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應許之地

二十、應許之地

門關上后,密室內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

然而,在阿黛爾的耳膜里,卻充斥着各種各樣詭異恐怖的聲音她閉起眼睛不敢去看,然而那些鬼魂的聲音和咒罵卻還是波濤一樣的傳入了耳中。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看哪……她又回來了!又坐在了這張椅子上!」

「為什麼不下地獄去?罪孽深重的傢伙!」

她崩潰般的抱起頭,拚命搖頭,想把那些聲音驅逐出腦海。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一個聲音卻傳入了她的耳膜——就在一牆之隔,熟悉得令她大吃一驚。這……這不是虛幻的冥界聲音,而是實實在在的人聲!

「殿下,」那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開口,「您交代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阿黛爾忽然間顫抖——費迪南伯爵!這……這竟是伯爵的聲音?

他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她聽到西澤爾回答,帶着一絲冷笑,「你終於來了,雷。」

她驀然一驚,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西澤爾在說什麼?

他……他居然叫伯爵——雷?!

隔壁的聲音還在不停傳來。她用手捂住嘴,全身顫抖。

「哦,太陽不落山我不習慣出門——我也不明白殿下為什麼喜歡把接頭的地點放在教堂,這裏離決鬥場太近,容易被人看出破綻。」費迪南伯爵的聲音優雅一如平日,然而語調卻令人不寒而慄,「不過,英格拉姆勛爵的屍體已經漂浮在台伯河上了,相信殿下日落時也不曾在決鬥場上等到他吧?」

「不錯,」西澤爾微笑。「你處理得還是那麼利落,雷。」

「呵,幸虧提前除去了那個傢伙。」費迪南伯爵道,「昨晚在臨死前,那個傢伙發瘋一樣的說了一大通胡話——那些話只要有一句被那些貴族們聽到,非引起新的流言蜚語不可。」

「是么?」西澤爾淡淡,「其實在他把白手套扔到我臉上時,便已經說了很多胡話了——比如我們是魔鬼的孩子,不倫的兄妹之類的。」

「不止那些,勛爵知道的似乎比您想像的還要多。殿下——」費迪南伯爵道,語氣複雜。「比如魘蛇,東方女巫……還有美杜莎的眼睛和阿瑞斯的劍。」

「……」西澤爾忽然沉默。

「他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許久,他冰冷的開口,殺氣隱隱,「誰泄露的?」

「可能是因為他是拉菲爾的密友,無意從拉菲爾的畫稿里明白了一些不該知道的東西——」費迪南伯爵道。聲音平靜,「要知道美茜·琳賽夫人昔年一度和拉菲爾來往甚密,那座晝夜之門裏就藏了許多隱喻。」

「呵,」西澤爾冷笑起來了,「凡人不該窺知神意——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那是。」費迪南伯爵不動聲色地回答。

「你從來不曾令我失望,雷。」西澤爾停頓了片刻,微笑起來,「從東陸到翡冷翠,每一次的任務你都完成得完美無缺。」

「我不過是一個殺手。」費迪南伯爵道,「完成交付的任務是理所應當的。」

「很好,雷,如今你已經完成了我交代給你的所有任務——那麼,我也會很快的兌現自己的諾言,讓你重回卡斯提亞,繼承王位。」西澤爾微笑,「聽說你的叔父承蒙神的召喚,如今已經沒有幾天可以活了。」

「那要感謝殿下,」費迪南伯爵微笑,「博爾吉亞家的毒藥非常有效,這次也不例外。」

阿黛爾全身顫抖,漸漸無法支持,癱在了椅子裏用力捂住嘴巴。

是的……她怎麼沒有想到呢?如果是為了尋求權力和王位,比向她求婚更快更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和當權的西澤爾皇子交易!

她為什麼沒有想到呢?那麼多與她或真或假有過曖昧的男人都浮屍台伯河上,而費迪南伯爵之所以還敢如此大膽如此肆無忌憚,只是因為他確定不會有人來向他下手,只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隱藏在暗中的兇手!

多麼愚蠢……多麼愚蠢啊!

她居然把他當作了救命的稻草、逃離翡冷翠的方舟!

「多謝殿下的許諾,我相信殿下是說到做到的人。」然而就在此刻,費迪南伯爵的一句話沖入了她恍惚的神智中,話鋒一轉,「但是,請容許我帶着您的妹妹一起回卡斯提亞。」

阿黛爾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握緊了扶手。

什麼?那個人……居然還是大膽地提出了這個請求?!

