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李潔看看牆上的鐘說,九點了,再過一會兒我兒子就回來了。劉西南懂事地起身告辭。

白天很忙,李潔沒有時間想任何跟工作無關的問題。劉西南有時候晚上會打電話來,多年以後邂逅,彼此心裏都有些回憶,那其實是在追憶自己的似水年華。李潔不會像年輕時愛上方建華一樣對劉西南產生感情,劉西南也不會再次愛上李潔,只是像小時候很喜歡吃一種糖果,卻沒有錢買,長大后就會對這種糖有一種美好的回憶,覺得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然而時代進步了,美味已經很多,這種糖的口味已不能構成致命誘惑了。愛情是有季節的,過了這個季節,就不會有收穫。但懷舊的情調總是容易在中年人心中蕩漾,因為愛自己。

李潔想,只要氣氛適宜,她不會拒絕和劉西南上床,為此當一回用過就扔的繃帶也在所不惜。她要作一回自己的叛逆,同時也報復方建華。李潔就是這麼想的,而且理直氣壯。為了方建華,她不會拒絕跟劉西南上床,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就像江姐在英勇就義之前要換上自己的紅毛衣和陰丹士林布旗袍,把頭捋得一絲不亂一樣。

可幾次都是,眼看就要生一些什麼時,她會突然地泄了氣,完全找不到感覺了,這就是良家女子和妓女的區別,她服從自己的內心感情。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她就像一台很久沒有運轉過的動機,啟動已經很困難了。

李潔是今天下午跟劉西南一起從上海飛回來的。去上海之前劉西南給她看了一張照片,是當年在上海開會的代表合影。劉西南指著照片說,你站在第一排,你後面左邊第五個就是我。李潔有些感動,你還留着這麼老的照片,我的都不知扔哪去了。

飛機上整整兩個小時,劉西南閉目養神,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在上海的兩天一直有應酬,而李潔有個習慣,上床晚了就會失眠。夜裏一點,住酒店隔壁房間的劉西南打個電話給李潔,只說了一句話,放鬆點兒,什麼也別想,好好睡。

李潔的回憶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

深夜一點多了,誰會打電話來呢?李潔知道這個人只能是劉西南,拿起電話。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自己並不覺得聲音里已帶了水分和溫柔。

對方卻不出聲,呼吸很粗,連心跳也聽見了,好像李潔手裏拿着的不是話筒而是聽診器,對方的心臟就在聽診器下怦怦地跳動。

瞬時間有種感覺,像是子彈擊中了心臟。

李潔的心跳猛然加快,猛地又不跳了,猝停一般的死寂。本能的預感攝住了她,她已經猜出打電話的這個人是誰。

方建華像是怕驚著李潔,聲音很輕很輕。你和兒子,都睡了吧?

李潔聽見自己上下牙不停磕碰的聲音。是……你?你……在哪兒?

我在海南,我在海南打的電話。

哦……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李潔……我……對不起你。方建華低沉的聲音有些沙啞。

李潔木然,像患了失語症。好一會兒,才勉強吐出幾個字。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諒我……其實很多次我都想給你打電話……

閉上雙眼,兩行淚水順着面頰流下來,話筒差點從手上滑落。我也想過你,不過現在已經不想了,現在我已經習慣我的世界裏沒有你,方在崗也習慣沒有你的生活了。

方建華頓時茫然,方在崗?你是說方東西嗎?

對,他現在已經不叫方東西了,他叫方在崗。你走的時候他還在讀小學,現在他已經上高中了。

他好嗎?個子長得高不高?方建華急切地問。

他很好,已經長得快趕上你了。

電話那端出現了長久的靜默。良久,方建華長嘆了一聲。真想一切都從頭來過,可惜沒有機會了。

李潔的情緒漸漸平息,聲音也恢復正常,恨意洶湧而來。冷冷地說,方建華,以前是我錯了,我應該為我的錯誤付出成本。過去已經太遙遠了,使勁記也記不起來。真是可笑,有時候我會奇怪,我真的和你結過婚嗎?方在崗真的是你的兒子嗎?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兒子……方建華在電話那頭哽咽失聲。

李潔只想扔掉話筒。打電話的男人對於她已經不重要了,對李潔來說,那些痛苦和孤獨已經丟在了過去的日子裏,現在她已經習慣了生活中沒有方建華,她和兒子過着殘缺的生活,已經培養起了對不幸和殘缺的適應能力。

正在幾千裏外電話那端的這個男人,對她實際上已經非常陌生。

午夜時分一個陌生人打來電話,這個人對着一個同樣陌生的女人不知怎麼開口,李潔覺得他的哽咽是一種訴求,是代表葉虹們的一種訴求。李潔的心裏升起一層寒氣,冷冷地說,方建華,我們離婚吧。你看我們什麼時候辦手續?最好儘快。

方建華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李潔聽見他羸弱的聲音。公司破產了,一敗塗地。所有的人都走了,都離開我了。我病得很重,這個時候,我一個人住在醫院裏……

李潔怔怔地靠在床頭,腦子一片空白。過一會兒,才機械地說,是嗎怎麼辦呢?

方建華囁嚅著說,我想回來看看你和兒子,千萬別掛電話,讓我把話說完。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要求你,我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你,可是我想見你們最後一面……李潔,你還願意要我嗎?我想回家……方建華泣不成聲。

回……家?

