不慢地回屋,剛坐好,就聽對面傳來摔杯子的聲音,隱約幾聲爭吵后,不耐煩的男人奪門而出,另一個拉住他不放,委屈的抽泣令人心疼,男人卻更加不耐煩,隨着服務生的介入,嘈雜聲擴大到走廊。

「搞什麼?我去看看。」

我忙拉住一臉興奮的石斌。

「你多大了,還看熱鬧,有點修養好不好?」

「再說一遍,」他橫眉立目,伸胳膊勒住我的脖子:「你說誰沒修養?」

「我,是我沒修養還不行嗎?石斌,你勒死我了。」

范綽在一邊哈哈大笑:「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大概就是這樣簽下的,石斌,你要小心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你什麼意思?」石斌挑眉。

我趁機推開他,把椅子挪回原位,聽聽外面已經安靜下來,沒想到那兩句話效果這麼好,終於可以安心吃飯了。

至於范綽什麼意思,石斌想不到,也問不出來,而我是不在乎。

佛說,你看到的東西就是你心中的反映。

我看一切都是複雜的,而石斌看一切都很簡單,所以我常常束手無策,而他都是迎刃而解,所以,他總是比我快活、比我自在。

他的恣意,即便是我也不免嫉妒,何況其他人。

早晨,石斌象往常一樣。

「你要走就走,讓我多睡一會兒行不行?」

真是的,周末也不讓人消停,這傢伙生活習慣好的嚇人,十年了,沒見他睡過一天懶覺,就是半夜加班,早晨8點之前也要起床,唯一的例外是出國回來倒時差。

「起來,跟我去吃早點,回來再睡。」

他掀開被子,我蜷著身子縮成一團,就是不肯離開床。

「媽的,豬還知道吃呢,你個懶貨,連當豬都不夠格。快起,再賴我揍你了?」

他的手在我屁股上拍了兩下,看我還不動地兒,乾脆替我套上毛衣毛褲,拖進洗手間。

我悶頭刷牙洗臉,他把手肘支在洗手池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豬,你剛才做什麼夢了?」

我怔住,夢?是好象做夢了,似乎夢到小時候的事,該死,沒說什麼夢話吧?

「別又想瞎編蒙我。」

他敲我的頭,好疼,這人永遠不知道輕重,我皺眉:「誰瞎編?我壓根兒就沒做夢。」

「還沒做夢,就7點的時候,你抿著嘴兒笑得那叫一個美,好久沒見你這麼笑了,說,是不是夢見我了?我幹什麼了讓你偷着樂?」

「呸,夢見你我哭還來不及呢。」

我拿過毛巾擦臉,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他翻了個仰在洗手台上,后腰硌在涼呼呼硬邦邦的大理石邊緣,身體幾乎折成90度,混蛋,就算我柔韌性不錯,這樣還是很難受。

他的老師和朋友都說,石斌雖然張揚了些,可是從善如流,知錯就改。哼,什麼呀,這麼多年,他從來聽不進我一句「逆耳忠言」,早知順着他說就好了。

「老實說你夢見誰了?」

他雙手大力摁着我的肩,我懷疑一句不入耳,就能被他打進地底。

我瞟他一眼,小聲嘀咕:「差勁,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幹嘛非讓我說?」

「別廢話,說不說?」語氣依然嚴厲,手卻放鬆了,眼睛裏隱約帶出興奮和得意。

「當然是你。」我摟住他的脖子,含情脈脈地看着他,拿腔拿調地說:「你是我的夢中情人嘛,除了你我還能夢見誰?」

「酸不酸啊你,」他忍俊不禁,大掌一推我的頭:「去把你的身份證和戶口本兒找給我。」

我心一緊:「幹嘛?」

「過一陣子我帶你出國一趟,需要辦張護照。」他推我一把:「看看都幾點了,別磨蹭,快去找。」

「哦。」

身份證隨身攜帶,可是戶口本在肖暢那裏,一個多月前,我讓肖暢從門衛那裏拿走了幾乎所有證件和一些衣物,後來取衣服時也曾想拿回來,猶豫了半天,覺得也許放在肖暢那裏更方便,最少從他那裏拿不會像上次那樣費勁。