隔壁,西澤爾彷佛也是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笑起來了:「你以為我會答應么?雷?」

「殿下當然不會。」雷也在笑,「凡是和公主有染的男人都難逃一死——更何況是試圖把公主第三次帶走的男人?」

「既然你明白,為何還要冒這樣的險呢?」

「因為教皇已經答應了。」

雷的聲音優雅,說出的話卻宛如驟然刺出的刀。

「……」門外的西澤爾和門內的阿黛爾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震驚地沉默。

「不可能……不可能!」西澤爾失語了片刻,不可思議的衝口,「父親會答應你?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王位的流亡者!父親怎麼可能把阿黛爾……」

雷微笑:「要知道我秘密為教皇服務已經十年了,他對我慷慨也是理所應當的。」

「什麼?」西澤爾衝口而出,忽然間明白過來,再度沉默。

隔着牆壁,他的同胞妹妹甚至能感應到這一瞬間他的震驚和憤怒。原來,即便是西澤爾,也有謀划不周或者想不到的時候——是的,他怎麼沒想到呢?如果想要尋求權力和王位,最快捷最直接的方法並不是尋求當權皇子的支持,而是直接去求助於教王本人!

「你,為我父親服務?」許久,西澤爾低聲開口,一字一句。

「是的。」雷回答,「從十年前替琳賽夫人秘密行刑開始,我一直為教皇服務。」

長長的沉默,空氣彷彿凝結。

十年前……這個人,居然是參與過當年處死女巫行動的教皇心腹!

「你出賣了我么?雷?」西澤爾喃喃,「父親派你來監視我,是不是?」

「很抱歉。我的確是一位雙面間諜,遊走於利益之間,分別為你和你父親服務。」雷聲音依舊優雅,頓了頓,低聲微笑:「但是殿下請放心,我會對公主好的。她實在令人心疼。」

「呵。別妄想了!」西澤爾終於忍不住冷笑,「我不會讓你帶走阿黛爾的,雷。」

「可是你無法阻止。公主已經答允了我,教皇也很高興看到我的求婚。」雷微笑着反駁,「你們這對兄妹在翡冷翠鬧得實在不像話——到處都有流言蜚語,說公主越來越放蕩無忌。而殿下您為她濫殺無辜,教廷的聲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所以,如果能讓我把公主帶去卡斯提亞,對教皇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西澤爾冷笑不語。

「何況,公主遲早是要再度出嫁的,她不可能永遠屬於您,殿下。」雷意味深長的開口,「而嫁給我,總比嫁給其他人強——因為我明白她的過去,也懂得她的痛苦。」

「閉嘴吧。」西澤爾終於忍不住冷笑,譏誚,「不要用所謂的愛情來粉飾你的陰謀,雷。我不是傻瓜,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用心——雷,你和我父親是同謀者。你們拆開我和阿黛爾。為的是脅迫我,是不是?」

「……」這一次輪到了雷沉默。

西澤爾的聲音鋒利冰冷,「這幾年來父親已經開始警惕我了,他站在蘇薩爾和普林尼那一邊——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已經着手想要除掉我了吧?最後的交鋒還沒開始,所以他要作為心腹的你替他牢牢的控制住阿黛爾!」

「殿下。」雷輕聲嘆息,「你果然遠比教皇想像的可怕。」

西澤爾冷笑:「雷,如今才明白站錯隊已經晚了。」

「殿下難道一點也不怕么?」雷笑了起來,聲音輕微而森冷,幾乎可以聽到銀刀在他手指間旋轉的聲音,「要知道教皇他有可能下了密令給我,讓我找一個合適的時機除去這個開始不受控制的兒子——比如現在這樣的場合?」

門后的阿黛爾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從椅上直起了身子。

「不可能。」然而門外的西澤爾卻在冷笑,並不以獨自面對這樣可怕的殺手為意,「在我的軍權沒有削除之前,無論是哥哥還是父親,都不敢那麼快對我下手——否則明天清晨南十字軍團見不到統帥,就會發生嘩變。」