一個男人,是你的丈夫,你兒子的父親,可他一走就是八年,八年裏只是頭兩年回來過兩次,整整六年,他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她千里迢迢去找他,他躲著不見面。他在海南有自己的公司,當了老闆,還養了二奶,還跟這個二奶有了孩子,這個人還能算是你的丈夫嗎?現在他病了,情人跑了,朋友拋棄他了,他才想起回家。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男人……她能接受他嗎?

李潔木然地握著話筒,說不出話來。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她就以這種姿勢僵硬,像岩石一樣僵硬。她瘋似的一遍一遍地重複撥他的電話,無數次地被一個同樣的聲音告訴說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或你撥的號碼不存在。而他卻明明在海南,在經營他的公司和他的二奶。李潔打到公司問到他的手機號,他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跟人談事情,有一次終於找到了他,剛說了兩句,他說手機響了,讓李潔等一會兒,李潔一直等了十幾分鐘,最後忍無可忍地摔了電話。

從那一次起,李潔就再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她的心被拋人絕望和痛苦中、屈辱和辛酸中,先是傷痕纍纍,最後是被擊得粉碎,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電話顯示屏顯示他們通話的時間已經二十多分鐘,但大多數時候是無語哽咽。無論是從法律和情理上,他們都已經不能算是夫妻了。

方建華彷彿明白了她的心思,呼吸加快了,當他正要放下話筒,永遠消失的那一瞬間,他聽到李潔說,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來接你。那聲音像是風中悲涼的歌聲,像是天涯斷腸的遊絲,直牽他的靈魂,把他從潮濕和黑暗中拉了出來。

李潔在黑夜中睜着眼睛,懷疑剛才的電話真的是方建華的聲音。他真的一走就是八年?他真的要回家了?這一切是夢還是真實?李潔躡手躡腳地進到兒子房間,兒子大概正做夢,嘟噥了句什麼,還咂了咂嘴。李潔在兒子臉上親了親,不禁一陣心酸。

一直以來,她沒有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她給兒子的家只有媽媽。兒子在只有媽媽的家裏長大,雖然也育得很好,可誰知道對他心靈深處的影響和傷害呢?在崗從來不說,從來不說本身就說明問題。李潔又在兒子臉上親了親,跟方建華離婚的決心頃刻間崩潰了。

為了兒子,她要原諒方建華,過去的一切都讓它過去,就當是一場噩夢。從今以後,她要跟他好好地過日子,把這八年徹底忘掉,把葉虹徹底忘掉。

一直到天快亮李潔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方建華垂着手站在海里,憂鬱地望着她,她跑過去,方建華卻一下就不見了,像退潮的海水一樣一下就從剛才的位置消失了。

很多年以前,美國的《讀者文摘》登過一個故事,說的是幾個大學生在火車上跟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從上車就一直看着窗外。大學生們跟他聊起來,原來男人因為打架被判刑,在監獄里關了幾年。刑滿釋放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已經跟別人結婚了。於是給妻子捎了一個口信,說他已經出來了,如果她還願意讓他回家的話,就在門口那株老榆樹上系一根黃手帕,他坐車經過他們家時會看得到。如果他看到樹上系著一根黃手帕,就會下車回家。現在火車馬上就要經過他家了,馬上就要看到那棵老榆樹了,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否歡迎他回家,所以有點兒緊張。正在這時,一個大學生叫起來,你們看,那是什麼?!他們看到遠處有一株很大的老榆樹,每一個樹枝上都系著幾根黃絲帶,幾百根黃絲帶在晚風中飛舞。年輕人被感動了,在一陣歡呼聲中,這個臉上刻着皺紋的男人步履蹣跚地走下了車。

白一帆開着桑塔拉,想起了多年前在美國的《讀者文摘》看到的這篇文章。以前方建華從工廠出來混成老總的時候,他還在單位做辦事員,方建華那時就開上了奧拓拿着磚頭樣的手機成箱地給老丈人送五糧液還是很刺激他的。從知道方建華要回來的那一天,李潔的生活就被顛覆了,不光李潔,全家人都在準備迎接一個回頭的浪子。

阿妖和白一帆自告奮勇陪李潔去機場。他們預料見面的那一瞬間肯定是百感交集的,對於方建華的迷途知返,他們心情複雜,很難想像李潔會原諒方建華。白一帆全神貫注地開車,腦子卻在想東想西。六七年沒見面了,方建華不知是什麼模樣。離家八年的方建華終於要回家了,李潔應該是心潮澎湃或者無法形容的心情複雜吧,可她臉上卻看不出一絲興奮或激動,從李潔的態度看,她並沒有原諒他,還在恨他。就算是能夠原諒,可是也能忘記嗎?怕是未必。

不過李潔這樣的女人真是夠寬容大度的,如果換了阿妖,別說在樹上系黃手帕了,拿黃手帕來把自己勒死還差不多。雙流國際機場,接機的人等候在出港大廳里,電子屏幕上滾動打出各次航班起飛和到達的時間。海南的航班到了,乘客從接地艙通過傳送帶和自動扶梯出來,等了好一會兒,連辦託運的乘客都走•了,還不見方建華的蹤影。白一帆說,方建華肯定是在這個航班上嗎?會不會臨時換了航班?阿妖說,方建華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不好意思回來了?

李潔沒吭聲,眼睛盯着出現在自動扶梯上的那個男人,他拎着一隻不大的包,臉色黯黑,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臉頰像刀削出來的一樣只剩下稜角和線條而沒有肌肉,嘴角緊緊地抿著,像正承受着難言的痛苦,男人下了自動樓梯走近他們時停住了腳步,朝他們羞澀地咧了咧嘴。阿妖好一會兒才認出這個朝他們微笑的男人是方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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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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