我從錢包里掏出身份證,突然一拍腦門:「糟,戶口本在我放單位了。」

「那玩意兒你放單位幹嘛?」

「找工作時用來着,我順手就放那兒了,好像和畢業證什麼的在一起。」

「你長腦袋幹嘛的?這麼長時間也不拿回來,要是丟了看你怎麼辦?」

他不滿地罵我幾句,我只管小心應對,最後他說:「算了,周一我送你去單位,你上去拿給我。」

我鬆口氣,今天去肖暢那裏拿回來就行。

「喂,外衣在這兒呢,你還上哪兒去?」

石斌拽住我,把夾克衫罩在我肩上,我配合地伸開胳膊,看向卧室書桌。

「手機充好電了,我去拿。」

「就一會兒工夫,拿什麼拿。」他幫我拉上拉鏈,突然抱住我嘿嘿笑了兩聲,拖長聲音說:「還是——你想跟我去加班,是不是想時時刻刻看到我,嗯?」

他目光爍爍,那是親吻的先兆,我先發制人,在他的嘴唇碰到我之前,抬起膝蓋輕輕一頂,正中目標。

「想死啊你。」

他彎下腰憤怒地低吼,抬手要打,我趁他鬆手的瞬間跑出去,哈哈,以他現在的狀態一時半會兒是追不上的,我按下電梯,回頭沖他招手。

「快點兒,磨蹭死了,真是的,一點兒時間觀念都沒有,要是我是你老——嗯,員工,早把你給炒——咳,早不在你手下幹了。」

「狗東西,敢學我說話,膽大了你,等著——」

他碰上門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我閃身進了電梯,剛好把他關在外面。

初冬的早晨,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給如茵的綠草鋪上一層耀眼的金黃,空氣真好,我晃晃悠悠地溜達到小區門口,愜意地伸著腰。

小區里到處是晨練的人,眾目睽睽之時,他向來守禮得很,儼然一個嚴肅沉穩的青年才俊,而且他最惜命,從來不在車上動手動腳,尤其他這人一向不記仇,只要隨意岔開話題,那一點小插曲,用不了10分鐘,就會忘到九霄雲外。

看着緩緩駛過來,喇叭狂鳴的轎車,我在心底微笑,其實他也挺好欺負的。

※※※

吃過飯,石斌把我送回到小區門口,照例去公司,我沒有上樓,打車直奔肖暢的住處,他也是夜貓子,好容易周末,應該還在家裏睡懶覺。

「嗨。」

我神清氣爽地站在門口,沖面前一臉睏倦、一身慵懶的人打招呼,這樣的肖暢很少見,卻別有一番魅力,讓我的好色心微微騷動。

「小弟?」他有些驚訝:「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不對,」我眨眼:「是從東邊落下,肖哥也太能睡了,看看,都傍晚了。」

「你啊——」溫熱的手掌拍了拍我冰涼的臉,又拉住我的手:「凍成這樣還貧嘴,快進來。」

「這世上能聽我貧嘴的不會超過五個,肖哥抱怨的話,我以後可不敢了。」

有一種人叫「人來瘋」,越在生人面前越活躍,而我恰恰相反,只有在非常熟悉的人面前才會發瘋。

「五分之一嗎?」

肖暢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現一絲裂痕,深邃黑眸里爬上的可是落寞?

以為是唯一,原來只是五分之一,那一瞬間,我清晰地讀到他眼睛裏的情緒,心裏沒有來的一緊。

我低頭麻利地換鞋,進屋,陽光從寬大的窗子透進大廳,照在沙發上,看起來很溫暖,我坐進去,舒服地伸開腿。

肖暢含笑搖搖頭,進去洗漱,又沖了兩杯咖啡。

「你這個懶蟲也能早起,不容易啊,吃了嗎?」

「吃了。」我接過熱騰騰噴香的咖啡,用手捂著:「肖哥,我來拿那些證件。」

「好,」他起身進入裏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個紙袋遞給我:「都在這裏。」

我倒出來看了看,沒錯。

肖哥拿起我的畢業證一邊端詳一邊笑。

從小到大,我一照像臉上的肌肉就會發僵,所以每張照片都是木木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幾乎每個人看到我的照片都會問,照相的人長得那麼恐怖嗎?看把你嚇的。

「別笑我了,肖哥。」

我伸手去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弟,想看我們以前的照片嗎?」

「啊?」

當年我們整天在一塊兒,他每次踢球我都跟着,他們球隊里有個小子是攝影發燒友,經常拿個相機晃來晃去,照片着實不少,但是高一寒假從北京回來后,我把它們都毀了。

「你等等,我去拿。」

肖暢拿了兩大本相冊出來。

我知道該拒絕,心裏卻隱隱期待,幼年,童年,少年,長長的歲月在記憶里只剩下短暫的碎片,也許照片可以串起那些遺忘的和不曾遺忘的美好回憶。

有一張十來個小朋友在舞台上表演,而我蹲在地上撿蘋果的照片。我記得那次是校園中秋聯歡會我們班出的節目,每個小朋友都抱着一個大蘋果載歌載舞,演到一半我的蘋果掉了,我急忙去撿結果絆倒了別人,於是一個精心策劃的節目亂成一團,成了家長和老師的笑談。那天肖暢是主持,他很快上台穩定住局面,把沮喪的我領到後台,安慰我,拿月餅給我吃。現在想來他小小年紀就有大將風度,而我從小就只會烏龍。