一邊說着,他手裏的象牙柄手槍卻已經打開了保險,手指輕輕搭上扳機。

雷沉默下去,最終輕笑了一聲:「殿下,你真的令我非常佩服。」

「可是你卻讓我失望。」西澤爾冷冷回答,「雷,我很信任你,甚至把最珍視的妹妹託付給你——但我要你守護阿黛爾,卻並不是意味着允許你監守自盜。」

雷不以為意地微笑:「面對着翡冷翠玫瑰,誰不會動心呢?」

「雷帝歐斯·德·費迪南伯爵!」西澤爾忽然提高了聲音,彷佛在說給誰聽,「你以為你們的這些陰謀可以得逞么?——阿黛爾,現在你來親口告訴他:你是不是願意嫁到卡斯提亞去,成為這個陰謀者和野心家的妻子?!」

那扇秘密的門猝及不妨的被推開,微弱的燈光照入了神龕后的密室。

在費迪南伯爵脫口的驚呼聲里,暗門開了。昏暗的燈光下,阿黛爾蜷縮在空蕩蕩房間正中的椅子上,彷彿要逃開什麼似地拚命往後靠去。然而避無可避,她只能抬起臉,凝望着門口出現的兩個男子,露出一個絕望的微笑。

「雷?」她輕聲恍惚地對他道,「你好。」

費迪南伯爵站在那裏,怔怔看着那個蜷縮在椅子上的少女,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銀刀瞬間刺中了他的心臟。那個剎那他的臉色甚至比吸血鬼還要蒼白,倒退了一步,那把小小的銀刀落地,錚然直插地面。

一同落在冰冷地面上的,還有一支剛削完了尖刺的血紅玫瑰。

三人沉默地相對。

沉默里,空空的聖特古斯大教堂寂靜如死,只有不知何來的風盤旋在廊道和室內,彷彿黑暗裏幽靈的竊竊笑語。

那一瞬的相對長得彷彿一個世紀。

遙遙的只聽到鐘樓上鐘聲敲響,連綿不斷的回蕩在翡冷翠上空,宛如滾滾春雷,將所有人的心神重新驚醒。

「殿下,」許久,彷彿不能再承受少女那樣空洞的眼神。費迪南伯爵灼傷般地轉開了視線,喃喃,「你……真殘忍。」

「不,」西澤爾走過去,攬住了妹妹的肩膀,俯身親吻她純金的長發,「我只是想讓阿黛爾知道,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阿黛爾彷彿怕冷似地蜷縮著,不停微微顫慄,宛如嬰兒一樣地茫然看着這兩個人。直到哥哥的手臂回過來,穩定而牢固地將她圍繞,她才發出了一聲嘆息,將身子緊緊地靠了上去,彷彿一個回到了母親子宮裏的嬰兒。

「你是魔鬼的孩子,阿黛爾。」西澤爾低聲耳語:「除了我,沒有人會真的愛你。」

阿黛爾公主的第三次婚約在沒有正式成立的時候便夭折了。

在公主一年的守喪期還沒有滿的時候,教皇聖格里高利二世便私下許諾。試圖將女兒第三次許配給雷帝歐斯·費迪南伯爵——而後者即將繼承卡斯提亞公國下一任大公的位置,年輕英俊,是社交界著名的倜儻公子,無數貴族少女的夢中情人。

這本來是一門看上去非常相配的婚姻。然而教皇在太陽宮召見女兒,私下徵詢她的意見時,卻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一直以來溫順聽話的阿黛爾公主沒有回答父親,只是直接揚起了手,抽出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個深陷在高椅內的老人看着她,眼神冷亮。

她臉色蒼白的提起染滿血的裙裾,行了一個屈膝禮:「父親,我已經想好了:我再也不願意嫁人——明年三月,等守喪期一滿,我就進聖特古斯大教堂當修女去!」

「請您成全我。」

「否則,就讓馬車載着我的屍體去異國和親吧!」

阿黛爾公主發願要成為修女的事情。在一周之內震驚了整個翡冷翠。

雖然還有幾個月才守喪期滿,但是聖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裏已經為她騰出了房間。在那期間,公主獨自居住在鏡宮的最高一層里,曾經連接舉辦過盛大舞會的宮殿如今門庭冷落,再也沒有車水馬龍、賓客雲集的景象——

這一切讓翡冷翠的從貴族到平民都議論紛紛,覺得不可思議。

有人說公主是在過了多年的放蕩生活之後,幡然悔悟,成為了女神忠實的僕人;有人說公主是因為幾次出嫁都害死了丈夫,覺得罪孽深重,乾脆捨身成了修女;而另外也有人說,是因為教皇非常不滿女兒的荒唐,為了保持教廷的顏面,所以秘密下令強迫她出家。

沒有人知道她的處境,除了每晚造訪高樓的風。

夕照下的翡冷翠莊嚴而美麗,這座聖城被鍍上了一層金邊,散發出神諭般的光輝。

聖特古斯大教堂里傳出佈道和讚美詩的聲音,神父的聲音在召喚着迷途的羔羊,鐘聲回蕩在蒼茫的天宇。一群群灰白色的鴿子在天宇里飛翔,彷彿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系著,不停地繞着尖頂的教堂,一圈又一圈,從起點一次次的回到終點,永無休止,永無解脫。

她獨自坐在玫瑰,窗前,怔怔地看着身外的一切,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睛。

「女神啊,祈求您賜與我平靜安寧……」她握緊了胸前的純金神像,喃喃。

「愚蠢。你以為逃到修道院裏,就能得到解脫了么?」

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日暮的窗外。

那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令她止不住的打了個冷顫,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伸出手壓在了嘴唇上,阻止了那一聲逃逸出的驚呼。

一個穿着夜禮服的男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正在靜靜凝視着她。

那是一個英俊的貴族公子,倜儻灑脫,衣着華美,修長的手指上戴着象徵皇室徽章的黃金戒指,本該是舞會沙龍上的寵兒,此刻卻成了不告而入秘訪者。夕陽映在他蒼白的肌膚上,煥發出冰雪一樣的光澤,然而他的眼睛卻亮如黑暗裏的鷹隼。

阿黛爾看着他,眼裏掠過複雜的神色,轉過了頭去。

「不要走。公主,」他察覺了她的意圖,連忙道,「我只是來和你告別。」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看他。

「三天前,我的叔父終於病逝了,教皇以瀆神的名義剝奪了他兒子的繼承權,在太陽宮替我加冕。」費迪南伯爵微笑。「你看,這隻終日在黑暗裏飛舞的蒼蠅,終於達成了他的夢想。」

阿黛爾沉默許久,只是低微地說了一聲:「恭喜。」

「不和我告別么?公主?」他嘆息,「或許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面。」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轉過頭來看着他,眼裏滿含着淚水——那一瞬,他從窗台上躍入了室內,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裏。

「不,伯爵。」她阻止了他,只是將手遞給了他,手心裏托著那隻褪下來的求婚戒指。

費迪南伯爵全身一震,無言地握起那隻纖細潔白的手,輕輕湊到了唇邊——她的手和他的唇一樣冰冷,毫無溫度,彷彿怕冷似地在微微顫抖。

「原諒我。」他吻了吻她的手背,低聲喃喃。

「我當然原諒你。」阿黛爾無法控制眼中的淚水,聲音卻平靜,「女神說過,要記得別人的好,而不要記得他的惡——你曾經救了我無數次。雷。我感激你。」

他無言以對,那一刻的沉默令室內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靜。

「你是個天使。公主。」費迪南伯爵凝視着她,彷彿打定主意般地一字一句開口,「我最後一次請求您:跟我去卡斯提亞吧!趁著現在還來得及。」

「去卡斯提亞?不,我不願再陷入另一個牢籠——我不願像那些鴿子一樣周而復始的被羈絆。」阿黛爾搖了搖頭,「雷,如果我嫁給了你,也只不過重複以往的命運而已。」

費迪南伯爵的眼神凌厲起來:「可是,你以為逃到修道院就能解脫么?不可能的,公主!」伯爵冷笑,「西澤爾和父兄之間的矛盾很快就會激化,到時候翡冷翠將會有一場暴風驟雨——在漩渦中心的您,哪怕逃到了修道院裏,又怎麼可能不被捲入?」

阿黛爾顫了一下,臉色漸漸蒼白。

費迪南伯爵冷冷:「要知道,教皇允許你進入修道院並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在那裏他更容易控制你的一舉一動——他會把你拿來作為壓制西澤爾的棋子。公主,到時候眼看着兄弟操戈、父子相殘,您該怎麼辦呢?」

阿黛爾臉色死去一樣慘白,彷彿被他描述的可怕未來震驚,微微顫慄。

「跟我去遙遠地卡斯提亞吧,公主!」他低聲,「我會保護你。」

她在他的話語里顫慄,沉默了片刻,卻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不願再逃。我要的是掙脫,而不是逃避。」