還有一張我坐在足球上,他蹲在我前面說悄悄話的照片。那時他剛迷上足球,走到哪兒都帶着,那天他把球交給我保管,剛離開幾步,柳克己就跑過來把我屁股下面的球一腳踢開,我摔了一跤,他第一次和柳克己打架。

還有一張他拉着我的手站在校門口的照片。那時小學畢業,我考上了他所在的中學,他興緻勃勃地帶我去參觀校園。我抬頭仰望學校的牌匾,他低頭看着我,然後我接觸到他的眼,第一次臉紅心跳,其後很長的一段日子我不敢看他的眼。

其實也有很多人不敢看他的眼睛,忘了是誰說過,當肖暢專註地看着一個人微笑的時候,恐怕沒有人能不怦然心動。

上百張照片一張一張翻過,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故事,宛如把過去重溫了一遍,漸漸的胸中有一股熱潮瀰漫開來,翻動相冊的手微微顫抖了。

他伸臂抱住我,下頜放在我的肩頭,溫醇的聲音浮動在耳邊,是細細的回味。

象有什麼東西咽住了喉嚨,我說不出話,也笑不出來,幾乎是倉皇的合上相冊。

「我該走了,肖哥。」

他的手臂一緊,目光是難解的幽邃:「你——怕我什麼?」

我搖搖頭,看着他無聲地懇求,請不要誘惑我,肖,你知道我對你沒有免疫力。

「好吧。」他微微苦笑,鬆開手:「拿着你的證件。」

我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肖哥,你認識范綽嗎?也是北大的,和你一屆,還當過學生會幹部。」

「認識,小弟,你忘了,我也在學生會任過職。」

我苦笑,不是忘,而是那時不願去知道,不過也應該能想到,肖暢從小學起就一直是班長,優秀學生幹部當了十年,到大學豈能沉寂。

「有什麼事嗎?」

「肖哥可能不知道,我和他是朋友。」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我的頭髮:「你在擔心什麼?」

很久以前,原來那幾年他也曾關注我,似乎有一跟細細的針突然刺進心底最柔軟的所在,我吸了口氣。

「昨天——他曾經提起你,他和——石斌是哥們兒。」

「這樣啊,」肖暢微笑着拍拍我的肩:「我明白了,放心吧。」

放心吧,簡單的三個字他曾經對我說過不知多少次,以至於讓我形成了條件反射,他的這三個字在我聽來就變成四個——高枕無憂。

我長舒了一口氣,輕鬆地換上鞋,抬眼卻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想什麼呢,肖哥?」

他笑了笑:「我在想石斌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這麼緊張。」

「讓我緊張的不是他是怎樣的人,而是……」

……我愛他。

曾經用輕忽的態度對待這份感情,放下一個一個謊言,就連說這三個字都帶着試探和自嘲。以為他更加輕忽,於是一直以來斤斤計較,寸寸衡量,似乎比他多付出一分就吃了大虧,所以在洞悉了他的真誠后,我緊張,惶恐,無地自容。

終於知道什麼叫作繭自縛。

「而是什麼?」

「而是怕他知道我是多麼差勁的人,他會後悔曾經……」

心突然繃緊,直至無法呼吸,一雙手放在我頭上,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輕輕一帶,我的臉貼上了同樣溫暖的光滑。

「你後悔了嗎?在知道你愛的肖是個差勁的懦夫之後。」

我搖了搖頭:「理由呢?給我一個理由好嗎?」

曾經問了自己千百次,卻仍是不得而知,不管什麼原因,哪怕說厭倦了,哪怕說移情別戀,哪怕說不喜歡男人,我都不會記恨,他選擇的卻是避而不見。

那時的我就象是一條被主人遺棄的小狗,沒有人告訴它主人不會來了,任它在那裏等,黑暗、寒冷、恐懼,直到絕望,我寧願要絕情也不要遺棄,肖,你知道嗎?

「對不起,」他收緊手臂:「小弟,沒有理由,只是突然間想逃,也不知道是想逃開你,還是自己,事後也曾經找過無數的理由,卻大多是為自己開脫。後來知道你考到北京,我曾經找了機會去看你,你長高了,也變了很多,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可是你看到我連表情都沒變一下,我想你沒有認出我。也許是已經習慣了你愛慕的目光,那時的感覺與其說驚愕,不如說痛苦。於是我繼續為自己開脫,看看,當年無聲無息地分別對了吧,你畢竟太年輕,不過三年就把我忘了。」

「我沒有忘記。」

我從外衣內側的口袋裏掏出眼鏡,白白的鏡片托在手上,反射微光,似淡淡的譏諷,我苦笑:「我想那時應該是沒有看見你,那三年我最大的變化就是這個。」

因為臭美,我不愛戴眼鏡,偏偏度數不低,所以就在衣服口袋裏放上一個,以備不時之需。

「我知道,」他亦苦笑:「兩年後當你出現在足球場邊看着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是啊,那天為了找他,我破例戴上了眼鏡。

如果那次看到了他會是什麼結果?舊情復燃還是如現在一般,我不知道。

是誤會嗎?應該算吧,但是這世上真的有單純的誤會嗎?內因和外因哪一個更重要?

他沉默了一會兒,悵然開口:「那天當我回頭,看到你披着夕陽的光暈,無聲地坐在那裏,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榮辱與共,貧賤不移,我失去了最真摯的感情。」

「站在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見暗處的,反過來就清楚的多,這叫盲點。肖,這是自然現象,你沒有錯。」

我仍是受不了他的悲傷,自然地出言安慰。

他深深地看着我,手指劃過我的臉,目光眷戀:「雖然從小看到大已經習慣了,我仍然要說你很漂亮。」

這是他第一次說我漂亮,我驚訝地抬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這個詞形容我不太好吧?能不能換一個?」

他失笑,卻不肯換,接着說:「也很溫柔,很少有人能把內在的聰明洞察轉化為外在的寬厚體貼,還有那份神秘的憂鬱氣質,最能讓人沉迷。知道嗎?愛過你的人很難再愛上別人,」

被人誇獎的感覺真好,尤其這個人是生平最欽佩崇敬的人,可是最後一句卻是我要說的啊。

曾經滄海難為水。

溫柔瀟灑,儒雅大度,即使在最落魄時也能冷靜自持,寵辱不驚,還有俊朗的面容,深邃的目光,迷人的笑容,什麼人能逃過這樣的魅力?所以我對吳迪總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憐憫。

當然這句話我不會說,我說的是:「真摯的感情並非獨我才有,恐怕是肖哥不再相信別人。」

「也許,」他點頭,輕嘆:「不甘心啊,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

這句話出口,我知道他準備放棄了,雖然是我盼望的,心頭仍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我也一樣啊,肖。」

他目光一閃,俊朗的面龐緩緩貼近,溫熱的氣息停在我唇邊,輕問:「可以嗎?」

我主動親吻了他,他的嘴唇很軟,氣息很清。

我憶起了第一次吻他的情形,那次也是我主動,但是從來沒有接過吻的我只會用嘴唇貼着他,等了一會兒,他笑了,用舌頭舔過我的唇,我一緊張咬破了他……

點點懷念,絲絲甜蜜,淡淡苦澀交織著,漸漸平息。

他抬頭,含笑揉我的頭:「意亂情迷了,嗯?」

我皺了皺鼻子:「說實話,太了解也挺恐怖的,什麼念頭都不敢動,就怕會……」

我一邊說笑一邊拉開門,卻一下子愣住。

門口站立的是面色蒼白的吳迪,再往後是表情古怪的柳克己。糟,剛才站在門口說了太久的話,也不知他們聽了多少?只怪我們太專心,竟沒有聽到有人來。

一雙手從後面扶助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讓開門口,溫和而平靜的聲音道:「小弟你先回去,我不送你了。」

「小林,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

吳迪和我說話,眼睛卻看着肖暢,肖暢嘆了口氣:「我們的事他什麼也不知道,你還是問我比較明白。」

我看到吳迪的臉色更白了,女人總是心腸軟,而男人一旦沒了感情,是不會顧慮什麼的,肖暢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看起來溫柔,卻最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們有什麼事?我不過是你玩弄的對象,哈哈,當年我痛苦得不得了,你卻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分手,說是為我好,從此遠走天涯,這麼多年我心存愧疚,一直覺得對不起你,我真傻,你說你了解我的苦衷,說不怪我的時候,我還感激涕零,為你赴湯蹈火都心甘情願,從前是欺騙,現在是利用,肖暢,你不覺得問心有愧嗎?」