她的語氣是如此堅定,以至於讓對面的男人無話可答。

「那麼,願女神保佑您。」費迪南伯爵沉默了良久,最終沒有繼續堅持下去,轉而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東西:「公主,這是我送給您的告別禮物。」

阿黛爾有些吃驚地低下頭去,入手的卻是頗為沉重的冰冷金屬。

那是一面小小的鏡子。

東陸的式樣,背後有紋紐,雕刻着精美的圖騰,細細看去,竟然是不知道是龍還是蛇糾纏在一起的花紋,還刻着一圈蝌蚪模樣的字。

她忽然覺得這件東西有幾分眼熟,脫口低呼了一聲。

「這是你母親的遺物。」費迪南伯爵嘆息,「當年我從刑場上撿回來的。」

阿黛爾震驚而意外的睜大了眼睛,看着手心裏那一面銅鏡——是的!就是這面鏡子!拉菲爾的畫像上,母親手裏拿着的那面鏡子!

「當年,在您的父親下令燒死琳賽夫人時,我還是一個十七歲的聖殿騎士——因為在故鄉被叔父剝奪了一切,被迫流亡翡冷翠。」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息,「讓我吃驚的不是教皇對情人的冷酷,而是他居然強迫當時只有八歲的您和十歲的西澤爾皇子來觀刑。」

阿黛爾漸漸因為緊張和震驚而無法呼吸——是的,這一切她都已經忘記了,只留下模糊的記憶殘片。但眼前這個人既然是當年的秘密行刑者,那麼他應該知道更多秘密!

她抬起頭,喃喃問:「我母親……被安葬在哪裏?」

「我不知道,」然而費迪南伯爵一句話就阻斷了她的希望,「美茜·琳賽夫人的遺骸是由教皇親自處理掉的,沒有任何人知道。據我所知翡冷翠也沒有她的墳墓。」

阿黛爾失望的垂下眼去,發出一聲嘆息。

「公主,您或許完全不記得我了——但是,當您昏倒的時候,卻是我把你抱回去的。」費迪南伯爵笑了一笑,「我還記得當時您是那麼瘦小,輕得如同一隻小貓一樣。那時候我就想:琳賽夫人果然是瘋了,這樣可愛的孩子怎麼可能是魔鬼的孩子呢?」

阿黛爾說不出話來,哽咽堵住了她的咽喉。

原來她和眼前之人的牽絆。早在她記憶開始之前就已經存在,浮生倥傯,冥冥中,是否註定了他們之間誰也不可能逃過誰?

「我一直想要保護您,公主,可惜上天沒有給我這個機會。」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息,「當時您是教皇的女兒,而我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流亡者;而當我終於可以站到陽光下向您求婚的時候,您卻已經關閉了自己的心。」

阿黛爾輕輕地搖頭,淚水一連串的落下:「不……伯爵。你說的很動聽,幾乎讓我相信那是真的了。」彷彿是尋求勇氣一樣,她抬起手握緊了項鏈上的神像,喃喃:「可是你並不愛我。這只是相互利用——」

「不,我愛你。」費迪南伯爵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如西澤爾一般地愛你。」

她吃驚地看着他——在他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語氣斬釘截鐵得一如他指間的銀刀。

「公主,為什麼您總是想追求那種『純粹』的愛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費迪南伯爵凝視着她,聲音冷酷而犀利,「無論是西澤爾,羿,楚,或者我,其實都是非常複雜的人——複雜的人是沒有純粹的愛的。」

「對我們而言。任何一種感情總是夾裹着諸多因素:權力、金錢、地位、慾望或者責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權衡和取捨,不可能單純的為了某人某事而不顧一切。」他微笑着,親吻她的手背,「或許這樣的愛,離公主您的要求有點遠——但是,卻不能說這就不是愛。」

「要知道我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愛。」

阿黛爾怔怔地聽着,為這樣直白大膽的宣言而顫慄。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我愛您:愛您的美麗和善良,也愛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權勢,對我來說就如您的美麗善良一樣,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費迪南伯爵的聲音是誠摯的,「要知道愛就是一種交換:不僅是感情的交換,也是物質的交換——您看,締結這一門婚約對我們都有好處:您會給我帶來王位和權力,我也會給你帶來安定美滿的生活。我們將成為命運的共同體。」

他頓了頓,再度重複:「公主,請接受我的愛,跟我去卡斯提亞吧!——相信我,這是您唯一可能獲得幸福的途徑。」

她望着他。

那個吸血鬼伯爵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在表白的時候也不見絲毫熱忱,然而他的眼神卻是誠摯而堅定的,彷彿對於自己那一套驚世駭俗的愛情理論堅信不移。

「不,」終於,阿黛爾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低聲,「如果……如果這就是你們的愛,那麼,我寧可不要。」

費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臉變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這樣的愛。」阿黛爾垂下了湛藍色的眼睛,將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聲回答,「與其如此,我寧可把心裏所有的愛獻給神:因為只有神才能回報我這樣全心全意的愛奇_-_書*-*網-QISuu.cOm,才能給予我想要的那種生活——而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這句話彷彿是一記重鎚,令費迪南伯爵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眼裏的光漸漸熄滅。

「真是無情啊……」他低聲嘆息。「我終於知道當初的楚感受了。」

阿黛爾臉色蒼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還能控制什麼呢?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東西。如果連這樣的『自我』都沒有了,我就徹底是個隨波逐流的傀儡了。」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彷彿面對這樣絕決的拒絕也無話可說。

「既然如此,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也不想留給公主一個令人厭惡的印象。」沉默片刻,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息,意味深長,「只是,我勸公主不要再糾纏於過去的事情,這對您沒好處——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我相信西澤爾也會設法保護您,」沉吟了一下,費迪南伯爵叮囑:「但無論如何,您還是要小心——公主的周圍太險惡了,最好隨身帶着羿留給你的天霆。」

「進修道院我都會帶着它。」阿黛爾嘆息,「這是羿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那就好。」費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氣。「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樣,或許更接近公主您的要求也說不定——可惜他死了。」

彷彿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兩人之間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風聲在耳畔低語。

「那麼,」沉默許久。他望着她,眼神漸漸蒼涼,「別了?」

阿黛爾微微一笑,將手伸給了他:「是啊,別了。伯爵。」

他凝視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將她擁入懷裏。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因為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告別之吻。在那一瞬間,這個生於黑暗長於黑暗的男人眼裏彷彿終於有了一點熱度。然而那種熱情也是沉默的,彷彿冰上的火。

這一次他沒有再留戀,彷彿也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費迪南伯爵最後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躍上窗枱,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終消失不見。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風微微搖動。

她知道,這將是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了。

一個又一個,終究都匆匆地從她的生命里離去了。誰都不曾為她停留,誰都不能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生里,她要送別多少個和自己緊密相關的人呢?阿黛爾頹然坐下。緩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哭得全身發抖,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個詛咒彷彿又在耳邊回蕩

「聽着:你們一生都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這將是你們永生難以擺脫的詛咒。」

她握緊了手裏的銅鏡,全身漸漸顫抖。

在穿過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時候,費迪南伯爵遇到了一個年輕的軍人。

他站在陰影里,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金色的長發,臉龐線條幹凈,有一種雕塑的美感,細長的眼睛裏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軍服是異端審判局騎士們特有的式樣,戴着白色手套,腰間配着黑鞘的直劍。他以軍人特有的姿態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等待了他很久。

費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時候頓住了腳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殺意。

李錫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異端審判局的長官,也是七人黨中的另一個重要成員。在成為西澤爾下屬之前,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刺客。因為刺殺了意圖反叛教廷的屬國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場正面戰爭而成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個站在光明裏的刺客,和藏身黑暗裏的雷完全相反。

費迪南伯爵的手緩緩下垂,一把銀色的小刀悄然出現在指間。

「雷,好久不見。」李錫尼卻彷彿沒有察覺,淡淡道,「殿下有請。」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頭看了一眼小巷的盡頭——濃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輛金色的馬車停在那裏,馬車的門微開着。

費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沒有移動腳步。

「不必擔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樓時,我的劍就刺穿你的咽喉了。」彷彿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李錫尼聲音平靜,「殿下吩咐過: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現,那麼我在第一時間便要將你格殺當場;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麼,殿下要我請你到馬車上去——他想在你離開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談。」

「……」費迪南伯爵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談的。」

「當然還有,有很多。」李錫尼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看着這個同僚,「雷,雖然現在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黨的一員,但你卻是卡斯提亞的大公——西澤爾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會錯過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

「是么?」費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李錫尼抬了抬手,對着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費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領,彷彿一個將要赴舞會的倜儻貴公子一般,緩步走進了深黑的長長巷子,銀刀閃爍在他的指間。

那輛金色的馬車在靜靜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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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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