肖暢淡淡說:「進來吧,別站在門口。」

※※※

我沒走,一來那兩個人不讓,二來這種尷尬的場面不想放肖暢一個人面對。

肖暢把吳迪讓到裏面說話,聲音還是清晰地傳來,我知道他並不怕我們聽見,只是不想讓吳迪找我的麻煩。

當一切責問都被輕描淡寫地化解后,吳迪哭了,撕心裂肺,肖暢卻沒有了聲息。

沒辦法,自古情字最傷人,有或沒有,多或少,都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桌上的相冊還沒收,柳克己一邊翻看一邊嘖嘖稱奇:「以前怎麼沒看出來,顧叔叔要是知道非氣壞了不可,還有林阿姨……」

似對裏面的衝突一點也不關心,

「柳哥,」我攔過他的話:「你們怎麼會來?」

「別提了,昨天跟一小妞兒鬧翻了,誰知道她還挺辣,居然鬧到我家裏,你也知道我家老爺子的脾氣,不得以我只好請吳迪出來幫忙,她本來不願意,後來我就說那個小妞兒是肖暢介紹給我的,她突然就高興了,非要我來和肖暢說明,我跟她啥感情沒有,啥關係沒有,沒想到,嘿嘿……」

我想起昨天那個與母親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兒,一時激憤才有今天,自作孽,不可活,我暗自苦笑。

「你騙她的吧,肖哥怎麼可能給你介紹女人?」

柳克己大笑:「別把肖暢想得那麼好,他有求於我,當然要想辦法討好我。何況除了他,誰能知道我的口味?」

口味,我暗自嘆氣:「肖哥為什麼求你?」

「不止求我,沒聽見剛才吳迪說肖暢利用她?他想藉助我在軍方的熟人把肖叔叔提前弄出來,再借吳迪在地方上的人脈把他送出國去,你知道肖叔叔的事兒,弄出來還不算難,想出國定居恐怕不容易,嘿嘿,現在吳迪不肯幫忙更是勢比登天了。不過——」

他話鋒一轉:「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也可以幫忙。」

我淡淡地笑:「這麼多年了柳哥還沒死心,我媽不會喜歡你的。」

尷尬在臉上一閃,他卻毫不氣餒,湊近我說:「那麼你呢?」

「可以肯定,我不會。」

「為什麼?」他不服氣地挑眉:「你喜歡過肖暢,就是能接受男人,為什麼不能喜歡我?我哪點不如他?」

「不是這個問題。」

除了對我母親盲目的迷戀,這個人大概沒有真正動過情,雖然可能有過很多女人。

我好笑地看着他:「為什麼不問問自己能不能接受男人?」

我把接受兩個字咬得很重,他疑惑地瞪大眼,我緩慢而清晰地說:「要知道我從來不接受男人。」

「難道肖暢……」

他終於明白,吃驚得看了看裏屋緊閉的房門,又看看我:「怎麼可能?」

對不起,肖,我用力忍住笑:「是說我的事,不要扯到肖哥頭上。」

其實我想隔着門板大聲問肖暢一句,肖哥,當初是不是你接受了我,如無意外他會說是,那麼柳克己的臉色肯定更好看,可惜,還是不忍心拿肖開玩笑。

「你——」

看出來柳克己真的為難了,肖暢出來的時候他還沒能下決心。

「克己,一會兒送吳迪回去,記得幫我鎖上門,我先送小弟走。」

還好肖暢沒有發現柳克己看他的目光怪怪的。

我隨着他出來,坐到車上才笑出聲,肖暢問我笑什麼,我哪裏肯說,含糊地蒙過去,他也不追問,只說:「依賴我的小弟也長大了,看來你挺能對付他的,我白操心了。」

十年了,我當然會長大。

其實,這些年沒少受過騷擾,男人女人都有,還包括覬覦石斌的女人,可是那個神經比電線杆子還粗的人一概不知,都是我一個人應付,這麼多年下來,對付那些不相干卻心懷叵測的人,我向來遊刃有餘。

「肖哥,你為什麼介紹女孩兒給他?」

肖暢笑而不答,他當然不會真地去討好柳克己,恐怕是找人絆住他,省得他騷擾我。

「肖哥,」我咬了咬下唇:「肖叔叔的事……」

他停下車,轉頭看我:「別介意,這件事本來就沒多大希望,我也是臨時起意,其實爸能出來我們全家就滿足了。」

「嗯,」我點頭:「其實沒有必要去國外,散心的話可以去我家,我爸一下棋就提起肖叔叔。」

「好啊,我也想林阿姨做的菜。」

「哈哈,」我笑:「你去了,我媽肯定樂意下廚,要是讓柳克己知道,還不嫉妒死。」

知道自己意志薄弱,面對他的溫柔我還真怕會把持不住,一直小心翼翼的,至此才真正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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